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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男人的花

 第八章

  一
  伊谷春心情不好。随着民工的返城,每年的治安局势都会吃紧一段,这个大家都有数,但是,今年,黑中介的肆虐,把治安形势搞得更糟糕了。一个四川男人连续被黑中介坑骗,花光了家里带来的钱后,从铁塔上跳下,留下家书说,这是吃人的城市。
  事情发生在伊谷春辖区,报纸报道后,伊谷春忙乱的辖区治安警务工作里,又增加部署了和工商联手清理打击黑中介的活。追逃指标没有完成,辖区又两抢案件高发,居民入室案也多了。有个台湾人的别墅,被入室盗贼洗劫后,不仅丢了秒针坏了的劳力士,盗贼居然还在他家看了录像片,并留下观后感说,你的毛片质量太差,下次我送你两片画面清晰的。台湾人气得抓狂。
  伊谷春焦头烂额,窝囊到极点。月报统计,二警区发案数正数第二,追逃倒数第一。那天晚上,伊谷夏痛经发作要赶医院,老伊出差,伊谷春就是走不开。他在同学的引见下,陪安防公司老板喝酒,求他派员免费修辖区老楼道的防盗锁,因为居民们达不成统一的出钱维修计划。
  今天,伊谷春心情回暖。安防老板真的派人开始对辖区技防门全面检修;几家公司也有意向共建投资,在辖区居民楼搞治安护栏。居委会那个长得像观音的婉玲主任,老公和弟弟都有不小的公司,她说,你叫辛小丰来,我保证帮他跑下共建款子。而辛小丰下午自己打电话来,说,他明天来上班。这些天以来,伊谷春第一次感到心头晴空万里。这天回家,特意绕道给伊谷夏和妈妈带了她们爱吃的土笋冻。
  夜里,伊谷春坐在家中临湖的玻璃围栏大阳台里,看筼筜夜景。伊家阳台悬挂的鸟笼里,一只黑鹩哥,已经睡了,不知怎么醒来,醒来就拖腔拖调地大喊——小——黑——!小黑是伊谷春爸爸的小名,是伊妈妈专用。黑鹩哥又拖腔拖调地大叫——小——黑——!伊谷春站起来,给它送了一些面包虫和水。鹩哥说,天哪。天哪。这是学保姆惠姐的,连乡下口音都像。伊谷春把黑布再给它罩上。
  伊谷春回到摇椅里抽烟,伊谷夏拿着一包她最爱吃的山胡桃仁,到阳台坐伊谷春身边。哥,每次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伸手。
  伊谷春笑,土笋冻赎罪还不行吗?
  伊谷夏摇头。伊谷春开始晃动摇椅。伊谷夏也迎合着晃,她说,有一次,阿领叫我和小兔去陪她看歌仔戏,有个男人坐我们旁边,一直抖位子,抖得我们三个打摆子似的,气得不得了。我们瞪那男的,他居然色迷迷的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们气得都走了。后来我们集体发誓,绝对不找这种抖腿的男人做老公!
  我们审讯的时候,抖腿的人,通常是最好突破的。他们往往比较脆弱。不说别人了,你今天心里有事,对吧?
  也没什么事,心烦啦。
  那个,妈妈同学介绍的那个外科医生,听说还不错?
  他就是爱抖腿的人!我们那天替爸妈去听中南海来的保健医生讲座,在爱国大礼堂。就是四五人连排坐的那种老式长椅子,他动不动就抖,整排人都不舒服。人人侧目,他怎么就没有感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伊谷夏摇头:才懒得。但我心里又给他三次机会:我们家缺医生,忍耐一次;他长得比较帅,忍耐两次;他妈妈和妹妹,都喜欢我哥,说不定能姑换嫂,忍耐三次。第四次,他又抖。我站起来就走了。他追出来,说怎么了?我说,我不跟你好了。不许打我的电话!他说,你总是莫名其妙!我说就是。他说,在医院,好多漂亮的护士要嫁我们医生,我都没给机会。你跟我莫名其妙什么?!
  伊谷春笑,说,根子还是没有缘分,所以你这不顺眼那不顺眼。你也别急着结婚,顺其自然吧。
  伊谷夏点头,说,是啊,不过,我肚子痛得要命的时候,真的很想马上结婚,马上跟人生十个小孩!
  你们老琢磨的这个结婚土办法,到底科不科学啊?
  不是我们琢磨,是医生说的,所有的医生都这么说。伊谷春大笑。他拿着烟,看伊谷夏依然心事满腹的样子,把烟递给她,她真的拿了一枝。伊谷春帮她点着。哥,你们单位那个辛小丰,是不是同性恋?
  伊谷春摇头,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春节的时候,我玩过你的电脑,你的历史记录上,查阅了很多有关同性恋的资料。你一定是为他们查的。
  伊谷春有点尴尬说,干我们这行的,知识越多越方便,随时用得着,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到底怎么了?
  伊谷夏使劲瞪大自己的眼睛,仇人似地狠狠瞪视天空。伊谷春看到她的脸颊上,一颗泪水掉了下来。
  伊谷春大笑,拍她的肩膀,你傻吧,为那个的士师傅是吧,我真没有想到你原来这么傻!小时候,我还以为妈妈生了一个神童呢。
  伊谷夏咳嗽似地,一顿一顿,终于哭出来。伊谷春搂着伊谷夏的肩头,她不住摇头:怎么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那么棒的人,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我跟全世界的人,都没有这个感觉。为了他,我敢跟全世界的人作对!
  也许他也抖腿呢?
  那就让他抱着我一起抖吧……
  伊谷春笑,说,真是够疯狂的。就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司机。难怪上帝看不下去。
  伊谷夏叹了一口长气。他肯定会对我很好,比妈妈、爸爸和你加起来,还要好!我感觉得到。
  他怎么跟你说,直说他是gay?
  他害怕我亲近他。他对我好,可是……反正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你怎么直扑这个问题呢,人家也许有别的原因,比如,其他女友,比如,跟你没有特别的感觉,只当你可爱小妹妹,比如——
  我当然是排除那些了,我还有人证。
  什么人证?
  他们房东啊。
  房东看到什么了?和辛小丰?
  我不知道,房东不愿意多说。他都不想再租给他们住了,肯定是看到什么了,可能是觉得恶心吧。不便告诉我。他只是婉转地提醒了我,像你告诫我的那样,离他们远一点。
  他原话怎么说?
  他说,他不正常,和我是两回事,是两个世界的人。
  伊谷春无语。后来他进去给伊谷夏拿了一纸盒西柚汁出来。伊谷夏浅浅吸了一口,说,哥,我不甘心。求你帮我问问。问问那个辛小丰,他要承认了,我才服气。
  这人家私生活!你糊涂了!不问。
  他肯定会跟你说实话。
  他是狠角,真正杀人不眨眼的角色——说到这。伊谷春已经笑起来,有逗伊谷夏的意思。伊谷夏很执拗,哥,求你了,我要终结个明白。
  现在就是终结。伊谷春表情已经变得冷峻,他说,今天晚上的谈话就是终结。我不会去问他。毫无意义。我只认他是一把好刀,是我最在意的好兄弟。
  哥——!
  伊谷春伏在阳台上,说点别的好不好,神童?……哦——连我的历史记录你都敢点,我的天啊。
  这天晚上,伊谷春失眠了。
  同性恋就是全部的谜底了吗?它就是全部真相?伊谷春不能说服自己。西陇水库灭门强奸案,绝对不是一个人所为,现场痕迹看,至少有两个人。辛小丰如果真的是同性恋,那么西陇水库的灭门强奸案,就和他搭不上关系;可是,伊谷春心底有一丝顽强的直觉。这个感觉很细微,却很精细强韧。从他到所里,第一次跟辛小丰说到那个西陇人震惊的恐怖灭门强奸案,辛小丰就给他种下了精细微妙的可疑种子。当时,就是辛小丰边听边专注于给哈修找皮肤病灶低头擦药,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发问,案件最终破了没有?这么多年了,凶手抓到了吗?这个西陇人,竟然什么也没有问。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伊谷春也不断检讨自己,是不是职业病、病入膏肓了?那本来就是一个胆识与众不同的人,可是,他不时阴霾瞬逝的眼神,总在他记忆里流连;辛小丰为什么有意无意的总回避西陇?为什么从来不主动提起他的故乡?辛小丰的反应,成了伊谷春类似病态的期待。在去取小女孩金鱼的路上,辛小丰捻碎烟头扔出汽车后迟滞的一瞬,伊谷春的脑子忽然电光一闪,指纹,他要采集辛小丰的指纹!
  辛小丰的指纹,就躺在伊谷春的抽屉里。是一个磨损比较严重的指纹,识别起来确实有点困难。宿安水库凶杀现场留下的唯一指纹,就是左手指纹。伊谷春独自比对琢磨了很久,清晰度是比较糟。但是,越模糊就越有意味——这个人,为什么要反复磨损这个指纹呢?
  要走进这个迷宫并找到出口吗?伊谷春感觉自己站在万丈悬崖边。
  他站得太外边了。看到辛小丰骁勇玩命地工作,回望辛小丰完全不计报酬和后果的无声付出,伊谷春简直担心,悬崖边,随便来一阵风,就会把自己吹下法律的深渊。在办公室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伊谷春几次拿出指纹纸,独自看着它,推想着。有时他看着自己的电话,这里面,也连接着更精准、更冷酷的猎人的枪口。师傅看到这个模糊的指纹,他会想追踪比对吗?会,肯定会。一定会。他太了解师傅了。职业精神的极端境界,和赌徒是没有两样的,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目的,看不见任何路边风景。
  伊谷春仔细看着,又小心收藏回去。他想,辛小丰的指纹,也许还要再弄一次,但也许,他的抽屉,就是这几个指纹永远的归宿。
  现在,那个房东又看到了什么呢?他告诫伊谷夏,仅仅是单纯的性取向问题吗?
  二
  台湾室内设计师是开车去接辛小丰的。辛小丰让他在实验小学的一个侧路口等他。设计师在车里,远远就看到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的辛小丰,从菜市场门口,往这边走来。他总是穿得很少,车外面的树叶在猛烈摇晃,风很大,这让设计师有点心疼,所以,辛小丰还没有走近,他就倾身替他开了门。
  真是抱歉,我说过我回来和你一起过二月十四号的。但家里出了事。今天我要好好补偿你。辛小丰笑笑,说,我也很忙。
  有家鱼翅特别好,我们先过去吃饭,然后,我带你去一个酒庄玩。圈子里的好朋友叫我杰瑞。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告诉我吧。假名也行。
  我没有假名。
  我知道你没有出柜,也看得出你很难,所以,我从来也没有问你的单位,问你其他任何情况。但是,给我个称谓好招呼啊。
  随便你叫吧。
  我们见面四次了吧,连今天。杰瑞开车很谨慎,辛小丰觉得他和伊谷春和杨自道开车都不一样,伊谷春悍勇,生猛敏锐,杨自道轻逸,出神入化。杰瑞说,每次我看到你,不知道怎么的,都有心疼的感觉,当然很轻微了——我没那么婆婆妈妈,可是,你那个眼神,你的眼神让我感到,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孤独和忧伤。我真的心疼。
  辛小丰把副驾座小遮阳板翻下,对着里面的小镜子看自己。设计师说,而且,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很疲惫,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通宵未眠。
  有时候累一点吧。辛小丰说。
  那个鲍翅店,有着故宫一样的高大红门。吃饭的时候,叫杰瑞的设计师,很详细地介绍了这一家的每一道菜的讲究和奥秘。鱼翅上来的时候,设计师耐心地教他加红醋,加芫荽和豆芽。他说,这一家的鱼翅是最诚实的。味道也最顶级。现在,大陆餐厅很多假鱼翅让人眼花缭乱。真鱼翅一斤两千到三千,假的才几百甚至几十。但最可恶的是,有些假的还敢卖两百八一盅,就太没有厨德,太没有做人底线了!
  辛小丰暗暗吃惊,自己吃的这一小罐子,至少要他半个月工资了。而他粗糙简单的胃,并没有领略出鱼翅的精妙;设计师自己吃得不多,总是像厨师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辛小丰吃。在不吭气地大吃一通后,辛小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食欲生猛,真是不般配这样的斯文富贵场合,不禁一笑。
  你吃,吃!没有关系的。我喜欢看你吃的样子。设计师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你在干什么,住哪里?
  我和别人合住。
  BL?
  辛小丰不解。设计师看出来,他是不明白所指。他总是在沉默中,掩饰着尴尬,接受设计师的安排。在设计师看来,他对这个圈子的无知,简直就像个直男。
  我是说,那个人和你是boy‘s love?BL?
  辛小丰笑,说,你想哪去了。
  设计师说,我不管这些了,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让我来照顾你。
  辛小丰摇头。
  你担心什么?是合住的那个人反对?
  和那没有关系。平时我也不是天天在那里睡觉。
  那你……你到底在哪里上班?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愿意看到你那么疲惫的样子。当然,你对我来说,也非常神秘。
  辛小丰说,我的工作只是有时候累一点,但那是我喜欢的工作。
  是什么类别的,总可以说吧。
  相当于……垃圾中转站吧。
  设计师笑,显然不相信这个回答,但是他不再刨问了。
  红酒庄也是一个台湾人开的,在跨海大桥引桥旁的见贤山上。车沿着水泥小道开上去,一路好多棵木棉花开放。木棉花特别高大,灰色的伟岸身躯,没有一片叶子,却绽满了麻雀那么大的厚质花朵,有猩红色、西瓜红色两种。不过,在夜色里,它们看上去更像是夜息的小鸟。杰瑞和辛小丰停车的时候,车顶上就咚地砸了一朵花下来,很有力量。杰瑞呵呵笑,爬上去把它拿下来,说,这是男人的花呀。
  辛小丰说,本地人叫它英雄花。
  设计师笑,是啊,这种花的陨落,会把人砸成脑震荡的。WWW、xiaoshuotxt.nET
  酒庄的光线迷暗幽微,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低语,和酒吧风格完全不同,含蓄暧昧却充满激情的张力。鼻子灵一点的人,会感受到一丝丝不同的酒香,慢三舞步一样游动。杰瑞和那个女老板很熟,她把他们引到几个大橡木桶边的一个桌位,辛小丰看到桶里面,堆满成千上万的红酒瓶软木塞子,不由伸出双掌,插捧了一把。那个儒雅而风情的女老板,声音低沉如梦,她说,我给你们留了一瓶嘉本纳沙威浓,已经在醒了。设计师努嘴说,吻谢。
  你喜欢这个设计风格吗?
  辛小丰转头四处看。设计师说,现在这个光线,你看不到细节。你看大概就行。
  辛小丰含糊点头,说,挺好。
  我设计的。下次我们白天来玩,这里有一间朋友用的听音室,听音乐,看大海落日。极棒。女老板拿着两只高脚水晶杯和一个大洋葱形瓶子,从一墙壁的红酒陈列架那边施施然而来。杰瑞站起来迎,说,辛苦了,有空再来看我们,我和我弟说点事。
  女老板一笑,说,自便。
  设计师搓搓手,倾身闻了闻瓶口,兴奋地皱了皱鼻子。他给辛小丰倒上五分之一水晶杯,自己也倒上。他用手势教辛小丰不要握杯肚,示意他只拿杯脚。不要让我们的手温改变它了不起的味道。设计师说着,一边轻微转动自己的酒杯,辛小丰看到水晶杯壁缓缓显出酒挂。他也转动着,开始摇晃酒杯,一股混杂的香气氤氲而起,樱桃,甘草、泥土、橡木桶等复杂迷离的味道,辛小丰不禁深吸了一口。
  设计师说,令人沉醉吧,现在,我们喝一小口。别急着吞!把它放在口腔前部,让舌头、牙床把它温热,慢慢地,慢慢地,高潮要来了,更醇、更悠长的香味袭上来了,哦,多么迂回隽永迷幻啊……
  喝着酒,辛小丰说,在车上,你说家里出了事?
  设计师说,哦,我母亲去世了。
  辛小丰很讶异。设计师摇头,挺好,她走得很安宁。那些教友在她身边唱着歌,我母亲面带微笑地离去。
  她是……辛小丰问半句,杰瑞就说,天主教徒。我很羡慕她。你知道,我小时候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杀了我父亲。我几乎不跟她说话,成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父亲失踪了。我六岁时候的事。我就是觉得她杀了他。长大了,这个感觉淡一点,可是,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是会梦到她杀了我父亲。这个糟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十年前她入教后才慢慢结束。洗礼的那天,我和我姐姐都去了,我看到她穿着白袍子,下到洗礼池里,当她被牧师后仰到水里再湿漉漉地被扶起来时,我觉得她成了新人。
  我不理解你说的。辛小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个感觉。之前她上了一年慕教班,就是洗礼前的培训班那样的地方。我姐姐就说,她变了。她慢慢变得平和宁静,原来她很暴烈,小时候我很害怕她。后来,我们在她身边,渐渐能感受一种舒适一种喜悦感。我再也没有做过她杀了我父亲的梦,但是,有时我会想,她也许真的就是凶手,我所以失去了那个感觉,那个梦,是因为上帝原谅了她。她在救赎并获救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很羡慕你母亲。
  你们大陆好像不是太信这个,这里,我也没有看到什么教堂。
  也有。有几个呢。只是我们不太懂。它和我们有点隔膜。我和我朋友喜欢那种地方,也许有人带带我们,大家都跟进去了。
  你为什么喜欢那里呢?
  不知道。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路过一个教堂,进去看了看,听他们用闽南语唱着什么,我们听不懂,但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站起来。听着听着,抬头看忽然心里感动,我看到我的朋友眼里有点泪光,我们就出来了。
  是啊,有你这样眼神的人,到那里也许才能得到慰藉。
  你真的觉得她杀了你父亲吗?
  设计师吞了一口酒,唔,我想没错。但是,上帝原谅她了,我肯定。
  酒非常好,设计师因为开车,相对少喝,辛小丰最后一点清醒是,他们第二瓶已经又喝了一大半。女老板过来,喝了一两杯,辛小丰模糊听到女老板让杰瑞别喝了,因为杰瑞酒后出过车祸。不过,第二天,这些话都不真切了,仿佛是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气的筷子,水下的感觉让人虚妄。感到不太真切的还有夜晚和设计师的肌肤相遇,身体的疼痛又使他握住了一半真实,就好像看到水面以上的筷子。对于这个叫杰瑞的设计师来说,辛小丰唤起了他灵魂上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他漂洋过海而来,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孤儿般的男人,在等候他的疼惜。
  喝多的辛小丰,更加沉默。脸色发青而且目光迷离而僵硬。杰瑞把他送上汽车,他两次要下来。杰瑞说,我们回家啊。辛小丰说,看木棉花……杰瑞就满地去找,辛小丰靠在车门上,慢慢滑到地上。女老板担忧地看着杰瑞,说,我叫人送你们吧。杰瑞说,你帮我找一朵刚砸下来的新鲜花。女老板说,那回酒庄歇歇再走吧。她的回音才落,一朵木棉花重磅坠落,咚地砸在车顶上。杰瑞格格笑,看,我们可以走了。拜——
  叫杰瑞的设计师把车子平稳地开到了他的艺术工厂。他扶架着跌跌撞撞的辛小丰,走进空无一人的车间。上二楼的时候,辛小丰吐了,白色的T恤如血染。设计师的阿玛尼休闲外套也基本报废了。他把辛小丰直接送进浴室,辛小丰挣扎了两把,想表示自己能洗,结果还是差点摔在浴缸边。脱了衣服,辛小丰一直想进浴缸,但是,设计师觉得那太慢了,他已经开始帮他冲淋洗浴了。设计师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发飘,但是不妨碍他欣赏辛小丰健康紧实的身体。这是一个经常运动的人,走路或者跑步,也许就是户外工作者,前胸后背都有奇怪的疤痕。杰瑞给这个身体擦干水,辛小丰坚持自己走出浴室,但等杰瑞自己洗好出来,穿着他的白色浴袍的辛小丰已经横睡在床上。
  杰瑞跪下来亲吻着辛小丰结实的脖颈,亲吻宽大的胸肌延伸处浓密的腋毛,他把自己埋伏在他身子所有的曲折地带,一寸寸吮舔着这干净的、神秘的肌肤……杰瑞忽然起身,找出他最沉迷的香水。他把它洒在他喜欢亲吻的地方。辛小丰皱了眉头,咕哝说不要。设计师吮吸着辛小丰,不,不,不……你就是我的猎人……真正的……城市猎人……设计师觉得自己是一枝在弦之箭,一枝从海峡那头劲射而来的飞矢,一匹青春狂野的惊马。他看到那个身体的主人,在世界的爆裂坍塌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一颗泪水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疲惫的设计师亲吻他的泪痕,用尽全力抱住他,紧得几乎使他难以呼吸,他挣开脸说,知道巨人观吗……
  声音很低哑,并且中断了。设计师说,谁?巨人?
  无语。身体的主人,没有睁开眼睛,设计师无法断定他的清醒程度,便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胸,他的全身。他安静得就像一具被抛弃的尸体,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就这样来临……
  辛小丰醒来的时候,认出这是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的卧室,就在他工作间后面,改过的落地窗,使阳光洒满这间不大的屋子,一棵像芋头一样的植物,阔大的绿叶把几片阴影投在床前整张的白羊毛皮毯上。
  辛小丰看到茶几上有字条压在杯下,是杰瑞留言:离开那个人吧,让我来照顾你。信封上的钥匙给你。这里是你的家了。
  辛小丰拿起信封,它已经厚得不像信封,而像一块小木板。看上去好像有八千一万。信封反面有设计师可能顺手画的图,一个没有门牙的孩子在看天。目光迷茫。
  辛小丰反复看信封上看天的没有门牙的孩子。忽然觉碍,叫杰瑞的设计师真懂他,这个男孩就是辛小丰。
  三
  中午一点多,在闽南广场西路口,杨自道把车靠边,下去买了包烟。杨自道背对着路口,其实也听到摩托呼啸而来的声音,但是,包括对面的店老板都没有注意,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杨自道扭头,就发现一个灰衣女人跌倒在地,被载有两人的摩托车拖着,那女人被拖得翻滚,手里还紧扯着挎包带子,几乎就是杨自道回头那一瞬,包断了。摩托加速离去,车上是两个都戴着头盔的人。灰衣女人披头散发,脸颊磨破了,另外一个年纪大的黑衣女人,哭叫着追摩托,差点被另一辆车撞了,格——极其刺耳的刹车声,店老板扔下烟,拍桌惊呼,抢劫啦——!
  黑衣女人绝望地哭喊:救命的钱啊!刚借的一万块……
  杨自道跑向自己树下的车,那个灰衣女人一看就明白了,她也爬起来奔向杨自道的车。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杨自道说,你扣好安全带,打110。报所在的路。方向。他们的外貌。
  灰衣女子磕磕巴巴报警。文曾路是一条新修的、穿越整座大岭山、通往海边的路。路很漂亮,路的两侧,三角梅匍匐、樱花热烈。整条路盘旋曲折高低迂回,本来就是给游人玩山景的地方。怪坡那个地方,停了两辆旅游大巴,很多外地游客在试怪坡,摩托车冲翻了一个卖番石榴的挑贩,杨自道差点撞上两个突然跑到机动车道的双胞胎小游客,车外的女人和身边的灰衣女人,都在厉声尖叫。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飞一样掠过的摩托和飞一样追赶的的士。两车越来越近。
  摩托发现的士追赶得凶猛,突然折向路边的一条小路,那还是一条土路,越往深里钻,就越窄,劫匪认为这可以显示摩托优势,甩掉的士。杨自道对灰衣女子说,跟警察说,在文曾路邮电休养所旁边的断头小路。路口有大佛石。
  女人报警后说,警察会很快吗?
  杨自道说,一般还行。休养所前面在修土地庙,寺庙后面全是台阶,没有路了。告诉警察。果然,两个抢匪,冲过休养所才驶过二十多米小草径,地面就是各种梁柱横七竖八的木料,难以行走。施工的民工,对他们摇手喊,前面没有路啦。两个家伙,嗞地掉头,决定原路杀出。杨自道的车刚过休养所大门前的最后一块水泥草坪,一看摩托车呼啸回头,他想都没想,就把车子打横,堵在了小路口。
  摩托轰鸣着,明显减速,两人在寻找车侧的突围点。杨自道并没有多大的心理准备和他们短兵相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他两次追赶过肇事逃逸的车辆,一般他是一边追着,一边沿路告诉警方信息,等警车一出现,每一次,他都悄然身退。
  摩托车停在汽车前,要杨自道让道。杨自道还想对方能把包还来就算了,与此同时,灰衣女人用力拉开车门,灰熊一样,向他们扑去——还我!我爸的救命钱!——
  两个家伙都摘下头盔,一个摩托车手上的刀,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女人迟疑了一瞬,还是扑叫过去。杨自道迅速推门,随手捡了一根腕口粗的旧竹子,冲了上去。女人不知道有没有被扎到,她叫得像被人打断了骨头。杨自道把竹子握在手上才感觉到它风吹雨打得有点霉朽。两个抢匪立刻扑向杨自道,杨自道警惕手里有刀的那个,果然,才是第一棍,竹子就脆裂断头了。没有刀的那人手里是个扳手,杨自道把他踹飞,扳手也脱手,但他躲不及另一个家伙挥过来的刀,胸口被划过;女人一声连一声没命地尖叫。挥刀的被杨自道击倒,可是拿扳手的家伙又抄起一根施工用的方木。杨自道不让他有施展距离,扑上去一个胳膊肘撞得他跌跪下去,但是他自己的右大腿一阵发酸的刺痛,拿刀的家伙,又给了他一刀。前面有民工奔了过来,休养所也跑出两个高白帽子白衣服厨师模样的人。一听女人叫抢钱!民工大步冲了上来,一个高帽子也扑过来,另一个高帽子喊,——有刀啊!——刀!民工个子不高,却明显是个习武之人,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拿刀的已经被他反拧,另一个被杨自道打趴。热心的那个高帽子,对胆小的高帽子喊,快!拿绳子!
  杨自道回到自己的车内,他感觉自己没有大碍。便把车掉头。他看到灰衣女人在后面追喊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停了。车子驶离了小路,拐上了文曾路。闪着蓝白警灯的警车正呼啸而来,和杨自道对向而过。
  杨自道低头看到胸口和大腿都在渗血,尤其是腿部,裤面已经盛不住汩汩不止的血,开始往下滴b杨自道感到麻烦。他把车子靠边,抽下脖子上公司配发的暗红领带,把腿扎紧,然后开向最近的一个铁路医院。他希望包扎料理好,最好不要影响他挣钱。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开始集中了,胸口和腿部都火辣辣地痛起来,有人拦车,他也放弃了。
  医生说,胸口划了十几厘米,很长,但好在是伤在胸大肌上,因此一两厘米深的伤口不太要紧,腿上的一刀深达骨膜,七八厘米,但万幸偏离了动脉,否则很致命。医生要求至少住院一周,杨自道拒绝,说自己皮肤和体格很好,开点药就行,他会每天来打针。女医生很不客气地瞪了一眼,说,抠门不是这样抠门的!杨自道笑,也真是没钱。
  解开衬衫进行胸部清创的时候,女医生和护士都看到了杨自道胸口的粗劣的剑盾刺青,两人的表情都有点鄙夷,杨自道因此很窘。腿部缝针的时候,突然剧痛,让杨自道不由啊地大叫一声。女医生冷冷地说,刀伤到神经了。
  杨自道还是没有住院。他把车子开到交班地。交了车,杨自道打的回天界山。下车的时候,就碰上卓生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看到杨自道胸口和腿上的血,卓生发吓了一大跳,赶紧停车。喂!卓生发喊,你怎么啦?一身血?
  唔,杨自道边走边答,碰了。小刮擦。
  卓生发冲着杨自道背影,大声说,对方怎么样?乘客呢?——喂?
  杨自道假装没有听到,一瘸一拐慢慢往台阶深处而去。
  到了晚上,杨自道就感到伤口的剧烈疼痛,躺在床上,什么姿势都不能缓和,他觉得女医生把他伤口的每一针的缝线,都抽得太紧了,也许就是惩罚不听话的患者。尾巴不顾杨自道反对,小心地给杨自道倒开水。怕她烫着,杨自道忍痛爬起来自己倒,小家伙又是送药,又是拿毛巾,忙得像个小主妇;最后还替他开影碟机,颠前跑后地一片片送片子给他选,看杨自道看不进去,尾巴干脆爬上床头,给他按摩额头。她的伤手在渐渐康复,屈伸不如好胳膊,但是,已经比原来屈伸幅度大多了。杨自道说,喔,你的手有点力气了。
  尾巴说,我有气功呀。你好点了没有?
  杨自道说,好多了。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小爸爸说,你很会讲故事。
  那,我讲一个人变石头的故事,好不好?
  好。
  太阳神有个儿子叫小俄,他有非常优美非常好听的喉咙,他一唱歌啊,水都不想流了,老虎狮子最厉害的野兽,都不想做坏事了……
  杨自道电话响了,辛小丰打来的,问杨自道好点没有。杨自道说没事。辛小丰说,弄了不少吸毒的,可能要忙到半夜,没事就不回来了。有情况你打我电话。杨自道说,没事,你安心。才放下电话,辛小丰叉打了过来,说,明天不上班了吧?
  杨自道说,睡一觉看看。我估计没问题。
  辛小丰说,还是休息吧,不缺那个钱。明天七点半,有人会送两份鲜奶来,是给你和尾巴订的。注意接收。
  杨自道说,订鲜奶?贵死了!你搞什么名堂?
  辛小丰说,你现在也需要啊。我好不容易哄人家,才肯送上山的。
  杨自道说,一小瓶鲜奶四五块,我都下不了决心,你还一订两份!中彩票啊!赶紧退掉,至少退掉一份!我不需要!
  已经订了。辛小丰说,七点半到。你们趁热喝掉。跟尾巴说,我会尽早回来。辛小丰说着就挂了。这一夜,杨自道痛苦难熬,连辗转反侧的挣扎都做不到,只有平躺干熬着。他真是有点后悔没有住院了。挨到凌晨两点多,他给夜班师傅打了电话说明天不接班了,让他跟车主说。倒夜班的师傅说,我看不出车损啊,你怎么这么严重?杨自道说,是啊,倒霉。我歇两天就来。
  杨自道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听到院子里厉声狗吠,凶悍得吓人。杨自道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尾巴只穿睡衣就爬下床,小小的身影往门外跑。杨自道急得大叫,回来!声音却很小也沙哑。尾巴已经开门出去了。杨自道挣扎着起来,才下床两步就栽倒了,天旋地转,脚步轻飘得不像自己的腿,而且上下伤口都火烧火燎痛不可挡。他又喊了一声尾巴,他判断是送奶的来了,可是他不放心,陌生人、鸡、狗,还有尾巴单薄的睡衣,都让他不放心。
  尾巴抱着两只白色的玻璃瓶进来了,笑眯眯的,可是一看杨自道在地上,吓得大叫,牛奶瓶全掉地上了,一瓶破了,白白地流在花砖地面,另一瓶还好。尾巴傻了眼,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在一地牛奶和倒地的杨自道之间,看来看去,想哭的样子。
  杨自道摇头,说,没关系,快穿上衣服……
  尾巴点头。
  杨自道感到一只小手,一直在抚摸他的额头,有时轻得像小蚂蚁。那只小手一直没有离去。杨自道说,我好多了,没事了。
  尾巴的声音比小蚂蚁还小:你会不会……死掉……?
  杨自道睁开眼睛,尾巴竟然一咧嘴,眼泪像断线一样掉下来。杨自道眼眶发热,他伸手摸尾巴,不会的我不会。尾巴把脸埋在杨自道的掌心里,呜呜的声音很模糊,道爸爸……我害怕……
  别怕,杨自道笑着,我肯定不会。
  在那只小手的抚慰下,杨自道终于迷糊过去。尾巴给辛小丰打电话时,电话关机了。尾巴小心绕过牛奶瓶玻璃碎片,反复出来看党阿姨来了没有。
  阿姨还没有来,尾巴不知道她要九点到。尾巴看着迷糊的杨自道,突然有了一个大胆决定。她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二楼楼梯。三个爸爸都不许她上楼,不许她去找楼上叔叔和小狗玩。尾巴站在卓生发卧室门口,有点迟疑,小卓就在里面大叫起来。门开了。卓生发说,哟,小尾巴,什么事?
  尾巴说,道爸爸头很烫,要不要去看医生?
  卓生发没有反应过来。鱼排上有温度计,这里没有。尾巴说。
  卓生发说,哦,我有。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尾巴郑重点头,我照顾道爸爸。
  卓生发找出温度计,说,你会看吗?尾巴迟疑着,显然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爸爸会看。不过他睡着了。
  卓生发说,我帮你看。走吧。你爸爸怎么了?
  他被坏人砍伤了。腿,还有这里。尾巴指指自己的胸部。
  卓生发大吃一惊,砍伤?不是车子刮碰?原来是刀伤?楼下的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又撒谎?对我撒谎?这些人太诡秘鬼祟了。
  一进楼下的房间,卓生发就看到窗边上的血衣血裤,没错,衬衫那个痕迹肯定是很锋利的刀留下的。卓生发站在杨自道床前。这个人的脸颊通红,嘴唇起皮,呼吸粗重。卓生发不好判断他是昏迷,还是睡着。尾巴抬头殷切地看着卓生发,卓生发也想看清楼下的伤情究竟,可是担心他一掀被子,说不定就挨上暴怒的一脚。卓生发甩好温度计,悄声说,我们轻轻把这个放在他胳肢窝,如果他动,你要马上说,量体温!记住吗?
  尾巴点头。卓生发轻轻慢慢地掀起被子一角,里面的白衬衫已经又被血浸透了。纱布围胸而过,还能看到一些刺青部分,看不出图形,但是笔画粗肿,晕开拙劣。卓生发感到极其刺眼也极其反感。他慢慢解开更低的扣子,把温度计小心塞进他的胳肢窝。他不敢塞得太紧,叮嘱尾巴扶夹好杨自道的手臂。
  温度计抽出来,卓生发看清是四十度三,他估计还要高。卓生发拍拍尾巴的脑袋,你快给你其他爸爸打电话吧,这个爸爸要马上去医院。危险。他在高烧。
  尾巴连忙到杨自道枕边扒拉手机,手机却正好响了。一看号码,尾巴就大叫起来,是我小爸爸!她急切地对着电话说,快点回来!道爸爸高烧!楼上叔叔说,危险,要马上去医院——他在睡觉,不能接了……
  四
  辛小丰跟伊谷春说朋友病得厉害,要回天界山时,伊谷春的脸马上阴沉下来。
  辛小丰知道,昨天的行动,伊谷春对他很不满。行动是昨天下午开始的,冲击一个隐秘的毒品小型超市。买毒的络绎不绝抓了十七八个,贩毒的店主却逃跑了,一贯最让伊谷春信任的辛小丰,却成为行动中最不可靠的环节,不仅如此,辛小丰自己还被那个家伙咬了一口。
  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当时,在二楼那个监控房间,一个被擒的女子,忽然吞下了手表。辛小丰让小丁和老赵他们倒提起她的腿,他在她背上狠踹了一脚。就在那女的被踹得吐出手表的同时,楼梯上一个队员在急叫,是那个没有搜到的毒店主,悄悄从三楼跳到二楼外墙逃跑。还在二楼监控室的辛小丰,也跳窗而出。在一楼的伊谷春也追了过去。以辛小丰平素的速度和敏捷,这样的距离,肯定不在话下,但是,毒店主就是脱逃了,当他发现伊谷春几个在前面堵截时,毒店主猛地折回头,要通过辛小丰逃向地形复杂的老区小巷。伊谷春认为他回头更是送死,他过不了辛小丰这一关。但是,辛小丰竟然没有立刻降服他,反而还被那个家伙咬了一口。被压在地上的对方,笑嘻嘻地说自己有梅毒,辛小丰一愣,那家伙猛地拱起他的膝盖,消失在交错小巷深处了。
  再也追不上了。看着辛小丰右手大鱼际上失败的血迹牙痕,伊谷春极度窝火恼怒。
  现在,辛小丰又跟他说,他要走。伊谷春不理他。他低头做着交接班日志。半天不理他,辛小丰就站着。行动的不圆满、整夜的不眠、没有成就感的通宵忙碌,辛小丰近期经常性的夜班换班;都让伊谷春肝火熊熊。辛小丰知道自己表现令伊谷春失望,但他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重重扔下笔,伊谷春站起来,背对着他。隔着办公桌,辛小丰看着伊谷春的后背。那个后背纹丝不动,根本不承认后面有等待。辛小丰觉得几乎等了一刻钟、一个小时,甚至觉得他也许应该转身而去,并永远不再看这个后背,永远不再回来。这时,伊谷春开口了,但并没有转过身子。他说,什么病?
  辛小丰说,邻居说高烧,昏迷了吧……
  伊谷春挥手,似乎厌倦,似乎不耐烦。辛小丰退了出来。他刚坐上的士,电话响了,是伊谷春的。他说,到医院,你自己也去打针。回来报。
  辛小丰一下子没有明白,伊谷春说,也许那混蛋没有骗你!伊谷春就把电话挂了。辛小丰看自己的右手掌,大鱼际位置都发青发黑了,几个已经不再出血的牙印突起,看着很恶心。的士师傅看到了,说,喔,老婆咬的吧?打生死架啊!
  辛小丰没有吭气。
  我老婆也喜欢咬我。的士司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兀自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辛小丰微微皱起眉头,的士师傅很机灵,瞟着辛小丰说,对不起,惹你难过了。辛小丰没有反应。司机感到无趣,打开收音机,这是的士司机最爱听的交通频道。主持人说,……这辆见义勇为的车,目击者说是海湾公司的,蓝白色。颜女士说,当时太紧张,没有看清车号。司机肯定受伤了。这名好的哥,穿栗色便西装,里面是海湾公司统一浅蓝衬衫,头戴灰黑色旧棒球帽,浅灰色的墨镜。墨镜掉现场了。现在在颜女士手上。因为好的哥的出手相救,被抢的救命钱都拿回来了。颜女士一家非常感激。现在,他们一家很担忧的哥的伤势,希望有他线索的市民,给她电话,定当酬谢。这是她家的电话……
  司机长叹一声,傻B!受伤了还跑,不叫人家给医疗费!
  到了山脚废旧铁路旁。辛小丰说,你能不能在山下等我?我还要带病人去医院。
  司机说,万一你不下来了呢?
  表价十五元,辛小丰给了司机二十元,他盯着司机说,先别找,等我。我记着你的车号,如果你有客就溜,我活活整死你!
  司机笑,哪能呢?WWw。xiaoshuotxt.neT
  杨自道是半昏迷状态。辛小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下山,那辆的士司机还算机灵,出来开车门帮忙。但他发现有血蹭在椅子布套上后,明显不高兴,说,哎!哎!这样的脏东西,影响我上客啊!
  辛小丰说,你开!我补偿你十元。
  司机说,五十元!
  辛小丰一拳打在他耳朵位置:还要多少?!
  司机感到了辛小丰不好惹,但还是气势汹汹地拍了下方向盘表示恼怒:这不商量价钱吗?有你这么不文明的吗?如果我还手,我们还去不去医院?
  开呀!辛小丰大吼一声。司机连忙启动汽车。
  杨自道腿上的那个伤及骨膜的伤口严重感染了。胸口上的伤口也重新清理后缝合。在中山大医院,杨自道不住院也由不得他了。安置好杨自道,辛小丰去处理自己的咬伤。注射室护士一开始以为是打狂犬针,因为咬伤的病人都这样处理,发现是预防梅毒的针,都有点畏惧的表情。一个老护士说,你怎么惹这种人呢?
  辛小丰说,不知道。我老板叫我来打的。预防万一吧。
  老护士说,梅毒患者的唾沫,是带病毒的。——怎么会让他咬得这么厉害?看你这么健壮有力气。
  辛小丰笑笑。
  在病房门口,辛小丰给陈比觉打了电话,大致说了情况。比觉非常不高兴,指责他们总是把事情搞糟。根本没有必要多管闲事!他说。辛小丰说,算了,碰上你,你未必就不管。比觉说,平时要死要活你们自便,现在,尾巴在你们那,很快还要花大钱做手术,你们做事考不考虑后果?现在又要花一大笔钱!辛小丰有点不高兴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在一起,大部分都是花杨自道的钱。比觉没有几个钱,跑船的时候好一点,他也都买天文书和望远镜之类了。有次在船上打架,还把一个相当高档的天文望远镜丢海里了。杨自道要给他钱,比觉没好意思要。
  辛小丰说,你别跟我们说钱的事!
  比觉说,昨天尾巴就跟我说了,他自己还轻描淡写不想接电话。我他妈还懒得问!现在好,事大了!那个他帮着抢回钱的那户人家,至少要出医疗费吧?你找他们要去!
  你够啦!!
  你也他妈的小心点!既然说好要死一起死,就别他妈的一个个像疯狗一样幼稚!我还等着观看十一月两百年来最壮观的流星雨呢。
  他没有说完,辛小丰就把电话挂了。
  比觉怒气冲冲,用力把一条魟鱼摔进鱼洗澡盆中。一大早,他就在鱼排上洗鱼。现在网箱养殖太密集了,水质恶化得厉害,天气刚刚有点热,石斑鱼和魟鱼的皮肤病就发作了。今年海珠又养了四网箱的魟鱼和石斑鱼。这两种鱼特别容易生鱼工叫“白浪”的寄生虫。每年夏天,比觉几乎都是天亮给鱼洗澡到天黑,严重的时候,要一条条刷洗,把寄生虫刷水里。今年的鱼病来得太早了。一大早,比觉打一大方桶的淡水,加上药水,边打氧气边洗鱼。一拨七八条鱼,至少洗七八分钟。洗得比觉想吐。辛小丰的电话,实在让他气坏了。
  海上,海珠也怒气冲冲地搭着别人的小机过来了。小机靠上林家鱼排,比觉过去把她一拉上来,她就往小木屋走。比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从来没有看到海珠这么铁青难看的脸色。一进屋,海珠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小袋子,比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海珠愤怒地塞他手里,竟然是个安全套。比觉愕然。
  海珠的嘴唇在颤抖,在他口袋里发现的!海珠双手卡在腰上,好,他用!我也用!我非用这个不可!
  怎么回事,林老板人呢?
  酒还没醒!猪!这只猪!男怕人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父母本来就看不上他,现在,我扶持他发了,他就这样对我!那就来吧!
  等他醒了你先问问怎么回事……
  啪,海珠竟然给了比觉一巴掌。比觉手上还戴着专门的洗鱼防滑防刺的黄胶手套,他连着手套一起啪啪还给了海珠两个大耳光,海珠被他打到地上。又被他一把提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海珠呜咽着,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像蛇一样,也像孩子一样委屈。比觉把她扔在床上,脱掉了手套。他没有用海珠收缴的安全套,他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腥风血雨、恶浪滔滔的海上。整理头发的时候,海珠说,不好意思啊,刚才我不是真的想打你,我实在是心里太难过了。
  比觉黑着脸,没有回答海珠。他又想到了阿道和小丰,眉头不由又皱起。
  海珠说,如果你这样的男人,都不理解女人,我们女人真是太苦了。
  比觉把手套捡起来,重新戴上。
  海珠说,我要报复他!
  之前你已经报复他了。比觉说,我明天要回城一趟。你找个帮手照顾一下鱼排。
  海珠说,明天后天我都有事啊!我约了人。太突然了,再拖两天吧。求你了!
  比觉拧起眉头:那我大后天下午走,隔一天再回。
  是尾巴的事是吧,我不拦你。手术完快两个月了,你还没有回去过。我心里有数。给你五十块钱,帮我买点水果给她吃吧。
  你把我春节后的工资都给我吧,我需要。
  我不知道钱包里有没有这么多,按两个月算,加上我给你长的工资,要一千三吧?
  一千四。比觉说。
  海珠把一千四拍在桌上,你刚才打我两巴掌,那么狠,怎么扣?!比觉接过钱数了,说,还有你给尾巴的水果钱呢?海珠半真半假地大叫起来,一巴掌五十!
  出尔反尔,好,比觉捡起地上的小袋子,还给你老公吧,你也别再麻烦我了。
  五
  党阿姨每天煮好晚饭就下班。她招呼尾巴吃饭,尾巴不肯。说要等爸爸回来。党阿姨说,你爸爸都在医院,还是我先喂你吧。尾巴摇头。以前,杨自道告诉她,晚上至少有一个爸爸会回家陪她吃饭睡觉。在小石屋这么久,两个爸爸没有失信。尾巴站在院门口。黄昏的空气,蜂蜜一样芬芳。那只威猛的公鸡不知道去了哪里撒野。如果公鸡在院子里蹓跶,尾巴是绝不出来玩的。她在院子边移动,在找一个最好的角度,能尽可能看到最远的山下的路,好早早看到爸爸们回来的身影。
  暮色开始发暗,山边四周有点焦糊发黑的样子,好像昕到公鸡回来的扑棱声,尾巴赶紧回到石屋。想想,她又走向二楼楼梯。卓生发家的门开着,他和小卓坐在桌子旁,一人一边在吃晚饭,卓生发边看报纸。他们家已经开了灯了。
  尾巴站在门口,说,天快黑了。
  卓生发放下报纸,说,是呀。你吃饭了吗?
  尾巴摇头,我等我爸爸。
  卓生发想了想,起身给尾巴拿来巧克力华夫饼干。尾巴拿了,但没有吃。她一直看着黯沉的天色。我不喜欢天黑。尾巴说。
  卓生发说,小尾巴,你的爸爸妈妈——我是说,生你的爸爸妈妈,我怎么没有见过呢?他们到底在哪里呀?
  尾巴说,你见不到。因为我是水仙花生的。我妈妈说,有一天,他们买了很多水仙花球,有一盆一直不开一直不开,肚子很大很大。比这个苹果还大。有一天半夜,水仙花肚子破开了,他们就听到我在哭,像拇指姑娘那么大。
  卓生发说,哦,哦。尾巴,你喜欢现在的哪一个爸爸?
  尾巴想了好一下,说,我爸爸都好。不过,现在,我有点想老陈。
  哦,你最喜欢老陈?
  不要你问了!我不要你问了!
  卓生发笑。尾巴威胁说下去,却还是挨在门边。
  那我不说话了。我看报纸。卓生发说。
  不乱问就行。
  卓生发假装看着报纸,小女孩在咬自己的手指头,一边看外面的天,一边偷看他。她不走。天黑了。尾巴说,我背得出小夏姐姐的电话。你电话借我好不好?
  卓生发把电话给尾巴。尾巴真的打通了。姐姐!你快过来好吗?
  伊谷夏很意外,尾巴啊,怎么啦?你都好吗?
  为什么你出差那么久呀?今天我很想你。
  道爸爸说我出差吗?
  是呀。他说出差不能打电话。说你回来就会找我。都这么久了!我想你。
  道爸爸呢?
  在医院。被坏人砍流血了。腿,还有心脏这里。尾巴比划着手势。电话那边,伊谷夏大吃一惊,她简直难以置信。你在哪里,这谁的电话?
  楼上叔叔的。我在他家玩。
  那姐姐明天去看你。我跟道爸爸打个电话,你乖乖的,好吗?
  好。天黑了。
  尾巴一放下电话,就听到楼下辛小丰着急的叫喊声,她大声答应着,欢快地扔下卓生发的电话,雀跃下楼去了。
  伊谷夏马上拨打杨自道的电话。虽然伤口被重新处理,但吊了一天点滴的杨自道,已经比昨晚轻松多了。他的体温降了下来。伊谷夏来电话之前,他已经使用电话,跟车主请了一周休假。看到伊谷夏的电话进来,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猛然,心里就阳光万丈了。
  伊谷夏说,你在哪里?
  杨自道说,在路上啊。
  那你来接我。马上!
  在跑长途呢,别急,我找个朋友马上来接你。
  骗子!骗子!!你是不是撒谎成性?!
  杨自道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她也许知道什么了。但他还是说,你怎么了?肚子痛得很厉害,是吗?
  你在医院!被人砍了!也许快死了,对不对?你为什么总不说实话?!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以为你是谁?!
  伊谷夏把电话挂了。杨自道深呼吸了一把。拿起电话,想拨过去,也已经拨了几个号,想想又作罢。
  党阿姨煮的猪肝汤因为冷了,很腥。花菜和排骨也都凉了。辛小丰用伊谷夏送的小微波炉热了热,却因为没有覆盖,汁溅得到处都是。尾巴寸步不离地跟着手忙脚乱的辛小丰。吃饭的时候,因为吃得太慢,辛小丰还要赶医院,只好喂她。尾巴含着饭,就是不吞。辛小丰急得一直塞,结果尾巴腮帮子鼓得大大的。再喂,她就呕了出来,全部吐了。
  辛小丰叹着气,心想还是老陈有本事。
  辛小丰说,道爸爸在医院吊瓶,药水要人看,滴光了空气跑进去,道爸爸就死了。所以,晚上我要去看药水。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尾巴点头后,又摇头。眼睛睁得很大,说,不行。我也去医院。
  医院太脏了,好多个人挤一个房间,他们都有病,和你以前的心脏病房不一样,那些病会传染人。
  尾巴似懂非懂,眼神里还是担心。辛小丰说,这个家,今天就靠你了。你把门关好,窗户也关好。别去楼上叔叔家玩了,也不许他到我们家,绝对不许。你记住了吗?
  那我害怕,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家最牢固了。小卓一叫,小偷逃都来不及,还有小发,那个野公鸡,凶得要命,连你都害怕,谁不怕?
  辛小丰帮助尾巴洗好,水杯里打好水,把尿盆放进房间,又仔细把窗户关死。尾巴跟着他,一言不发。尾巴手指金鱼,辛小丰又把金鱼提过来放在床边椅子上。最后,辛小丰把自己的电话给了尾巴。有事,你就打阿道电话,我和他在一起。辛小丰说,对了,今天晚上,你别跟老陈打电话。要不然他会担心。本来我叫他今天上来陪你,可是他太忙。
  尾巴嘟哝,说,我想老陈了……
  辛小丰说,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吧。千万别说你一个人在家,让他给你讲故事吧。辛小丰出门,回头看到尾巴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辛小丰又走回来蹲下。三四十平方的一间夜晚的屋子,对一个幼童来说,确实太大了。他抱起尾巴,说,我争取早点回来。
  伊谷夏放下杨自道的电话,就打了伊谷春的电话。伊谷春还在所里。伊谷夏向他要辛小丰的电话。伊谷春说,你怎么了,那事不是结了吗。伊谷夏说,我问他个事。和那事没关系。伊谷春说,没关系找他干吗,大家都忙着。
  伊谷夏说,你不给我,我就冲过去找他了。
  到底怎么了?辛小丰不在。他那朋友病了在医院。
  小丰跟你说,他是病了吗?
  是啊,发高烧,好像昏迷了。
  可是,尾巴刚才跟我说,那家伙是被刀砍伤的。两刀!我刚刚打电话问那老头,他竟然说他在跑长途!
  人家不喜欢你多问嘛。对于你来说,病和伤,不是一回事吗?
  我不喜欢他骗我!我偏要揭穿他的谎言!
  好了,回头我问了小丰,跟你回话,好吗?
  伊谷春也觉得奇怪,如果真是被人砍了,辛小丰为什么不说呢?他们到底忌讳什么呢?他那两个朋友看上去是令人费解。挂了伊谷夏电话,伊谷春打了辛小丰的电话。出来一个非常稚嫩的童音:你找谁呀?
  伊谷春说,我找辛小丰。
  我爸爸在医院。我接电话。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告诉我,你爸爸怎么了?
  小爸爸去陪道爸爸。道爸爸在医院吊药水。
  伊谷春听成了大爸爸、小爸爸。伊谷春说,大爸爸为什么吊药水呀?
  他的腿和心脏那里,被坏人砍到啦。很多血。你是谁?
  伊谷春觉得这个声音太好听了,他不由笑了笑说,我也是你爸爸。你想认识我吗?
  想。女童说,你在哪里呀?过来跟我玩好不好?
  现在不行。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那好吧。女童明显沮丧。再见。
  尾巴放了电话,发了阵呆,又给杨自道打电话,杨自道刚睡着,又给吵醒了。之前,尾巴已经打来四个电话了。辛小丰接了电话说,别再打了!尾巴,阿道一直被你吵醒。等这两瓶药水挂完了,我马上回来陪你。
  我要开灯睡觉。我要开所有的灯。
  辛小丰说,可以。我回来替你关。
  尾巴电话放了,自己开始脱衣服,可是脱着,木柜那边什么东西哒地响了一下,也许是木头开裂。她僵住了,她转眼看老柜子,又看高高的天花板,看着空旷的、有很多奇怪声音潜伏的大房间,再看看窗外,尾巴嘴巴一扁,想哭了。她不敢再打杨自道电话,又答应辛小丰不告诉老陈。她决定给伊谷夏打电话,电话一通,尾巴的眼泪就下来了,姐姐……我害怕……
  伊谷夏说,你一个人吗?尾巴?
  尾巴在电话那边,拚命点头。你来跟我玩好不好?我……害怕……
  伊谷夏想了想,说,现在太晚了,我明天来找你玩好吗?
  尾巴嚎啕大哭,伊谷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好像是,那你带我去找老陈……好不好,我想回鱼排……伊谷夏下了决心,说,好吧,你在那里等我。不能再哭了。再哭,大灰狼就知道爸爸妈妈不在家了。
  尾巴马上收声,说,那,你马上就来。
  伊谷夏父亲在书房在琢磨一份合作协议,母亲和保姆在看电视。伊谷夏把睡衣睡裤装好,下来对父母说了情况。母亲激烈反对她去,说,都几点了,不是山里吗,又没有路灯,什么人躲在暗处你都不知道。父亲说,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山里,确实会害怕。要不我给小蔡打个电话,让他去接来算了。伊谷夏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她奔向父亲热烈拥抱他。父亲在打司机小蔡电话的时候,伊谷夏妈妈发愁地说,这些男人怎么会带孩子啊。
  一个小时后,伊谷夏牵着尾巴进了伊家。伊谷夏把尾巴打扮了一下,黑底红草莓的小外套、灰呢小裙子、白裤袜,干净的小红靴子。一个樱桃小发夹,把她微微曲卷的柔软头发,夹在旁边,露出玉雕一样的饱满额头。一双水黑的大眼睛到处看,花瓣一样的嘴巴微微翘着,很讨人爱。一进门,把伊家父母,连同保姆惠姐都喜欢坏了。
  一家人说话间,伊谷春就进门了。看到尾巴,他傻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尾巴也盯着他看,有点不好意思。伊谷春向她伸出手,嘿了一声。尾巴很迟疑,并不握手,她说,你是谁?
  伊谷春说,你不是才叫我去你家玩的吗?
  尾巴不解。伊谷春笑,刚才你在电话里,问我是谁,我也告诉你了呀?
  尾巴明白了,说,你是小爸爸的朋友!
  伊谷春说,还有呢?
  尾巴声音很小,说,……也是我爸爸……
  所有的人一愣,都哈哈大笑,尾巴抬头看着大家,只有她没有笑。你不是我爸爸,尾巴说,我不认识你!伊谷春过去洗手,他在洗手间扭头,就看到尾巴还在远远地偷看他。伊谷春逗她,现在,我们不是认识了吗?所以,我是你爸爸。
  不是。就不是!
  伊谷春在逗尾巴的时候,伊谷夏到自己房间给杨自道打了电话,没想到是个陌生的声音。他说,杨自道睡着了。伊谷夏以为是杨自道不愿接她的电话,心里有些堵,她猜出是辛小丰,可与此同时,心里就涌起了对这个人酸溜溜的强烈排斥感。所以,她的声音变得很冷漠,说,尾巴害怕,哭了。我把她接我家了。你们别担心。
  噢,谷夏啊,尾巴到你家了吗?……
  伊谷夏厌恶地把电话挂了。
  六
  上午,伊谷夏带着尾巴到医院找杨自道病房的时候,辛小丰正要离去。
  辛小丰出了房门在等候电梯,电梯门一开,一个小身子就扑了过来:小爸爸!伊谷夏也跨出电梯。辛小丰一把抱起尾巴,说,逃跑了?胆小鬼!尾巴兴奋地说,姐姐家有鸟!它会讲话——小、黑——小、黑——
  辛小丰对伊谷夏点点头,带她们往杨自道病房走。
  伊谷夏看着前面走的辛小丰和尾巴,两人头碰头地一路说什么。尾巴一见杨自道,立刻扭身下地,扑到杨自道怀里,辛小丰出手已拦截不及,杨自道脸都痛歪了。尾巴吓坏了,嗫嚅说,……忘记道爸爸身上破了。杨自道也顾不上安慰尾巴,只是用没有吊针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他这下子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伊谷夏那里。
  伊谷夏眼神是游移的。杨自道尴尬地笑笑。
  小、黑——小、黑——
  她学我家的鹩哥说话。伊谷夏对辛小丰说,不知道你还在这,电话让我哥带单位了。你找他拿。辛小丰说,谢谢。我先走了。
  伊谷夏随辛小丰走向病房的时候,就隐约闻到了一种男人的香水味,现在,辛小丰从她身边离去,她确定是他身上残余的气息,因为不浓厚,好像是城市猎人。这个她不能确定。尾巴伏在杨自道床尾,看着医院门口报刊亭刚买的画报。嘴里吃着巧克力。
  你……要不要坐下?杨自道说。
  伊谷夏摇头。看在我快结婚的份上,你跟我说句真话好不好?
  杨自道发愣,但很快就过去了。他微笑着说,我保证。
  你是在跑长途,还是被人砍了在住院?
  被人砍了在住院。
  为什么被人砍了?
  我帮人家一个忙,没帮好,所以……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在跑长途?
  不想让朋友们操心啊,这事很没意思的。
  你是帮辛小丰打架,对吗?
  你……怎么想的?这和他没关系啊,再说,现在他比我会打架。只有他帮我还差不多。
  又开始撒谎了!老头!到底为什么?wWw。xiaoshuotxt。net
  杨自道笑,比觉刚刚骂我吃饱撑的。
  伊谷夏看着杨自道。忽然,她身子前探,要掀杨自道的被子:我看看你的伤口……杨自道一手飞快压住,而且力气很大,他把自己的伤口都压痛了。伊谷夏见状只好停手。
  看一下不行吗?
  杨自道摇头,他勉强保持微笑,说,这次我没有骗你,是刀伤,不深。都包起来了,什么也看不到。
  既然什么也看不到,你像处女一样的紧张什么!
  杨自道大笑,唔,对了……就是老处女……
  伊谷夏看着杨自道,杨自道看到了她眼睛里泪花一样的波光,她说,你……从小就讨厌女人是吗……
  什么?杨自道吃惊,你什么……
  你保证过的,要说真话!
  我的天,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的脑筋都是急转弯。我问你,你要嫁的人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吧。
  是个医生,聪明死了。所有的护士都想嫁他。被我手快捞到了。
  杨自道笑,厉害。他在这个医院吗?
  伊谷夏说,当然。你还以为我专门来看你啊。
  哦,难怪,杨自道说,我说这两天护士们怎么一个个都不高兴,原来你要霸占她们医生了。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然知道我是你朋友,她们换药打针更要下毒手了。
  伊谷夏站起来,陈杨辛,走不走?
  尾巴抬起头,是不是去你上班的地方?伊谷夏点头。
  去!我要去!尾巴收拾画报和巧克力盒子。杨自道知道伊谷夏心里不顺畅,但他也没有解决良方。他看着伊谷夏,礼貌地微笑着。伊谷夏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她看到杨自道的眼睛很复杂,在淡漠与温情、在嬉戏与难舍之间陈色糅杂,又像深渊一样不可捉摸。伊谷夏突然嘿嘿一笑,对尾巴说,我们要不要溺爱道爸爸一下?
  尾巴说,什么?
  伊谷夏走到杨自道床头,忽然埋头就是一吻。吻在他的颈窝里,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一丝城市猎人的味道。杨自道还没有反应过来,尾巴已经接踵而上,笑呵呵地也在杨自道的脖子上亲擦了两口,巧克力都蹭在他脖子上了。杨自道一手抱圈着尾巴,笑说,谢谢。路上小心啊。
  小、黑——小、黑——
  伊谷夏牵着尾巴出去了。
  开早会教导员训话的时候,伊谷春就在研究辛小丰的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一开始觉得打开“显示”不妥,可是,伊谷春很想打开。想到电话反正在尾巴手里,随便乱按也是正常的,伊谷春就按了显示,未接电话全部是“树林里”,没有名字。再看时间,从半夜十二点到一点多,树林里给他打了四个电话。辛小丰调的是振动提示,所以,手机在尾巴的小书包里振,昨晚,伊家人都没有注意到。
  “树林里”是谁呢?这么晚了,这么密集的电话。伊谷春又按开他的短信菜单。收件箱里有三个未打开的短信,发信人还是“树林里”,而发件箱、草稿箱全部是空的。非常干净,就是说,辛小丰有随手清短信的习惯。伊谷春看了未看短信好一会,又把它打开了。第一条,二十一点二十九分发来的:我回来了。下飞机。你在哪?伊谷春又打开第二条,十一点四十:我到家了。给你带了小礼物。我来接你好吗?第三条凌晨一点二十:你怎么总是不可捉摸呢。求你!接我电话!
  久经沙场的伊谷春,竟然感到了自己的心跳。辛小丰把过往短信删得如此彻底,正说明这些短信不可停留的性质。散会后伊谷春回到二警区的办公室,辛小丰就上来了。看到自己的电话在伊谷春桌上,他直接拿了过去,很快就在察看什么。伊谷春猜不出他在察看哪个部分,因为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伊谷春也不动声色,他说,莲岳二里的那个武疯子昨晚又把邻居老马家的门捅坏了,还要杀他孙子。现在吵得很厉害,老吴已经带小丁过去了。不行可能还是要你过去,都说老马夫妇最听你的话——你生病的朋友还好吧?
  辛小丰嗯了一声,他还在低头看手机。伊谷春觉得刚才也许把那几个未接短信直接删了更好,但又觉得不妥。辛小丰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和那个树林里一联系,就会确认对方发了几个短信。而所有的短信都失踪,是尾巴办不到的。保留它,却有一半的可能,是孩子随意操作的结果。伊谷春这么一分析,目光也坦然了。
  辛小丰确信手机被伊谷春看过了。他不相信凌晨十二点、一点,尾巴还在玩他的手机。室内设计师的这三个短信内容,伊谷春自然半眼就看出门道,但伊谷春不动声色,辛小丰也只能若无其事。辛小丰感到伊谷春就像一个来自天空的阴影,鹰隼一样地张翼,越来越暗地笼罩在他的身边,他感到自己走不出这个阴影了。昨晚,伊谷夏来电说尾巴在她家,他当时就心里一沉,平时他们只是告诫尾巴不要理睬卓生发,没想到,还有尾巴面对伊谷春的一天。而伊谷春的职业性的阴森犀利,和鬼祟无聊的卓生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的眼睛能把干枝盯出汁来。昨晚,伊谷夏电话挂得很快,辛小丰的第一念头,就是希望尾巴没有把电话带走,虽然电话尤其是短信,辛小丰自信自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设计师的短信尤其是他喝多时的短信,突然进来,语言是相当要命的。辛小车从来是看了速删,一般也不回复。不过,辛小丰转而又镇定下来,就让伊谷春看吧,凭这,他又能求证出什么呢,用比觉的逻辑来解释,那这些都是蜡烛底下以外的秘密。
  正在一楼值班的、外号叫阿猫的警察敲门进来,说,前田所一个警察过来要人,他们所领导想把“王来富”移过去并案审理。辛小丰看到伊谷春眼里一丝狐疑的目光。阿猫说的是前晚抓的一个摩托贼王来富。伊谷春和辛小丰下楼。那个前田所的同行,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短式警便服,表情严肃。一看到伊谷春,他就递过一枝软中华。伊谷春嗅着烟,把来人让进值班室里间。伊谷春说,好久没见赵同立了,他是我同学。来人说,啊,就是赵所长叫我来的。支持一下!www.xiAoshuotxT.Net
  伊谷春点头微笑。辛小丰直觉来人可疑,递烟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人手腕上隐约的刺青,有点像杨自道胸口的低劣漫漶风格。辛小丰不能确定伊谷春那个角度是否看得到刺青,但是,现在,伊谷春的笑容,辛小丰太熟悉了,那就是猫玩老鼠的微笑。伊谷春说,好的,没问题。你稍坐一下。
  伊谷春走了出去,辛小丰也跟了出去。伊谷春穿过所大厅,一直走过暂住证办理外窗,他到了大门口。所大门前面十来米的地方,是几棵老芒果树,陈旧斑驳的老树下,总是站着人,站着那些想进派出所看亲友,又不敢不能进来的嫌犯亲友团。伊谷春喝了一声,王来富!果然,辛小丰看到树下蹲着几个男女都站了起来。伊谷春一挥手,那几个人迟疑地走过来,伊谷春迎了过去。你们是王来富什么人?一个女人说,我是他老婆。伊谷春点头,一边细看着这几个民工模样的男女。突然,他大喝:就给这一点钱,你们还想捞人?!
  几个人都呆了一下,互相看着。那女人说,不少了,昨天在你们大厅就给了四千了。说弄出来再给两千,加起来六千啊!我们一年才……
  伊谷春点头,好。他对辛小丰说,把他们请到我办公室,把笔录搞定。辛小丰知道楼下那家伙完蛋了。他可能还在和阿猫侃侃而谈。辛小丰一直没有问,伊谷春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后来阿猫说,赵同立两个月前就调青川所去了。那个敢来派出所捞人的酒店前保安,果然就着了套。辛小丰后来看到伊谷春在上报材料上填的是三年劳教。真是够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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