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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吸毒鬼一样的师傅来了

 第十章

  一
  小卓再次被比觉踢得尿血。那天下午,比觉把尾巴从鱼排送回来。伊谷夏已经在天界山等了。说好了,这天晚上,伊谷夏要给尾巴接风洗尘,杨自道、辛小丰、比觉作陪。比觉带尾巴上山,伊谷夏已经在那里和卓生发聊天了。看在伊谷夏和尾巴的面子上,卓生发冷淡而保持礼貌地对比觉点了个头。比觉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在等杨自道交班过来。尾巴回鱼排,是把金鱼带回去的,现在,她又把金鱼提回了天界山。当时,伊谷夏说换井水鱼更喜欢,两个人就到水井边去换水了。比觉因为有伊谷夏带,就在屋子里架着腿看书。
  小卓和小发是突然从更高的山道上出现的。它们你追我赶追逐回家,可能游戏中,也可能是突发了战争,一路鸡飞狗跳藤叶乱飞地把战场延伸回家。小发总是以野鸡的半飞半走姿势,颠扑进院子,紧随其后的小卓,爪下沙沙生风,如猛虎下山。小发可能一路颠飞逃亡,加上飞进院子,已经体力消耗过大,所以,进了院子就直扑鸡窝。水井正是在它必经之路上,伊谷夏听到鸡狗异常的喧嚣声,已经来不及抱起对面蹲着的尾巴,事实上,尾巴已经呆若木鸡。小发吃定她的无用,愣是踏过她取近道急奔老巢,尾巴掩头尖叫,已经摔倒在打滑的水井边,比觉冲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鸡,只看到小卓踢翻了金鱼盆,一地金鱼在尖叫扭动。小卓似乎对金鱼好奇,驻足偏头察看,比觉的大脚已经狠狠上来了。这一脚,太狠,小卓嗷嗷叫得极其哀痛,下半身一直直不起来,弓着,尾巴已经夹到看不见。卓生发赶到井边,灰白的嘴唇在抖动,抱着小卓什么话都说不出;伊谷夏看到卓生发眼泪在眼眶转,看看狗、看看人,伊谷夏也不知所措。尾巴哭叫,鱼!我的鱼……
  比觉赶紧帮她救鱼,伊谷夏也蹲了下来,打水。鱼在盆子里惊魂未定地大口呼吸。伊谷夏说,没事了,没事了。卓生发沉默着,看着令伊谷夏难过,她暗中动了动比觉。比觉还在检查尾巴是否受伤。伊谷夏动他,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他假装没有感觉。如果今天尾巴再度受伤,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把这人、狗、鸡,统统掐死扔进水井中。
  伊谷夏走到卓生发身边,因为不知说什么好,便也蹲下,想摸摸小卓,不料小卓不知是不信任,还是疼痛生气,立刻对她进攻性地狂吠。伊谷夏猝不及防差点后仰摔倒,比觉手快,一把拉起她并拽移到自己身后。卓生发急了,大喊,它不会咬她的!
  比觉斜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了轻蔑。
  比觉的声音很轻,但卓生发听来五雷轰顶:滚开!你这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比觉抱起尾巴,一手提着小金鱼盒,进了房间。尾巴抱着比觉悄悄说,老陈,小卓很痛。比觉说,嗯。尾巴说,它很痛。比觉说,我刚才是太急了。尾巴说,那……我们去跟小卓说对不起没关系吧。
  以后吧,比觉说,现在它正生气呢。刚才姐姐不是差点被它咬了。尾巴点头。可是,它很可怜,是小发坏!
  比觉放下尾巴,唔,明天,你替我悄悄跟它说,说老陈说对不起了。
  杨自道交班天还没有黑,辛小丰来得也很快。四个大人加尾巴,在废旧的铁轨旁,都进了伊谷夏的车。不过,杨自道不要伊谷夏开。地点也是伊谷夏找的,也订了桌,就在文曾路头的古道茶馆那里。原来就是吃他们西陇的老家菜,菜馆名字就是电话区号叫0590。家乡菜多年没有吃了,尤其是比觉和辛小丰。
  在古道茶馆前下了车,辛小丰牵着尾巴,尾巴提着小金鱼盒;伊谷夏、杨自道、比觉走在后面。忽然街面人物沸腾,摊贩子极速奔逃;一辆三轮摩托和一辆小东风车过来,几个制服冲下,跑得慢的摊子被拖倒,有人在叫喊,一瓮谁丢弃的酒酿被一辆自行车撞倒,酒香满地;那边的烤羊肉炉子被制服轰隆隆地扔上卡车,火星四溅;女人在尖叫;几个紫黑色的山竹,骨碌碌皮球一样地滚到尾巴脚边,尾巴想去捡,却看到一个烤地瓜的因为反抗炉具没收,被制服打得嗷嗷怪叫,头破血流,又一个女人在厉声尖叫哭喊,不知哪里有一个孩子也在没命尖叫。尾巴被这阵势吓住了,辛小丰一把抱起了惊恐的尾巴。杨自道摸着她的头,说,走,我们进店吧。比觉把两个山竹捡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打人呀?尾巴说。几个已经坐在小包间里。比觉把山竹捏开,里面的果肉如白色的柔软的大蒜头,清甜可口。他用牙签扎给了大家。尾巴郁郁地张嘴接了,说,是别人的东西。他们挨打了。
  见没有人回答,尾巴又问,谁是坏人呢?
  你说呢。伊谷夏说。
  打人的人。他们很坏!尾巴问辛小丰,也问伊谷夏,警察为什么不来抓他们?尾巴想起了伊谷春。在他卧室,她看到了伊谷春的警服警帽。你给伊谷春打电话好不好?尾巴竟然叫伊谷春全名。杨自道、辛小丰、比觉不由笑起来。伊谷夏逗她,立刻拿出电话,打通了伊谷春电话,说,一个小朋友要跟你说话。Www.xiaosHuotxt.net
  尾巴退缩着不接。辛小丰示意她别怕,鼓励她接。尾巴死活不伸手,伊谷夏按了扬声器。大家都听到伊谷春在电话里说,是尾巴吗,找爸爸什么事?
  杨自道、辛小丰、比觉一时神情复杂,互相看着。伊谷夏说,在我们家,我哥老逗她,说是她的第四个爸爸。才不是!尾巴大叫一声,拿起电话说,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你骗人!她把电话挂了。杨自道说,嗨,你有警察爸爸了。尾巴似乎不开心,鼓着腮帮子看面前的金鱼,不理睬大家了。
  红菇鸡汤、豆腐焖黄骨鱼、酒糟蕨菜、椒盐小河鱼、芋饺、笋干排骨、虾米炒芥菜。伊谷夏要了当地的家酿酒。很甜,后劲极大。店小二匆匆过来对伊谷夏说,对不起,绿笋被人点完了。伊谷夏叹息,我哥总说,你们老家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新鲜绿笋。
  尾巴说,为什么不叫他来抓坏人?!
  大家又笑。尾巴噘嘴看自己鼻子,不愿看他们,她还在生气。几个爸爸都给她夹菜、喂汤、拔鱼刺什么的。看得出三个男人吃家乡菜,胃口极好,酒开始还节制,他们知道它的厉害,可是,后来越喝越多了。忽然店小二进来了,手里竟然托着个蛋糕,蜡烛已经点燃。尾巴拍手连声惊叹,哇!哇!
  辛小丰和比觉还以为是伊谷夏生日,正要道贺,伊谷夏却说,看看身份证,有刚好今天的,我们就祝他生日快乐!没有,就庆祝党的生日。
  杨自道自己都忘了,离家十多年来,他们三个从来没有过生日,伊谷夏这么一说,他就想起自己是这个月生的,今天就是十一日。辛小丰和比觉也立刻反应过来,辛小丰对他举杯说,快乐!比觉拍了杨自道的脑袋:珍重吧。比觉一口喝干了。杨自道看着伊谷夏,伊谷夏对他举杯,狮子座的,生日快乐!
  杨自道把酒干了。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也不想也不必掏身份证。有一点不明白,伊谷夏什么时候偷看了他的证件呢?伊谷夏说,赶紧祈福吧,来,祝你生日快乐——伊谷夏一唱,大家都唱了起来,尾巴唱得最嘹亮。
  杨自道合掌,一口气吹灭蜡烛。伊谷夏说,我看到你们十三年前的合影,杨师傅的头发还是黑的。而我去年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这么花自。第一眼,我还以为他快退休啦。比觉说,他是少白头。遗传的。我们认识他的时候,就因为他白头发多,才尊他为老大。不过,他现在白得厉害,因为他熬夜捞钱不睡觉。
  杨自道说,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的合影?
  伊谷夏说,在天界山啊。你们站在厦门大学前。1988年8月25日。看,马上就十四年了!hihi(笑声?),那时候,你们三个人瘦毛长,疲惫呆板,好像刚被人痛打了一顿。小丰和比觉那时候,比我现在小多了。说着,伊谷夏忽然感到,这三个人似乎阴沉下来,没有人和她交流眼神。比觉喝多了,但是,他专心致志地监督着尾巴吃饭,时不时喂上一口菜。辛小丰在沉默地抽烟,一枝接一枝;杨自道在喝酒,也没有让伊谷夏喝。
  伊谷夏说,怎么都不说话了?
  杨自道说,你让大家想起了家乡了。
  几个人默然。散席出来,因为喝了酒,杨自道不敢开车,又不让伊谷夏开,几个人就说先走走,散步散步。走过灯火辉煌的华侨大饭店,尾巴就被气球做的拱形门吸引,大堂门口,两对新人正在迎宾。结婚呢。一看到长裙曳地的婚纱新娘子,尾巴就亢奋了,死活把他们拽过去看个究竟。
  一手提着小金鱼的尾巴,几乎走到了粉色新娘的身边,仰头看着,最后她停留在对面一个更加美丽的白色新娘边,眼里无比羡慕。
  我也要结婚!走回他们中,尾巴大声说。几个人一愣,都笑。
  伊谷夏说,你要嫁给谁呀?
  嫁给我爸爸呀!杨自道、辛小丰、比觉不由又笑。
  伊谷夏说,你要嫁哪一个呀?
  全部!道爸爸开车送我上学,小爸爸买新衣服,老陈做饭讲故事。
  那我呢?伊谷夏说。
  你站爸爸后面!我们拉手,尾巴示意伊谷夏也像她一样蹶屁股,手拉手地把他们三个人的腿围住。你也嫁给我爸爸!我们通通都在一起!
  伊谷夏一阵人心的温暖,觉得被组织接纳的感觉,但她蓦然看到,夜色中,尾巴前面站着的三个爸爸互相看着,脸上都毫无表情。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冲击力,直撞伊谷夏心房。这三个人的表情太默然一致了。后劲强大的家乡酒,并没有影响他们强悍的意志。伊谷夏感到自己就像被一道铸铁般的城门,挡在了门外。
  二
  伊谷春的师傅果然带了一编织袋的鲜绿笋来了。
  伊谷春的父母,知道儿子和他的关系,也感激他多年对伊谷春的培养关照,执意要在悦华酒店招待奢华一餐。但是,师傅说,来就是吃笋嘛,到家里吃吧,让我太太教你们烧绿笋。隔天就老了。
  烹饪进行中,伊谷春对师傅说,我们警区有个你们西陇老乡。叫他一起来尝尝鲜吧。师傅说行啊。伊谷春打了辛小丰电话,说,我师傅来了,你过来尝尝家乡绿笋。辛小丰说,晚上我和朋友有约,下次吧。伊谷春说,你知道绿笋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明天就老了。辛小丰说,真有事。伊谷春说,那我只好命令你来了。帮个忙,你把我办公室柜子下面的抽屉打开,里面四瓶加拿大黑啤,铁丝扣软木塞封口的。送过来,我们等你一起吃饭!辛小丰说,我去找,找到让小丁送吧。伊谷春说,我就要你来!老乡见老乡,要他干什么。我们等你!
  伊谷春的师傅,便衣坐在客厅沙发上,怎么看都像个吸毒鬼。黄而精瘦,刀削的双颊,锋利的鼻梁,一双三角眼半睁半闭,有时像窗帘一掀猛地一亮,很快窗帘就拉上了。但是,刚才眼里的那道光,比他的鼻梁还锋利,好在那个窗帘不太拉开。辛小丰看他抽烟的手,焦黄色,极细长的指头,细腻阴柔而带有毒性感,让他想起黑蜘蛛这样有毒的东西。
  辛小丰提着黑啤进来的时候,伊谷春和他师傅呈直角相挨而坐。
  看到辛小丰,师傅对他点了个头。伊谷春把他介绍给师傅,又带到厨房介绍师母和自己母亲。师母正在教伊母和惠姐怎么根据不同配料切绿笋。伊谷夏看到辛小丰过来,立刻从自己房间里下来。四个人坐在客厅里,听伊谷春介绍师傅的传奇。伊谷夏听伊谷春说师傅通过一摊凌乱的尿迹,如何推断出并锁定作案人的神奇案子,也开始暗暗佩服哥哥的这个吸毒鬼师傅。
  伊谷春的父亲回来的时候,饭桌上一下子就变成了故事会。尽管伊母一直反对,说吃饭听这个反胃,但是,伊谷春像个一流的主持人,成功地引导了宾主尽欢的局面。伊谷春父亲和保姆惠姐的好奇心获得极大满足。辛小丰没有什么话,脸上有点拘谨的微笑。伊谷春的母亲很担心他吃不饱,不断给他添汤加菜,伊谷春伊谷夏都注意到辛小丰吃得很少。
  师傅推断性地复原了十三年前的宿安水库强奸灭门大案。
  死者夫妻都是市林业学院的老师,是靠专业知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他们应邀奔走四乡,靠指导农业技术赚钱,在很多乡村还有他们自己的菌类养殖基地,平时这些基地都是雇人看管。宿安水库那里是金针菇基地,也只有在那个点,这对夫妇盖了自己的假日行宫,因为那里风景优美。那个夏天,他们带着大学二年级的女儿,到那里小住,随行的还有外公外婆。一家人主要是避暑休假,一方面陪那个女儿收集素材,女孩是搞工艺美术的,在宿安到处写生。从胃容物尸斑等情况,推断案发时间应该是八月十九日傍晚,那天是周日,因为雇工说,这家人周一就准备离去回城了。
  伊谷春的父亲对案子,有着几乎与他商海纵横同样的热诚,伊谷春恰到好处的点评穿插,更是调度了师傅最高涨的讲述欲。一些容易导致恶心的情节,被师徒两个默契地淡化或越过了,但是,案件的轮廓线条却异常清晰了,那个像吸毒鬼一样的师傅,甚至天才地复原了案件的真实细节。
  全家五口人当场毙命。虽然,罪犯把痕迹处理得几乎算很干净,他们也伪造了谋财害命的现场,但师傅分析认为,不是谋财害命。他推断,那个女孩是首先遇害的。她应该是在浴室,或者刚出浴室遭遇罪犯的。一开始,作案人也许是为了谋财,但是,情势变迁,偏离了作案人的初衷。首先是美丽的、赤裸的女孩,一下子刺激了作案人,强奸发生得突如其来,而女孩却在激烈的挣扎反抗中发生了猝死。法医鉴定女孩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后,听到异常动静的外公进屋,被当场勒死;再之后是随之跟进的外婆。林学院的老师夫妇,当时并不在家,他们在外面搞果园病虫害的指导,可是,偏偏,那一天提早回来了。作案人估计没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同时进屋的两夫妇相继毙命,凶器是现场取用的菇房方木段,两夫妇的颅骨都碎裂了,下手很重。但现场竟然提取不到指纹,技术警官在那个恶臭熏天的地方,搜找了无数遍。可以说作案人心智过人,在尸体纵横血流满地的现场,他们冷静地除去了所有痕迹。但是,他们留下了一个唯一的指纹,竟然是在女孩脖子上的枫叶型乌金饰品上。从现场痕迹看,女孩是刚刚淋浴过,因此,那个鸡蛋大的夸张饰品上,还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可以推断是作案人。也就是说,有一个作案人用左手摸了一下那里。
  讲到一家人接二连三地被杀,伊谷春的母亲在窒息般地呻吟:五条命啊!连杀五只鸡都太要命了,一下子杀了五个人,太残忍了太可怕了!伊父在难以置信地唏嘘不已。
  伊谷夏说,为什么不是谋财害命呢?
  师傅说,在柜子里很容易拿到的两万多块钱,他们没有拿走,他们根本没有耐心翻找抽屉柜子,只是弄乱了很多柜子和抽屉,他们只翻找了死者的随身钱包。我觉得,他们更大的用心和时间,花在了消除痕迹上,而不是搜刮财物。所以,他们是想让我们认为,他们的动机是谋财害命,或者仇杀什么的。这其实并没有意义。反而让人感到案件的偶发性。
  伊谷春说,你为什么坚持作案人有三个人呢?
  证据加直觉吧。师傅说,肯定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两个人。
  伊谷春说,小丰,敬我师傅一杯,他一高兴传我们两手,够我们用一辈子。
  辛小丰起身举杯,说,师傅请。
  伊谷夏说,意思一下就行了,哥,你今天让小丰喝太多了。
  伊谷春说,这样的神仙师傅,别人想敬都没有机会。喝!小丰,我陪你!喝了我们听师傅分析。小丰你先干为敬!
  辛小丰把酒喝了。师傅的三角眼里,眯缝闪烁,一直看着辛小丰似笑非笑,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说,小兄弟,喝了这么多酒,你还是不太说话啊,性格有点阴冷呢。伊谷春说,他一贯话少。师傅点头,看着辛小丰。辛小丰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
  故事讲完吧,师傅,为什么你分析说有三个人?
  也没有什么可分析的,都是周边调查来的死材料。鱼目混珠,泥沙俱下。有人忽略了,有人过滤出了有价值的东西。区别就在这。
  小丰,再敬师傅一杯!伊谷春说,神探和普通侦探的区别就出来了。
  伊谷夏说,小丰还要骑摩托,哥你也别喝啦!
  师傅说,来,小兄弟,我们这杯喝了,谷春也喝了。两种酒混喝我不行。够啦!
  伊谷春一仰头把酒喝干,把空杯子给师傅看。他说,我也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认为那是学生干的呢?
  师傅说,在水库那边,有人看到三个小青年光着膀子在钓鱼,其中一个胸口上有刺青;当然这样说明不了问题,因为水库那里总有游客的;在死者屋子后面的菇房门口,有人捡到了一本《天文爱好者》杂志,八月份刚出的新杂志,封面是火星探测器“海盗号”着陆舱,封底是天文大世界。调查表明,宿安那个地方,整个村庄都没有人订阅这个杂志。这说明,它是外人带进去的,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遗失的。案发后,有个人看到三个年轻人在案发地匆忙而过,神色异常。从描绘上看,这三个人,应该就是水库钓鱼的、胸口上有刺青的那三个人。
  一吃好饭,辛小丰就告辞了。辛小丰穿鞋的时候,伊谷夏说,小丰,等我。我要下去买东西。辛小丰等了她。
  但两人下去,一路无话。连电梯里面对面都无话得令辛小丰尴尬。出了楼道,辛小丰推着摩托,看伊谷夏走路,只好先推着。两人一路走过羽毛球训练场,走过中庭。伊谷夏说,你喝多了吗?辛小丰说,还好。伊谷夏说,我们在亭子那里坐一下吧。www.xiaoshuotxt.net
  辛小丰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踌躇。一下就走,不耽误你。伊谷夏说。
  到了亭子,辛小丰也没有坐下,他想伊谷夏肯定有事。
  伊谷夏说,现在,满街的的士车,一看到蓝白色的,我心里都会很异样,这些车仿佛有特别的磁场,充满强大的吸引力。每一辆车,我都想拥抱它。小时候,我一点也不理解爱屋及乌,现在才明白,那不是说着玩的。
  辛小丰笑笑,点头。伊谷夏说,求你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我哥在内的任何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同性恋的?
  辛小丰身子往后很轻微地一仰,也可能只是头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告诉我真话吧。我只问这个。
  阿道爱你。
  今天晚上,你喝得很难受。伊谷夏盯着辛小丰说,两种洋酒也让我很难受。
  辛小丰想说什么,但还是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告诉我吧。求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小丰看着伊谷夏,阿道爱你,爱得……很……痛,你要珍惜的话,就赶快吧。
  我想去深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伊谷夏hihi一笑,说,刚才下电梯的时候,我想起那天尾巴拉着我的手,要把你们三个像树一样保护起来,说我们五个一直一直不分开。——记得吧,要不,我们五个一起去深圳好不好?
  辛小丰意外地看着伊谷夏。
  也许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开始掏烟点烟。抽了几口烟,辛小丰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去深圳呢,你父母家人都在这。
  树挪死人挪活呀。我早就想去了。
  辛小丰笑了笑,说,好吧,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跟阿道打个电话吧,他在家。
  辛小丰跨上摩托而去。伊谷夏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每一次,海珠往鱼排上带特别多酒菜的时候,比觉就知道,海珠又要报复她老公了。今天晚上,除了膏蟹、封肉、沙虾之外,海珠还带了小海马浸的台湾金门高粱酒。比觉看着酒,说,肯定是偷你老公的。
  海珠说,什么偷啊!都是我给他泡的!一只海马两三百块,他壮好了阳去别人身上忙活。
  粗鲁啊,比觉笑,里面有三只呢。
  都送给你喝了。
  我不需要。你带回去,省得林老板发现了揍我。
  他永远也发现不了。他没有机会发现了。
  比觉不解地看着海珠。他走了?你们……
  我要让他走!海珠一字一句地说。比觉这才感到海珠一脸肃杀之气。比觉感到海珠不太对劲,做报复林老板的作业的时候,脸上也未现平时的欢愉和贪婪。她有心事。果然,之后,她说,我怀孕了。
  比觉跳起来,你……
  三四个月了。
  不可能。比觉说,你不是计生人员收拾过的村民吗?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扎死吧,可能你的种子太厉害了。所以,我想好了,把你留下,把他去掉。那个女的我找不到,城里没有我的基础。不然,干你姥,一起去掉!
  你说什么?!
  海珠目露凶光。去掉他!生下小孩,我跟你过!
  比觉不寒而栗。你以为杀个人是杀只鸡吗?!
  怎么,你害怕?!老娘都不怕,你害怕?!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把孩子打掉!比觉说。
  太大了!打不了!你必须干!我们就说鱼病爆发,或者大收购,你编个理由,让他回鱼排。我们在酒里下药,然后切块碎尸,那个鱼食的粉碎机可以把他打碎,直接喂鱼。
  那只能碎肉,不能碎骨头!比觉觉得这女人真他妈的狠。
  那也没什么。半夜里,去搞一个大石头,把他沉到外海。边防老吴不是说了,多少尸体都是无头案。查不到的!
  别折腾了,我保证你会后悔的,你会一辈子难受,非常难受。
  你干不干?!
  你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有家、有钱、有事业。他偷偷女人,你偷偷男人,这不是很公平温暖吗?
  你到底干不干?!
  比觉摇头,我帮你干其他事吧。
  不是帮我!帮你自己!海珠敲打自己的肚子,是帮你儿子!
  比觉盯着她。海珠回瞪着他。
  比觉说,你把手伸出来。
  海珠不明白比觉要干什么,比觉把海珠的手腕架在他的眼镜盒上。他开始搭脉。海珠开始想嘲笑比觉,但是,比觉平视着海珠,目光灼灼,能感觉他的耳朵像天线一样,在捕捉她的脉搏,他的手指在她的脉搏上滑移,或轻或重。海珠到底被他犀利而专业的状态震慑,乖乖地发呆着。
  比觉又换了一只手腕。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海珠终于经不住他眼镜蛇一样的逼视,避开了他眼睛。比觉狠狠拧过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海珠看到比觉的眼中怒火熊熊。海珠垂下眼皮。
  我操!比觉甩开她的手站起来,你滚!
  海珠心虚了,说,你真懂啊。
  比觉大吼一声,你当我什么!——滚!
  海珠嗫嚅,……孩子是没有,但我这个月真的没来月经,你应该能搭出来。我也的确想和你一起过,不杀掉他,我怎么能和你一起呢?
  走吧走吧,比觉烦躁至极挥手驱客,回家先杀一只鸡玩玩,不行就杀一头猪看看。好好看看血,看看尸体!
  载着海珠的小机在海上远去。比觉阴沉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因为他根本不懂中医,对搭脉也狗屁不通,居然还是把这讹诈的疯狂女人吓回去了。
  三
  小卓这次尿血了很长时间,西药吃了不少,还是垂尾塌腰。当天晚上,卓生发煮了粥上楼,看尾巴蹲在他们家门口,抱着小卓的脖子,远看,一人一狗像在看一本画册,走近就听到尾巴悄声说话,……不痛了好吗,你快点说没关系,好不好啊……
  卓生发在厨房还看到那个高个子,但是,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毫无愧疚之心。卓生发没有勇气说,你要向我道歉,你必须赔我医疗费!你这样对待动物对待弱者,真是丢人类的脸!可是,卓生发就是开不了口。
  其实,最令卓生发痛苦的是,比觉轻蔑的眼神,他骂他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虽然很轻很轻,那姑娘可能听不到。但正是他的轻,才显示出这句话的分量。这句话久违了。这才是卓生发一辈子的痛。他难以相信,楼下这些流氓怎么知道他的底,为什么姓杨的姓辛的都从未流露出来过,反而是这个很久才露面一次的家伙,冒出这么句话呢?他当然是有所指的,否则他不会那种眼神那种语调。那个眼神还让卓生发明白,他敢回击的话,他一定会取得更多的羞辱。狗血淋头。
  离群索居,隐姓埋名远离尘嚣的逃离,就是回避这样一个不可触摸的心灵之痛,这些头上长蘑菇的家伙,却轻而易举地挑开了这个创痛脓包。这个恶棍知道,楼下的肯定就全部知道。他们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他们从来没有说出来。他们没有揭他的底,不是因为善良,是因为他们无暇顾及,是他们自己更加糟糕,正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对我轻蔑?
  卓生发心里的屈辱和愤懑浓得化不开。
  卓生发的楼下分析表上又出现了新的令他亢奋的东西:关键词是:《天文爱好者》、胸部刺青、饰品上的指纹。这是楼下半夜的交谈,姓辛的说。姓杨的在听。那个年轻点的家伙,一贯嘴笨,声音又低沉。还有可能是摇扇子的声音,哗哗哗的不停,听起来不是太清楚。但是,卓生发还是接收到了与以往不同的东西,是他们的语调、用词,还是句子之间的缓慢节奏,似乎都传递出某种焦虑不安的东西。卓生发整夜在思考。
  一大早,他们连尾巴都带走了。
  党阿姨还是不理睬卓生发,卓生发也不爱搭理她,但是,他看不到尾巴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说,孩子怎么没看见?党阿姨没好气地答,都回鱼排了!
  卓生发说,你怎么知道?
  党阿姨说,留字条了。不做中饭。
  那晚饭呢?
  党阿姨白了卓生发一眼,表示嫌恶他的啰嗦,大声说,做!
  卓生发下山去上班的时候,在老榕树下,竟然看到伊谷夏一个人在那里合掌默立。
  卓生发放轻脚步,站在她后面。他仰视大树,晨风中,老榕树华盖绿叶扇动,阳光在树梢旋转,然而,树下,参差披拂的长须软根,竟然都纹丝不动。按照伊谷夏的设定,树叶的吹动是礼貌问候,树下气根的拂动才是微笑和许诺。那么,伊谷夏的祈祷又是失败的。
  伊谷夏看到了卓生发,缩着脑袋hi——hi狡黠地笑。今天国泰民安吗?卓生发说。伊谷夏说,风调雨顺万民大吉!卓生发说,我看到气根都不动啊。伊谷夏揉着眼睛说,是吧,你也看到了。我估计要上点香,它可能听不到我说话。它太高大了。
  卓生发说,他们不在。都去鱼排那个恶棍那里了。你别上去了。
  哦?伊谷夏很意外,她说,我要去拿个东西。保姆在就行。
  什么东西?
  Hi——hi,一个随手记的生意电话。你先忙吧。
  卓生发下山,回头已经看不见伊谷夏的背影,他由衷为这个单纯天真的女孩难过起来,她知道什么,她一心一意地对待他们,却被楼下的什么都蒙在鼓里。看吧,离报应不远了。眼看就要东窗事发、大祸临头了。楼下的已经阵脚乱了。她却什么都不知道,还整天祈祷着想嫁给混蛋。卓生发痛心地叹气着,很想跟这个天真无知的女孩推心置腹地谈谈,可惜,她太烂漫了,太痴情了。卓生发无法也不敢和她分享自己马上就要面临的突破。
  伊谷夏跟党阿姨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来找个电话号码。党阿姨抱怨说,他们为什么不跟我打个电话,不然我下午来一趟,不也一样把什么都做掉了?青菜还可以买新鲜的。又不是没有留电话。害我跑一身汗上山,又没有什么事做!
  在保姆嘀咕抱怨中,伊谷夏把辛小丰的床头柜打开,一下就找到了那张三个人在厦大门前的合影。她把照片藏自己包里,把柜子东西复原好,关上柜门后,她对怨气冲天的保姆说,要不你现在就回去,下午早点来吧。我走啦。
  下了山,伊谷夏跑过废旧铁路,边跑边拦出租车。上了车,车子驶向老华侨区的一个红砖老别墅,院子里落满好像是人心果的落叶,一条蜿蜒鹅卵石小径在落叶上起伏,通往屋子内大门。上去像个咖啡店,还有个叫“证明力”的广告设计公司黑色牌子。Www.xiaosHuotxt.net
  一个穿唐装的长须男人在看伊谷夏的照片。男人看着杨自道、辛小丰、比觉的合影说,修旧如旧不是做不到,但是,行家还是看得出来的。
  长须男人又拿出一些经过处理的相纸,你看,这些是旧了,可是扫描通不过。
  伊谷夏说,那还是先扫描,再做旧吧。快点。时间字体要一致哦。
  长须男人说,你到底要拿它干什么?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不告诉你是爱护你。伊谷夏说,快点。把时间搞掉。8月25,换成8月19。字体一定要一样啊!细节是成功的根本。哎,你说,用药水黄得自然,还是茶水泡后,灯烤的效果好?
  亲爱的,长须男人说,专业问题你就不要操心了。到时来取货就是。
  出了“证明力”别墅,伊谷夏打的去世贸中心大广场。她在停车场那里张望,以前她在这里,伊谷春教过她识别那些兜售黄碟子的人。果然,一个獐头鼠目、张望不停的家伙在车隙里走过。伊谷夏说,喂。那人很意外,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年轻姑娘会招呼他的生意。他蹿了过来。你有吧,伊谷夏问。什么都有!你喜欢哪种的?伊谷夏说,同性恋的有吗?男的那种。最好是三个人一起的。
  黄贩子像鸭子听雷公一样,歪着脑袋。要这个啊,手上没有。要不,我回去拿。家里有,很吓人的都有。你等我半小时。
  我们打的去。走。
  黄贩子一下就看出伊谷夏心切,说,我们先说好,这种货很缺。进了货也未必好卖,所以,一张八十。伊谷夏从来没有买过这类东西,不知道十元一张的行情价,但她从黄贩子眼睛狡诈的眨巴里,感觉到自己被宰了。黄贩子说,要是嫌贵,我们就不去了。黄贩子竟然要开门下车的样子。伊谷夏说,去!我验了货,满意就给你五十!
  这下轮到黄贩子退缩了,唔,你,你行吗?你不会是……警察实习生吧。黄贩子扭头往后看,还真怕有人跟踪。伊谷夏说,警察哪有空管你这破屁事!
  买了一张黄碟,在商城再逛了一大圈,伊谷夏又奔回华侨区“证明力”别墅。
  照片拿到了,对比起来看,质地、色彩、光泽度,整个外观,新旧照片已经十分接近,除了手感,新照片有点韧劲。旧照片充满岁月的绵软。但如果把旧照片收起来,不对比,一般人想不到有假。伊谷夏感到基本满意。走到门口,她站在那里一直揉耳朵。
  长须男人说,耳朵痒吗?
  伊谷夏说,不是,耳朵也有点痒。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抱你致谢,又怕你误会。
  少来。长须男人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伊谷夏说,那好吧,摊牌。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致命机密。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去找你老婆推心置腹地谈心。长须唐装打了她肩膀一掌。
  四
  杨自道蓝白色的出租车,一直开到金元岛码头边。他们停在伊谷春送辛小丰来去拿小金鱼所停的位置。杨自道和抱着尾巴的辛小丰下了车,小家伙依然提着鱼。他们在码头等候客运机帆船。比觉接到电话,就驾驶小机已经在那边的码头等了。机帆船靠了岸,三人上去,先等比觉把尾巴送海星幼儿园玩。尾巴很高兴地和爸爸们说再见。送了尾巴,三个人就乘小机到比觉的鱼排上。
  鱼排上堆着泥垢污浊的墨绿色渔网。比觉今天在清理网箱里的渔网。
  今天的海面上风很大,整座鱼排木头嘎叽嘎叽地响,好像快散架了似的;比觉烧的茶水,一下就凉了;家家户户鱼排上的风叶转得快如电扇。虽然小木屋这一片,都撑有黑色的防晒网,但才干一会儿,就热得不行了。
  辛小丰说,你那本找不到的天文杂志,就在警察手里。他们现在还记得那一期的“海盗号”着陆的封面封底;周边的调查访问,有不同的村民说,看到了我们三个,而且,都看到了阿道胸口的刺青。我的左手拇指、食指纹,正如你当时臭骂的,他们的确是发现并提取了。也就是说,关于我们三个,他们掌握了不少。
  比觉停下了手中的活,盯着辛小丰。
  当时,撤离现场的时候,他们把所有能想到的痕迹都清除了,比如指纹、脚印。包括屋子后面的防蚊纱门。但是,三人逃离现场的时候,最后的辛小丰,忽然呆立在那个赤裸的女孩尸体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伸手拉了一下她脖子上的枫叶饰品。他自己后来解释是想把它带走。为此,比觉和辛小丰在城郊的墓地边,头破血流地打了一架。当时引发比觉狂怒的,就是辛小丰撤离时的磨叽和指纹的遗留。他们紧张忙碌了那么多时间,所做的消除痕迹的努力,就被辛小丰莫名其妙的伸手给毁了。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丝丝燃烧的引信,它更重要的是,引爆了比觉满腔的怨恨和绝望。他痛恨辛小丰把他们带进这么个灭顶之灾中。杨自道看当时的比觉,就像TNT炸弹,他把辛小丰往死里打。杨自道冲过去挡架的时候,也被比觉打得眼冒金星、满嘴流血,比觉完全像个失控的野兽。他哭叫着,狠狠掐着辛小丰的脖子,连声吼,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他妈不扯下项链!!!
  月色下,辛小丰不再挣扎还击,任比觉踢打。杨自道看到辛小丰满面的泪水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杨自道看着不禁也悲从中来。是啊,太快了,什么都完了。全完了。辛小丰不回手,比觉就疯狂地以头撞树。松针簌簌而下。杨自道最后过去抱住了额血如注的比觉。比觉跪在地上野狼一样长嚎痛哭。
  那一夜,三个人在墓地里怎么睡去,杨自道已经不记得。醒来时候,他看到松林里晨光灰白。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处是清脆鸟鸣,草地里昨天的暑气和今天晨露混合散发出荒野的湿热气息。比觉挨着他睡着了,他们靠上一座大墓的弧形水泥门。辛小丰没有睡,他站在一个黑色的墓碑旁的漆树下。杨自道过去,辛小丰却没有哭,只是目光呆滞而空洞。杨自道动了他一下,又动了他一下。辛小丰声音轻微而嘶哑……是真的吗……杨自道没有说话,辛小丰摇头,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要确认是不是梦境,最后他哀求似地转向杨自道,他在寻找肯定的答案。
  杨自道转身。辛小丰突然扑了上来,死死抱住杨自道。他闭着眼睛摇头,不断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比觉醒了,他的脸不知为什么肿得很难看。他一字一句地告诉辛小丰:我们杀了人!杀了一家人!一家五口人!就在十多个小时前。不是做梦!是真的。因为你混蛋!愚蠢!我们全都完了。不是他妈的梦!比觉站起来,把辛小丰的头发一把揪起,醒醒吧,白痴!警察可能很快就到了!
  警察一直没有来。十几年过去了,警察一直没有出现。这个惊悚一方的强奸灭门大案,在他们逃离家乡、阻断老家信息后,真的越来越像个梦境。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希望是梦境的现实,却在他们自己的记忆里越来越鲜明越确凿。比觉有次醉后痛哭,说,我的头上发凉啊,那柄剑、那柄从天而来的达摩克里斯悬剑,就在我头上,我头皮凉飕飕,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你们就没有感到吗?
  每年八月十九日,他们都聚在一起过。有时一整天对坐,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这一天都是备受煎熬的,这一天总是比地狱还阴冷,空气里很容易出现血腥气。大约是第二年起,阿道开始领着他们祭拜。他们默默地焚香跪拜,告诉死者自己一年的情况。忏悔愧疚之余,每一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他们在等待着女孩一家随时要他们走。
  有时他们认为,警察忽略了枫叶挂件上的指纹,那个可怕的案子就成了毫无线索的死案;有时候,他们觉得警察不仅搜集了那个指纹、甚至还有目击者,还有其他很多他们不知道的证据。他们还相信,家乡的警察一刻不停地在找他们。比觉不喝酒清醒的时候,特别痛恨辛小丰最后留下指纹的行为。有一次,杨自道也忍不住问了,说,你真的想要那个饰品?那并不值钱啊。辛小丰的回答让他震撼,他说,我突然想记住那个女孩。当时觉得,我枪毙后,可以去找她说对不起。那你为什么不扯下它?辛小丰说,心慌。绳子太牢。
  十多年来,一直以为只有辛小丰留下了后患的痕迹,到现在才知道,猎人掌握的、可以循线追踪的东西,是他们三个人人有份。说起来是警察内部出现了分岔道路,否则,以伊谷春师傅的智慧阴险,找到他们三个太容易了。杨自道的汽车职业中专离宿安不远,他们三个周末假期总在一起同进同出,很容易被同学辨认;杨自道的胸口上的剑盾刺青,更不是秘密,学校生活老师还责令他清除过;而比觉的《天文爱好者》,经常放在口袋里,不止他们自己,学校师生都知道比觉对天文知识的热情,就是阿道的舍友,也知道阿道的朋友里,有这么个天文爱好者。正值暑期放假也不是问题,最多是水落石出时间长一点。对于好猎人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十一点不到,鱼排上已经如烈焰蒸烤。三个人都汗流浃背。进屋吧。比觉说,你们不习惯,会中暑的,还是晚上我自己清吧。进去吃瓜。
  杨自道和辛小丰站起来,赤裸的上身,都是砸起四溅的贝壳末子和绿色海苔星子。比觉说,这才刚刚开始,最热的时候要中午一点左右。不过早晚特别舒服。
  屋里只是比外面略微阴凉一点,可是没有风。比觉蹲在地板上切他刚在幼儿园门口买的黑美人小西瓜。吃着瓜,辛小丰说,伊谷夏想叫阿道去深圳,她说最好我们五个都走。
  比觉看着杨自道。杨自道说,她跟我说了。我告诉她我不走。
  比觉说,她怎么突然说这事?
  杨自道说,那女孩行事一贯兴之所至、不着边际。
  比觉看到辛小丰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比觉问,你呢?什么打算?
  辛小丰说,那天晚上我就想好了。你们走吧,我不走。我们三个中,只有我最该等楼上的第二只鞋子掉下来。阿道跟伊谷夏走吧,比觉带尾巴,也走。这账我一个人来还吧。
  比觉盯着杨自道,你觉得,你带着警察妹妹,能跑一辈子?
  我说了,我不走。杨自道说,这么多年来,日夜煎熬,不就是在等这一天吗。我也快承受不住了,我不想再经常梦见那五个人从井里出来,流血流泪地站在我床前。让它结束吧。你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走。照顾好尾巴,我把钱都给你带来了。将来可能的话,每年你给我父亲我哥寄一点。
  比觉沉默着。
  良久,他说,我是舍不得尾巴。但我——能带她去哪里?
  比觉站起来,看着外面的海面。杨自道说,到北方去吧,养活她并不困难。但你要记着给她做完手术。辛小丰说,到时候,我会把我那里的钱也都给你。
  比觉久久地盯着海面。最终,他摇了头:她正在长大,我想我不能给她安宁的生活——算了,就让天上那把长剑,穿透我的脑袋吧。我也累了。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辛小丰又开始切西瓜,但没有人再吃了。
  那就是说,杨自道看着他们——都确定不想走?
  辛小丰开始抽烟,比觉迟疑着,还是狠狠拿出一枝。太久没有抽了,一口深吸,他竟然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那我们谈谈尾巴的安排吧。杨自道说。
  辛小丰和比觉点头。杨自道说,车上我问了小家伙,说如果爸爸都出差,你愿意跟谁一起过。她说,跟姐姐——你们还有更好的托付人吗?
  我没有。比觉说,不过,伊谷夏可靠吗?一个没结婚的姑娘。
  辛小丰说,还有伊谷春。他们家里也很爱尾巴。
  杨自道苦苦一笑,姓伊的要当尾巴的第四个爸爸,我想他早就计划接班了。
  比觉长叹一声,小丰,你他妈就不该救他。你这辈子的毛病,就是经常脑筋搭错。下辈子要改改。
  当时,我也想过放手。
  为什么不放?比觉说。
  不知道。但我并不后悔。那天,我和他情况交换的话,他也会舍命救我,事实上,他也救过我。我了解这个人。
  你们有友情吗?杨自道说。
  我不知道。但是,这是个法律至上的人。对他来说,有没有友情,都不影响他的执业行为。我从心底尊重他。其实,在他手上结束,也值。
  比觉又咳了一阵,说,说起来,你就不该不离开那个单位!要不然我们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三人陷入静默。之后,辛小丰拍了杨自道一下,说,我毁了你和伊谷夏的幸福了,只能下辈子还你了。
  扯淡!杨自道说,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到这里认识那女孩!
  辛小丰笑起来,千里姻缘一线牵嘛,那时,你在我们老家开车,她去西陇看她老哥,上了你车,就那个了。
  别傻浪漫了!杨自道说,我们大概还剩多少时间?
  辛小丰说,不知道伊谷春和那个记忆超强的吸毒鬼,信息交换到什么程度了。估计那吸毒鬼,回去肯定要调看卷宗,也许会复制一份给伊谷春。如果他们流程正常,又觉得我们没有被惊动,估计最多一两周。更快或者更慢几天,也在正常范围内。
  怎么会没有被惊动呢?比觉说,跟过堂一样命令你到他家,我操!连他的妹妹都可能感觉异样了,你辛小丰人精一个还会没有被惊动?也许,他就是感激你救命之恩,在昭示你的全部罪行后,居高临下地,故意放你一条生路吧。比觉吐出一口浓烟,只是那家伙想不到,我们都累了……不想跑了。
  比觉的说法,让杨自道和辛小丰耳目一震。但辛小丰很快摇头,说,不,你看错他。他绝不是有妇人之仁的人。只能说,他手里还没有掌握确实充分的证据。
  比觉猫着腰,从窗里往外看天。蓝色的玻璃窗外,远方的鱼排,家家户户风叶飞转,阳光下,海天之间,白鹭飞翔。
  坦普尔一塔特尔彗星每隔三十三年回归。比觉说,今年十一月十九日左右,地球将穿过塔特尔彗星在一七六七年和一八六六年所喷射的流星云团,我们将看到两百年来最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高峰期每小时多达一万至三万颗,非常壮观。这也是今年我们能观测到的最后一次流星暴雨了,希望我今年还能看完它。
  辛小丰也看着天。他心里对比觉说了一万次,对不起,兄弟。对不起!但是,即使到死,他也终于没有说出口。看着远方的天空,他想象了一下夜空里流星飞瀑的壮丽样子。
  现在,天空湛蓝,天边的白云自得刺目,凝然如塑。
 
  五
 
  丽景中庭,晚饭后纳凉的人多了起来。
  伊谷夏看到伊谷春的黑色高尔夫进了筼筜丽景,然后就到了羽毛球练习场后面的罗汉竹林下。她坐在竹林休闲椅上。今天晚上,她妈妈照例要聚友打牌,哥哥经常晚归,但回家就会在楼上的自己卧室。伊谷夏和家里说好了,她晚上不回家吃饭。伊谷夏在小区中庭,一直等到伊谷春的车回小区。她在能看见他们家灯光的罗汉竹林里,等了二十多分钟。伊谷夏忍不住了,她害怕伊谷春突然出去。这个情况,也是时常发生的。
  伊谷夏打了家里电话。果然,是保姆惠姐来接的。伊谷夏要她帮自己找到一张名片,急用。惠姐就放了电话,赶紧上楼到她房间。两分钟后,惠姐下来说,你的桌上没有啊!名片盒我都倒出来看过了。没有那个叫苏总的名片。伊谷夏说,肯定有。你在书橱里看看。快点。我急!不然你叫我妈给我找。
  和伊谷夏预计的一样,妈妈打牌根本没空搭理她。惠姐说,你哥在房间,我叫他帮你找吧。伊谷夏说,快点快点!
  伊谷春下来接了电话。问明情况,他说,家里的人,都是你的通讯员!我挂了,找到我打你电话。他懒得楼下楼上跑了。伊谷夏窃笑。亲友们都知道她有这个前科,手机里懒得输入号码,急用时,到处扰民。
  伊谷春进了伊谷夏房间,桌上的两盒旧名片都被惠姐摊在桌上,随便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没有咖啡色的窄片子。书橱里也有一盒旧名片,但并没有几张,里面也没有。床头柜上有本看了一半趴着的书,其他什么也没有。伊谷春看来看去找不到,顺手拉开了伊谷夏的抽屉。抽屉挺乱的,有相机啊、旧手机啊、礼品金笔和散乱的名片。伊谷春捡起来看,都不是苏总。在一个精制的西点盒,盒边和抽屉间也有几张名片,有张咖啡色的。因为抽不出,伊谷春只能把盒子拿出来,结果,他看到盒子底下有张光碟,封皮一看就是盗版,图像不清晰;好像是有关舍利子什么的。伊谷春随手把它打开,光盘上,却是三个赤裸的男人在做爱的画面。伊谷春把光碟收好,翻看那几张名片,果然有苏总的,就是那张窄片,但是,并不是伊谷夏以为的咖啡色,而是白色的。伊谷春打伊谷夏电话,报了名片上电话号码给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伊谷夏说,十点半左右吧。争取十点进门。
  伊谷春看了看表,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放下电话,他打开了那个台湾丝绸糕点盒,里面装着女孩子的工艺品、水钻发卡、首饰玩具之类。还有一张旧照片,三个年青人在厦门大学大门前的合影。一开始,伊谷春把照片放下了,因为不认识,只是心里奇怪,伊谷夏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忽然觉得不对,拿到灯下仔细看,他先认出了辛小丰,随后是的哥杨师傅。他推测,那个最高的就是尾巴的鱼排爸爸了。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闷,令人讨厌。但是,辛小丰看起来多么年青啊,简直像个刚脱下红领巾的少年。伊谷春看到了右下角的时间,突然,他像被开水浇头一样,几乎弹跳起来:1988。8。19,
  伊谷春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这就是说,这一天,这三个人在厦门,在远离案发现场至少六百公里的地方?!
  伊谷春把光碟壳子留下,其他全部复原。回到自己房间,把光碟塞进了电脑,他返身把门反锁了。欧美的片子,似乎有个简单故事,但没有叙事耐心,很快就直奔性场面了。伊谷春的英语也糟糕,也没有兴趣关心故事发展,三个男人挑战他想象力极限的性爱画面,让他瞠目而恶心。
  伊谷夏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是从三个男人那里偷来的?肯定是。伊谷春快进放完,立刻把光碟放回了伊谷夏的抽屉。他在她抽屉前仔细察看,怕自己留下什么过分痕迹,不过,想想也释然了,没有什么好顾虑,她既然叫找东西,抽屉被人动过也在情理之中。
  伊谷春在自己房间抽烟。脑子里也烟雾弥漫。这是不对的,但哪里不对呢,他还理不出头绪。辛小丰在疑云深处,挥之不去。前天晚上,就在楼下,当师傅说到枫叶饰品上的指纹、说到刺青、说到《天文爱好者》,伊谷春看到辛小丰舔了两次嘴唇。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口干舌燥了。辛小丰不想来,他被强迫赴宴后,心神不宁,虽然他掩饰得不错,连师傅这样的毒眼都没有看出来,师傅只是看出了徒弟的刻意,他从徒弟的刻意,感觉到了什么。专业玩到这样份上,有时语言成了多余。默契是无须语言的。伊谷春能看出来,心有灵犀的师傅后来也在有意施压。果然,辛小丰走了之后,师傅说,你是特意让我讲故事给我的小老乡听的吗?
  伊谷春说,你开心吗?
  师傅说,我很疲惫,但我会证明我是对的。谢谢你。
  伊谷夏回来的时候,不到十点。她给大家带了一大袋孜然烤羊肉鱿鱼串上来,牌友们也饿了,纷纷伸手,只有伊母怕上火没吃。伊谷夏拿了几串到楼上给伊谷春,准备去冲凉。伊谷春叫住了她。
  忙什么呢一个晚上疯疯癫癫的。
  一个搞无纺布的朋友,货进超市的时候,被中间小鬼欺负得厉害。所以,不惜代价,让我帮忙疏通管道。
  你和那杨师傅最近还来往吗?
  偶尔用他的车。他就是职业操守好,其他也没多大意思。
  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一说到他你的脸干吗这么臭。
  就是没什么。反正他们这些人也不需要女人做朋友。
  他们这些人怎么了?
  哥你烦不烦啊。我要去洗澡了。
  上次杨师傅胸口上的刀疤,很深吗?——哦,好像他不让你看。
  我看到了,哼。辛小丰在给他擦身的时候,被我撞见了。
  撞见?撞见什么了?
  很长。伊谷夏不耐烦地比划了一下。
  还有其他疤痕吗?
  伊谷夏摇头。
  有烧伤、烫伤、或者刺青纹身图案吗?
  没有。伊谷夏说,就那道疤很长。你问这个干吗?
  物以类聚啊,辛小丰身上都是伤疤,我想他也是。他又那么不愿意你看。还有那个鱼排上的,说不定身上也有很多伤疤。
  那天他送尾巴从鱼排上来,我看到他冲凉出来的,没有疤没有纹身。什么都没有。不过他很凶。房东怕他。
  小夏,伊谷春沉吟着,告诉我,他们三个真的不需要女人吗?
  我不知道!Www.xiaosHuotxt.net
  伊谷春看到伊谷夏的眼圈红了,他想了想,过去用手臂圈住她。他感到伊谷夏的泪水掉在他小臂上,很热的一滴。这个时候,伊谷春强烈地涌起对妹妹的怜惜之情。
  伊谷夏像一只挨打的小狗,蜷缩在伊谷春的怀里流泪。伊谷春拍摸着她的头,说,随缘吧。伊谷夏呜咽,……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打架、一起出来打工,有钱一起花,他们不要女人、不结婚,约好了同生共死,相持到老,我怎么和他们比啊……
  那就不要比,对了,鱼排那人好像传授给尾巴很多天文知识。
  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本儿童睡前读物,我看到过。
  找名片的时候,我看到辛小丰三个朋友的合影呢。
  那照片,伊谷夏厌倦而鄙夷,杨师傅住院的那天晚上,尾巴过来睡觉,从她书包里掉出来的。我忘了还他们了。
  伊谷夏去洗澡后,伊谷春坐在自己房间的藤椅里直揉太阳穴,不断地掐捏鼻根。他头痛。头痛欲裂。
  刚才伊谷夏替他开窗换了一次空气,现在,空调屋里,又是烟雾腾腾了。他汗出如浆,还在一枝接一枝地抽。伊谷春和他师傅一贯都有这个自信,他们相信自己是绝不会迷航的,卓越冷静的头脑,禀赋过人的直觉,精确的方位感,不惧怕任何迷宫。这次,难道自己真的错了?错得这么离谱吗?伊谷春用力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幸好忍住了没有到师傅那里先露底。伊谷春第一次感受这种心乱如麻的感觉。不仅是乱无头绪,而是被浇上了浆汁。他举步维艰。
  临走,师傅说,现在,很多事,对我意义都不大了。但是,既然还没有正式退休,我还是乐于看到真相,只有真相能教训他们,我的推断是唯一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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