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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模糊的指纹

 第三章

  一
  尾巴的病,确诊为法洛四联症。是紫绀型、复杂型先天性心脏病。那颗小小的心,竟然已经破损不堪: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狭窄、主动脉骑跨、右心室肥大。这种病人的死亡率为,十岁以内百分之七十。
  在医院,普通外科医生让转诊心外科,比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外科专家助手听诊完,起身给心外科专家乔教授轻声说什么。教授立刻过来看尾巴,比觉就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看着乔教授和蔼地听诊尾巴的胸部,和蔼地跟她说话。比觉心里发虚。随后乔教授开了血液、心电图、心超、X光等一系列检查单子。比觉还好把船上的钱几千块都塞在小包里,一大堆检查费用还够抵挡。只是,跑上跑下,排这个队那个队,抱着小丫头,最后累得他的两腿都酥软了。尾巴说,我自己走。比觉把她放下来,其实,走几步,她就蹲下来了。比觉只好又背着她、抱着她上下跑。
  那天,尾巴成了专家门诊的最后一个病人。乔教授把尾巴所有的检测报告单一份一份仔细地看,趁助手把尾巴带去卫生间时,他直截了当地对比觉说,很糟,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她随时会死,如果不手术硬拖,最多两年!www.xiaOShuOtxT.Net
  比觉呆了一会,听门外有脚步声,赶紧问了一句,是我们耽误了吗?
  也说不上耽误,先天性的。不过,你是可以更早发现的,他们和正常孩子不太一样,比如,这孩子的嘴唇手指越来越紫、不爱动,容易气喘,比同龄孩子个子小。
  比觉点头,尾巴进来了,笑眯眯的。教授摸了摸她的头。比觉把她抱在膝上,说,原来还一直以为她懒得动,走路走不了几步就要背,不然就蹲在地上。幼儿园看她漂亮可爱,总要她跳舞,跳两下她就不干了。老师说她太好静。
  健康的孩子不会这样好静。这种不爱动,走路蹲下来的症状,叫“蹲踞”,就是法洛四联症孩子的特征性姿态。“蹲踞”使含氧较低的血流暂缓向上回流入右心,同时,股动脉因“蹲踞”而弯曲,流向下肢动脉血阻力增高,流向躯干上部的血流量相对增加,使孩子的中枢神经系统的缺氧状态改善,肺循环血流量增加。这样孩子会舒服一点,他们小,他们不会说,这样舒服,她就这样做了。
  这一夜,在小石屋,杨自道、比觉、辛小丰,几乎都无眠。
  辛小丰是请假回来的。请假的时候,伊谷春脸色很臭。
  伊谷春刚刚因追逃不力被领导“问责”。二警区辖内竟然一周之内,连续被别的派出所兄弟挖走了潜伏多年的两名命案逃犯。所领导在分局大会上被批得脸上挂不住,回来自然狠抽伊谷春。不仅如此,二警区辖区北面的政府重点工程的工地,最近建材频频失窃,惹毛了前去调研的分管市长。市局局长又因此被魁了一顿。这些棒子,最终当然落在伊谷春头上。岁末年关,每年都是歹徒大捞一把的时候,他们要钱回家过年,所以,到处都是案件高发。今天夜里,是二警区一个专项伏击计划实施的第二天,辛小丰就要请假,伊谷春的脸色比大粪还臭,但是,他黑臭着脸最终还是让辛小丰走了,因为辛小丰平时几乎不请假。
  确认尾巴睡着后,三个人这才开始讨论今天的重要话题。第一个问题,做不做手术?
  比觉声音很低很轻地介绍了全部情况。手术,是三人一致选择。杨自道问,是不是手术就能彻底根治?辛小丰关心的是手术本身的风险程度。比觉说,医生承认是有风险,有一些孩子上了手术台,就再也没有下来。可是,不做,两年,绝对死。
  辛小丰站起来,到床边看睡熟的尾巴。孩子仰面睡着,头顶上还戴着白色的仙子环。两只拳头,还像婴儿期一样,习惯放在脑袋两边。
  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钱。手术前后差不多要准备十来万。
  这个数字有点震撼杨自道和辛小丰。他们已经猜到要不少的费用,但是十来万,他们还是有些吃惊。
  辛小丰和比觉都没有存款,辛小丰收入最低,一贯月月光;比觉也不高,虽然在鱼排上开销不算大,可是他要养小丫头,爱买书,抽烟,幼儿园的七七八八的费用也不少,杨自道不时要增援他。平时三人在一起,也都习惯吃杨自道的。他们俩以为杨自道收入高,应该有些存款,杨自道把存单摊开给大家看,上面竟然也只有一万六。杨自道母亲去世,父亲在养老院,唯一的哥哥有点弱智,总是被老婆及其家人欺负,每年三四次,杨自道都把钱寄给父亲和哥哥。夏天,在车里被抢劫要存的活期款,大约有三四千元。
  辛小丰说,现在想想,那天遇劫,你真是应该把钱留下啊。
  杨自道叹了一口气。是啊……不过,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奢望还有明天可以过……
  其实,本来就是。比觉说,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所以,那家人要接收她,我想放手,就是从长远考虑的。如果,半年前,他们接了,经济实力就根本不是问题。海珠说,那家人一年二三十万很轻松。杨自道说,这什么话,人家也不是傻瓜,接个重病人回来花钱啊!一有病就退给你了。想什么想!
  接了就不能退!孩子又不是东西。讲不讲诚信?比觉说。
  诚信个屁!辛小丰说,诚信!骨肉都可以抛弃,你有什么资格说诚信!
  比觉把手上的杂志用力摔向辛小丰,脸被摔的辛小丰一脚蹬踢了比觉的椅子,比觉连人带椅子摔倒,他爬起来要踢辛小丰。杨自道手臂提拉手刹一样,竖起指头嘘他们,一边看床上的尾巴是否被惊醒。
  两人顿时静音,但互相瞪视的眼睛都在喷火。这时,辛小丰的电话响了,他拿起一看,按掉。但电话又响了,他皱起眉头,接起就低吼,别再打了!我正忙着!
  比觉因为克制或是极度恼怒,嗓子轻而发飘,我告诉你,王八蛋,你别跟我装圣人!没有你这下流坯,我和阿道绝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他妈放屁!辛小丰咬牙切齿:不是你非要下山,今天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又要打,杨自道站他们中间。他咬着腮帮一字一句:又发作了对不对!今天又想打是不是?好,去院子里打!——打我!是我叫你们去的,是我想去看那辆车的!——打我啊!!没有我,你们今天什么事也没有!你,陈比觉已经是天文专家了,你,辛小丰,他妈的可能也混成化学博士了。都是我害的!是我毁了你们!——打我!往死里打!我他妈活该罪有应得!
  杨自道说着就往门外走。门外响起慌乱远去的窸窣声和木楼梯的声音。但是,愤怒中的三个男人,都忽视了。比觉冲过来,从后面用力拽住了拉开门的杨自道。桌边,辛小丰闭起眼睛,泪水悄然闪出眼角,他扭头对窗外睁大了眼睛,使劲深呼吸,眼泪消失了。
  门边的两个男人走回桌边。
  杨自道沙哑着嗓子,说,好,比觉,就算他诚信不退,现在孩子急需救命,你认为他会去救吗?他会选择手术去花十多万块钱吗?你凭什么相信他会这样做?如果,他就让我们小丫头自生自灭,你又能怎么样?!——人家的孩子!
  三人静默了。
  天界寺的晚钟敲响了,声音沉远:
  咚……咚……咚……
  钟声穿透了整个屋子,震荡着每一颗沉默而复杂的心。
  钟声里,尾巴翻了个身,她发出一声喘息,又像是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个叹息也淹没在钟声里了。还是比觉打破了静默,他说,我问过了,我们分两次手术,一方面把握性更高,一方面经济压力也可以小一些。第一次手术我们先做那个静体动脉、肺动脉分流术,这是让尾巴的肺动脉发育起来,可以改善紫绀。费用三万多。我现在还剩三千多,看看能不能跟我父母再借一点,当时,林老板因为比慧,给了他们三四万块钱……
  杨自道打断他的话,老人家的钱就别动了,女儿没了,你也……还是给他们留点钱。这里的一万六先用,明天我去取。
  是不是要塞红包?辛小丰说。
  应该不要……我看那教授很喜欢尾巴。
  那护理陪床要人吧?辛小丰说。
  是啊,都在上班。杨自道说,不知道雇个医院的那种护工要多少钱?
  还雇什么工?比觉说,我来陪她。我跟林老板说说。这是大手术。
  夜深了,辛小丰把手上的烟慢慢拧灭,开始穿外套。杨自道说,去哪?
  回单位。
  你不是请假了吗?
  还是过去吧,姓伊的待我不错,今晚如果搞进来的人多,大家会忙得半死,通宵也可能。明天反正尾巴也还没手术,我就不一定过来了。比觉明天你什么情况,打我电话。
  二
  派出所每一个房间灯火通明,统一行动抓捕带回了两辆中巴车的男男女女,连天井、食堂、楼梯都站满了。大厅墙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四十分。已经网上比对核查出了一个江西逃犯。
  辛小丰刚进所外大门,一个喝着可乐提神的警察就看见了他,啊,好手来了!让他去做指纹!老豆太慢了!伊谷春从审讯室窗外看了一眼,心里顿然有点舒畅。
  严格、规范地说,协警队员是不允许染指档案材料制作等警务工作,但是,在警力不足的实际工作中,资深的、有灵气的协警队员,甚至比一般警察还要能干,更别提新警察。登记、拍照、取指纹、讯问记录,半夜三更的派出所,比白天的大菜市还热闹,到处都是人。来加班煮面线糊的食堂阿姨,忙碌进出中,对那些满屋子里蹲着站着的渣滓们,十分不屑动辄疾言厉色。哈修像卫兵一样跟护着她。一听门外响起辛小丰的脚步声,哈修竖转了耳朵,立刻奔了出去。
  它跳起来就扑舔辛小丰。
  一个女警员路过,说,忒!又久别重逢啊!傍晚才分手不是!
  辛小丰进去。伊谷春让他给一个一看就一肚子坏水的姓毛的家伙取指纹。那家伙笑眯眯地对辛小丰说,嗨,我又没有干什么,要指纹有什么用呢,白辛苦么。旁边,老豆突然大喊一声,使劲打了一个他正在取指纹的家伙的头,叫你别动别动!你他妈心虚什么!再动老子剁了你的指头!
  辛小丰这边姓毛的家伙笑着说,哎呀,兄弟,你就配合人家一下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君子坦荡荡……辛小丰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老豆瞪着牛眼,老子踢死你!谁他妈是鬼!——这混蛋你仔细做,自行车坐垫底下藏一大串钥匙,还硬说不是他的,说不准就是大惯偷!
  老豆他们已经磨好了采集指纹的油墨。把油墨在玻璃上涂上均匀的薄薄的一层,再把嫌疑人的指纹轻轻滚压过去,然后,再把沾上油墨的手指头,轻轻均匀地压滚在指纹卡上。这个活非常麻烦,有时一遍取不清晰,再来一遍,再不清晰可用,再来,甚至做了几十遍取不好。运气不顺的时候,取一套指纹可能半个小时。这个活不仅要心思细致,而且要有技巧,比如,如何控制好对方的手指,若控制不好,他暗中使劲,指纹就模糊报废了。还有些家伙的指头,可能是在工地搬砖弄水泥干粗活,或者自己抠抠磨磨,指纹磨损不清,取起来相当不容易。要帮他清洗彻底,甚至要等它们重新恢复长好。
  姓毛的指头就是这样模糊不清,尤其是两手的食指。辛小丰现在就在给他洗手,每个指头第一节指肚都洗得很彻底。姓毛的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有点像打蜡似地干硬发黄,塑料皮一样;左手的几个指头都有点毛拉拉的,发霉似地,看着恶心。辛小丰看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那个家伙闭上眼睛,不看辛小丰,嘴上还是笑眯眯的。辛小丰把那个毛拉拉的左手指头,狠狠反折了一下,那家伙杀猪一样吁地叫唤起来。
  辛小丰指他的手,说,怎么回事?
  做工的人么,哎唷……开这个玩笑……我运海沙么……
  辛小丰又在看他干黄如蜡皮的右手指肚。那人怕辛小丰突然又拗折他的手,连忙说,那是我帮我老婆拿电熨斗不小心烫了……
  左右手十个指头取完,A4纸大的识指纹卡上,左手毛拉拉的指纹,还基本清晰,右手如蜡皮的指纹却非常浅,基本无法识别。辛小丰又重新给他洗右手,又做了一遍。还是没什么改善。那家伙看出名堂了,说,做工的人么,印不印手印还不是都一样……我早就跟你说了,浪费时间——哎哟……
  辛小丰出手极快,一巴掌已经甩了过去。wWw.xiAoshUotxt.net
  伊谷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辛小丰后面。
  姓毛的叫起来,哎,警官啊,现在警察都文明执法不怎么打人了,这些雇来的狗腿子,怎么……怎么打了我两巴掌嘢……我什么都没有干……
  伊谷春没有表情,谁打你了?
  辛小丰也毫无表情。
  姓毛的看看伊谷春,再看看辛小丰,又看看伊谷春。他很快就感到心虚。这两个人很相像,眼光冷厉,却面部肌肉和平柔顺,像是极其专心认真地听你说话,却散发出冷森森的、强悍的默契力量。
  好好好,没有打,是我自己脸皮痛……
  伊谷春直接提审了姓毛的。姓毛的坚持不改口,死活说不知道车屁股里藏有钥匙,这是他上个月才买的二手车,三十块钱,其他一概不知。他说他哪里想得到这里面还能藏这么多钥匙,他好好坐着骑,又没有硌屁股。他说,你要抓抓前车主,抓我是冤案。
  次日下午,受制于羁押期限,姓毛的被放出去。一个小时后,分局指纹比对结果通知下来,尽管姓毛的右手指纹不清,但警方掌握的至少四个入室被盗现场,留有姓毛的左手指纹。可惜,姓毛的已经消失在人海中。伊谷春和辛小丰扼腕。
  最后证明,侥幸脱逃的姓毛的,不是一般小偷小摸,而是一个服过消防兵役的江洋大盗。他擅长徒手攀爬高楼排水管,精通门锁。他的作案频次、效率令人惊叹,几次被警察围堵,还是成功脱逃了。但最终,他还是落到了辛小丰手中,只是捕获他的关头,辛小丰自己的运也走到了致命的转折点。这是后话。
  比觉领着尾巴在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杨自道在大街上奔忙拉客。在银行中心门口,客人下车时,很意外的,痛经女孩背着一个大手袋,奔跑过来。她hi——hi——hi笑着拉开车门,说,太好啦!老天有眼!我爸有事走了,我还要去领新的身份证,你就从天上掉下来啦!走,送我去高桥派出所。
  杨自道笑着说,傻妞,的士车到处都是。
  我就是喜欢碰到你呀,女孩说,包整个丢了,所有的证件、手机卡都要一一重办,麻烦死了。本来让我哥代劳,他一天拖一天,天天都是今天没时间。今天我老爸陪我,才取了银行卡,他们厂里就来电话说有事,又把我丢下了。
  爸爸有车是吗?
  我哥也有。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呢?不会开是吗?
  会。他们不让我开了,说我赔人家的钱,比打的更多。
  杨自道笑。
  我哥说我脑神经和手脚运动神经还没有连接利索,所以,我想打方向二十度,我的手只打了五度或者五十度;我想刹车也不一定能刹准,最后那次撞车,是前面的车突然刹车,我也赶紧刹,但是我的脚去踩了油门。
  杨自道笑得咳嗽起来。
  我觉得你的技术不错,心地也还凑合,所以,你当我司机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哥我爸妈也同意。杨自道说,其实,开车这东西,不过是熟能生巧了。
  算啦,他们两个自私的家伙,也不喜欢我抢他们的车开,我家又没钱再买车。我的买车份额,已经预算为打的费了。我妈说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你昏倒那天,为什么不打的呢?
  打不到!高峰期!我爸在岛外开会,求我哥,他正忙着让我自己打的。本来有一辆空的,可是我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根本抢不过别人。
  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么能通过驾考?
  Hi——hi——hi——女孩缩着脑袋笑,不想回答。
  野培出来的吧,肯定不正规。
  是正规的!不过我哥那时候不知道我学得这么糟糕,以为我太紧张才老考不过。是他让同学帮忙我通过考试的。那是我第六次路考,我一上车,交警考官就板着脸跳上来,我心惊胆战地开过了单边桥。板着脸的考官说,你是伊谷夏吗?我说是呀。他说,好,下车!我还以为我名声坏到他都不想考我了,我发着呆。他说,以后上路小心点。考试结束。天哪!你不知道,当时我狂喜得想狠狠亲他一口!半坡起步、打八字、定位停车,还有那么多恐怖项目,我统统不要考啦!我的天啊,我过啦——咦,你后面座位有个小包——
  车流很湍急,杨自道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看不到。那个叫伊谷夏的女孩,把自己的大手袋扔脚下,竟然爬起身,从前座翻扑到了后座,又爬跨回来。这时候,车子也快到了高桥派出所。
  女孩手里是个男士黑色夹包,一本书大小,里面有个蓝色磨砂皮的法院系统通讯录,一个充电器、一串钥匙、一个红包。拉链内侧袋里,竟然还有一叠钱,看女孩拿在手里的厚度,杨自道估计在六七千元的样子。伊谷夏又高兴地掏出了红包,里面有两百元。红包外面写着白头偕老,常胜贺仪。
  伊谷夏说,拾金不昧,你平时昧不昧?
  杨自道的脸一下子涨热了。
  啊哈,心里有鬼!你想黑了这个钱?
  杨自道不知如何开口。从业这么多年,他已经不知道捡了多少客人遗忘物,各色物品、钱包、手机,手机越来越多。只要他发现,他一律上缴公司,为此他成为公司对外宣传自己队伍素质高的典型。有次捡到IBM笔记本电脑,他因为知道客人的去向,他把笔记本送回客人所在酒店。喜出望外的客人,掏出了好几张美元使劲塞给他。那位不知哪个国籍的客人,通过翻译说,如果他没有这个电脑,他根本无法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等于自来了。
  杨自道谢绝了那钱,笑笑也就走了,不料那客人自己追到车边,把钱塞进汽车就挥手大步走开。里面是四百多美元。那一次,还是水手的比觉正好跑船回来,三个人逛大街,一人挑了一双好皮鞋,然后到海鲜楼大吃了一顿,因为喝多了,比觉和小丰在沙滩上打架,杨自道后来也加入。一场混战的结果,是有人报警,三个人用残余的最后一点清醒,都逃跑了。损失了三双新皮鞋。后来只好又买了三双中档的鞋子,把钱用光拉倒。
  杨自道、陈比觉、辛小丰比普通人更清醒地知道,钱财身外物。
  但今天,当伊谷夏说后面有包时,杨自道就希望它里面有钱;女孩没有找到夹层那叠钱时,杨自道还感觉失望;当那叠钱被女孩抽出来时,他顿时心底飞出彩虹。职业经验告诉他,副驾座的遗忘物在司机的视野里,司机应该负全责。但是,后排遗忘物随时可能被其他上下的客人悄悄带走,也就是说,后排遗忘物的士司机无法负责是说得过去的。
  女孩狡诈地笑着,说,等着,我先进去拿证。等我回来分赃喔!不许逃跑!
  女孩进了派出所大门,杨自道把那个包再次打开研究。他估计失主是个法官,不过,刚才既没有法官制服的人上车,也没有到法院下车的客人。单身的客人都是坐副驾座。究竟哪一个人像是失主?
  杨自道懒得想了,有一点很明确,他今天很想把这钱昧了,先不说借吧,因为现在和可以预料的未来,还钱之说有点自欺欺人不切实际。
  杨自道翻着通讯录,封二居然夹个小字条:兄弟两人一般高,一天三餐练摔跤,吃得再好也没用,从来不见它长膘——打一个餐具。是个谜语,一个孩子出的谜语。尖尖的铅笔写的字,十分孩子气。杨自道一看到它,就想到尾巴,因此他断定,是个小女孩写的。也许就是这个叫常胜的人的女儿写给爸爸猜的,这个叫常胜的人,应该是个法官。
  伊谷夏出来了,手里的新身份证,一路晃着阳光。她进来并不看包,把手里的新证放回自己的钱包,说,喂,思想斗争老半天了,想好了吗?——hihi——hiM——怎么分?你不会想独吞吧?
  杨自道点头。我想要这个钱。真的。
  你真要?!——还——想独吞?
  杨自道点头。
  伊谷夏跳起来,你——!
  我现在非常需要,如果我有能力,我会还这个叫常胜的人,但是,我估计我没有。
  喂!老头!你什么人哪!停车停车!你真这么坏啊?!
  杨自道继续开。
  ——你疯啦!这么多钱你也敢黑!我不要分赃!我是逗你的!我要这破钱干屁!女孩急赤白脸目如铃铛,第一次露出真面目,——你搞清楚啊,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这人家的钱!
  杨自道突然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要郑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伊谷夏一下子沉默下来,杨自道用眼角看她,似乎要哭的样子,也许是极度气愤的表情。两人一直无话。开到筼筜丽景,穿过中庭绿地小路,拐上伊谷夏家楼前。女孩在掏包递钱的时候,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老头,我告诉你,一,我再也不要你的车了!二,你可能真的也偷了我的包!三,你等着,我上楼就举报你!我背得出你的车号!
  杨自道正低头找零,女孩的一二三惊雷一样,一个比一个震耳,杨自道跳起来,伊谷夏已经狠狠摔门而出。他连忙熄火,追了出去。在电梯口,他一把拽过正要进电梯的女孩。
  我告诉你!我女儿马上心脏手术,急需钱!你要举报我,就是杀了她!第二,你不坐我的车拉倒,但是,我没有拿你的包——换到现在也说不准!第三,杨自道把回找的二十多元竖给她看,要不要?不要也拉倒!
  杨自道转身就走。伊谷夏愣怔着,老半天才呀——地一声追了出去。
  杨自道已经绝尘而去。www.xiaoshuotXt,net
  伊谷夏暴跳如雷。
  四
  心脏中心大楼三楼,电梯门一开,就对着一个四五排金属连排座椅的小厅。辛小丰走出电梯,把手里的快餐盒递给座椅上的杨自道、比觉。辛小丰说,怎么样?进去多久了?
  有一个小时了。比觉指指旁边一个乳黄色的门,我们第二床做。
  一间手术室的柔和的绿光弥散出来,四五个穿戴着绿色衣帽的医生护士围在陈杨辛的手术床边,还有两个分别监守在体外循环机和心电血压监控仪前。远看,就像一伙邮差在分猪肉。乔教授的助手,突然叫了一声,众人看他,一注血已经瀌在他头脸上,帽子口罩上顿然都是血。乔教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几个邮差都在笑,是体外循环机插管插不密实。几个邮差一面在口罩后面笑,一面手上的活忙不停。
  等候厅里,杨自道、陈比觉和辛小丰一直看时间。
  手术之前,乔教授说手术时间在两小时左右。但是,孩子已经进去快两个半小时了。辛小丰说,我们真的不给他们红包?杨自道看着比觉,说,我心里也是有点不踏实。辛小丰说,本来嘛。
  比觉说,现在我们必须规划用钱。我们的钱就这么多,为此,我们还一直请求乔教授准许分期付,如果,他知道我们这么穷,还搞这个,会不会……
  什么会不会?那些钱都是进公家的账,红包是进医生私人口袋。你说他们喜欢哪种进账?辛小丰说。
  杨自道站起来说,我下去给医生买点饮料点心吧,早上前面那床的家属搬了一箱八宝粥上来,好像也没有被退出来。中午了,一早上手术,他们也饿了。
  辛小丰说,那我下去。辛小丰转身就到了电梯前按电梯。比觉赶上前,说,别再买八宝粥,就买箱花生牛奶好了。他们里面有微波炉可以加热。我看到的。
  辛小丰点头。电梯门关上。杨自道和比觉继续把快餐盒里的饭吃完。
  你能陪她几天?杨自道说。
  临近春节,帮工不好找。海珠说叫她侄儿的一个朋友替我,反正我的工资给他。我是请一个月的假。
  她答应借我们多少钱?
  说得很含糊了,说做生意的人钱滚钱,一下子要大数目的现金,还真不好拿。
  那到底借不借?
  比觉长出一口气。会借吧,她说大不了拿她的私房钱。
  杨自道笑,这个女人太那个,不好弄。
  比觉没有再说什么。杨自道起身把快餐盒丢进垃圾桶,说,小丰昨天拿来个电炖锅,我们可以给尾巴弄点营养品,不过,要跟房东说一下。
  那家伙阴阳怪气的,更不好弄。比觉说。
  电梯门开了,小丰扛了一箱花生牛奶饮料进来。腋下还夹了两盒什么,两人过去帮他接下,原来是猴头菇鳖精之类的营养品。
  杨自道说,尾巴能吃这个吗?要问问……
  给主刀医生的。
  你有毛病啊!比觉很生气,声音不小,乱花什么钱!医生哪里要你这个破东西,不值几个钱,还让全医院都看见了,有闲钱不如……
  辛小丰火冒三丈,这我刚领的夜班补贴,我凑不了红包,买这个表示心意又怎么不行了?比觉挖苦地说,行,行行!但你也买太少了,你只知道主刀医生重要,知不知道麻醉师也很重要?他让你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他也可以让你永远醒不来。你不能厚此薄彼给这个不给那个。
  不擅辞令的辛小丰,简直要揍比觉。
  杨自道嘘声制止,说,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
  通往手术室的门开了,三个人顿时紧张地看着。一个护士匆匆出来,说,陈杨辛家属在吗?三个人都站起来点头。辛小丰听到自己的心脏爆裂了一声,脸色顿时煞白,他以为尾巴不行了。要AB型血!护士说,血站告急,手术现在急需。辛小丰用力按着自己的心脏,吁出了一口气,三个人明显松弛的感觉,护士也感觉到了,哦,别那么紧张,只是输点血。谁是AB?
  我是。比觉说。护士说,跟我来。快点!
  杨自道说,我说不定也是,我验验看!他跟了出去。辛小丰站着没动。伊谷春调来后,辖区医院的院长不知怎么的和他混得很投缘,他就趁机让自己手下兄弟统统体检了一次,胸透啊,两对半啊,顺便也都查验了血型。辛小丰记住了,自己是B型。
  杨自道是O型,那天,比觉给尾巴输入了400CC的血。
  五
  没有想到,在杨自道和辛小丰离开医院,路过停车场的时候,碰到了伊谷春伊谷夏兄妹。伊谷春正搀扶着伊谷夏进汽车。杨自道和辛小丰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辛小丰低声说,那就姓伊的。
  穿便服的伊谷春替妹妹关上门回到驾座。汽车还没启动,副驾座车窗就摇下来了,一只女孩的手臂随着不大的呼声在挥动。伊谷夏在深色的玻璃窗后面对着杨自道叫。
  杨自道和辛小丰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走了过去。
  可能是有哥哥和外人在侧,也可能是病弱中,伊谷夏没有使用她招牌一样的夸张表达,但是轻细的声音中,怨气还是听得出的,你干吗呢,老头,打电话都不接了,还好我哥回家救我。你看,我骗你了吗?
  照面的工夫,辛小丰对伊谷春点了个头。伊谷春在打量着杨白道,又看妹妹。
  杨自道也看了伊谷春一眼,虽然时间极短,不知怎的就心中一凛。杨自道笑着对伊谷夏说,我女儿刚刚手术,跟你说我和白班师傅换班了,没法送你。我也没有骗你——这我弟弟。
  你好。伊谷夏说,以后我的电话,你不能不接。我都是有急事才找你的。你要有职业道德——走吧哥,我冷。
  杨自道笑,对不起。
  伊谷春对杨自道笑笑道别,那我们先走一步。车子离去,但几米之后,又停了,伊谷春探头招呼辛小丰,你上来,跟我一起走。
  辛小丰看了一眼杨自道,迟疑着,还是跑步上前,上了汽车。
  车里,伊谷夏说,哥,你看那老头像不像老点的基努里维斯?
  不像,很普通他。伊谷春摇头,你叫人家老头太不礼貌了,人家就是真老了,也别这么叫。辛小丰说,没关系,他度量大。
  对呀,我高兴就这样叫,他从来没有生气。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基努里维斯翻版,尤其是风吹乱他白头发的时候,还有看人的眼神……哎。
  伊谷春懒得再理睬他妹妹。他对辛小丰说,外口公寓黄楼那边有个家伙跳楼自杀了,有遗书,所以,我就没过去,直接过来送我妹来医院了,没想到,刚才,那边来电话说,自杀者的一个朋友去看死者,居然又跳下去了。
  也死了?辛小丰和伊谷夏同时惊问。
  死了。所以,我准备过去看看。你的防区,你也去吧——刚才那个人是你的表哥还是堂哥?伊谷春说。辛小丰说,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孩子心脏怎么了?
  先天性的,叫什么法洛四联症,不手术活不过两年。
  真的啊!伊谷夏说。我的天!几岁了?
  刚五岁。
  伊谷春问,他妻子也在这里工作吗?
  辛小丰沉默了一下。伊谷春说,怎么?离了?
  不,他还没结婚,辛小丰说,其实,那是个弃婴,收养她的夫妇,是我另一个兄弟的姐姐姐夫,两年前,他们夫妇出了意外,孩子就是由那个兄弟在照顾。我们也帮点忙,所以平时,小丫头把我们都当父亲叫。
  辛小丰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看号码,再次按掉。
  伊谷春说,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伊谷春是说孩子的情况,但按掉电话的那个时刻,马上听到他这样的问题,辛小丰还是有点轻微的不自在。他说,没有选择余地了,很严重,不做就是死。
  现在养孩子的那兄弟有家吗?
  辛小丰略微迟疑了一下,算有吧。
  这个手术费用恐怕不低吧,伊谷春说,你那兄弟和他妻子收入还好吗?
  伊谷夏睁大眼睛,一直扭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辛小丰。辛小丰看着车外,含混地回答,我不太清楚。他一直看着车外。这时候,面对这样的对话,他才明确意识到,病中尾巴的世界,已经涉及他并不愿意外人知道的私人生活了。幸好,筼筜丽景就要到了。Www.xiaoshUotxt.net
  伊谷夏慢慢下车,但站在车门前呆立着,没有马上走。自杀、弃婴、心脏病、两年生存期,单身爸爸,短时间里这些高密度高强度的信息,让她有点消化不了。伊谷春看看妹妹,以为她不想自己走,便熄了火说,我送你上去好了。
  伊谷夏摇头,她看着辛小丰说,那个,你哥多大年纪了?从没结婚?
  辛小丰含糊点头,三十……五六吧。
  老头自己……
  好了好了,伊谷春说,快上去吧,外面冷,我也没时间了。
  死者是从顶层天台,也就是相当于八楼跳下去的。人们在可能是他起跳的最后位置,看到了许多烟头和喝剩还有四分之一酒的白酒酒瓶。死者的朋友大约是十点多出现的,人们开始没有注意到他,大家都聚焦和关心着撕心裂肺哭天抢地的死者姐姐。后来,一行人上了顶层天台,人们在给他姐姐指看死者最后的位置,突然,那个朋友拿起了那瓶喝剩的白酒,随行公寓保安还想制止他,但他一仰脖子把剩酒全部倒进嘴里,在大家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跃上天台护栏,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拦,眨眼间,他就消失了,随即地面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天台上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包括死者披头散发的姐姐。
  几乎就在前死者同样的位置,这个朋友颅骨爆裂地躺在那里。他的脑浆和前一位的脑浆已经分不出你我了。尸体边,伊谷春在看后跳下来的那位身上的物品,他在他的钱夹子里找到了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是个圆脸人,呆板但微笑。
  蹲在死者身边,伊谷春像捏皮球一样,捏了捏他的身份证,嘴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把证件扔给辛小丰。辛小丰懂他的意思,也把证件卡在虎口,捏了捏,果然手感不对,很薄,边缘粗糙,假的。大千世界……伊谷春很深地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生死相随啊……
  辛小丰知道他的意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同性的关系居然能这样不可思议。
  辛小丰短信提示音响了,但他没有看。忽然担心是比觉有关尾巴的,赶紧打开。发件人是“树林里”,一行字出来:你拒绝了我七个电话。明天我回台湾。
  辛小丰看着一地脑浆,怔了怔,转身给发短信人回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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