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铁圈(1)
一
“哎呀,真奇怪,晴明—”博雅兴奋地开口了。
和昨天一样,安倍晴明在朝向庭院的外廊内,与博雅相对而坐。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虽然仅仅是普通的一天,可这一天的光阴逝后,秋色似乎越发转深转浓了。
龙胆花的紫色,仅仅过了一天,就显得越发浓艳了。
天空也比昨日高爽,更加透明起来。
关于昨天的琵琶一事,博雅好像已全然忘却,对此只字不提。眼下,似乎下定决心,只为藤原济时遭人诅咒一事操心。
“就像你说的那样……”
博雅的声音无意中变得粗重、急促起来。
“你说什么?”
晴明问,他的声音跟平素没有两样。
“我说的是贵船神社。”
“贵船?”
“是啊,昨天你不是说,让我派人去打听一下吗?”
“哦。”
“今天早上我就派人去了。”
“是这件事啊。”
“我派过去的人,叫藤原实忠,他头脑灵活,办这种事相当内行。在贵船,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呵呵。”
晴明的声音里似乎也现出兴奋。
实忠按照博雅的吩咐出发,来到贵船,悄悄找到一个在神社里当差的名叫清介的男子,向他了解情况。
一开始,清介口风很紧,但随着实忠的询问,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是怎样一件事呀?”实忠问。
“是一个女人。”清介答道。
“女人?”
“一个奇怪的女人,每天夜里都到神社来。”
“哦?”
“一个女人,每天晚上手里都拿着偶人和铁锤,来到神社,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她把偶人钉在神社附近一棵大杉树的树干上,朝着偶人兜头盖脑地钉,把五寸长的钉子直直钉了进去。”
“是多久以前开始的?”
“从我察觉开始,已一月有余,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从更早之前开始的吧。”
也就是说,有一个女人,每天夜深人静时分,身着白衣,来到贵船神社,在神殿附近的杉树林中,用五寸钉子把偶人钉入参天古树的树干。
最初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就是清介。
一天晚上,更深夜阑时分,他醒来如厕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钻进了杉树林中。
会有什么事呢?
清介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孤身一人的女子不该到这种地方来呀。
这地方青天白日的时候尚且昏暗幽冥,充满幽幻气氛,更别说晚上了。
是人?是鬼?
清介想弄明白,倘若是女人,到底为什么深更半夜到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来呢?
可是他也没有特意尾随在女人身后,万一是鬼魂,不是世间之人的话,就关乎自己的性命了。
有一次,他跟同在神社里侍奉的朋友,偶然谈起了女人的事。
“啊,这么一说,我也看到过。”
“我也见过。”
“是那个女人啊,我也知道。”
一下子出现了好几个知情的人。
综合那几个男人的话分析,好像一到丑时,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这么说,我也看到过那讨厌的东西。”
也出现了这样讲的人。
“那是什么呀?”
“是偶人啊。”
“偶人?”
“用稻草做成的偶人,还有木头偶人,被钉在杉树树干上,就在那边……”
因为还是大白天,几个人结伴前往现场,那是连神社里的人也很少去的树林深处。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古杉树,树干上已经钉上无数的草人和木头人。
“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清介告诉实忠时,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身子微微颤抖。
还有人好像在深夜听见了女人的啜泣声。据说是在浓墨般的漆黑夜晚,从森林中传来的饮泣不止的女声。
“我委屈呀,我悔恨啊。”
女人在黑夜里喃喃着心头的恨事,声音听上去相当凄厉惨烈。
在这些话语中,夹杂着低低的恸哭声。接下来,女人发疯似的,用尖细的声音像唱歌一般絮叨着什么。
“遗恨终生啊,当年与我缔结情缘时,是在玉椿街八千代二叶的劲松下……本以为永不变心,谁想一切都已弃之脑后。真叫人悔恨啊……”
“是我恋慕你的,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怨诉。
“即使你无情变心,我的心却不会随之改变……”
听她一边说着,一边传来了铁锤敲打钉头的声音:
砰—
砰—
“至今还是深深地思念啊,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接着,又响起了敲打声:
砰—
真想要你的命,
真想要你的命。
“高龙神哪,暗龙神,请把我化为厉鬼,缩短仇家的寿命!”
声音令人汗毛倒竖,浑身发抖。
大家终于弄明白了:是一个女子,她痛恨移情别恋的男人,正在深夜里诅咒他。
每晚都是这样,神社这边的人简直忍受不了。
气氛实在很糟糕。
要是外面有流言蜚语,说这里的神灵帮忙去咒人,那就更不合适了。
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
当然,强行阻止那个女人施咒,招致女人的怀恨,也不是好事。
神社里的人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决定对女人撒一个谎。
如果扮成神告诉女人:女人啊,我听到了,我会满足你的心愿。女人兴许就不会再来了吧。
“真是个好主意!”
多数人表示赞同。
找谁扮成女子许愿的神,就这样告诉那女子,女子恐怕就会放心了吧。
可是谁来担当这一角色呢?
“我不要。你去吧。”
大家推来推去,没有一个人愿去。
“那么,是谁先说起那个女人的?”
“是啊,就让他去好了。”
“对啊。”
“对啊。”
“不是清介吗?”
“是啊,是清介。”
“是清介头一个说起那个女人的事的。”
结果,清介担任了这一角色。
二
“这么说来,清介跟那个女人讲话,应该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博雅对晴明说。
“说了什么?”
“清介说,他梦见两位巨大的龙神出现了,让清介告诉女人,他们听到了她的愿望。”
“嗯。”
“让她身着红衣,脸涂朱丹,头戴铁圈,在铁圈的三只脚上点起烛火,再加上满腔愤怒,她就可以化为厉鬼。”
“这不是太毒辣了吗?”
“毒辣?”
“是啊,让她身着红衣,还要把衣服扯成碎片,脸上涂成红色,头上倒顶着火撑子。”
“还要在炉脚上点起火。”
“这岂不是让那女人装成疯子吗?”
“就要这样。”
“这种打扮在人前露面,定会遭人嘲笑,放到女人身上,若给人发现,定会羞耻万分,活不下去了。”
“晴明,你说得没错,我倒没想到这些。”
“神社里的男人们,或许是想嘲弄女人,万一女人当真的话……”
“会怎样?”
“不管怎么说,结果总不太妙。”
“是啊,晴明,听清介这么一说,女人的表情先是十分恐怖,接着哈哈狂笑起来,然后手舞足蹈地跑了起来,奔下山了。”
“听起来够可怕的。”
“可不是吗。”
“说话的清介,看到狂舞着消失在远方的女人身影,也感到恐惧万分。”
“说是他钻上床后,那个大笑不止的女人的脸,一直在头脑里萦回不去。”
“本来想嘲弄她一番,才去对女人说这些,可是事情起了变化,或许那女人真的会变成鬼怪吧。越细想就越觉得怪诞。到底为什么要特意编出那样的谎言,在三更半夜等着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是他们自己思考的结果,可是,与女人的各种奇言怪行联系起来,说不定正是高龙神与暗龙神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想出让女人头戴铁圈这样的怪主意呢?”
“就在他深感不安,十分困惑时,正好实忠赶了过来。”博雅说。
原来是这样。
“可是晴明,把一切挑明不是很好吗?”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还要派人到贵船神社走一趟。既然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你难道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跟我讲明白吗?”
“是这件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呢?”
“是丑时。”
“丑时?”
“一到丑时,济时大人以及跟济时大人相好的女人,身体就会疼痛万分,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
“总之,贵船神社的神灵是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从天上降临到贵船山的。”
“传说是这样。”
“因此,向神灵祈祷施行诅咒,许下心愿的时辰,最好选择丑时。”
“有道理。”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那个女人的主意。”
“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人给她出主意。”
“你是说,女人身边还另有一个智囊人物。”
“是的。”
“是谁呢?”
“别急,博雅。”
“我至今也没想到这一层。”
博雅点点头,说:
“可是,晴明—”
“怎么了?”
“实忠还拿来了一样东西。”
博雅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布包。
“是什么?”
“打开看看吧。”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包裹,打开一看。
“这不是偶人吗?”
“这是两个偶人,一个是稻草做的,一个是木头做的。”
“每一个偶人都写上了名字。”
“哦。”
晴明声音大起来。
在稻草偶人身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藤原济时”。
木头偶人身上也贴了一张纸条,写着“绫子”。
“真有这回事呀。”
“清介在第二天早晨,在神社的甬道发现了它们。”博雅告诉他。
“在森林中的众多偶人身上,并没有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
“是吗?”
“好像应该有贴过纸条的痕迹吧。每一个偶人都留下了一点痕迹,却没有纸片留下来。”
“每晚诅咒之后,会不会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扯掉了呢?”
“那么,这是—”
“这是还没有施咒之前的偶人。当她听说可以变成厉鬼,欣喜若狂地跑回去时,就把它们落到了地上。”
晴明打量着拿在手中的木头偶人。
“在偶人的头部,绑着几根头发,应该是那位绫子姑娘的头发吧。”
“这个稻草偶人呢?”
晴明拨开稻草偶人身体侧面的稻草,把手指伸了进去。
“哦,有了。”
晴明从稻草人身体内拔出一小束头发。
“是济时大人的东西吧。”
“哦。”
“就是这样,在用偶人施咒时,把诅咒对象的头发、指甲、血液等放到偶人身上,或是卷进去,或是涂上去,功效就会更强大。”
“听上去太可怕了。”
“每天晚上都调换偶人,计划很周密呀。”
“对于藤原济时大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可是这位绫子……”
“啊,是那样……”晴明若有所思。
“你有线索了吗?”
“是啊。”
“我对她也没有印象,就让实忠马上去调查一下吧。但与其兴师动众,还不如直接向济时大人询问,这样最方便了。”
“嗯,这样做是不是操之过急呢?”
“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
“等一等……”
就在博雅起身时,晴明叫住博雅,把视线投向庭院。
“怎么啦,晴明?”
“有客人来了。”晴明低声说。
博雅把目光转向庭院,发现庭院的秋草中,吞天倏地伸长了脖子。
“怎么回事?”晴明问吞天。
“在门口有一个名叫藤原实忠的人,说是想见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大人。”
“哦,是实忠啊。”
博雅才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让他进来吧。”晴明说。
跟请蝉丸时一样,吞天马上消失了。不大工夫,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外廊前,带来一个男子。
“我把实忠带来了。”
吞天慢吞吞地低下头,又从外廊缓缓下到庭院里,像把身子埋在茂草中似的,消失了。
“我是藤原实忠。”
实忠两膝跪下,朝坐在博雅旁边的晴明深深行礼。
抬起头时,发现他是一个二十左右、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脸上堆满崇敬之意,举止像只猿猴似的。
“有什么事?”博雅问。
“遵照博雅大人吩咐,我去调查了一下那位叫绫子的小姐。”
实忠满脸阴云。
“有结果吗?”
“是啊,结果倒是有的。”
“怎么样?”
“绫子小姐昨天晚上断气了。”
实忠又低头行礼。
“我探访到,昨天晚上丑时,绫子小姐不知被谁拧断脖子,归天了。”
实忠埋着头,轻声叙述着。
“什么?”
博雅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是绸缎商,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对什么样的女人住在哪里都一清二楚。我向他打听,一提起绫子,便知道是宅子建在四条大路东边的橘长势家的女儿。于是我就到她家去了。”
“后来呢?”博雅问。
“我赶到那座宅子前,发现宅子里闹腾腾的。”
实忠向晴明和博雅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到了她家门前,实忠发现大门紧闭着。
实忠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这时大门打开,家人模样的男人们从宅子里抬出一张门板,门板上还盖着粗草席。
实忠当下决定尾随在他们后面。
家人们把盖着草席的门板运到了鸭川,放在河滩上,周围堆起已经准备好的柴火,点起火来。
柴火燃烧起来,飘出一股难闻的烧尸的味道。
原来,点着火之后,人的尸体就像被火烤着的鱼一样,自然地扭曲身子,把身体翻了过来。
门板上的东西也是这样。
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身子一会儿特别僵硬,一会儿又猛地一跳。
盖在上面的粗草席也燃烧起来。好像要推开草席似的,尸体在里面翻动着手臂。
草席掀开了,可以清晰地看见人的手臂。到这时,实忠确定在河边焚烧的正是人的尸体。
找个机会,实忠接近了一位家人:
“烧的是什么呀?”他问。
“你就……”
他把钱塞给假装糊涂的家人。
“能告诉我吗?”
经不住他的追问,家人压低嗓门说:
“昨天晚上,我们家的小姐断气了。”
原来是这样。
“是绫子小姐吗?”
“哦,你也知道啊。就是绫子小姐昨天晚上归天了。”
“现在烧的是绫子小姐?”
“不是。”
家人赶紧摇摇头。
“是阴阳师。”
“怎么回事?为什么非得到这种地方把阴阳师烧掉不可?”
“在这里烧的话,烧完埋在这边就可以了。”
“埋在这儿?”
“不要有什么麻烦才好啊。要是在屋子里烧,就会冒出烟来,还有臭味,动静不就闹大了吗?”
一个家人说完,又有一个家人开口道:
“这是一位不知哪里来的流浪阴阳师,如果这个法师功力更强些的话,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阴阳师怎么会出现在府上呀,贵府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实忠问道。
家人们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我们不能再多说了。”
“听说绫子小姐是遭了谁的咒,这事我一清二楚呢。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又把钱塞过去,家人们终于又松口了。
“哎呀,这个法师,还不是为了保住遭了咒的绫子小姐。是三天前绫子小姐找来的。”
“噢。”
“可是,这个法师无论怎么祈祷也没有用。”
小姐的脸颊腐烂得更厉害了,连头发都一簇簇地开始脱落了。
“就在昨天晚上,诅咒绫子小姐的厉鬼终于出现了。”
“不对,那不是鬼,是一个女人。”
当一个家人提高嗓门讲话时,另一个家人提出不同意见。
“是鬼。”
“不对,是女人。”
家人们争执起来。
“是什么都没关系,总之女人也好鬼也好,反正出现了。后来又怎么样了?”实忠问道。
“是一个力气大得吓人的厉鬼,她踢破门,打碎板窗,闯到房里去了。”
“啊,我当时就在那里,唉呀呀,那样子可真吓人啊。”
“脸是赤红的,身上缠着红色的破烂衣裳,头上顶的,可不是脚上点了灯的火撑子吗?”
“疯女人就是这副模样。”
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后来呢?”
那女人,或者说是女鬼,径直踏进绫子小姐的卧室。在小姐床前祈祷的阴阳师惊恐万状,正打算爬着逃走。见此情形,她用右脚猛踢一脚,那法师就仰面朝天倒下了,她恶狠狠地踩住了法师的肚子。
肚子踩烂了,那法师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看见这种场景,绫子惊慌失措,尖声大叫:
“哎呀……”
她想起身逃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那女人从后边猛地用力攥住了头发,另一只手搂紧了她的头。
“可恨啊,你这个贱女人。不仅夺走我的夫,连我的琵琶也不放过……”
看上去跟怪物一般顶着铁圈的女人,两只眼睛一左一右往上斜吊起来。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随着女鬼的用力,绫子的头转动起来。
随着头部的转动,绫子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都忘记逃开了。
即使不忍看,视线也无法移开。
女人眼中流出的血泪流到脸颊上,又落到地板上。
她一边号啕大哭着,一边用红色的舌头大声吸着绫子的眼睛。
“我憎恶你,我恨你!”
“呀—!”
女人厉声叫起来。
她一直抱着绫子的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不知是喜悦还是悲泣的声音,尖声狂吼。
当家人们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来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三
“我打听到这些情况,就匆忙来到这里,向两位大人报告……”实忠对晴明和博雅说。
实忠缄口不语了。博雅好一阵子也没有做声。
“原来是这样。”
博雅口气平板,没有一丝抑扬。
“女人口口声声说着琵琶什么的,是吗?”晴明问。
“是的。”实忠点头。
博雅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晴明问。
“是这样的,关于琵琶,我还忘了讲一件事。”实忠说
“是什么事?”
“我注意到他们说起琵琶,就问他们还记得什么。有个人说他想起了一件事。”
根据一位家人的讲述,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大约在两个月前,因为琵琶,招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是在一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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