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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丑时之谒(2)

  他的左手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哦,那东西好像是琵琶的样子啊。

  “久违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然后,他诚恳地低头致意。

  “蝉丸大人还是那么清健啊。”

  晴明和博雅与蝉丸寒暄着,吞天沿着外廊下到庭院里,在杂草丛中消失了。

  侧耳分辨着那消失的足音,蝉丸说:

  “晴明大人,方才那位不是此世之人吧。”

  “是的,是我使用的式神。”

  “那是—”博雅问。

  “从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得来的乌龟呀。”

  “原来是那时的乌龟啊。”

  博雅终于显出一副信服的神情,点了点头。

  此时,蝉丸云淡风轻地说:

  “忽然打扰你们,没有什么不便吧。”

  “没关系。既然是蝉丸大人,随时来都是可以的。”晴明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博雅问。

  “是的。我有件东西想给您看,到了府上才知道您不在家。听说您可能到这里来了,所以就赶来了。”

  “想给我看什么?”博雅问。

  “是这个—”

  蝉丸把抱在臂弯中的东西放到外廊地板上。

  博雅把它拿到手中。

  “好像是琵琶吧。”

  用不着解开布包,仅看形状就知道了。

  “请鉴赏一下。”

  博雅把包裹打开,果然,里面是一把琵琶。

  “嗬!”

  博雅高声惊叹,把它抱到手中。

  “好漂亮啊!”

  博雅连连赞叹。

  那是一把式样优雅的极品琵琶。

  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在腹板部分,用螺钿纹饰描画着美丽飘逸的凤凰与天女。

  或许是才艺出众的名人描绘的吧,凤凰的身姿,眼看就要从腹板上飞起来似的。

  可是,令人痛惜的是,竟有一处瑕疵,在腹板与琴槽相连的部分,有一大块龟裂的痕迹。那裂痕竟然延至凤凰欲飞的翅膀处。

  “这是—”

  看到伤痕,博雅一脸痛惜。

  “是啊,腹板跟琴槽有大的损伤。这把琵琶初到我手中时,还有更大的裂痕。”

  “什么?!”

  博雅提高了嗓音。

  “裂开的部分我请人修理了一下。修理完成后,想请博雅大人鉴赏一下,就赶了过来。”

  “蝉丸大人,能否麻烦您从头开始,详细讲述事情原委?”博雅请求道。

  “我讲得太急,失礼了。就从头讲起吧。”

  蝉丸朝着晴明与博雅轻轻低头致意,开始讲起事情的经过。

  “那是五六十天以前发生的事情。我那逢坂关下的草庵里,忽然有一位女施主前来造访。”

  “哦。”博雅手抚琵琶,点了点头。

  “在庵外,有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出去以后,发现一位女施主,拿着琵琶站在外面。”

  纵使目盲,听声音也知道是女人。蝉丸明白女人拿着琵琶站在那里,是因为她一见面就道出了原委。

  “是蝉丸大人吧?”

  面对迎出门来的蝉丸,女人这样问道。

  “正是。您是……”

  “因某种理由,不便说出名字。有一件东西,务必托付给您。所以冒昧上山,向您说明心愿。”

  “您的愿望是……”

  “我带来了一把琵琶。”

  蝉丸感觉女子一步步走近。

  “就是这个—”

  蝉丸的手中,接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以手抚摸,确实是琵琶,可是这把琵琶怎么弄坏了呢?

  腹板有一部分裂口很大,琴槽部分也有裂痕。

  这么大的裂痕,自然不是从高处滚落下来,碰到山石等质地坚硬的东西造成的。

  “怎么会弄成这样?”

  蝉丸向女子发问。可是,女子没有作答。

  “我想在此供养琵琶。”

  “供养?”

  “是的。这是先父先母临终前的纪念。蝉丸大人您是琵琶高手,又是一位声名清雅的法师,把它供养在这里,由您保管,就再适合不过了。”

  “为什么要供养它?”

  “虽然损坏了,可毕竟是先父先母一直放在手边的心爱之物,不忍舍弃,所以要把它供养起来。”女子说道。

  蝉丸把琵琶拿在手中,确实感觉很好。触感相当和谐,如果不是弄坏了,便可即兴弹奏了。

  是一把极品琵琶。

  纵使目盲,也可用手指摸到琴槽和腹板,那里的材料怎样,蝉丸是一清二楚的。琴槽是紫檀木,腹板是梧桐木,而且腹板的表面,还雕镂着螺钿纹饰。

  “是一只凤凰啊。”

  蝉丸用指尖轻抚着螺钿的纹样,说道。

  他用指尖嗵嗵地轻叩腹板。

  像是用脸颊贴着腹板一般,蝉丸把耳朵凑近去,认真辨听着琴声。

  “可惜呀!”

  蝉丸的眼中,流出了惋惜的泪水。

  “多么难得的琵琶啊,竟—”

  “如果不是损坏了,定能发出不亚于玄象的音色。可惜啊,实在令人痛惜啊!”

  他心痛万分地摇着头。

  “能持有这种琵琶之宝,肯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吧。”

  “抱歉,关于它的来历,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人们都说,琵琶一旦成为极品,便有了灵魂。请多多关照,供养之事,有劳您了。”

  不过,光是供养倒也无妨,难道就不能对它有所作为吗?蝉丸心里这样想。

  要是能修理一下也好啊。

  接着,女子说:

  “这把琵琶,我就冒昧托付给您了。既然是托付给您,今后如何处置,一切听凭蝉丸大人的意思。”

  女子说明这样的意思。

  “请多多关照。”

  感觉到她低头致意。

  响起了衣裙的摩擦声,似乎女子已经转身离去。

  “啊,如果—”

  蝉丸还要发问,女子的足音已悄然远去。

  “如果—”

  蝉丸追问般说道。女子的气息已经远去,不久,衣袂摩擦的声音也消失了,最后,连隐约可闻的足音也消失了。

  “竟然有这种事啊……”

  听罢蝉丸的故事,博雅感慨起来。

  “是啊。”

  蝉丸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想把它烧为灰烬,长埋地底,用这种方式进行供养。可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可惜了,就去跟一位熟识的法师商量,让他暂时保管一下,就任它一副破败样子,留在那里了。”

  “哦。”

  “那位法师,三天前派人来,通知我去取琵琶。”

  蝉丸到了那里,发现琵琶的裂口已经缝合,形状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岂止形状恢复如初,就连声音也基本恢复了。

  法师一边说着,把琵琶递给了蝉丸。

  “就是这把琵琶吧。”博雅说。

  蝉丸点点头。

  “那么,您弹过吗?”

  “还没有。好不容易修好了,我想和博雅大人一起弹奏,所以就出门了。”

  “好啊,一起来。”博雅欣然说。

  “我就先听为快吧。”晴明说。

  “那我就诚心弹上一曲吧。”

  蝉丸从博雅手中接过琵琶,抱在怀中。

  他从怀里取出琴拨,问道:

  “弹什么好呢?”

  “细看起来,这把琵琶跟玄象一样,是从大唐传来的名品呢。”晴明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蝉丸说。

  “哦,如此说来,我们今天刚好喝的是来自西域、经过大唐辗转传来的葡萄美酒。若是用大唐传来的琵琶名品弹奏的话,那就弹一首大唐传来的琴曲,不是很好吗?”博雅提议。

  “真是有情趣呀。”

  蝉丸略有所思,侧着头说道:

  “那就弹《流泉》吧。”

  像是自言自语,蝉丸摆好琴架,准备好弹拨。

  他按住琴轴,调着琴弦,划起弹拨。

  弦子鸣响了。

  弹拨好像拨在心弦上一样。

  “啊!”

  博雅情不自禁赞美出声。

  一根弦子强力振动着,声音自这个世界产生,随即又消失了。

  可是,即使弦音在大气中消失了,却一直在心中共鸣。

  “太美妙了!”

  博雅闭上眼睛,感觉升上了天宇,仿佛自己的肉体跟琴弦一同振颤起来。

  接着,当拨子碰到琴弦时,声音就一点点固定下来。

  调罢琴弦,蝉丸说:

  “那就开始吧。”

  他弹起琵琶秘曲《流泉》。

  《流泉》是藤原贞敏在承和五年西渡唐朝,从那里带回的三首琵琶名曲之一。

  后来传给式部卿宫,再接下来又传给蝉丸,如今博雅也会弹奏这首曲子了。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蝉丸弹奏的这首《流泉》,风格迥然不同。这种境界是谁也无法模仿的。

  博雅当然也不是一般的演奏者,可是,跟蝉丸相比,两人弹出的曲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博雅的琴技逊于蝉丸。

  蝉丸因为双目失明而对音色十分执着,自然非常人可比。

  《流泉》曲调十分简朴,拨子的强弱缓急不同,表现力丰富多变,表演者的才艺就那样原原本本地体现在演奏的过程中。

  每当拨弦时,蝉丸的《流泉》就带上了丰富而艳丽的色彩。

  琵琶的声音袅袅娜娜,朝着秋天的旷野散逸开来。

  在晴明家的庭院里,仿佛有清泉滚滚外溢、四下奔流一般。

  博雅泪落如雨。

  最后一拨划起,琴弦上声音振颤着,划成流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气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谁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博雅终于开口道:

  “太美妙了,语言实在难以形容。”

  “如此高妙的琴曲,真是令人心折。”

  晴明好像还在出神地玩味着那仍然飘荡在周围大气中的琴音余韵似的,叹道。

  “恕我手拙了。”

  弹完一曲,蝉丸好像完全耗尽心血似的,无力地低下了头。博雅的声音掩饰不住兴奋:

  “以前我几次聆听过《流泉》,可还是初次听到这样的《流泉》啊。”

  他的脸上还带着几许红潮。

  “曲中的意韵,连着隐藏的音色,都一览无余,完全表现出来了。”博雅感叹着。

  “这是琵琶本身所拥有的力度啊!这把琵琶的音色实在太好了,在发出最初的声音时,下面的音就定好了,是琵琶自己要下面的音接上来,我不过是不断地弹出琵琶所要求的音色而已,其实,是琵琶让我弹出这曲《流泉》的。”

  “因为是蝉丸大人,才有如此佳境啊。”

  “博雅大人若有兴弹奏,也有同样的效果。”

  “不会的,我弹奏时,终究过于艳丽。”

  “弹奏得纤美,不是很好吗?”

  “就《流泉》而言,并不是这样,《流泉》简直就是为蝉丸大人而谱啊。此曲隐含的深沉哀怨之色,经由蝉丸大人的弹奏,完全展现了出来。白氏在浔阳江面的船头所听到的琵琶曲,就是这样的妙曲吧。”

  博雅所说的白氏就是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博雅引证的是白乐天创作的长诗《琵琶行》。

  那是在大唐元和十年,谪为九江郡司马的白乐天郁郁终日。有一天晚上,白乐天在浔阳江上为友人送别,忽然传来美妙的琵琶声。

  有感于音调的美妙凄婉,他情不自禁地划船靠近,发现弹奏琵琶的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子。

  原来她是京城的教坊女子,十三岁就开始学习琵琶。

  曲罢常教善才伏,

  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

  一曲红绡不知数。

  她善弹琵琶,技艺令高手折服,浓妆淡抹之后的美丽总是招来名妓们的妒忌。

  五陵的年轻公子们,总是送来好多褒奖的礼品,每弹一首曲子,所领到的红色绢绡实在不计其数。

  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

  老大嫁作商人妇。

  可是,岁月流逝,花容不再,马上配着鞍鞯的公子们不再来访,上了年岁之后只能嫁为人妇,成了商人的妻室,流落到这里。

  这就是这位女子的遭际。

  白乐天把这件事记述在长诗《琵琶行》中。

  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女子弹起了琵琶。

  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声音就好像幽咽的泉水在寒冰下面迷失了方向一般。

  寒冰下的泉水越来越冷,琴弦也好像给冻住了一般,停止了振颤。

  此时,琵琶的声音停止了好一会儿。

  在沉默之中,笼罩着深深的愁怨与悔恨。

  曲终音绝时,比琵琶奏鸣时更加动人。

  白乐天在诗中描绘出这种美妙的琴音。

  博雅把蝉丸所弹奏的《流泉》比喻成当时白乐天所听到的水上琵琶声。

  “这并不是因为我,完全是由于琵琶品质好啊。”

  蝉丸总是非常谦逊。

  “我真想再听一曲,可是又觉得会覆盖《流泉》的余韵,不免可惜。”博雅说。

  “即便现在,这琵琶的声音仍然非常出色啊。不知琵琶损坏之前的音色又是怎样美妙呢。”晴明喃喃自语。

  “是啊。世上确有如此的琵琶极品啊。”

  蝉丸感慨地点点头。

  “虽说有所损坏,可拥有这极品琵琶的主人,必定有相当不凡的经历呀。”

  面对如此喟叹的博雅,蝉丸说:

  “这把琵琶,我准备送给博雅大人。”

  说着,蝉丸把琵琶放到博雅的膝盖上。

  “给我?”

  “为琵琶着想,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可那位女子是要您替她供养这把琵琶啊。”

  “比起我拥有它,博雅大人拥有这把琵琶,才是对它真正的供养啊。”

  “可是—”

  “这是有理由的。”

  “理由?”

  “刚才我说了很多关于这把琵琶的事,其实另有一件事,我还没有说出来。”

  “是什么事呢?”

  “我跟这把琵琶的女主人还就琵琶的修理谈过一些。”

  蝉丸接着讲述当时的情形。

  “如果这把琵琶修好,怎么处理为好呢?”蝉丸问。

  “如果修好了?”

  “您还会取走吗?”

  女子陷入沉思一般,静静地摇摇头。

  “万一这把琵琶修好了,那就—”

  “怎样?”

  “请留给源博雅大人吧。”

  “给博雅大人?”

  “是的。”

  “交给他时要说什么呢?”

  女子沉默了一阵子。

  “请您转告,是堀川桥的女子送的。”

  “我会转告,这就够了吗?”

  “就说这些。”

  女子细细的声音回答,蝉丸未及多问,女子开口道:

  “请多加关照。”

  说完,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转身离去了。

  蝉丸把盲眼转向博雅。

  “我要把琵琶留给博雅大人,确有上述的理由。”

  可是,博雅没有回答。

  好像神思恍惚一般,他抱着琵琶坐了下来。

  “那个女子……”博雅低声喃喃着。

  “那个女子,这把琵琶……”

  “十二年前……”

  在堀川桥畔听到的,就是这把琵琶的音色吗?

  “哦—”

  博雅好像完全忘记晴明与蝉丸在场似的,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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