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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榕树的胡须在飞扬

 第十一章

 
  一
 
  小卓死得太突然了。当时尿血的症状刚刚有点好转,那天,卓生发下班回来,小卓照例热烈欢迎。只是,这次被比觉踢伤后,小卓都无法到院子里相迎。但是,即使在发烧,卓生发只要踏上木楼梯,小卓就会拖着病体,在二楼楼梯口尽力晃动尾巴。这天,卓生发一上楼,也听到小卓喜相迎的动静,就在他看到小卓的那一瞬间,小卓呀地倒在了楼梯口。它的身子在扭动,卓生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小卓的屎尿全部都出来了。到医院,更多的血尿出来了。www.xiaoshuotxt.net
  医生说是器官全面衰竭,完了。卓生发看到小卓的牙龈、舌尖都变得灰白。当天夜里,小卓吐出来的灰色舌尖,再也收不回去了。小卓看了卓生发最后一眼,断了气。但那双黑亮的圆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卓生发,卓生发泪雨滂沱。
  这一夜,卓生发一直抱着小卓冰凉僵硬的尸体。他在琢磨楼下所有的窃听记录汇总。辛小丰带有8191988字样的几页“正”字,作为原件黏附在那里。就在自己簌簌不断的眼泪中,天色刚亮,卓生发完成了最完整的窃听总结报告。
  结论推断:
  1988年,8月19日,在一个叫宿安的水库,发生了一起强奸灭门大案,五人被杀。三名作案人负案潜逃十四年。现在。这个作案团伙成员,就住在天界山3号。
  伊谷夏一直约杨自道的车,杨自道都请别的师傅代劳了。伊谷夏打的回到天界山废旧铁路旁,再打杨自道的电话,说尾巴上吐下泻,杨自道的车,果然很快在路口出现。他把车停在废旧铁路边,刚熄火,就看见伊谷夏奔过来开车门。
  杨自道知道受骗了,但是没有发作。他说,你从石屋下来吗?
  伊谷夏说,是。卓生发的狗死了。现在尾巴在安慰他。他很难过。他以为是你们投毒。我说不可能,他说我傻。
  你是傻。我送你回去吧。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想去深圳,我会让你的生活很甜蜜。
  谁也无法给我甜蜜生活。你真的要离开家?
  你不走我就不走。
  杨自道笑。我们都没有想到要去深圳。倒是,我再认真问你,如果我们三个都走了,你会帮我们照顾尾巴吗?我是认真的。
  我一个人照顾她?——不可能!我不干!
  杨自道停了一会,说,我们都以为你喜欢她……
  你们不去深圳,那你们想去哪里?
  你别管这个。你真的不愿意帮忙?
  伊谷夏摇头,除非,你们带我一起去。
  难怪那个变态房东骂你傻。你真的不愿意帮忙?
  伊谷夏摇头。
  我们看错你了。尾巴也看错姐姐了。
  你们跟尾巴都说了要走?!为什么不能带上她,带上我?!
  能的话我们就不要走了!
  真自私!就为了自己!其他什么都不顾!你太自私了!——你太自私啦!!
  你才自私!杨自道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又任性又自私!——算我没求过你!
  杨自道发动汽车,汽车冲下大坡,拐上中山大道,直奔筼筜湖而去。在筼筜丽景,杨自道停下说,下去吧。我还要挣钱。
  伊谷夏不动。杨自道下车,到副驾座门边,拉开车门就把伊谷夏一把拖了出来。伊谷夏站在车前,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呆看着杨自道咣地摔上驾驶座的门,疾驰而去。伊谷夏回到家中,惠姐看到她泪流满面,吓得说,肚子又痛啊?要不要去医院?
  伊谷夏摇着头奔二楼自己房间去了。一进屋就扑倒在被子上,乱箭穿心,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们准备跑了,可是,他们并不信任我,却又要把尾巴这个小包袱托付给我。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有个孩子确实不方便逃亡,可是,为什么不可以一起走?他连她也抛弃了,而且是在她主动邀请他外逃的情况下,他不愿和她一起,哪怕说五个人一起,他还是不愿意。这种能杀人的男人,真是冷酷无情啊!
  伊谷夏爬起来,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哭肿的眼睛和被泪水腌红的上唇沟。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丑,这么令人生厌和失望。这么一想,自己又泪水烫涌。如果不是有个警察哥哥,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可是我并不介意。我愿意跟你亡命天涯,我什么都愿意。你会带我走吗?可是现在,他们不可能相信一个警察的妹妹,他们提防着我。我一说,那只会使他们逃得更快更远。
  有人敲门。伊谷夏以为是惠姐,或者妈妈回来了。伊谷夏不想开门。她忍住了哭泣声,却收不住间歇性的抽噎。敲门声在继续,而且是弹琴一样,五指头轮敲的那种,从小伊谷春就这么敲门。伊谷夏把门打开。
  伊谷春进来把门关上了。脸色阴沉严峻。
  真厉害,连我你都敢耍。
  伊谷夏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伊谷春,滑坐在了床前地上。
  先说,谁把你弄哭了?
  伊谷夏垂首不吭气,身子还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抽噎。伊谷春把杨自道辛小丰比觉在厦门大学前的合影,扔在伊谷夏的身边。伊谷夏捡起来,抬头看伊谷春。她知道事情出来了。
  这照片是他们给你的,对吗?
  伊谷夏摇头,我偷的。
  伊谷春冷笑。
  伊谷夏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照片在我这。真的!
  伊谷春笑着微微点头,鼓励伊谷夏往下编的样子。伊谷夏看着照片,不知道伊谷春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我刚刚从医院回来。一路我都在想,我怎么就那么容易着了你的道呢,早去医院一趟,不是什么问题也都解决了?小丫头,你胆子太大了,瞒天过海说的就是你这种胆比天大、比海大的人。
  伊谷春坐在伊谷夏对面的转椅上,旋转了一下身子,好吧,照片算你偷的。那么,你告诉我,这照片你有动过手脚吗?比如,时间?
  伊谷夏不吭气。www.xiaoshuotxt.net
  那就是说,你没有动过。你只是负责让它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让我发现它,对吗?照片有什么手术,和你无关,对吗?
  伊谷夏的泪水像断线似地嘟噜而下。她说,照片是我偷的,我以旧修旧翻造了它。时间是我改的,原来的照片,我偷偷藏起来了。我还想找到另外两张,据说他们一人一张,为纪念不可能的梦想。可是,我一直找不到理由和机会得到它们。我要把这个历史全部改写过!伊谷夏努力平静了一下喘息,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早就看到了杨师傅胸口的刺青,你最清楚鱼排上那个家伙丰富的天文知识。你用天真的、委屈的、感伤的表述,四两拨千斤地把它们全部否定和掩盖了;你故意让阿姨找一张狗屁名片,不露痕迹地把我卷入,我果然看到了照片,还看到了,你特意让我看的三角同性恋毛片。你真的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证明:他们三个是同性恋,不可能参与强奸灭门案,而且,那张照片就是他们不在现场的有力证明。——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的天!
  伊谷夏双手掩面,垂首不语。
  你知道我多么感谢你,正是你极有创意的努力,恰恰帮我证明了谁是凶手。我只要推翻其中一点,就全部证伪了。
  伊谷春说,知道吗?辛小丰的左手指纹早就在我抽屉里,因为他老是把自己的手弄得指纹模糊,破坏了我的比对。但这不是问题,如果有其他证据,把那只手铐在那,几天就长好了。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你都帮我做完了。我从医院回来,就想真该谢谢天才的你。
  你去医院查什么?
  伊谷春笑,我真的喜欢看你装傻的样子,从心里喜欢、欣赏。到医院是多么简单的事,我竟然一天一夜后才悟出正道。医护人员说,有啊,他胸口上有明显的纹身。说起来,这个环节你技术含量偏低了点,以你的聪明,可以做得更好。但我想,你前面已经铺垫得很好了,太好了,所以,这里应该也是成功的。至少一个久经沙场的警察,一度头晕脑涨迷失了方向。还有,他的刀伤,也不是你暗示的,同性情人间的争风吃醋,而是——说来你不相信——你肯定不知道,是见义勇为。他救了人,被抢劫的人扎了。其实,那段时候,我在汽车里听到电台交通频道、本地新闻频道等几个频道在寻找这个好的哥,我没有想到是他。医院也是后来知道的,因为记者不知怎么查找上门了,不过,他拒绝了采访。
  伊谷夏再次泪水淌落,哥,我就是想救他……
  伊谷春点了一枝烟,深吸着,缓缓吁出。
  伊谷春说,如果我们一家,爸爸、妈妈、我和你,再加上尾巴吧,忽然被人都杀了。你怎么想?
  但是,后来他们变好了。
  把我们一家灭了门了,你觉得变好了就可以了吗?
  我知道阿道一直在帮助人,我打过他们公司的电话,不信你也可以去调查,他做了多少好事,我觉得他一直在赎罪;辛小丰,你比我更清楚,他出生入死抓了多少坏蛋,这些都不可以减罪吗?还有尾巴,他们和那个弃婴非亲非故,可是他们比任何一个亲生父亲都做得好,为了她治病,他们什么都愿意付出;那个比觉,连烟都戒了,就为了省下两三百元;最后,还有你,辛小丰救了你,没有他,你早就摔成肉酱了。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伊谷春点头。
  那这还得不到宽恕吗?
  我会宽恕他们的,你也会。可是,法律不会。伊谷春说,生命无价,五条命啊,你拿什么偿还?除非这个社会乱了套。
  有一天,天界山的房东,指着山下的烟霭说,他一看那边,心里总是充满了恨。他说,现在的人心太坏了。他们心中没有准绳、没有神明。他们虽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烧杀抢劫,可是,心里面堆满了蛆虫一样的恶,贪婪、自私……又因为这些恶,为法律不察、而且人人有份,所以,这世上,你几乎找不到一颗敬畏愧疚之心,这种人一生乏善可陈,可是心安理得,他们一起在法律边缘,糟蹋着道德、毒化了空气。这才是真正的罪人。房东说,哪怕失足大错,只要知罪错懂懊悔,用一生来赎罪了,就是神会宽恕的人。
  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他就是个罪人。但是,他羞于说原因。他只是告诉我,他会得到神的宽恕。
  有意思。伊谷春说。天界山,什么妖怪都有啊。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让我师傅来画句号吧。
  等尾巴过完生日,好吗?不到半个月!伊谷夏说。求你了哥!
  伊谷春无语。
 
  二
 
  伊谷春接到师傅协助缉捕电话的时候,辛小丰在火车站正好截住了江洋大盗毛某。
  这个在各辖区作案、屡次脱逃的大盗,已经成为各所警察的头痛。当时是长得像观音的居委会主任婉玲让小丰帮忙送女儿及双胞胎外孙。婉玲后来说,太可怕了!小丰突然冲向一个头发涂满摩丝的领带男人,那人正在等候检票上车。被按倒的人,发现只有辛小丰一人时,立刻大叫抢劫啦!另一个人立刻冲过来,周围人全避开,检票队伍顿时混乱。辛小丰死死控制那人,被那个同伴踢了几脚。小丰喊,帮帮我!警察!本来惊恐的人们听了,反而慢慢恢复了排队秩序,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辛小丰。一个手持警棍的铁路警察气呼呼地过来,那同伙一见,就往楼下逃跑了。
  伊谷春的人马过去押人时,几个铁路方面的警察侧目地说,兄弟,到我们的地盘弄人,事先招呼一声不行吗?
  警车往所里驱驰。姓毛的手上还带着台湾人失窃的、秒针坏掉的劳力士。伊谷春看到辛小丰嘴角上有血迹,白色的T恤上也都是脚印。伊谷春说,没事吧?辛小丰说没事。一下车,姓毛的没有料到的是,两个衣着时尚的便衣,冲着辛小丰就咔地上了手铐。辛小丰默然站着。姓毛的反应贼快,他嘿——嘿地叫起来,喂——你自己都这样,何苦先弄我?
  伊谷春抬起腿,一脚猛踹,姓毛的栽跌在两米远的水泥地上,被人再拎起来,门牙已经没了,下巴像半个血包子,哀哀叫。在辛小丰的记忆里,伊谷春好像没有对嫌疑人动粗过,而且下手这么狠。伊谷春过去对便衣说了什么,便衣看着辛小丰的手铐,似乎很为难。这时,伊谷春的师傅进来了。西陇的刑警要马不停蹄地抓杨自道。伊谷春对师傅说,我来吧。没事。伊谷春把电话给辛小丰,说,你问他在哪里。
  辛小丰打通了,他看了一眼伊谷春,说,阿道,楼上那只鞋子终于掉下来了。
  姓伊的在你身边吗?
  是。
  电话给他。
  伊谷春接过电话。杨自道说,我到伊谷夏店里一下,可以给我二十分钟吗?
  伊谷春点头,给你三十分钟吧。我等你。
  西陇刑警瞪大了眼睛,伊谷春师傅看看伊谷春,对他们打了安静的手势。伊谷春一指辛小丰说,我想和他到我办公室呆几分钟。师傅点头。便衣刑警看着伊谷春和辛小丰上楼。
  在伊谷春办公室,伊谷春和辛小丰面对面站着。伊谷春说,上次那事,我解决了,四千五,我已经打进小区护栏的共建款项里了。辛小丰愣了一下,明白了。
  你恨我吗?伊谷春说。
  如果那样,我早就走了。你永远也找不到我。辛小丰微微摇头,我们都在等这个结果。伊谷春看着辛小丰。辛小丰说,太长了……太煎熬了。你可能不理解。
  伊谷春点头。你知道我在怀疑你?
  从一开始就知道。后来,你取了我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
  你关注它很久了。那天,我看你的贺卡,你在看我的左手。后来,我在玻璃案板边,找到了铝粉。内勤说,那天晚上,你借用过小勘探包。
  你后悔那天的粗心吗?
  辛小丰摇头,顺其自然吧。因为你要取我的指纹太容易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伊谷春说,你们这种人,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是我害了他们。阿道带我们去水库钓鱼,要回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山下一幢小别墅,比觉很好奇想下去看。下去阿道被院子里的黑色凌志车吸引,我们进了院子,我又被屋子吸引。我从后门进去的时候,那个女孩湿着长发,赤裸着刚走出浴室。可能是地上湿,她滑了一下,抓着墙,那个姿势,让我彻底失控了。我毫无经验,不知道她心脏病突发,我很野蛮疯狂。我不能理解她怎么死了。比觉阿道进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我们想跑,可是她外公进来了,不能让他看见,只好掐住他,她外婆又进来了,接着是她父母。我们没有一点时间退出,越陷越深。如果没有我,阿道和比觉会生活得很好,我把他们害了;如果那天她不是赤裸的,不是那么美,也许,这一切都会改写……
  那你后来……
  辛小丰知道伊谷春要问什么,他说,女人让我感到恐惧和痛苦……Www.xiaosHuOtxt.net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伊谷春看了手表后说,我们说过,小丰,我不要求你和我一样,理解法律。
  谈不上这个。罪错,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的。谢谢你,给了我们这么多时间。
  晚上我会把尾巴接回家。从此,我就是她第四个父亲。你们放心吧。
  一拨人走过派出所的办事厅的时候,哈修从天井那边突然冲了过来。在哈修看来,手铐是属于坏人使用的。它扑向辛小丰,企图咬掉他的手铐,它拚命啃咬。辛小丰面对它蹲了下来。伊谷春示意几个西陇刑警别紧张。哈修发现咬不掉手铐,急着舔辛小丰的脸、脖子。辛小丰闭着眼睛,戴手铐的手臂圈着哈修,和哈修脸贴着脸一会儿。伊谷春看到辛小丰的眼角溢出一颗眼泪,但他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哈修拚命追赶,它使劲往后拖着辛小丰的裤腿,不让辛小丰上车。
  三
  伊谷夏在店里的展示厅,向爸爸和舅舅陪同的几个南美的客人,推介春·夏刀具刚刚研制推出的新抗菌技术,介绍他们将抗菌材料运用于刀具手柄,并在技术上如何保障长效抗菌效果的设计。
  杨自道大步进来。
  他挡开外面拦问他的营业员,穿过陈列柜台,业务洽谈室,大步闯进了灯光明亮的展示厅。伊谷夏看到杨自道进来愣住了,父亲和舅舅还有南美的几个客人都抬起头看他。
  杨自道径直走到伊谷夏身边,一把拉起她,就吻。
  他一言不发,用力地、疯狂地吻着。
  伊谷夏反应过来了,张臂把杨自道紧紧抱住,拚命地回吻。伊谷夏的泪水在脸上越来越多,杨自道抱着她深深重重地吻,紧紧地搂抱着。
  整个展示厅鸦雀无声,一个南美客人开始顾左右想微笑,以为是普通情人。但是,伊谷夏不止的眼泪,让所有人声屏气敛。
  杨自道终于放下伊谷夏。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存折。又在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电话。这是钱,给尾巴做手术用的,还差一些;手术安全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一定挑个好孤儿院,答应我,要经常去看她。伊谷夏摇着头,哭出声来,不去孤儿院,我会带她……决不去那里……
  杨自道把车钥匙给她,这车就停在你门口。回头,你打我手机里江师傅电话,劳驾他来这里取车。还有,杨自道有点迟疑,我还欠车老板一万块……
  伊谷夏拚命点头,我替你还……
  杨自道又摸出一把钥匙,说,哪天你抽空上山,把我和辛小丰的东西,全扔了。
  伊谷夏扑进杨自道怀里大哭。杨自道用力抱着她。门口,伊谷春和几个便衣男人慢慢进来了。杨自道看着伊谷春,再次用劲抱了伊谷夏一把,低声说,现在明白了吗,我们带不走你。再见了。
  伊谷夏不让杨自道松手,她哭着喊,你爱不爱我?
  杨自道为她理了理被泪水沾乱的一脸头发,自己眼圈也红了。嫁个好人家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向伊谷春而去。伊谷夏跺脚哭喊:不——!
  杨自道看了一眼伊谷春,伊谷春没有表情。师傅和几个便衣刑警,都没有表情。临上车,伊谷夏冲了过来,她发疯地撕打正要上车的伊谷春。伊谷春站着没动。打完,伊谷夏抱着哥哥痛哭。伊谷春也搂住了她。伊谷春说,这次不是我。但是,我也一定会做的。是警察,就回避不了。
  那是谁?伊谷夏很惊奇。
  别问了。
  伊谷春上车,警车启动,绝尘远去。
  伊谷夏喊,尾巴后天生日啊——
 
  四
 
  这是西陇的第一次注射执行死刑。
  看守所大门外,公检法十几辆警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驶向北郊的死刑执行地。警笛长鸣,一路红灯绿灯通行无忌。路人驻足,议论纷纷,知道的人说,宿安水库那些强奸灭门的罪犯通通抓回来了,今天要给毙了。路人说,太惨了,整家人都没了,真是没有人性啊,罪该万死!
  伊谷春伊谷夏一身黑衣,肃然无语地坐在一辆警车里。这里曾经是伊谷春地盘,公检法都有他的同学和朋友。伊谷夏戴着大墨镜。刚才,在看守所羁押室,杨自道、辛小丰、比觉被分别验明正身之后,中级法院的庭长问他们还有什么需求,比如想吃点喝点什么还是想见什么人,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说,希望最后能和同案朋友告别。伊谷夏混在记者堆里,伊谷春一直不动声色地陪在妹妹身边。法官问杨自道你还有什么请求的时候,伊谷夏就站在杨自道前面。杨自道看着她,他看到泪水从黑棕色的大镜片后面滑了一颗下来。又是一颗。伊谷春搀扶和有力地控制着伊谷夏的胳膊。
  在法警层层把守的重兵监护下,三个人在羁押室见面了。都是普通衣服,如果不是手铐脚镣,伊谷夏觉得他们就像在天界山会面。三个互相看着,杨自道下颏微扬,表情有点像牌局中等下家出牌,轻松随意;辛小丰的嘴边带着一抹很淡的笑意,魅力而友善,这是伊谷春熟悉而喜欢看的;比觉有种元所谓的表情,看上去几乎有点痞,他的眼睛更多地扫向天空,似乎对金秋的好天充满依恋和珍惜。他清楚这个时候的天空,也是星星满天,但很多人看不到也想不到。
  三个人拥抱在一起,因为手铐,姿势很古怪。比觉说了一句什么,三个人都轻微地笑出声。伊谷夏顿时泪水满面。是他们的笑让她感动。她不知道比觉说的是,妈的,早知道也上诉,也许我们可以拖到看完流星雨再走。
  伊谷春示意一名法官把一包软中华给他们。法官让一名法警给他们三个点上烟,三个人抽着烟,听到伊谷春很低的声音:收养的法律手续已经办好,陈杨辛是我的孩子了。户口名是伊晨阳新。三个人都一起看伊谷春,长久地看着。伊谷春第一次感到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杨自道微微点了头,辛小丰浮出他的招牌微笑,比觉竟然是对他颊了一下眼睛,快得稍纵即逝,伊谷春感受到他强烈的谢意,甚至是有点套近乎,显然是巴望他把尾巴照顾好。这是对朋友式的感激。这三个人的眼神,伊谷春觉得,他这辈子恐怕都很难淡忘了。
  到郊外,一路气爽秋高,满山是白色的、黄色的野菊花,还有正在变红的漆树。行刑车队在黄绿相间的金秋山野里穿行。伊谷夏知道他们三个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看守所押上车的时候,她看到他们三个上刑车前,都被罩上了黑色的面罩。
  行刑地在一个孤立的山谷中央,四周都是山。那里为实施注射死刑,专门改建了一座建筑。过去的枪击执行就在那座白楼前面的荒地上。伊谷春过去来过。
  跨进白色的小楼,里面白天也开着灯。执行一室和执行二室,还配套设有宣判法庭、羁押室、警卫室、药物配剂室、法医工作室和法医检验室等。执行室分为行刑室和受刑室。一大呼隆人马,首先进入宣判室,主审法官向杨自道、辛小丰、陈比觉宣布了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的执行死刑令。各路记者不断见缝插针要采访这三个第一次接受注射死刑的罪犯。三个人都不太爱说话,比觉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记者立刻七嘴八舌地缠问。不管在哪里,不管有多少记者围着,伊谷夏看到杨自道不断拿眼睛找她。有个精明的记者,顺着杨自道的眼光,盯上了伊谷夏。杨自道马上把眼睛转开了。杨自道始终沉默着。
  伊谷春看到一个女记者缠着辛小丰说,你害不害怕?辛小丰微微摇头。女记者说,你额头上有汗!辛小丰略带嘲讽地说,那我害怕了。伊谷春突然想笑,他这个从不怕死的手下居然这么回答,可是,伊谷春没有笑出来。他突然感到一阵最强烈的心如刀绞。马上他就要失去这把快刀了,他再也没有这个出色的兄弟了。也许,辛小丰真的害怕了,他说了真话。女记者不依不饶地追着辛小丰,说,你现在害怕了,那你当时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生命的美好?辛小丰看了她一眼,掉过头去,不再回答。
  受刑室约有六十多平方米,光线明亮,在一侧摆着的活动执行床,就像医院的急救小床。上下都有皮带扣环,用于固定被执行人的腰部和四肢。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四张床边,一道单面的玻璃墙,隔开了后面的行刑室。行刑室里有执行人员、桌椅、电脑操作仪、心电图、脑电图监测仪和医疗器械等。
  在受刑室的二楼,设有监刑室,以便行刑指挥、办案法官、检察官等工作人员通过透明玻璃观察、监督整个行刑过程。在执行之前,记者们都被请到了二楼观看。伊谷春伊谷夏也站在上面。
  受刑室里只剩下杨自道、辛小丰和比觉,还有多名法警和一线执刑人员。三个人已经取掉了手铐脚镣。三个人面色平静,互相默看了一眼,就各自躺上铺着白色床单的执行小床。法警和执法人员随后将他们手脚、腰部扣死固定。他们的右手袖子被挽起,胳膊像抽血一样,通过一个小方口,伸向玻璃墙后面的行刑室。一名法官过去轻声说,放松,别紧张,就和在医院看病一样的。
  按照行刑程序,两名专业人员先向受刑者静脉扎入针头,启动注射泵,电子仪器先为他们注射的是麻醉药物,之后,再注射致死药物,随后受刑者进入睡眠状态,等全部药物注入后约一分钟左右,受刑人死亡。
  伊谷春自己情绪恍惚,也以为在二楼和下面已经隔开了。所以,视线里,伊谷夏突然出现在楼下行刑室,出现在杨自道身边时,他也大吃一惊。只听得中院和高院的法官指着下面在喊,谁!那谁!哪家的记者!!太不像话了!
  接下来,二楼刑监室,大玻璃落地窗前站立的人都怔住了,所有的行刑观察、监督人员,包括所有的记者,都成了泥雕木塑。
  伊谷夏伏在杨自道头边,埋头深吻着他。WWw.xiaosHuotxt.net
  杨自道已经开始了注射,但是神智还未飘忽模糊。他感到了伊谷夏疯狂的吻,感到她嘴里吐出了什么。确定是一颗薄荷口香糖时,杨自道不由发笑。只有伊谷夏会这样玩。伊谷夏已经被执行人员强力拖开。杨自道没有咀嚼,他还保持着不惊动他人的意识。他一直转头看着被挡在一边的伊谷夏。
  伊谷夏喊,说啊!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告诉我!
  伊谷夏被两名法警拖到了受刑室外。辛小丰和比觉都在看杨自道,他们也渐渐感到身子飘忽起来,辛小丰闭上眼睛后看见,夕阳在辽阔的黛绿色的海面,打下一条金箔色的海上通天长廊,这条犹如神光照耀和庇护的光之路,从海面一直延伸向烟波浩渺、迷蒙而祥和的海天尽头。他感到温暖,感到自己被吸进了光之路。在口香糖般的薄荷芳香中,他听到的最后一个人世的声音,好像是杨自道发出的,那声音模糊遥远,但像薄荷一样清新,好像是……爱……
  杨自道的神智也开始空虚模糊了。
  而比觉的灵魂,已经穿越了狮子座每小时三万颗的流星雨大瀑布,向着太阳,向着他的老家太阳黑子飞行。
  行刑室内,监控的三台脑电图、心电图正在由活跃,渐变为一条直线。
 
  五
 
  黑色的高尔夫在城际高速路上奔驰。秋阳斜照了整个车厢。车里,伊谷春、伊谷夏都戴着看不见眼睛的墨镜。
  伊谷夏说,到底是谁?
  伊谷春说,别问了。反正有人举报了他们。准确的发案时间、地点、大致的案件经过。即使我们不提供证据情况,毫不佐证,他们三个也会毫不隐瞒全盘认罪的。你还看不出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个结果,其实是他们一致的选择,所以,你别太难受了。
  我能查出他是谁。
  那又怎么样?
  伊谷夏没有说话,很久,伊谷春搂住了妹妹悲伤的肩膀。这个开车动作让伊谷夏想起杨自道,她立刻泪水涟涟。对不起,伊谷春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伊谷夏上天界山的时候,卓生发正在阳台上,为一只比巴掌略大的棕色小贵宾狗剪指甲。楼下房客已经换了,是一对夫妇,女的在晒被子。卓生发看到伊谷夏来异常高兴。伊谷夏却是一副疲惫阴郁的样子。卓生发介绍说,新狗也叫小卓。又说楼下已经是第三拨房客了。第一拨是个一个人的皮包公司,到处骗钱,有天被骗的人过来,差点烧了他的房子;第二拨好像在研制假发票,卓生发及时发现,坚决把他们赶走了。
  伊谷夏说,你知道楼下我那几个朋友现在在哪里吗?
  卓生发看着伊谷夏,歪头表示纳闷和好奇。
  今天晚上他们要回来。
  卓生发跳起来,不可能!他们杀了五个人!还强奸!
  伊谷夏说,你为什么要举报他们?
  谁说我举报的?卓生发说,是他们自己恶有恶报!
  现在,你安心了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天真的女孩,你根本不知道人性的复杂和阴暗,根本不知道你和什么样的人,交了一场朋友!
  记得吧,有一天,我俩在那上面,伊谷夏指着石屋天台,你说,你会得到神的宽宥。那时,我也相信你。我觉得你孤单而善良。但是现在,和他们三个相比,我认为你得不到神的宽恕。你瞧不起山下的人,说那些人从小到老,都没有罪过心、负疚心,从来不知道忏悔。可是,现在,我告诉你,神也未必宽恕你,因为你心里只有恨,你心里装满了恨,你只想证明每一个人都是比你更恶的人!
  你这么说不公平!卓生发站起来。
  还记得院子下面拐角石梯的那棵大榕树吗?尾巴叫它神树的?以前,我每次问它,阿道会不会娶我,我可不可以嫁他,它的胡须都不动。每次都这样。刚才,我上山时又问它,它的胡须在飘扬,在高高飞荡,而四周并没有什么风。
  它说可以嫁了,是吗。
  不,我问的是,他是不是好人。
  卓生发轻蔑地笑起来。伊谷夏盯着他说,你还不明白吗?
  那你问它我是不是好人了吗?
  问了。
  它怎么说?
  胡须在轻微荡漾。你也是好人,但是,我觉得大树看透了你!伊谷夏站起来说,你从来就没有光明磊落过,你没有责任感、不敢担当,没有牺牲精神、没有勇气也没有人心美好的真情!除了挑剔别人,热衷发现别人的恶,你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来告诉你,你是好人,阴暗的好人,到处都有你这样阴暗的好人,而我,——讨厌你!
  你怎么是非善恶不分?!他们才是残忍的恶棍,是十恶不赦的人!告诉你真相吧,你知道他们三个为什么对那个小丫头那么好?因为她是那个被他们杀死的人的投胎转世!他们害怕!这就是全部谜底!
  伊谷夏扬手就是一巴掌。卓生发愕然。新小卓大叫了一声。
  伊谷夏转身往山下奔去。卓生发放下狗,目送她远去。
  走过大榕树,伊谷夏停下看看它,跟它挥手道别。手挥着挥着,伊谷夏再次泪水满眶,她三步并两步跑下山去。她知道,天界山,她再也不会来了。
  伊家大阳台上,尾巴拿着比觉的望远镜在看星空。伊谷春坐在她身后的摇椅上,手边是一本儿童版的天文星座书。伊谷夏痛经,肚子上焐着热水袋蜷坐在伊谷春旁边。他们头上,不时有鹩哥突然大叫:小、黑——小、黑——或者天哪!天哪!的声音。尾巴看着望远镜,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鹩哥的叫声。
  尾巴看着看着,忽然扔下望远镜,转身看着伊谷春,眼睛里竟然泪水汪汪。伊谷春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抱住孩子。尾巴的嘴巴扁着撇着,下巴渐渐抽搐抖动起来,抖得她几乎说不好话:……我爸爸……都不要我了……Www.XiaosHuotxt.net
  谁说的!伊谷春把她抱起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回来了……
  尾巴摇头,……他们走了……老陈走了,小爸爸走了,道爸爸也走了……都不要我了……
  伊谷春一手抚摸着尾巴柔软的头发,说,你搞错了,他们要你,他们托我先陪你,我,还有小夏姐姐、爷爷、奶奶都要你……
  你骗人!这么久了……他们不会来找我了……
  等我联系上了,我带你去找他们。
  尾巴摇头,不断摇头,……他们……都不要我了……
  伊谷春身后,伊谷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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