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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秘不示人的小本子

 第七章

  一
  辛小丰一直睡到鼻子发痒。迷糊中,怎么揉,鼻子还是痒。耳畔传来清泉冒泡般的格格笑声,睁开眼睛,尾巴拿着一枝新鲜的狗尾巴草,冲他乐。辛小丰按下狗尾巴草,继续睡。眼睛很涩很沉,他想再睡一会,可是手机闹钟响了。
  辛小丰闭着眼睛,把手机铃按掉。尾巴捏住他的鼻子,说,赖皮!你说一点叫你,叫你都不起!
  辛小丰在床上使劲伸了个懒腰,还是闭住眼,最后五分钟。
  尾巴说,五分钟是多久呢?
  你数五百下……辛小丰又迷糊过去。不一会,又感到鼻子发痒,他把鼻子掩住,脖子也开始痒了,游虫一样痒过,没有地方躲。他闭着眼,一张手臂,把床边躲猫猫的尾巴一把抄起,尾巴啊地大叫一声,辛小丰以为蹭着她脸上的伤了,吓得一睁眼,孩子却缩着肩头抱着自己的左小臂。
  这里痛?!辛小丰猛地坐起。
  尾巴已经泪眼汪汪。辛小丰要把她袖子撸起看,尾巴缩回手不让。
  怎么,这么痛?——阿道!——阿道!辛小丰大喊。在院子里帮尾巴洗衣服的杨自道,两手甩着肥皂泡奔了进来。
  辛小丰声音很大:她这手臂是不是有问题?不能碰!
  是啊,昨天都不愿洗澡。倒看不出什么,现在肿了吗?
  尾巴也不让杨自道看她的手臂。杨自道说,看来要去医院拍个片。
  好,我起来刷个牙。噢!妈的,跳起来的辛小丰拿起手机,不行,吃了饭还得去所里。昨晚搞了一大摊——我晚上一定回来。辛小丰最后这句是对尾巴说的。
  得,我下午带她去,你先吃饭吧。杨自道说。
  医院里值班的医生年轻得让杨自道不信任。可是,春假期间,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倒是年轻的医生很认真。X光出来了,骨头没有什么特别,年轻的医生端着片子研究了老半天,说,有点软组织呈畸形改变,但未见明显骨折现象,我估计,是左肱关节半脱位。
  半脱位?你估计?
  医生点头。我给她复位吧,会有一点那个。医生看出杨自道的狐疑,说,你要是不信任我,你可以换个医生再看。像这样半脱位,X光有时就是拍不出。另外提醒你,软组织——韧带、肌腱、软骨和骨膜损伤是不能自行愈合恢复的,如果不及时治疗,以后就会造成习惯性脱臼,有些小孩就这样,所以就要及时修复。不然,这个漂亮小美眉就惨了。
  杨自道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年轻的医生对警惕的尾巴说,我先看看,我看看哦,我们先要认真地看一看……他的动作极快,似乎有轻微的骨头响,尾巴啊地张嘴大哭,但旋即停下来,看医生,又看自己的手。
  看看,能不能抬起来,这样疼吗?
  尾巴迟疑地摇头。
  这样呢?
  尾巴缩回手臂。
  医生说,已经正位了。因为软组织有点伤,还要静养,大概二十天能够恢复,然后弯曲活动就正常了,疼痛也会慢慢消除。不过,三周内,你们不要拉扯孩子手臂,以免韧带拉伤、软骨磨损加重。
  还在医院,杨自道就接到伊谷夏的电话,说找陈杨辛。杨自道把电话给尾巴,一听要去吃匹萨,尾巴立刻破涕为笑,说,姐姐我马上就来!手没有断!
  杨自道抱着尾巴出来,发现伊谷夏竟然扶着一辆银色的大别克车,就在门诊大楼前面,不知道跟门前的保安胡诌什么,保安摸着自己的脸,笑呵呵的。尾巴眼尖,大叫姐姐。伊谷夏奔了过来,领着尾巴往车那里去。
  杨自道说,谁的车啊。
  伊谷夏说,我爸爸的。今天他和客人在我家玩牌,我开。
  尾巴急着奔前座开门,杨自道一把拉住,要陪她一起坐后面。但伊谷夏要杨自道坐副驾座,看她开。杨自道想了想,把尾巴哄到后面去才到前座。
  一启动,车子就抑扬顿挫地走起来。杨自道小心护着尾巴受伤的手,忧虑重重地观察着伊谷夏。她身子前趴,边开边舔嘴唇。一看就是手忙脚乱不自在。果然,没开多远,杨自道就感到了她车感之糟糕恶劣,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一会儿工夫,杨自道额头被激出一层细汗。
  小心!杨自道大喝一声,拉了方向盘一把。
  你怎么开来的啊!
  伊谷夏自己也吓了一跳,说,是那的士乱开!我刚才来的时候开得挺好。你坐我旁边,我就紧张了。我实际水平比这高。
  你下来吧。杨自道说。
  杨自道坐进驾驶座,握着方向盘,心这才踏实下来。这辆手动挡的商务别克其实很好开。
  伊谷夏说,这几天,你正好不上班,教我开车吧。我付钱。
  杨自道笑,你雇不起我。我很贵。再说,尾巴谁看护呢。
  我们带上她,去安全的地方呀。也可以在天界山后山啊,机场西那条八车道的断头路,也没有车。
  再说吧。也许你家人不让你开车是对的。有的人天生没有车感,硬学硬开,练成马路杀手,祸国殃民。算了。
  你残忍哪你!
  还是听我的话吧。
  没想到吃完匹萨回到天界山,尾巴就说伤手酸痛。杨自道和辛小丰好容易哄得把尾巴的左袖小心脱了,两人在台灯下仔细看,竟然发现小臂大面积浮肿,还有紫青色的淤血出现了。在医院看是有点肿,但面积没有这么大,也绝对没有淤血。难道是被那个年轻敬业的医生,给扭坏了?小家伙的手臂不愿伸直,脱了袖子,怕痛就不肯穿上。辛小丰心疼地要马上去挂急诊重新拍片。但尾巴死活不去,后来跺脚哭叫起来。杨自道也心如乱麻,他不敢说,今天下午坐了伊谷夏的车历过险,心里暗暗担心,是不是在车里又给撞了一下,小孩子说不清楚。杨自道蹲下,小心地一寸寸按捏尾巴的骨头,又似乎没有事。他心里松了点,估计还是肌腱、骨膜、韧带等软组织问题。
  要不要给比觉打电话?辛小丰问。
  算了。杨自道说。
  尾巴睡着后,辛小丰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卷钱,递给杨自道。杨自道很惊奇,他以为是加班费,拿过一数,四千五百。这不可能是加班费。哪来的?杨自道说。辛小丰说,用就是了。
  到底什么钱?
  你是不是不缺钱了?
  缺,今天一趟医院又是两百六十多。——到底哪来的?
  你别管了。我希望能请个保姆,白天来照顾她。尾巴别再回鱼排了。
  你别一厢情愿。天气好,还是让她跟比觉。她在这,我出车更不放心。
  所以要请个人。辛小丰说,你还剩四天假是吗?之后呢?
  我肯定要去上班,不然一天至少损失一百多。我们亏不起。
  两人沉默了一阵。杨自道说,你这钱……
  你别管了。
  其实……杨自道斟词酌句地说,比觉说的可能有道理,你干那个玩命的活,收入太低了!我干一周,你干一个月不止,几乎搭上小命。所以,如果姓伊的危险,不如,干脆辞了……
  杨自道以为辛小丰会像以前一样大发脾气,这次却很安静。只见他出了口长气,没有说话。两人又是长时间沉默。两人都抽着烟,辛小丰突然觉得空气不好对尾巴不利,起来开了窗。在窗口,他狠狠吸了口,把烟头在手指上捏磨碎,用力撒出窗外。
  阿道,辛小丰看着窗外说,人和人差别真是很大。昨天那一大摊,那些家伙看上去大多数像白痴一样,那种弱智的眼神,看了就想踹,真让人瞧不起,可是,他们所带的钱,我想比我一辈子挣的都要多。真是很奇怪的感觉。凭什么呢?
  你不做这一行当,随便干其他,肯定不比他们差。杨自道说。
  辛小丰又出了口长气,轻轻把窗户关了。杨自道担心他可能不说了,他总是这样不健谈。比觉能通宵彻夜地说话,小丰不行。但是,今天,辛小丰是想说话的。他说,当时我决定去那里,你们都反对。比觉说,蜡烛底下不一定最黑,因为它身边可能有聪明人。他理解错了,我不是因为黑,才过去的,是我喜欢。有点像是……啄木鸟,不过我是在啄自己身上的虫,我喜欢啄的感觉,越啄我越踏实。也许有一天,我会死在那里,可是,我想,没有比这个结局更好的了。
  辛小丰对职业异乎寻常地投入,杨自道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住在天界山,只有两三次休假在家,因为他的肋骨被制造冰毒的人踢断了两根。那次半夜在公园里被人围着暴打,他浑身是伤,也没歇息两天,又伤痕累累去上班了。还有一次,子弹从他的肩胛穿过。清理了伤口打打针,他又没事了。
  辛小丰说,今年以来,我多次做到一个相同的梦,都是尾巴在寻找我们,在哭,因为我们都不见了。第一次是在一个芦苇地里,大片的芦苇地,风把芦苇吹得一片片低下去,小小的人站在那里,睡袍在飞,她披着长头发,声嘶力竭地叫我们的名字,没有人答应她……第二次是在一个旧街道,有点像我们老家的胜利大街,也是没有一个人,尾巴在叫我,眼泪鼻涕把头发都粘在脸颊上……
  是因为她病了,你很担心……
  辛小丰摇头,不是,我感觉不好。这是暗示我们,今年,我们可能要离开她了。时间到了。
  杨自道被辛小丰的梦境描绘弄得很难过。今年他也有这个奇怪的感觉,也许和伊谷夏有关,所以,辛小丰所说,他没有吭气但感同身受。
  辛小丰说,这么想着,我就特别想多陪她,我不愿她回鱼排。我要尽我所能,给她幸福的日子。是的,比觉说得没有错,蜡烛旁边是有个眼镜蛇一样的聪明人。离开,当然是最安全的,可是,我问了自己很多遍,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问自己,我确定自己不全是为了那点黑。既然不全是,那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那就是说,你不可能离开那地方了?杨自道说。
  辛小丰点头。
  我对你那个钱,有不好的感觉。
  这你就别管了。多操心尾巴的手术吧。
  是啊,鱼排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太艰苦了。我原来真是想过,你也许可以辞职。这对大家都好。杨自道说。我们还是雇个白天保姆吧。辛小丰说,夜班我们俩尽量错开。我想好了,保姆的开支我来承担,你就管筹备根治的手术费。四五万块,不是小数字,另外,怎么也还要给你老父你哥哥寄一些吧。
  你哪来的钱?杨自道说。
  不是说了,你别管我吗?
  两人一时无话。杨自道递了一枝烟给辛小丰,并伸手帮他点着。两人开始默默抽烟。烟大约抽了半根,杨自道说,你不会有一念之差吧?我们三人跟他们家是有约在先的。
  辛小丰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把尾巴的被子掖好后过去把窗户再次打开一条缝,然后走到杨自道旁边。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最了解我。这么多年来,每一年八月十九号,我都把一年的良心账告诉他们。你就放心吧。明天,我们还是去挑一个好保姆吧。
  好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杨自道说,楼上那人,本来就让我不放心,现在加上一只疯疯癫癫的鸡,我真是担心。比觉他妈的现在舒服死了,天天晚上躺在船上看星星。
  孩子延长暂住,跟楼上的怎么说?
  杨自道说,肯定要加钱。加钱也许他都不干。那人阴恻恻的不好捉摸。
  不干,我弄死他的鸡!
  弄死他的鸡,人家更不干了。
  那就让他陪葬他的鸡吧!
  两人大笑。尾巴翻了个身,床上传来嘎硌、嘎硌、嘎硌很道劲的声音。两人走过去,袖手站在她床前看。我的天,辛小丰说,小孩磨牙齿这么响啊,简直像嚼干豆子啊!会不会把牙咬坏了?
  两个人都像欣赏什么绝妙音乐,脸上笑眯眯的。杨自道说,小时候,听我母亲说我也老磨牙。看来,她是像我多一点。
  不会吧,辛小丰说,带出去,人家都说像我。
  这一夜,天界山小石屋里,睡得最不好的是房东卓生发。
  二
  卓生发觉得自己的窃听,越来越奥妙了。他的黑皮本子上,他认为有价值的积累越来越多。他总是记下时间,然后是重点句子:
  “如果姓伊的危险,不如,干脆辞了……”
  ——这句话是在说,有个姓伊的人危险,还是说他们在从事一个危险的行当呢?看上去是那个人,对他们构成的安全威胁。那么这是什么人呢?楼下又到底在干什么,要逃避危险呢?
  “比觉说,蜡烛底下不一定最黑,因为它身边可能有聪明人。”
  ——这句话很特别。谁都知道这句老话,那是用来形容最安全的躲藏位置。那么,他们要躲藏什么?联系他们的对话,他们肯定是在逃避什么。那个叫比觉的,就是那个最野蛮的家伙提醒说,蜡烛底下不一定最黑。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姓辛的躲藏地非常特别,而且,有个姓伊的已经发现了什么,那么,姓伊的是什么人?
  “我感觉不好。这是暗示我们,今年,我们可能要离开她了。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这个比较费解。小女孩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这么牵肠挂肚,割舍不下?小女孩身上有什么秘密呢?今年,他们又要去哪里?时间到了?是指什么时间到了?不方便带孩子去吗?
  “你不会有一念之差吧?我们三人跟他们家是有约在先的。”——这肯定说的是钱。他们似乎动不了什么钱,因为跟“他们家”有约定。他们家又是谁呢?
  “每一年八月十九号,我都把一年的良心账告诉他们。”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他们”,这是一个需要每年向其报账的对方,是两人以上的一个组织?一个上级?监督机构?良心账又是什么说法,不是假账、混账。楼下的,要对谁这样忠诚?他们在服从于后面的什么人呢?谁是他们的老大?
  “不干,我弄死他的鸡!”
  ——听到这句话,卓生发气坏了。这句话更加说明,他的房客绝不是友善的东西。更让卓生发惊恐不安,也是让他彻底辗转难眠的是后一句:“那就让他陪葬他的鸡吧。”窃听,看不到楼下的表情,但是,他能听到楼下两个人的狞笑。卓生发认为,在这个偏僻的地界,杀死一个人和杀死一只鸡,动静都差不多,是容易办到的事,楼下并不是一般人,这些云遮雾盖、露尾藏头的窃听内容,已经证实了这些怀有秘密的房客,都是心狠手辣之徒。所以,远离才是上策,容纳他们,就是与虎为邻。
  但卓生发到底舍不得放弃这几个迷雾重重的人。他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想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必要揭开这个谜底。他很高兴自已有勇气对邪恶宣战。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楼下姓杨的就跟他摊牌了,还送了他十块卤水豆干。当时,卓生发在院子石桌边,给散步回来的小卓梳毛。杨自道过来说,听说您找不到卤水豆腐,今天看到了,顺便给您带几块尝尝。
  哦,谢谢!山下那家老字号分店豆腐坏得很。都是石膏做的,还经常把馊掉的卖出来。我已经不买他家的了。
  不是那家的。在小市场新开了一家。应该不错。
  卓生发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肯定要谈加住小孩的事了。果然,姓杨的说,早上我们到医院,医生说,孩子要理疗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每天要去医院做。所以,想跟您说一下,她还要在这住住。您看,可以吗?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了。虽然她不该招惹小发,但是毕竟是小发害她摔倒了。
  杨自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只公鸡已经有名字了。
  卓生发慢条斯理地梳着狗毛,说,只是,孩子在这里,房屋的使用肯定和过去不相同了。提高点租金合理吧?
  杨自道说,合理合理。您说吧。这样我们住起来也心安。
  你们那个大卧房,三十多平方,五米多的挑高,按现在的住房结构,这么宽裕的面积起码就是两房一厅。楼下卫生间也基本归你们用了,厨房呢,你们现在也越用越多了,我经常就是捞一把面。
  杨自道说,您直说吧。
  现在外面的行情,两房一厅起码都是七八百,还没有带家具的,还才两米六七的房高,压抑死人,更谈不上这么好的空气质量和自然环境了。所以,四百实在是太低了。
  那您想要多少呢?
  我也不加价吧,和行情价一样,那些文物家具还归你们用——叫小孩爱护点。你看,八百怎么样?
  杨自道微微一笑,说,您说的有点道理,这卧室的面积真是不小,但是,并没有两房一厅的功能。现在只有一间,只能睡觉用。您也没有第三张床,我现在都睡我们自己买的旧沙发上。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一间房要租八百,我看性子急的人会揍您。
  这么偏僻,房东你们又讨厌,其实,你们可以走的。我老家亲戚早就想过来,要住我这。你们讨厌我,要搬走也行。多收的租金我可以还你们,我也可以给你点租期未尽的赔偿。
  您这什么话,远亲不如近邻,住这么久了大家也有点感情了。那天,不是您及时给孩子药水,我们还真是麻烦大了。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多钱,孩子还有一个大手术在等着。
  我知道你们有钱。再说,三个大男人,养一个孩子,会连房租都出不起?WWw.xiAosHuotxt.Net
  确实如此。您看,能少收点吗?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房租,是你们平时对我太不友善。一句诚实的话都没有。三个人到底谁是小孩的父亲,没有人告诉我!我到你们屋子好心地安全检查,你们个个对我发脾气,完全不尊重我这个房东。你们凭良心说,房东会欢迎你们这样的房客吗?
  是是,对不起。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卓生发依然梳理着小卓,没有看到杨自道的脸色在变化。他说,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卓先生,杨自道的语气冷得让卓生发不由抬头看他。杨自道说,我们住久了,彼此都会认识加深。你现在问这些,和租房子有关吗?
  这难道是秘密吗?见不得人?!
  我告诉你,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杨自道声音的狠,一下就令小卓跳起来,凭着石桌的高度,它要撕咬杨自道的喉咙。杨自道一掌把它打下桌。小卓雷霆暴跳,二度冲锋。卓生发赶紧抱起小卓,怒吼:你疯啦,它又不会咬你!手这么狠!
  杨自道说,你听清楚了,我也是性子急的人,但是,我尊重你了!
  杨自道转身走开。
  卓生发本来想叫住他,再说租金的事。可是,看小卓被打,心里气恨难平,实在不愿委屈自己主动开口。
  这事僵到次日伊谷夏来,她自告奋勇亲自出马,竟然彻底解决了。但从此,伊谷夏和卓生发,有了交情。在伊谷夏眼里,卓生发是个感情细腻的、愤世嫉俗的、有爱心的孤独男人。伊谷夏介绍说,房东的老婆孩子以及岳母,都在外地旅游的一次车祸中,离他而去。伊谷夏这么说,杨自道和辛小丰听了都哈哈大笑。伊谷夏莫名其妙。杨自道说,关于我们,一个字都别跟他说。记住!伊谷夏的出现,卓生发彻底打消了驱赶楼下房客的念头。他感到,他很快就能接近谜底核心了。
  这期间,比觉打来两个大发脾气的电话。第一个暴怒电话,是他后来发现杨自道竟然在尾巴半脱臼的情况下,坐过伊谷夏开的车。他认为,孩子的小臂绝对是二度受伤。
  因为尾巴告诉他,姐姐开碰碰车。——比觉大骂,这么要命的车技,你怎么不给她系安全带?你他妈的在车里干什么?!
  第二个暴怒电话是综合批评:尾巴每天把鸡蛋偷偷扔掉,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公鸡为什么没有关起来!还有,保姆来之前,辛小丰必须请假!
  林老板家鱼苗死了一批,海珠死活不让比觉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比觉每天和尾巴通个电话,了解了这边情况,每次都气得恨不得马上冲过来。他觉得那两个混蛋父亲实在太笨太粗心了。被他劈头盖脸吼叫着的杨自道,也知道他是疼孩子,但一接电话总是被他老三老四地痛责,连续多次,终于也火了,说,你现在清闲得天天看星星,吃饱撑的就摆老资格,你最好给我闭嘴,别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比觉说,噢,你们现在知道辛苦了?过去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累得半死,你们不是每次来都嫌这不对、那不好?!
  三
  伊谷春这两天,老是看不到辛小丰。
  协警队员一般统一住宿,但是辛小丰,凭借他一以贯之舍生忘死的沉默和高效,赢得了例外。伊谷春接手以后,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自由。一般情况下,辛小丰还是很给他面子,有任务,他都会果在宿舍里,没事他就和哈修在一起。
  冲击老何聚赌案大获成功后,伊谷春在所里连续三天都没有看到辛小丰,问队员,不是说他要迟来一会,就是说他刚走。这天晚上十一点,他们这个组刚巡逻完收工,伊谷春打辛小丰电话,说,你在哪里?辛小丰说,我在公园。和哈修在一起。伊谷春说,我过来透透气。你在双拱桥那里等我。
  春天的夜公园,虽然地灯微幽,还是能感觉到空间里一层层氤氲的雾气。伊谷春才走过昏暗的晨练大草坪,远远的,双拱桥那边的哈修就躁狂兴奋起来。很快地,唰唰唰,哈修奔跑过来,直扑伊谷春。辛小丰的身影,随后也在槟榔林边出现了。
  两人一起走着。伊谷春说,这两天都没怎么看到你,今天我也以为你回去了。
  本来想回去的,但是,太晚了,一听到我的脚步,最近房东那小狗会冲下楼拚命叫,把小孩半夜吓醒了。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你知道老何那个赌博案,赌资有多少吗?
  知道。三十一万多。不是简报都出来了吗?
  三十一万两千零六百。伊谷春说,实际应该比这多一点。
  辛小丰没有说话。伊谷春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辛小丰说。两人跟着哈修慢慢绕着鸭子湖走着。
  伊谷春说,我很喜欢法律。我觉得法律,是人类发明的最好的东西了。没有它,我们都是野生动物。我们天生比所有动物都坏。要制定出好法律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不折不扣地遵从它、执行它。不论在哪一个环节,我们血管里的野性、兽性、惰性都会伺机钻出来,占法律的便宜。一部好法律,一部人人遵从的好法律,决定了这个社会的进化步伐。
  辛小丰没有说话。那天,老何案件一完,他在所门口和伊谷春相遇,伊谷春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最后他在墙上狠狠摁灭烟头走了。当时,辛小丰就明白了,没有什么可以避过伊谷春的眼睛。
  法律有时候不近情理,伊谷春说,但是,从警多年后我想透了这个问题。不近情理是法律折衷的代价,这不能是我们拒绝它的理由。因为如果这样,这个社会就会失去秩序。没有秩序,我们就沦为动物世界。哪个方面失去,哪个方面就沦陷。所以,法律应该成为我们敬畏的神——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什么可说的。
  伊谷春就近上了一个秋千,并指了旁边一个。辛小丰也坐了上去。哈修坐在地上,看伊谷春和辛小丰在秋千上轻轻晃荡。
  我师傅家阳台上,有一个秋千椅子。深夜,我们在他家喝了酒,就在那里不出声地摇晃。宿安水库强奸灭门案的那个冬天,因为案子一直破不了,又是省里挂牌督办案子,师傅的压力很大,情绪坏透了。经常喝酒,有一次醉后,他抱着我哭了。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喝白酒。他本来可以升处级,他的年龄杠快到了,干一辈子了,那是他最后的机会,但是,还是另外一个人提上去了。这个案子走了弯路,那个提上去的人,抓捕了村里的一个流氓小混混。有村民说,那个乡下小混混老是跟着那个在地里素描的少女吹口哨,扔小石头。抓进来,那个家伙全部承认了,说是他和另外一个同伙做的。另外那个人在逃。师傅说是扯淡,他知道那个对手的办案风格。认定是屈打成招。果然,案子后来被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
  你师傅为什么认为那个人是扯淡?辛小丰问。
  一个是现场精液,一个是指纹,一个留在饰品上的指纹。跟那个家伙对不上。
  不是说,还有一个同伙在逃吗?
  没有同伙。那是虚构的。你想,一个人为了活命,连灭门死案都承担下来了,他还会隐瞒同伙情况吗?可是,这个同伙的情况,他什么也说不完整。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住哪里,平时怎么来往,还有谁认识他,这一切全都是乱的,每一次供述的都不一样,今天可能说辛小丰,明天就成了杨小丰。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编下去了。
  ……那个少女很漂亮吗?
  调查的时候,都说是。但我看到的她,已经是巨人观了,腐烂巨人观。脸面肿胀,眼睛鼓出来像两只乒乓球,鼻子和耳朵,像黑蘑菇,下唇肿得外翻,很丑,很恶心。
  退补不是可以重新再查呀。辛小丰说。
  也许师傅心灰意冷了。当时不是那么闹,证据也还没有灭失,应该是有办法追查真凶的。师傅在刑侦专业上无人能比,但是,不太会料理人际关系。前几天,我给他拜年,他说,再过两个月就退休了,他会来这里旅游小住几天。
  那个案子就成了历史悬案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熟悉一个词叫“天谴”。就是说,冥冥之中,,老天突然会给你一个机会,一切都水落石出了。这也是老百姓常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是指这一类神秘现象。——潮气太重了,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秋千,往公园门口走。辛小丰说,我知道你会找我的,老何那摊的赌资,实际要再多四千五。
  伊谷春站住,看着辛小丰。
  辛小丰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是我拿了,在现场。
  伊谷春说,简报已经出来了,那数字就是正确的。但是,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它归还法律。这钱我出。因为我们一样出生入死,而你的报酬只有我的五分之一。我也不会对你说,下不为例。因为,我的个人爱好,并不等于你的。这种事情,我只能,等你理解。
  两人没有再说话,哈修不断跑远,探路似地又返回接引他俩,一路只听得它张嘴呼吸的嘿嘿声。进了所大门,伊谷春回自己办公室,辛小丰把狗带回后院。一会儿后,辛小丰又上楼进了伊谷春办公室。伊谷春在换便衣。辛小丰说,我能不能休息一段?
  伊谷春停下来看他,目光有不解也有恼火。
  辛小丰说,小孩还没有找到保姆,需要有人照顾陪伴。
  和四千五有关系吗?我们直截了当。
  没有。
  你在报复!伊谷春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不愿意让辛小丰感到他多么习惯他的工作默契。辛小丰低头牵了牵嘴角,在伊谷春看来是个友善的、非常有魅力的微笑。他在看伊谷春玻璃案板里夹的一张银黄色的精美贺卡。辛小丰不知道这张唯一被伊谷春压在玻璃板底下的贺卡,是他师傅的女儿纤纤寄来的。贺卡非常特别,辛小丰看着,又牵了牵嘴角,依然是很友善的面部表情。
  伊谷春没有再说什么。衣服穿好后,他说,三天,够了吧!
  辛小丰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请过假,也真的觉得累了。
  当保姆怎么能说是休息?马上,返城民工潮就开始了。你到底想休息几天?!
  我也没有想好。眼下最需要的是保姆。
  你的意思是,保姆一个月找不到,你就一个月不来,两个月找不到,你就两个月不来?!
  怎么可能,辛小丰还是一牵嘴角,似笑非笑,除非你开除我了。
  给你一周!但有事你还得来!
  辛小丰点头,走了。伊谷春走到辛小丰刚才看的玻璃案板的贺卡前。他衣服也换好了,他也可以走了,但是,他忽然不想走了。他站在辛小丰所站的角度,盯着压着贺卡的玻璃案板好一会。
  伊谷春下了楼。他去楼下办公室找出一个笔记本大小的小勘探包,又回到自己办公室,随手关死门。他俯身在玻璃案板前。他从勘探包里取出一只扁刷。打开铜粉盒,但看案板的颜色,又决定使用铝粉。他用扁刷,沾上铝粉,轻轻地扫在辛小丰刚才左手按的位置,他刚才目测,辛小丰的左手大概在距贺卡左沿十公分的地方。刷上薄薄的一层铝粉后,他再从勘探包里取出另一把干净的刷子,同样小心地把多余的铝粉轻轻刷掉。辛小丰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半个小指都出现了。食指、中指尖的乳突花纹和小犁沟不是很清晰,这个伊谷春早就想到了,因为辛小丰经常用左手把燃烧的烟头直接捻磨熄火。但是,伊谷春还是拿出自己的相机,把它拍下。然后,再拿出日本透明胶带,覆盖在指纹上,再把沾有指纹的胶带,小心贴在一张红色的指纹纸上。指纹留取程序,全部完成了。
  他端详了它好一会,然后把它锁进自己的抽屉里。
  四
  好多天没有外海回来的渔船,养殖户都巴望渔船快来,好买些鱼料。出海捕鱼的渔船,在大海上,就会把捕捞的鱼,按经济价值分类收好,他们会把最小最差的小鱼碎虾,一片片冻在船舱里,回港后,这些最低级的鱼料,就卖给这些鱼排养殖户。这些流程,比觉以前跑海的时候,就熟悉。
  今天冲上船抢搬杂鱼冻片的渔工比平时都多。也有好几家鱼排的老板亲自督战,像海珠那样。那情形,有点像每年六到八月休渔期前后的抢货。比觉个子大力气猛,上下船利索,一下子来回搬了三十多片;一个四川来的养殖新渔工,走不习惯船,忽然摔倒,他本能地一把抓住前面的比觉,比觉一个趔趄,被缆绳绊倒,摔在甲板上不知谁留的一小堆鱼上。里面的一条本地人叫臭都鱼的鳍扎了一下他的肘部。比觉跳起来,钻心的疼,从胳膊肘那一点弥漫起,全身都要哆嗦起来。
  “一魟二虎三鳗四臭都”,懂海的本地人,谁都躲着这几种凶鱼。这些鱼刺鱼鳍释放的神经毒,让被扎的人,四五个小时全身痛得生不如死,按渔工的话说,除了指甲不痛,全身哪里都痛。无针可打、无药可救。有人试过当场尿尿,好像缓解不了多少。
  这天的晚饭,就是海珠帮比觉烧的。她自己也在船上吃。
  按惯例,尾巴每天晚饭后会跟比觉通个电话。比觉痛苦地接着电话,本来就躁,听说辛小丰今天没有带尾巴去理疗,孩子又说手还是不能伸直弯曲,比觉火立刻就上来了。叫辛小丰接电话。辛小丰说,我要带她去,是她坚决不去。医院那个理疗的机器,就是让她做来回弯曲手臂动作,我想,在家也有让她做类似练习。比觉狠狠地说,你是怕麻烦还是怕花钱?她脸上是否被你们摔破相我还怀疑着,你再给我弄出什么残疾,我饶不了你们!辛小丰说,你水平高,那你自己过来管啊!
  比觉痛得弓起身子,又放直又弓起。似乎大声说话,都能震痛全身神经,又无可触摸。他说,那保姆找得怎么样了?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那破工作辞了!二警察、狗腿子!你要这个虚荣干什么!
  辛小丰说,你他妈谁招你惹你了?!滚远点!别对我指手划脚!
  辛小丰把电话挂了。比觉气得扔了电话。他摸起海珠上次带来的烟,抽出一枝,但还是放弃了。海珠过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说,我把汤热一下,你再吃一点。刚才你几乎没吃。比觉摇头,喝了水,被烫了一下,又皱起眉头。
  比觉蜷在木头旧沙发上不再说话。海珠递给他一枝烟,直接放在他唇上。比觉深深吸了一口,看不出是痛苦还是难以割舍。海珠打着打火机,说转移镇痛啦。比觉摇头。真有毅力啊!海珠说,你就是不抽,一月能省多少?三百块?两三百块你又能干什么?十个月才两三千块!我又不要你还钱!
  比觉转头,还是把烟打掉了。
  好啦好啦,算我每月孝敬你抽吧。我给你带烟。
  比觉笑了笑,你把这个钱,也换成工资发我,我要。
  呸!想死!——不痛了吧,已经快四小时了。海珠说着去了厨房,比觉听到她打着煤气的声音。
  海珠说,唉,这么多年,没有比较,都不知道你和你姐姐的好。那个临时工,你不知道,白鹭叼我们家的鱼,光光别人家看到的,就四五次了。要命不要命?我就说,怎么白鹭现在都喜欢停在我们家鱼排上。我跟林建东说过,要长你点工资,真的!
  比觉说,好。谢谢。
  拿什么谢啊?我对你这么好。海珠眼睛的诱惑太明显了,就像刚刚撬开的牡蛎,鲜甜弥漫,似乎稍微一抖,汁水就出来了。比觉懒得再说,伸手把这个女人一把拽倒,按在膝头。海珠有点做作地娇喘,说,哎你不痛了……
  天界山边,月光下,杨自道和伊谷夏在废旧的铁路野草坪前练车。
  因为辛小丰休假在家看护尾巴,杨自道只好出来教伊谷夏开车。这些天来,伊谷夏每次来都像老鼠搬家一样,几乎搬来了半个厨房。
  收受了伊谷夏那么多用品,不止辛小丰,连尾巴都认为阿道应该教伊谷夏开车。废旧铁轨这块三角形的草地,够宽裕的,杨自道在教伊谷夏在路上掉头技巧。伊谷夏总是在原地打拧方向盘,杨自道不允许。伊谷夏掉来掉去,不断把方向盘扭得吱吱响。杨自道忍不住骂她朽木不可雕。伊谷夏理直气壮地说,以前练倒库,教练就是这样教的,大家也全部都这样打!
  教练错了!大家也错了!
  连我哥都这样干!
  你哥怎么了?你哥神仙啊?!
  伊谷夏语气恳切地问:……听说……所有的哥……出车之前,都要……拜关公什么的……?杨自道扭头看她半天,不明白她的脑筋怎么搭的。……呃,那个,我是说,有些讲究……很实用……比如,这个方向盘,原地转就很不吉利……车轮也不能见血……
  杨自道差点背过气去,伊谷夏保持着虔诚的困惑,……这是不是……很灵验的一种迷信讲究……?
  分明又是即兴的信口胡诌,杨自道:行了行了!你好好记着,回去也告诉你哥,原地打方向盘,或者行驶中打死方向盘,会使方向助力系统油管内的油压骤然升高,容易导致油管破裂。方向盘就无法控制了,很危险。
  噢,这样啊,是你的教练告诉你的吗?
  是老师。我学了四年。
  四年?!四年学这个?
  汽车专业。
  嚯?!老头,你是科班出身呀,难怪开得那么神。wwW.xiaOshuo txt.net
  杨自道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嘿,你初恋在那里吧?
  那学校那时没女孩——杨自道挥手示意她再开。
  伊谷夏又认真开了几趟,杨自道刚想表扬,她又差点撞到刚才撞到过的隔离墩上了。杨自道叹息,你真是他妈的笨!别学了!
  哎,伊谷夏说,老头,我很好奇,你的初恋很精彩吧?你们是走到哪一步分手的?是牵手了,还是亲吻了,还是上床了?
  杨自道说,有个中国人在美国考驾照。美国考官很友善。上车后,还给考生递了烟,然后边开边聊天,谈笑风生。中国考生特别高兴,碰上个好考官哪。到了终结地,下车,考生想,今天我一路开得轻松顺利,肯定过。谁知那考官一下车脸就臭了,大笔一挥,考试通不过!考生当场傻眼了。——知道为什么吗?慢慢想。好了,到家发个短信给我。
  杨自道下车。往山上走。他很快就听到身后汽车熄火的声音,一扭头,伊谷夏跨出车门奔了过来。嘿,等等!杨自道站住。我要付报酬。昨天也没有付!
  杨自道说,你快付给我们一个厨房了。快回去吧。
  伊谷夏一个助跑,从后面扑吊上杨自道的脖子。杨自道猝不及防,差点两人一起跌倒。我现在想付你一个卧室,她指杨自道双颊,这里,枕头,指他眼睛,这里,被子。最后她一指他的嘴,这里,双人大床。
  先Kiss你哪一笔?
  杨自道更措手不及。他想了想,说,我们……只能刷卡。
  伊谷夏僵立在石阶上。
  为了弥补败兴和无趣,杨自道伸出双手,使劲捧了捧她的脑袋,说,快回吧。伊谷夏盯着他,说,你,真的是同性恋?
  杨自道相当于被点了穴道,他慢慢转过身子,说,谁告诉你的?
  据可靠人士。
  那就是吧。
  你!——真恶心!你太恶心啦——伊谷夏叫起来,她大喊大叫起来。
  回家发我短信。杨自道转身大步上台阶。
  五
  中华电影院门口,是个自发的劳务市场。杨自道在那里前后挑了四个保姆回来,最后都黄了。最后找了个四旬妇女,看上去很麻利,姓党。江西的,说老公在这里开出租。没事出来干着玩。爱笑,菜也烧得不错。可是,才干三天,和卓生发摔锅大吵。那女人动作快,把卓生发素食的锅碗瓢盆,和杨自道辛小丰他们的东西胡乱混用,而且,两条短裤也用洗衣机,水龙头总大开着洗菜冲碗,连切菜都不关。她骂卓生发是神经病,卓生发骂她是败家精;那干练的保姆最后说,要么分厨房,要么她不干了!卓生发毫不退让,说,你这种人,到谁家都不受欢迎!
  杨自道两边斡旋,上下讨好,最后保姆要求加五十块工资。杨自道觉得很荒谬,更要命的是,卓生发说,留她,就至少要加他五十元水电费!辛小丰听得头昏脑涨,他知道自己也该去上班了。便说,加加加。给她算了。保姆居然说,看在你和我男人都是开出租车的份上,我先试一个月,他要再屌我,你就是跪下来求我,老娘也不干!
  伊谷夏好多天没有消息了。练车当天晚上,杨自道不放心给她发了短信,她没有回。隔天,杨自道让尾巴给伊谷夏打电话。但是,电话被按掉了。再打,还是按掉。杨自道忍了几天,又给伊谷夏发短信,说尾巴找你。还是没有回音。
  辛小丰看着杨自道,牵着嘴角微笑。
  这些天,因为有保姆和小丰在家,杨自道玩命地干,只要别人叫替班,他都上。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五点起来,接自己的白班,傍晚五点,交班,可能又开上另一个师傅的晚班的车。这样再开到半夜十二点。回去有时洗都不洗,倒头就睡。
  这天晚上十点多,杨自道接到一个号码陌生的电话:杨师傅吗,你在哪里?小夏——电话就被按掉了。杨自道把车赶紧靠路边,又回打过去。一直没有人接。虽然杨自道的电话,不少客人都会拨打,但他肯定这个电话,是伊谷夏的家里打来的,那应该是伊谷夏妈妈的声音,肯定是有问题了。杨自道一边回拨,一边往她家开。依然没有人接。他只好打伊谷夏的手机,一次次被按掉。他停下发短信:我正在过来。十分钟。
  杨自道走最近的路,一路穿梭飞驰,两次从旁边的车掠过,只有一指间距,惊起骂声一片。六七分钟后,他赶到了筼筜丽景大门口,就看到伊谷夏佝偻着,被妈妈和保姆搀扶上了一辆出租车。杨自道想追着那辆出租走,不料,自己的车门被拉开,三个涂抹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的女孩,钻进了他的车。人间天堂!身边的女孩说。
  你们换一辆车好吗?杨自道一直想记前车的车号,可是视线不清。身边的女孩扑闪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说,怎不早说?我们都上来了!
  对不起,我正好走神。换一辆吧。求你们了!
  拒载?!——我告你拒载,马上你就被罚五百块!
  杨自道只好掉头,往人间天堂而去。伊谷夏病了,还是那个要命的痛经?家里为什么没有车呢?看她们那个样子,很慌张着急。显然伊谷夏是走了一百多米到大门口来等过往出租的。她很痛苦。杨自道心头阵阵发涩发紧,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还真是非常在意那个女孩。等三个艺妓一下车,钱还没有找好,他就再次拨打伊谷夏家电话。果然,保姆来接了,说,去医院了!肚子痛得要拆房子啦!杨自道说,那现在谁开车接送啊,保姆说,打那个的。伊老板出差了,她哥联系不上。杨自道又问在哪个医院。保姆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
  这工夫,已经有人上了杨自道的车。杨自道心神不定,没有注意到一个黑衣保安对他打停止的手势,等他发现前面路口有突然出现的路障赶紧停车,一个黑衣保安已经拉开车门,抡起胶棍劈脸打来,杨自道回避之间,见右后镜三个黑衣保安正叫嚣着跑过来。杨自道清醒了,蹬腿狠狠踹开那人,一手飞快倒挡,一脚踩油门,后退几米,再换前进挡猛踩油门,汽车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高速冲向那个红色塑料隔离路障,黑衣保安看车子这么疯狂,惊叫怒骂着避闪。轰的一声,路障向两边撞开,杨自道的车子疾驰而去。
  乘客死死抓住门把,看着杨自道,半天说不出话来。开到大街,杨自道一手摸纸巾,一边对那个惊魂未定的乘客说,对不起。乘客这才叫起来:血!你嘴巴和鼻子都是血啊!黑社会啊?!杨自道点头,说,我不能接这里的客,来候客的司机必须每月交他们三百块钱,才能在这里排队拉客。我们,只能下客,不能上客。
  噢,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刚好看到有人下。
  不怪你,是我走神了。
  那你的引擎盖要修掉不少钱啊。都翘起来了。
  还好,不然我的医疗费误工费比这个高得多。
  临下车,二十元的车费,客人给了一百元,说,别找了。杨自道说,这和你没有关系。客人说,你把计价器上的别人的发票都撕给我好了。我能报销。杨自道挺感动。
  客人走了,直到隔天,杨自道才发现,客人给的是百元假币。要平时,他一摸就能感觉到,但那天,他心里有事,又对那客人充满感激。没想到假币趁虚而入了。杨自道气得直骂娘。那天晚上,杨自道反复在两家医院门口慢行拉客。他一心希望能碰上点滴出来的伊谷夏。同时,他不断打她的电话,都是关机。
  大约十二点,在筼筜湖畔的红粉佳人门口,一个黑风衣的大嘴美女,对他狠狠扔着烟头拦车。杨自道认识她,她也认识杨自道的车。大嘴美女上来,黑风衣里是低胸豹纹紧身衣,白色硬质丝巾;宽阔的铜钉黑皮带下,是黑色皮短裤、及膝的黑靴子。大嘴美女一脸怨愤。杨自道自己心情恶劣,看到了也懒得过问。开了一会,女人发现杨自道脸上受伤,说,叉挨人打还是刮擦了?杨自道说,今天收工早啊。
  女人,呸!恶心!无聊!回家睡觉!wWw。xiaoshuo txt.Net
  杨自道还是懒得问,他知道那女人住在黄厝。海边农民盖的出租房里,住着许多吧女、按摩女。到出租房前的一段木麻黄林荫道上,那女人开始脱风衣、解围巾、脱上衣。杨自道一把拽住她的手:怎么?又不想付钱?
  我操!你亏呀?!大嘴美女大怒,三十块钱上个美女!你还亏呀!
  杨自道今晚脾气异常恶劣,他指着路边的豁嘴的垃圾箱骂,那东西天天摆在那,我扔不扔垃圾它都在那,它亏什么?!
  你今天疯了?我操你妈讲不讲理啊?垃圾箱也比他妈的垃圾好!你就把你自己从头到尾扔了,也他妈要收垃圾处理费!
  大嘴美女瞪着黑着脸的杨自道,一口唾沫用力吐在位置前的挡风玻璃上:不是看你人不错,老娘还不乐意!没有两百块,你看我出不出台!我操你妈!
  大嘴美女扔下三十元,摔门而去。
  杨自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启动汽车,追了上去。
  小石屋一楼,灯光明亮温暖。辛小丰和尾巴在床头灯下一起看书。尾巴打了个大呵欠,辛小丰说,十点多了,这下该睡了。他帮尾巴脱牛仔外套。尾巴叫,手还痛。辛小丰说,好吧,我很慢很慢地脱。明天我们要多练习一下。
  小牛仔夹袄,袖子窄、质地又比较硬,让辛小丰脱得额头有点沁出汗。小家伙看辛小丰心虚,故意哇哇大叫。好容易脱下来,里面掉出个名片大小的通讯录,辛小丰一拿起,竟然就是自己床头柜里密不示入的东西。
  我的!尾巴想夺回去。我的电话本!
  辛小丰打开一看,之前写过的“正”字,全部被撕掉,只剩下现在打头的第一页上剩一个半的“正”字。下面,就是“中班陈杨辛”四个字。再翻过去,就是老陈,爸爸、姐姐、小爸爸、陈杨辛、书书、小狗、大鸡的电话号码。按本子上原有的通讯录的格式填写的。只有小狗和大鸡的后面电话栏是空的,它们没有电话,陈杨辛自己的号码是5555555。
  辛小丰的脸阵阵发青,面对尾巴天真的脸,他好容易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咆哮。之前,他有告诉孩子,不要动他和阿道抽屉柜子的东西。尾巴是聪明的,她看到辛小丰脸色骤变,眼神明显胆怯下来。她伸出手,试探着触摸辛小丰的手。辛小丰脑子空白了好一会,才说,来,我们脱掉毛衣。语调基本平静,但辛小丰的声音竟然全部嘶哑,仿佛声带里忽然堵满了霉锈。现在,尾巴脱毛衣,一声也没有吭,乖乖配合地把毛衣脱了,自己钻进被窝。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面,看着辛小丰,仿佛怕他离去。
  辛小丰说,你撕掉的那些纸张呢?
  尾巴一脸茫然。辛小丰说,你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玩的?尾巴说,昨天……嗯……那天……这个孩子,一直分不清楚昨天、前天、后天的说法。辛小丰说,你记不起来撕下的纸张放哪里了,是吗?尾巴点头。辛小丰把本子翻给尾巴看,指着“书书”说,这是谁?尾巴大声说,楼上叔叔呀!辛小丰说,是他给你的电话号码吗?尾巴说,是呀。我问叔叔要的。辛小丰说,他看到你手上有这个小本子吗?尾巴点头。
  辛小丰说不出的绝望和空虚,好像这十多年来的一切都很虚妄。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清零了。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隐秘交待,他甚至羞于做这样的记录,正是这样,他特别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它,包括阿道。可是,他又知道,这个幼稚可笑的记录,一点一点给他带来了隐秘的慰藉。十几年来,不知哪一天开始,每帮一次人、每抓一个混蛋,他都会记上一划,这记录令他羞愧难堪,可是他还是坚持记下来了。现在,几乎都不存在了。这也许就是一个暗示,暗示他,十多年来,他一笔一划甚至拿生命做代价的积累,实际上依然是轻若鸿毛的东西,转眼就灰飞烟灭了。
  尾巴大睁着眼睛,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辛小丰,她知道自己闯祸了。
  辛小丰拿过笔,把本子上的“书书”改成了“叔叔”,说,你这个是书本的书,我这个才是叔叔阿姨的叔。记住了吗?尾巴点头,她拿过本子,翻到第一页,指着剩余的—个半“正”字说,你不会写正字吗?我会呀!
  辛小丰笑起来,我也会了,是原来不会。
  那撕掉也没有关系,你都会了呀!
  辛小丰说,对,算了。这个本子送你了。
  在卓生发的窃听备忘本上,辛小丰通讯录上遗失的五页小纸片,已经被他用胶水粘在上面。卓生发把玩着这五张小纸片,脑子里不断回放关于它们的对话。这个小通讯录,当时卓生发像侦探一样,到楼下翻看的时候,就在一个床头柜的抽屉深处,发现了它。看上去是普通的,但是,卓生发有一个直觉,它不普通。普通的东西没有必要这么放,楼下的甚至钱都不会小心放。当姓杨的擅自给床头柜加锁时,卓生发感到,就是为了保护它。
  “他看到你手上有这个本子吗?”(不知孩子什么反应)“是他给你的电话号码吗?”(姓辛的这么追问小孩)“是呀。我问他要的。”
  是的,没错,楼下很在意这个小本子,尤其在意楼上的“他”是否知道它。这只能说明,它是特别的东西,很特别的东西。
  卓生发反复翻看琢磨着它们,每一页、每一个“正”字的五笔,都不像是一气呵成连贯写出的,有时虽然是同一枝笔写的,但不是连贯完成的,有时笔不同,就可以很明显看出,这是一个记录。这么隐晦,它究竟记录了什么呢?一笔一笔见不得人的买卖?或者一个隐秘的计划实现?一个秘密的得到?
  在楼下的床头柜里,卓生发第二次琢磨它的时候,是姓杨的企图装锁之后,那时,卓生发比以前镇定,很小心地察看了一次。首页有一串数字8191988。猜不出这是什么,银行账号比这数字长。密码?股票代号?电话号码也不像。猜不出。但卓生发倾向于这种性质判断:这是一份邪恶的记录单。
  楼下,后来出现的叫伊谷夏的姑娘不一样,她就像一棵春天里刚刚长出绿叶的树,没有一片旧叶子。她第一次上楼,小卓放下大骨头就不断嗅她,并逮了机会,舔了她的腮帮。那个姑娘把惊恐和尴尬都藏在挣扎出来的友好的问候里,她说,嗨!嗨!!我长得就那么像猪大骨吗——
  小卓对她的友善豁达,十分满意。卓生发给她泡了最好的茶。两人聊出了许多共同语言。卓生发告诉她,妻子、孩子以及岳母,在外旅行中,死于一场坠崖车祸。得了一些保险赔偿,但他不打算再成家,红尘深处,到处都是有毒之人,他准备就这样在红尘边,干干净净地度过余生。他看到那个姑娘眼圈都微微发红了。卓生发告诉她那只叫小发的鸡的来历。伊谷夏听了也十分难过。
  第三次碰到伊谷夏,就是在小石屋下面的大榕树下。女孩子一个人,光着脚,对着树合掌祈拜什么。
  那一天,卓生发和伊谷夏聊得更深了,他们一起在天界山后山小路散步。伊谷夏因为新鞋打脚,只好脱下,一直提在手上。卓生发就带她专走细沙地和柔软的草地。卓生发带她认识了旅人蕉、油棕、米棕、沙糖棕、越南蒲葵。
  卓生发说,你刚才跟大榕树祈祷什么?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卓生发大笑,说,我知道你在求什么。你对那个白头发很好。他不上心。对不对?
  一般般了。伊谷夏说。
  别傻了,他配不上你。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卓生发原意是一个天使,一个魔鬼。那家伙百分百不是好人。可是,伊谷夏对他的话无比热切的眼神,令卓生发反而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兜底直说。他和她之问,虽然很友好,但毕竟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和信任。
  伊谷夏却站住了,她扭脸看着房东:为什么?卓生发含蓄地微笑着。
  喂,告诉我,你天天和他住一起,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随便说说,说着玩嘛,我们俩有交情了呀。
  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差远了。你会后悔的!
  那个,……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女人?他有女人就正常了。
  那……什么意思你?
  一个怪人嘛什么意思!他们都是古怪的。三个男人,三四十岁了吧,一个个一身蛮力,都不结婚,没有一个亲戚来过,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还出入变态酒吧,换你怎么想?那个讨人爱的小女孩,到底是谁的孩子?天知道!每个家伙都说是她父亲。鬼才相信!
  你是这样想的?伊谷夏嘟哝,他们是好朋友,尾巴是比觉姐姐的孩子呀……
  你相信了?这孩子的名字叫陈、杨、辛,你不觉得奇怪吗?姐夫姓什么,难道也姓陈,为什么姐姐姐夫都失踪了?他们到底去了哪里?陈杨辛,不就是这三个家伙的姓氏吗?这世界上,没有男人会这样相处的!你认为这正常吗?
  你觉得他们三个……是同性恋?www-xiaoshuotxt-nET
  你自己琢磨吧,也许比这还要复杂呢。说心里话,要不是你来说情,我早就不想再租给他们了,我都做好了提前退租的赔偿准备。
  为什么啊,你觉得恶心是吗?
  我住上面,恶心不到我。我就是感觉不舒服。噢,我们互相信任,我多说了一些,但我们的谈话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他们。否则邻里关系就更糟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了。
  两人顺着小路往外走。卓生发说,你刚才对大榕树说了什么?
  伊谷夏也感到了卓生发的好奇和执拗的分量。她说,我问它我今年能不能结婚。
  卓生发笑,你才多大呀。它不会同意的。
  我跟它说,我是个不合格的产品,只有结婚生子,我才能改良好,就和健康人一样了。我想那个人能天天抱着我睡觉,然后抱着我和孩子一起睡觉。
  卓生发将信将疑,说,大树怎么说?
  它说不行。
  你怎么知道它说不行?
  伊谷夏有点不好意思,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说,我是认真的。
  卓生发郑重点头。
  我跟它约定,如果它的树冠枝叶在摇,就表示它在打招呼,礼节性的问候,表示友好;如果它树下的胡须在飘拂,就是它在笑,表示接纳我的想法、支持、许可。
  结果呢?
  结果我每次问这个问题,它的胡须都不动。哪怕山里大风吹得到处树叶响,它都纹丝不动。你说奇怪不奇怪?
  卓生发说,不奇怪。你要尊重这棵老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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