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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命运露出狡诈的笑脸

 一

  的哥杨自道是在看电视相声节目时,接到电话的。
  明天带我去艾灸推拿好吗杨师傅?声音小心翼翼的,语速极慢,乡里乡气又格外发嗲,但马上你就感觉她好像是故意逗你的,一时想不起哪位顾客这么说话,杨自道愣了一下,随即,电话里传来hi(注:拼音)——hihi——hi——的笑声,非常古怪,有点阴险又有点傻憨,但这个也是陌生的。你救了我就忘记了吗,我可记着你。
  杨自道明白了,就是那个痛经吓人的小姑娘。如果还是去紫金服务站,那可是二三十块的不错生意。他说,明天几点?
  九点,你到我家楼下。
  杨自道说,能不能定两个时间,怕车上有客人,一时过不来。
  女孩说,跟医生说好了。如果来不及,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杨自道说好的。他当然无法预知,一段煎熬心灵、噬咬灵魂的历史就这样露出端倪,也许,严格说起来,夜班那一个夜晚,他就不该救那个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杨自道后来觉得,命运再次对他露出了过分残忍的脸。
  直到生命的最后终结,杨自道脑海里都会不时播放着那个美好的序幕。走进这个磨难开始,是个风和日丽的美丽上午,洒水车像铺地毯一样,在前面除尘开道,引他驶入干净湿润的筼筜大道。沿湖的大道两边的白色铸铁栅栏里,各色三角梅,像招呼人一样,拚命把一枝枝花条伸出护栏,香槟色的、蓝紫色的、玫瑰红的、雪白的,湖边的风一过,每一枝条都在摇动。
  才驶近筼筜丽景门口,一个眉眼醒目的青春身影,像个滑过天空的调色板,向他的车飞翔而来。杨自道还没有伸头招呼,副驾座的门就被拉开,一条浅灰色的牛仔铅笔裤,连着一只灰蓝相拼的球鞋,就踏了进来。和半个月前判若两人,黄背心、蓝毛衣、灰色的手袋、浅橙色的太阳镜。一张绚丽朝气的脸,充满神佑的光辉。杨自道几乎不能直视。那个夜晚是黑白色的,今天才看见彩色生动的真相。
  是紫金医疗服务中心吗?杨自道开始掉头。
  对呀。女孩看着杨自道——咦,你变啦!
  开着车,杨自道能感到她在夸张地端详他,随即,一声叹息:那天晚上我觉得你简直帅呆了,很非凡的老头。那个冷淡的表情、白色的头发,简直太酷了,怎么太阳底下,你就变得这么平凡普通啊!要不是你和你老婆打架的血痕还在,我都认不出是同一个人呐!
  的哥杨自道被她批得有点不自在。但是,毕竟是萍水相逢,在见多识广的的哥眼里,太阳底下本来就没有多少值得动真气的事。所以,杨自道笑笑,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女孩hihi——hi——hi——故作阴险地长笑着,笑得很夸张,她似乎以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为乐。杨自道猜她十六七岁,后来才知道,她确实有二十岁。和一般女人不同,她言行表情夸张,以震撼你为乐。她把夸张演绎成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一路驶去,两个人的语言风格,渐趋默契。没想到,刚进紫金大道,一只流浪狗从斜刺里狂奔出来,杨自道紧急刹车,他刹住了,但是,后面的一辆黑色蓝鸟却咚地撞了上来。杨自道扭头一看:后车的仪表台上面,扔着一个醒目警帽。麻烦大了。
  女孩也反应很快:追尾,是他的错!全责!
  杨自道边摸找手机边对女孩说,要扯上老半天。你换车走吧,不收你车费了。女孩还没有开口,蓝鸟司机咣地拉开杨自道的车门,一大脚就踹了进来。女孩尖叫。杨自道手机被踹掉,他发懵着跳了出来。事实上,对方也正要把他拖出来。所以,他一出车子,蓝鸟司机和另一个同伴,就劈头盖脸地踢打过来:操你妈!你开!开什么烂车你开!碰瓷碰到老子头上!你他妈的坑新手坑惯了!
  围观人一下就多了起来。的哥被踹得出手抵挡。蓝鸟司机不知怎么撞到车身。我操你妈!你再来!的哥杨自道再次被踹得跪跌在地。
  年轻的女乘客怯生生的,迟迟疑疑地站到了他们中间。
  的哥杨自道有点吃惊,因为她一脸严重的惊疑和羞怯,和刚才一路的顽劣饶舌、以及冷静的事故判断,完全判若两人,就像戴了个神奇面具,怎么看都透着滑稽。她站到了他们正中间,很难为情地张开手臂,又把胳膊无措地放下,……嗳……别打了吧……她一只手捂搓着耳朵,……嗳……那个,叔叔,这个师傅是躲避一条流浪狗,你才追尾了,要是保持安全距离就不会碰到了……我还要赶看病呢,……算了吧,叔叔,好不好……w w w. xiao shuotxt. n et
  杨自道忽然想笑,这样大打出手的时刻,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游戏心情。女孩越是庄重严肃,杨自道越是觉得滑稽逗趣。可是,围观的人完全被她害羞又认真的陈述迷住,大家都正气十足地嚷起来,喂,自己追尾,你们还打什么人哪?!有人说,已经报警了,真是,违章还敢欺负人。警察马上就到啦!
  我就是警察!蓝鸟司机大吼一声,一指汽车。杨自道知道他是指警帽,蓝鸟说,我操!耽误公务惟你们是问!
  围观人哄堂大笑起来。女孩巴眨着天真的眼睛,……叔叔,算了吧?我哥也是警察,我知道警察很累的。要不然,那个……嗳嗳……你们赔师傅两百五补漆就算了吧?交警来了,肯定不止喔,还要扣分吧……
  众人说,两百五?太少!调个漆都不止两百!
  众人说,绝对要扣分!除非警察黑!
  杨自道退开去,再看了两车相撞的位置。一个碗大的凹陷,漆脱落面积更大些,两百确实不够,但人家来头大,出租车贱,一些固定的小维修店便宜价便宜修,再说,只要没有大碍,没有一个的哥会一磕碰就去修的,等多了伤疤一起去更省些。
  在看热闹人的谴责和起哄中,那个同伴从皮夹里抽出三百元,扔向杨自道,拉起蓝鸟司机就走了。女孩帮杨自道捡起了钱,大喜,说,喂,一起去医院啊!
  两人进了的士,杨自道发动汽车。你怎么这么怕警察?女孩子第一次语气正常地说话。
  杨自道笑着,是啊,我胆子小。
  他们踹你那几脚,很重呢。
  还好吧。谢谢你。你哥真是警察啊。
  当然,一个很棒的警察!眼睛特毒,好人坏人,一看一个准!不过,他和他那帮神探同学,都很低调的,绝不是刚才那两个白痴的张狂样子。我哥很儒雅。真的。
  的哥杨自道笑,谢谢你。快到了。今天耽误你的事了,车费就免了。
  嘿——你好乖喔!好吧,完了接我,一起算,我还要坐你的车回家!
  二
  尾巴拿着补网的小梭子,站在鱼排的朝阳中。她要帮老陈补一个她昨天看到的渔网破洞,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岛去海星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小朋友周末要帮大人做一件事。
  多云的天,却异常的明亮,没有风,每家鱼排上的发电风叶都不怎么转动。海平面像菠萝块一样一方方地轻轻晃动,二三十只白鹭整齐地站在阿鼎家的鱼排网箱那里。圭母家鱼排上有两只大狗,很卖力地追撵想偷鱼的白鹭。
  比觉在小厨房煮地瓜稀饭。鱼排的生活是艰苦的,每一天吃什么,完全看老板过来带什么菜,林老板最喜欢带包菜,土豆,一带带三五天的量,外加一条五花肉。也就是说,这样的食谱,要一吃好几天。大人多吃了都腻,尾巴从小胃口不振,所以,她不挑食,但是,你不叫她吃饭,她可以餐餐不饿。最多吃点酸奶膨化食品。杨自道和辛小丰总是给她买很多。好在地瓜稀饭,再加点比觉自己腌制的萝卜皮,她还能多吃一点。
  不过,她今天拒绝吃饭。在渔网面前,她保持着像大人一样的认真忙碌姿态。
  今天外海渔船要回来,比觉要赶去买鱼食,那是一场争夺战。所以,着急的比觉反复催促她吃饭时,小家伙很不高兴。比觉再次大声呵斥时,小家伙拿着鱼梭走到一堆没有清理的渔网面前,咚的,她把比觉忘记收起来的一大罐鱼药“呋喃西林”踢进网箱水中,紧跟着,一只鱼食塑料大方盘,也被踢下水。比觉吓得从屋内奔出,他以为小家伙发生了意外。一看这样,比觉过去就给了尾巴屁股一巴掌。小家伙哇地哭了。
  比觉不理睬她。每个鱼排人家都有一个叫“小机”的机帆小船。那是海上交通工具,好像陆地上人家的自行车。比觉刚发动小机,林老板的妻子海珠在别人的小机上,大呼小叫地开过来了,手里提着送来的菜。比觉熄了火,跃回鱼排。小家伙还在那里胡乱踢着要补的渔网。海珠上来跟她打招呼,她噘着嘴巴不说话。
  海珠问明尾巴生气的理由,拉过比觉到屋内,悄声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收废品的,还想领养尾巴,他老婆去幼儿园看过她了,喜欢得不得了。你现在再不给,孩子再大点,人家也不乐意要了。
  你怎么老操心这事?比觉说,我没考虑它。
  嗨呀,明显的,你一个大男人,带她不合适!船上也苦,夏天晒死、冬天冷死!她还这么小,又没有户口,以后上学都是问题,你怎么办?你还要结婚的,拖个黑孩子,谁敢嫁给你?
  我没准备结婚啊。
  屁话!你们男人我见多了!
  尾巴不会肯去的。她从小在这里。我带她也越来越习惯了,再说,她市里还有两个爸爸,根本不同意。
  他们管得着吗!都什么人啊!大傻瓜!你要糊涂过我也没办法!海珠在比觉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很重,比觉没敢叫,因为小家伙在外面。因为他没有反应,海珠又气得推了他一把,真是猪一样的东西!我这是为你好懂不懂?
  海珠是一个比觉说不上来的女人,三十多岁。她对比慧夫妇还不错,还为他们的失踪掉了眼泪。爱哭泣,但很剽悍。林老板和她不仅吵架,有时还打架,打架时她敢动刀,林老板说,怕了怕了。说是这么说,林老板也确实是挨千刀的货,没那么安分老实,尤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日益财大气粗,在外面应酬喝花酒,一夜不归也是常事。海珠怀疑他有人,可是毫无办法。
  比觉接管鱼排和尾巴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和杨自道、辛小丰在外面,说到有人想领养尾巴的事。阿道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却很诧异;辛小丰的眼睛像刀子凌厉,嘴里却笑着,他说,我一直说你是个自私的家伙,还不承认吗?
  比觉火了,我不是为自己!船上太苦,你看不到吗!再说,这事轮不到你评价!
  辛小丰冷笑。杨自道说,要不,等她上完幼儿园,把她接到我们这来?
  谁带?!辛小丰站了起来,一二年级的小孩上下学还要接送的!谁有时间?全他妈是白痴说话!
  雇人!我出钱!比觉火冒三丈,他觉得辛小丰更自私。
  你出钱?辛小丰哼了一声,你四五百块钱还不够你抽烟!你出钱!
  又是一年过去了,比觉平心而论,阿道和小丰确实很疼爱尾巴,完全像一个尽心的父亲。尾巴上幼儿园的大名陈杨辛,是三个人一起起的,就是宣示他们都是孩子的父亲。说起来,一开始,比觉是害怕抚养一个孩子的,他毫无思想准备。可是尾巴对他寸步不离,他的心里稍有一点不耐烦,尾巴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孩子会站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比觉当时就受不了孩子的眼光。而这两年,大人孩子的感情一天天加深,无论是尾巴对他们,还是他们对尾巴。现在说分离,确实是痛苦的事了。
  出事的时候,比觉正好运了八大盘鱼食料回来。小机还没有靠近,就看到阿鼎家的雇工在比觉的鱼排屋子前,猛烈挥手,神态惊惶严肃。比觉一惊,赶紧靠上自家鱼排,那雇工已经把毯子包着的尾巴抱了出来。掉海里去啦!不醒!那雇工本来就是大嗓门,比觉耳朵被震得丝丝耳鸣,感觉情况更加危急。不料,尾巴却在毯子里醒了过来,湿头湿脸的,看着比觉笑。比觉心里一松,顿时生气,吼道:怎么又不小心!
  我小心啦,尾巴说,突然太阳到眼睛里啦,我才跌倒的……
  烧两大壶水,抱着尾巴洗了头又快速洗了澡,比觉还是有点生气,但又隐隐有点担心,尾巴今年已经是三次掉下去了,两个月前和年初,她都是滑进网箱里,这次居然掉网箱外的海水里。太危险了。她总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头晕。为什么老说晕呢,还有喘,今年下半年以来,孩子动辄喘气,有时上岛去幼儿园她都央求比觉背她。一开始比觉不理她,甚至训斥她,她就只好自己走,走着走着,她就蹲了下来。
  阿道和小丰认为是鱼排上吃得太糟糕,孩子严重营养不良贫血所致,所以,他们每次来,不是带土鸡、就是带活鳖、鹌鹑之类,但尾巴并不怎么爱吃,结果,还是三个爸爸自己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他们又责怪比觉厨艺太差,尾巴也附和说所以我才不吃饭。比觉感到累,现在,比觉越来越怀疑尾巴可能有其他毛病。
  三
  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静谧,几声流星般的鸟鸣,给人以空虚无底的深渊感。整座山,没有灯,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顶上,寺庙里的灯光,似乎总是在晚钟过后不久就熄灭,出家人都隐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渊之中。
  卓生发站在卧室窗前,照例每天眺望一下废旧铁轨延伸的坡下远方,那是一带红黄紫不清的浑浊天光,也就是车来人往的繁华市区了。每次从这里看过去,总有点像一堆财宝在山坳里光怪陆离地发光。这个时候,卓生发就会感悟,红尘还真是红的呢,这样说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很清净拔俗。
  卓生发伸了个懒腰,离开餐桌。突然他想起什么,走到床前的位置,像做俯卧撑一样,轻轻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贴着地板,贴了好一会。
  从杨自道他们搬到这里租住的第一眼,他就对楼下这两个房客有异样的感觉。
  好几次,卓生发从窗缝、门缝看到他的房客两人,在屋内面对面地抽烟,一枝接一枝,一抽半天,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屋内烟雾缭绕。白头发的那个,照面的时候,会浮起非常礼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轻的那个,即使面对面下棋,他也几乎不会和你有什么眼神交流。
  卓生发克制不住自己对楼下租客的好奇。
  今天只有那个花白头在家,听得出,他在接电话。他把电视声音关掉了,可见电话很重要。卓生发听不到打电话那一方的话,但是,花白头的回答在他看来是很特别的。他把它列为质量不错的一次窃听。
  电话是比觉打来的。杨自道斜躺在床上接着电话。
  趁小丰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觉说,昨天小家伙又跌进海里了——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是说,孩子真的身体太弱,也许上岸居住对她是合适的。冬天马上要来了,鱼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条屋里到处都是冷风,那种无处可藏的干冷,针一样往骨头里钻,你们岸上人是想象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直说好了!
  老板娘说岛上那户人家,还是很想领养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别胡扯好吗,她也是可怜尾巴。
  你想爬起小丫头!
  什么抛弃!你别跟小丰那样不理性……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经把尾巴看成那个姑娘投胎转世,你看不出吗?!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吗,所以我说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谈就是因为这个。
  你把尾巴给那个收破烂的,你问过小丫头没有?WwW/xiaoshuotxt.N et
  还没问。她真上岛住了,我也会常去看她,给她讲故事带她玩,我们三个还是她实质上的父亲。
  放屁!人家让你去骚扰吗?给了,就是没有她了!
  两人都拿着电话,沉默着。
  ……这么多年,我们三个总是在吵,总在互相伤害,比觉声音像在风里轻轻晃动,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为什么不能多一点耐心?
  就是你他妈最容易发火……好,你说吧,我不说了你说。
  我……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抛弃她,真他妈自私!混蛋!
  阿道!
  什么都别说了!孩子愿意去哪就去哪,强扭的瓜不甜,你讨厌她她心里肯定知道!那么聪明的小丫头,我告诉你,她要是不愿离开你,才说明你是个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亲!
  是!说穿了,你他妈的任何时候都怕承担责任!
  你难道和小丰一样是白痴吗?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
  那好,算你还有理智。你听清楚了,你知道不结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这条尾巴我们能保护多久?陪多久?!
  杨自道语塞。
  卓生发的半个脸在地板上贴得冰凉,他换了另外一只耳朵贴地,却发现楼下静默无声,他以为是不是他换耳朵的时候,电话挂了,可是,电视的声音也没有恢复。小卓突然大叫一声,它终于看得不耐烦。
  卓生发连忙竖起食指嘘小卓,小卓拿前爪拨他脑袋,就在卓生发准备结束偷听爬起来时,楼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声音平稳,不再像刚才那么拚命咆哮。
  也许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能够自立了。
  我去孤儿院看过那里的孩子,很可怜的。比觉说。
  卓生发使劲把耳朵贴紧地板,花白头的声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话听得越来越模糊。
  这样吧,哪天你带她出来,我送你们先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给不给别人领养,还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说的是有道理,但小丰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顾这些的,他认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卓生发的脑子乱着一锅粥。到底说的是谁呢,什么人要被抛弃——曾经死了个什么姑娘,又投胎转世回来了?——总说到小孩?到底谁的小孩?——不结婚?都不结婚?楼下到底在说什么?电话什么时候挂掉的,卓生发听不出来。
  四
  辛小丰和两个协警队员在小区干道上修剪行道树枝。二警区所有的行道树,一人以下高度的枝蔓,都被剪光。伊谷春要的就是视野能见度清晰度最大化。他的辖区,人高以下的树木是不允许有枝枝叶叶的,往上,统统往上,在夜里,警方用强光手电一照,六七十米的路上,人和鬼一目了然。
  辛小丰手持小钢锯在树上,爬上爬下。一个队员过来喊,快下来,伊警长的车马上到,要你跟他走。辛小丰跳下树,顺手把手里的烟头捏磨碎了。接过他手里的小钢锯的队员说,去去去,没有你警长没法干活呢。
  说话间,伊谷春的一贯私车公用的私家车,已经从路口出现,那是一辆黑色不起眼的高尔夫。伊谷春开车,后排有一名队员,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神态有点猥琐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对进来的辛小丰干巴巴地笑了笑,辛小丰马上想起他是谁。这个大学教授,半个月前来报案,因为被一个同性恋男人诈走了一万块,而那教授所以报警,是对方又要求他给五万,否则叫他身败名裂。教授害怕了,只好求助警方对付这个无底洞。
  这个案子,辛小丰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了同性恋者。那天,笔录做完,他带这个人去洗手间,见四下无人,辛小丰低声问了笔录不可能问的问题,你们是怎么回事?教授说,我真是认真的。
  我是说,你们怎么……做?
  教授怔了怔,尴尬地笑,吞口水,到底没有说出口。但是,那天临出派出所的门,他悄声对辛小丰说,你要是真好奇,可以去世纪末酒吧玩。
  车上,伊谷春穿着便衣,队员也是。伊谷春让辛小丰把灰蓝色的协警制服脱了,没想到,他里面只有一件无领黑T恤。伊谷春叫后排队员把车后窗台上他的黑色薄棉背心给辛小丰。辛小丰也不推辞,就穿上了。
  目的地是老市区建行的一个网点。教授按照对方的指示,提了款,出来立刻给对方打电话,不料,教授电话还没有拨通,一个剽悍的方脸青年,已经站在教授面前。教授说,……先给你七千……那个……
  那青年声音很大:你想让你老婆,学生都知道你的丑事是吗?他劈手去夺教授手里的夹包:存折给我!
  他身后,辛小丰在他膝盖后窝里,猛力踹了一脚。那人果然强壮,趔趄着,居然站稳了还狠狠回扑过来,伊谷春架住他的手,另一名队员和辛小丰一人一腿,把他踢倒。那青年又惊又气:妈的!还有种叫人!
  辛小丰在他脖子上又踹了一脚,这一脚,让对方抱着脖颈,半天说不出话。
  伊谷春平淡地说,警察。
  另一名队员已经用手铐把他铐上。那人一愣之下,歇斯底里地赖在地上说,我什么也没有干,我们两厢情愿啊,恋人之间……伊谷春啐了他一口,连嘴里的口香糖一起啐在他脸上说,真他妈恶心!
  伊谷春走向汽车。辛小丰和队员把那个似乎要哭的家伙,死狗一样拖进汽车。
  世纪末酒吧,辛小丰知道,那是靠苗圃那边的一个酒吧,有一次追捕一个摇头丸贩子路过那里。它位于他们所和另一个派出所的交界地带,历史上一直是墓地群。酒吧设计得就好像是森林里刚开出来的一列火车,或者说,永远停在森林里等候交会的列车。
  这列火车,从某种意义上说,推延了有关辛小丰的噩运到来。他大约是一个月后到了那里,连最要好的协警伙伴小丁都没有叫,他自己就过去了。他就是想独自看看这里。
  像一列火车的世纪末酒吧,走进去才发现,它完全是个溶洞,是利用废弃的防空洞装修成溶洞的,里面漫泛着粉紫色的光,洞壁东一盎西一盏置有小射灯,宽敞的中部,有个演艺台,有个长发男人,垂着头,在有气无力地拨拉电吉他。吧台是洞穴里比较亮的地方,偏橘红色的光,照得每个人都是两条白色的嘴唇。有两个小而瘦的戴着黑框眼镜和单边夸张耳环的服务生,表情严肃地在为几个客人倒酒。他们转身取酒的时候,脑后每人都拖一条假大辫子。辛小丰心里发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粗哑的、但嗲声嗲气的声音:人家就要腰果不行吗?讨厌——小丰吓了一跳。再细看吧台前转椅上坐着的几个男女客人,原来,女的全是男扮的,但是眼神很做媚。
  侧面洞壁上,有幅黑白色的广告画,小射灯自下而上往画上打光,两个只穿牛仔裤的肌肉型男一正一反地扭头对视,面对镜头的型男裤子裤扣解开,拉链拉开小一半,背对镜头的那个型男,也是松了裤头,背后则露出了一丁点有力量感的股沟。辛小丰看得心里别地一跳。画面性感极了。
  辛小丰要了一杯酒。还没喝,后背就突然被人抱住了,酒洒了出去。哦,我的天!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我们和解吧……辛小丰挣脱转身,对面是个长得在魁梧和肥胖之间的大鼻子五旬男人,个子也挺高。男人也明白自己认错人了,可是,他看清辛小丰,马上殷勤地微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你的酒。
  他叫服务生拿过酒。辛小丰没有说话。
  你背影太像我弟了,不过,转过来你比他还帅!真是老天垂怜。辛小丰喝着酒,看他的手,那双手倒是不胖,很修长灵气。那人说,我虽然很少来,但是,我猜你是外地来的吧。辛小丰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那人说,午夜那个防病专家来讲课,你也是专门来听他的课吗?辛小丰含糊地点头。那人又要了现烤鱿鱼,孜然羊肉串,他很殷勤礼貌,每一次都给辛小丰先拿。那人介绍自己是个室内装修设计师,从台湾来。他说,我们下去坐沙发上聊聊,还是我先带你出去转转?辛小丰琢磨着身旁的这个大鼻子男人,这男人和那个窝囊教授之间到底有什么一样的呢?看不出来。
  辛小丰感到这里有吸引力的同时,也感到了排斥,突然,有人像哈修那样,从后面把脸伸到他颈窝里,与此同时,他的下身被人摸了一把。辛小丰跳起来。一个女装男人,高得不成比例的假女人,娇滴滴地看着小丰说,光顾自己喝,不请请我吗?辛小丰看到他穿了一双银色还是金色的高跟鞋,完全像一双发光巨轮。见小丰反应慢,她的假长睫毛夸张地开合眨巴,做放电状,下面又屈起膝盖顶小丰。辛小丰一把抓住她的假乳峰,把手里剩下的酒,倒进那高耸的乳峰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女巨人尖叫:非礼耶——
  大鼻子男人追了出去。
  一辆的士车过来,停在世纪末门口,杨自道在等候客人拿钱的时候,看到很像辛小丰的背影的人站在树林边,一个老男人在对他急切地谈着什么,还给他写了个什么东西,辛小丰接过在看。杨自道知道这个地方,他送了多少戴着单边耳环的古怪男人到这里下车,车厢后视镜里也目击过一些令人瞠目的同性举动,他难以置信辛小丰会出现在这里。客人下去后,他把车子拐到辛小丰附近,确认还真就是辛小丰。他想也许是他们所的抓捕行动,别坏了他们的好事。www.xiaoshuotxt.net
  站在树林边的辛小丰也是犹豫的。世纪末的排斥力和吸引力一样大。那个人急切地央求和他一起聊聊、硬塞给他自己的电话字条,并鼓励他马上拨打他的电话时,辛小丰都是犹豫不决的。但是,在树林边,他最终还是拨打了那个人的电话,那人看着辛小丰留在他手机里的电话号,喜出望外。
  还有一个人看到了辛小丰。伊谷春去喝大学同学的双胞胎满月酒。同学就在湿地公园边的绿色家园小区居住。散席后,同学要伊谷春去看看他最近很不正常的家用电脑。路过世纪末,他们正看到辛小丰走进火车厢。同学指着辛小丰的背影说,看!这些变态垃圾!
  伊谷春太熟悉辛小丰的身影了,同性恋像蘑菇云一样在他脑袋里轰地炸开,他觉得简直不真实。第二天,在警区办公室,他问辛小丰,你昨晚去了哪里?辛小丰说,有人说了个线索,我去转了转,因为不确切,所以,没有报告你。
  在哪里转?什么地方?
  辛小丰说,就那个,那个叫世纪末的地方。不算太远。
  你一个人?
  辛小丰点头,同时,他低头给自己点烟。
  撒谎。伊谷春没有说出口。如果说昨天晚上他还不能确定辛小丰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就能肯定,辛小丰有问题。他在使用谎言,那么,被谎言掩饰的,只能是真相。
  什么线索啊?
  辛小丰有点难堪,他看出了伊谷春的疑虑。以伊谷春的职业本能来说,他的问话秩序肯定是先问线索,再问其他。现在,倒过来了,只能说,他根本不相信辛小丰的所谓线索。和伊谷春这样的狐狸对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并在实话中维护自己。其次就是沉默。用一个谎言补救另一个谎言,再用更多更大的谎言去建立一个谎言体系,那是非常愚蠢的。伊谷春一个浮在唇边的很小的微笑,就会让你全面坍塌。
  辛小丰说,我去找人。
  常去那里吗?
  辛小丰说,不,第一次。
  伊谷春抬头看了辛小丰一眼,辛小丰以为他会再问什么,但是,伊谷春不再说话了,随后,他说起了辖区一里居民技防门全面老化损坏的事。
  这样的对话,次日晚上,在天界山小石屋也进行着。
  说来也怪,其实,杨自道自己已经完全相信,辛小丰是在办案过程中出现在世纪末的,可是,辛小丰回家,他无意中问起的时候,提问却自然变得含糊不明了。他说,喂,前天晚上你有行动吗?
  辛小丰想都没有想,说,没有啊,哈修有点不舒服,老吐,我在宿舍陪它。
  你一个晚上都呆在所里?
  是。怎么了?
  前天十一点半多吧,我送客人到世纪末,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
  你看错了。
  辛小丰在老式穿衣镜面前使劲擦着湿头发。镜底的水银锈迹,像一截枯涩的老梅花树桩,以至看不清辛小丰的脸色。杨自道很吃惊,但他还是接着自己的原来思路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辛小丰转身看了他一眼,表示询问。杨自道说,全是变态肮脏的男人。杨自道盯着辛小丰,辛小丰又转向镜子,擦头发。我们开的士的都知道那。有天半夜,我接送过那里的客人,两男人在我车上就忙开了,把我车都搞脏了,好像我不存在。他们下车,我把车直接开去洗车了。
  辛小丰笑。
  杨自道说,我想你也没必要去那个肮脏的地方。
  辛小丰在镜子里,定神看杨自道,说,那自然。
  杨自道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滋味,明明就是他,他为什么不承认呢。十几年前的辛小丰,难道和现在是两个人?杨自道心里很不痛快,他不再说什么。
  这些对话,楼上房东卓生发都通过贴地听到了一些。他把“行动”“世纪末”“肮脏变态”等字眼记住了。
  伊谷春认定辛小丰是个值得刨问的人。
  从小就享受自己洞察力乐趣的伊谷春,是个天生的刑警。记得调过来不久,有一次在天井边,他和辛小丰一起给哈修上药。听着辛小丰的口音,伊谷春聊起了西陇。西陇是闽北强市,人口仅次于省城。伊谷春无意中说到这起震惊全省的西陇水库的强奸灭门大案时,辛小丰涂药的棉签掉了。辛小丰换了一根。伊谷春描绘了案情,辛小丰听了很惊奇,这些惊奇反应是正常的,但是,伊谷春事后感到一丝丝不对劲,那就是,辛小丰一直在哈修皮毛里找病灶上药,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再惊奇也没有抬头。按标准反应,受众接受这个爆炸信息时,会不自觉地看发布人,这是无意识的,但是,会构成自然的目光交流。辛小丰与众不同,当然,也可以说,作为半个警察,他身经百战已经习惯了血腥,或者,作为情感特别深沉的人,手里又有活,没有普通人的活跃表现,也许也是正常的。
  现在,他又忽然出现在世纪末,而且明显并不愿意别人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这事之后的一天,他俩和哈修走在寂静无人的夜公园里。伊谷春突然说,你有过女人吗?——我是说和女人……做过吗?
  辛小丰的脸,在当时的感受和事后的伊谷春记忆里,它涨红了,甚至有点轻微变形。但是,平心而论,公园里的地灯实在太暗了,你无法借着它辨析准确的脸色神态。
  西陇水库灭门强奸大案,是伊谷春大学出来的第一震撼心灵的案子,是他师傅心头永远的痛。之后,伊谷春经历了很多案件,它们都没有像西陇水库强奸灭门案这样在他心底生根似地难以忘怀。鬼使神差的,辛小丰轻微的西陇口音,一下子就让他回到西陇岁月,回到师傅身边,回到那个案子的案发现场。
  以伊谷春深得师傅真传的职业犀利,以他与众不同的大胆想象力,他总是很容易把握一个事件的要害和关节点,这是他师傅最欣赏他的地方,他的思维力就像激光一样,总能不偏不倚地切进案件内核。十多年来的历程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伊谷春这一次,走上了弯道。
  五
  陈杨辛的病来得很急很凶,杨自道还没有机会跟辛小丰商量,是不是要让孩子去岛上愿意收养她的人家那里,病魔就爆发了。小朋友分点心的时候,尾巴突然抽筋倒地小便失禁,惊厥了。海星幼儿园的老师们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陈杨辛抱到隔壁的卫生院。
  岛上医生说,赶紧送市里医院,我们这里不行。我看她呼吸系统有问题。
  杨自道最讨厌冬天这样阴冷的绵绵雨天,一周半个月看不到太阳,从早到晚都是阴冷铅重,上来的乘客也大都阴冷着脸,动辄就发火。在麦德龙超市,一个乘客还没有付钱,另一个女人拉开后门已经坐了进来。十八块五,杨自道收了乘客二十元,回找他一元。乘客说,还有五毛就不想找了?!每个人不找零,你一天要黑掉多少啊!
  杨自道在方向盘下面一个小格子里拨拉着说,没有五毛啊。
  乘客说,那凭什么你不收十八块,要收我十九块呢!凭什么?!wWw。xiaoshuotxt。net
  杨自道知道碰上难缠的主了,赶紧退出一块钱给他。乘客说,发票!杨自道立刻按打印发票键说,好的,马上。后面的女客说,马上马上!找钱的时候就可以同时按下打发票!我要赶路呢!
  对不起!不好意思。
  前排乘客忿忿下车,门摔得很重。后排女客鄙夷地骂:神经病!五毛钱!给乞丐他都不要!还是讨发票能报销的人!我呸!
  杨自道笑,说,其实,客人没有零钱,我们也常有不要零头的时候啊——您去哪?
  后排女客:油画村。
  那个方向啊!对不起!我走不了。杨自道说,我马上要去码头接个急病的孩子,船快到了,到那个地方我来不及。真对不起!女客的眼睛简直要飞出标枪:来不及你不早说啊!你们两个混蛋五毛钱斤斤计较老半天!耽误了我这么久,你拿我不当回事啊!
  对不起!是我不对,没早问问您。要不,我送您到机场路口,不收您钱。那里换车,车就多了。
  天气阴沉,天中还有点浅灰亮,而天边,凝滞的暗云,沉重得要压倒远方的树。那女人一路骂骂咧咧,杨自道忍着没有接那女人的话,他不断看表。等那女人下车后他一路飞驰,赶到旅游码头时,那艘船早就到了,比觉已经抱着尾巴坐在报夹边的候车椅上。一看杨自道奔进来,比觉就火了,说,马上个屁!迟了二十分钟!
  杨自道瞪了比觉一眼,把尾巴接过,比觉奔去上厕所。杨自道抱着尾巴出去。鲜黄色的滑雪衫帽子里,尾巴小脸惨白,睡着似的闭着眼,但是,杨自道一接手,她就伸手摸了杨自道的脸。
  到了医院,杨自道挂了专家号,比觉以为没什么大事了,让杨自道先去上班,等看完病再来接他们一起去吃饭,杨自道就先走了。然而,医生的诊断。严重得大大超出比觉的想象。这个结果,对普通家庭来说就是重磅炸弹,而对他们三个光棍来说,简直有灭顶之灾的感觉。
  医生说得很干脆,如果放任不救,陈杨辛最多再活一到两年,她的心,像一只糟糕的“小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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