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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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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八世纪的年代里,我们最後一次看到阿曼德时,他於伊兰妮、尼古拉斯於其馀的吸血鬼,站在瑞诺剧场门口,看着我们的马车,缓缓融入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中。
初抵剧场时,在我的化妆室里,我很快就找到阿曼德和尼克在一起。他们正在进行某些奇异的谈话,尼克揶揄於过份亢奋的语调,主导了谈话。阿曼德戴着假发,穿着暗红披风;看上去似已呈现出不反光的新特质,好像自从老集会解体之後,他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坚实稳重。
在那尴尬的最後时刻,尼克和我并未交谈;阿曼德则礼貌地接受了城堡的钥匙,还有一大笔钱;我也告诉他,只要他需要,罗杰律师随时可以提供更多金额。
对我,他仍未完全敞开心门,不过一再强调,他绝不会伤害尼克;在我们彼此告别之际,我相信尼克和小小集会,无疑已能生存下去,而阿曼德於我也已变成了朋友。
离开的第一个夜晚,卡布瑞於我已如所誓,将巴黎远远抛在後头。紧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先後经过了里昂、都灵、维也纳;然後又到布拉格,来比锡和圣彼德堡;最後又回到意大利南部,在那我们住了好些年。
我们当然去拜访西西里岛,从北边进入希腊境内,再转往土耳其,往南经小亚细亚,到达开罗;在开罗,我们也停留了一段时间。
在所有这些经过的地方,我不免都在墙上留言给马瑞斯。
有时,只是用随身小刀刮了几个字;有时,则花了几个钟头,用凿子刻下自己的沈思录在石头上。无论如何,总没忘记留下名字、日期、未来行程,最後再加上我的邀请:“马瑞斯,请让我有缘得识!”
对於当地的某些古老集会,我们也分别拜访了若干;很明显的,那些老旧的规法已无处遵行,只有三、四处吸血鬼尚举行某些古老的仪式。当他们察觉,卡布瑞於我均无意於他们有什麽瓜葛时,他们也全无意过问。
比较有趣的是,我们仍偶尔会预见某些浪荡之鬼。这类孤单又隐秘的吸血鬼,乔装成人模人样,於凡人杂处一起。我们也从不跟这些生物接近,他们之避开我们,一定正如他们当年,也避开古老集会一样。从他们的眼里,我只看到疑虑;所以,我也就无意去打扰他们了。
不过,从此,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特立独行的吸血鬼;不是唯一在舞会上,寻觅那些诗集小说所描叙,比之我们同类行经只坏不好的猎物;知道我行我素的鬼类;其实历代以来所在皆有;这些认知倒带给我奇妙的安心感觉。
我们免不了还会於某些幽冥怪物交集,在希腊,我们发现有些同类,他们对自己的形成一无所知;有时也会碰到一些疯子,无缘无故地对我们攻击,好像当我们是凡人一样;当我们扬言要赶走他们时,他们吓得先是祷告念念有词,然後又尖叫溜之大吉。
伊士坦堡的吸血鬼,则根本住在一般房子,安全的栖息在高大的围墙於大门里,他们的坟墓就在自己院子里,他们的穿着一如当地凡人,披着宽大的长袍,在夜晚的街道上猎食。
对我们驾驶马车,跟着法国人、威尼斯人住在一起,看我们自在参加欧洲大使馆及一般家庭欢宴;他们一方面吃惊,一方面却也威胁我们,咒骂我们;一旦我们转身面对,他们又包头鼠窜,只不过仍会回来骚扰不休。
在开罗埃及骑兵陵墓出没作祟的亡灵,是一些极讨厌的鬼魂;他们听命於一个双眼凹陷的头目,头目住在科普特交会修道院的废墟;他们的仪式充满东方的玄秘,一些名字古怪的妖魔鬼怪亡灵,在仪式当中频频呼唤。他们对我们的情况颇有了解,尽管一再尖酸恐吓,我们的名字倒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从这些妖魔鬼怪学不到任何知识;这当然并不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很多地方的吸血鬼,曾听过马瑞斯及其他元老的传奇奇迹,但没有谁真正亲眼目睹过;对他们来说,连阿曼德也已变成传奇英雄之一了。他们很可能会发问道:“你真的见过吸血鬼阿曼德吗?”
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年老的吸血鬼,没见过一个富吸引力的吸血鬼,没见过大智慧或大有成就者;也没见过在幽冥禀赋魔法之下,产生任何卓越不凡的鬼类,足以让我感到有兴趣者。
阿曼德比起他们来,确实不失为幽冥之神;就是我和卡布瑞,也差相仿佛呢!
不过,我已扯远了,且让我重回话题吧!
初初抵达意大利之际,我们对古代的仪礼,获得比较完整於同情的了解和认识。罗马的集会以张开的手臂热烈欢迎我们。“来参加我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说道:“到陵墓来,参加我们赞美诗行列吧!”
他们知道我们摧毁了巴黎的集会,知道我们打败了幽冥玄秘中伟大的首领阿曼德。他们并未敌视我和卡布瑞,相反的,他们不明白为什麽阿曼德没有发挥力量?为什麽集会没有随着时代潮流而改变?
在这里,典礼的仪式内容,即讲究又诉诸美感,看得我屏息赞叹不已;然而,吸血鬼并未刻意避开凡人,只要场合所需,他们也绝不避讳冒充凡人;在威尼斯,我们见过两个同样态度的吸血鬼;後来在翡冷翠,我们也遇见了不少同好。
穿着黑色披风,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在歌剧院;宴会或舞会当儿,他们站在走廊的阴影下;有时甚至坐在小客栈,或小酒铺,凝视着邻近的顾客。住在这里的吸血鬼,习惯上已穿着如当代的凡人;他们的服饰华丽而堂皇,高兴的话,也照样佩戴精致美好的首饰,藉以炫耀并争取优势。
然而,他们仍偷偷潜回腐臭的坟区栖息;见到上帝圣灵的任何象徵,会尖叫跑开;对於即恐怖又美妙的献身魔鬼典礼,他们则狂野而激情的投入。
比较起来,巴黎的吸血鬼不免显得原始、狂野而又孩子气。不过,我也知道,正因为巴黎过度的庸俗世故於娇柔造作,使得阿曼德带领徒众,完全反其道而行。
法国的都会越是趋於时尚虚华,吸血鬼越是墨守陈规;至於意大利的吸血鬼,他们所在的城市,居民乃虔诚的信徒,经常沈迷於罗马天主教堂,不管男女,对罗马交会尊崇,对邪恶也不失敬意。总而言之,意大利魔鬼的老规矩,於居民的恪守旧制,即无大不同,所以,意大利的吸血鬼,也就游移在两种世界之间。他们真相信老规矩吗?对这样的问题,他们知识耸肩以对,献身魔鬼典礼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大娱乐而已!卡布瑞和我不也觉得挺兴味盎然吗?最後我们不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吗?
“随时欢迎你们来!”罗马的吸血鬼这麽告诉我们。
巴黎的吸血鬼剧场,对世界各地的鬼类而言,乃是令他们震撼的大丑闻。只是,一旦他们亲眼目睹,他们就会相信那也未尝不是趣事。吸血鬼在舞台表演,吸血鬼以花招噱头和模仿动作,弄得观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这太巴黎风了吧?他们听得大笑不已。
剧场的消息我直接听到不少,在我到圣彼德之前,罗杰传来有关新剧团如何巧妙讨喜的长篇大论:
他们装扮得一如巨大的木头傀儡,金丝线从椽柱拉下来,系在他们的脚趾,手腕和头顶,就这样,他们俨然被操控似的,跳出最最迷人的舞蹈。白皙的脸颊抹上一团胭脂,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如玻璃扣子,他们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简直完美得维妙维肖,令人难以置信。
乐队则是另一项奇迹,乐手模仿机器人音乐家,脸上一片茫然,就像玩具店里卖的关节接连娃娃,当钥匙往开关一扭一紧,他们就玩起乐器,吹起小喇叭,奏起真正的音乐来。
他们太吸引人了,以至於观察当中的绅士仕女彼此争吵起来;有的说演奏者是玩具娃娃,有的说是真人,有的坚持演奏者全由木头制成,声音则出自其他演员的嘴中,就好像在表演腹语一样。
好在表演节目实在太美妙,太精巧了,否则内容还会令观众心神不宁呢!
其中最叫座的是吸血鬼的一出戏,一个吸血鬼亡灵,自坟墓中苏醒出现在舞台,这个怪物头发蓬乱如破抹布,獠牙时隐时露,看上去十分吓人。他甫现身,竟马上和一个女木偶堕入爱河;从来也没猜到,她根本不是活人,他根本不能从她喉咙里吮吸到血;不久,可怜的吸血鬼乾枯憔悴,已近崩溃边缘,这个时候,女木头暴露真正身份,尽管是木头做的,她其实拥有生命;带着邪恶的笑容,她在挫败的男鬼身边,得意地跳起胜利凯旋之舞来。
我告诉你,看了表演,你的血都会冷凝起来。观众的喝彩尖叫和掌声,还真是震耳欲聋。
在另一场戏里,傀儡舞者环绕着凡人女孩跳舞,他们迷惑她,使他也绑上金丝线,好像她也是傀儡之一。不幸的是金丝线一绑,她舞个不停,终而体力衰竭;女孩苦苦哀求他们放她,但是那些真正的傀儡,只在一旁讥笑,直到她跳舞至死,他们犹嘻笑玩闹,视若无睹。
音乐是超自然的,很像是乡间市集里的吉普赛演奏。尼古拉斯先生充当指挥,他的小提琴演奏,常常是表演的开幕序曲。
以律师的身分,我劝你应该提出分红的要求。这个剧团太了不起了,每一场表演,大道上等待买票进场的观众;永远是大排长龙呢!
罗杰的信常让我心神不宁,看完之後心总是一阵乱跳,然後又胡思乱想不已!剧团的表现难道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的大胆和创新难道会令我惊讶?毕竟,我们都有相同的能耐,能完成惊人大手笔呀!
我住在威尼斯时,曾花了不少时间寻找马瑞斯的画作,可惜功夫全白花了。就在那段时间,伊兰妮亲自来信,从她的信上,我看到吸血鬼细致的一面。
她在信上描述说,他们是巴黎夜晚最着名的娱乐表演;演员自欧洲各地闻名加入,因此剧团团员已扩张至二十名,纵使对大都会来说,维持这样的大团也绝非易事。
“只有最好的艺术家,拥有真正卓越表演技术的人,有资格应聘。不过,我们的挑选十分慎重,你也是了解的,我们绝不允许有任何绯闻呀!”
至於“亲爱的小提琴家”嘛!提起他时,她口气挺有情义的,强调他是团员的灵感泉源,写出最出色的剧本,每次当他谈到故事大要时,每一个都感动不已。
“当他不在工作时,情况不免会失控,我们必须随时留神小心,免得他任意扩大队伍;他的饮食习惯极为草率马虎;偶尔,会对陌生人说出最荒谬的事,好在听的人都很明理,根本不予置信。”
言外之意,就是他试图另外缔造吸血鬼,出去猎食时,也公然不掩人耳目。
伊兰妮的信如此继续下去:
“大致上说,是我们的老友(很明显是指阿曼德)在设法约束他,老友以最谨慎的话施以恐吓;不过,对提琴家来说,效果并不见佳;他仍常常谈及古老宗教习俗,火焚仪式,进入新王国的通路等等不该说的话。
我不能说我们不爱他,为了你的缘故,我们就是不爱,也非关怀他不可。不过,我们都真的喜爱他,我们的老友,尤其对他拥有一份特别情怀。话说回来,我必须承认,如果时光倒流,这样的一位,恐怕也不易相处很久。
关於我们的老友,恐怕你一不认识现在的他了;他在你的城堡地下,盖了一幢大的牧师住宅,整天於书画为伍,就像是一个学者;对外面的世事,甚少关心。
不过,每晚他总会乘黑色马车,前来剧场,坐在私人包厢座,拉上帷幕看表演。
他为我们之间解决争论纠纷,管理我们有如从前一般,警告威胁我们非凡的提琴家;但是绝不同意上台表演。他还负责选新的演员,我前面已说过,他们闻名而来,我们不必徵求,他们就自动上门……
回来看看我们吧,你会发觉我们变得有趣得多;此外还有成千的幽冥玄妙,我无法全书之於纸上。总之,我们乃同类历史中的燃燃明星,对我们小小的表演设计来说,再也没有比之今日更好的时代,比之这个伟大城市更好的地点了。而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这个支持我们的辉煌存在,因为你才得以存在。为什麽你要离开我们呢?回家来吧!”
我细心的保存这些信,正如我保存阿芙根哥哥们寄来的信一样。在我的想像中,可以看到傀儡美好的表演,可以听到尼克小提琴的啜泣,可以看到阿曼德,坐着黑色马车,坐在他的包厢。甚至在於马瑞斯长期的留言中,我也含蓄的描述有关的一切。对马瑞斯我总难以忘情,常常,当凡人入睡之际,我带着凿子,如痴似狂的对他刻字,以表心意。
对我,再回巴黎已不可能了,不管我是多麽的寂寞。整个世界已变成我的情人於老师,教堂、古堡、皇宫、博物馆令我痴迷不已;在我探访的各处,我总深入社交中心,娱乐、文学、音乐、建筑乃至小道消息,我都津津有味的品尝。
我研究的事物,乃至苦心想了解的种种,实在指不胜屈。对於吉普赛提琴手和街上木偶戏,我的兴趣绝不亚於教堂大合唱,或是金碧辉煌歌剧院里,那些伟大的去势男生女高音。我徘徊在妓院赌馆,以及水手喝酒吵架的地方;我四处在小酒馆买报阅读,桌上摆着任意点菜,从不一碰的食物;我和凡人在公共场合聊天,请他们喝酒,闻他们抽的烟斗和雪茄之香;凡人所有的气味,全钻进我的发际和衣服里。
不出去四处漫游的夜晚,我便待在家里,以卡布瑞的书为伴,遨游在书中所写的王国之中。
在到意大利之前,我一迳认识足够的拉丁文字,让我研究古典文学;在老威尼斯广场的家,我甚至有一个书房,可以让我读书竟夜,不知困倦为何物。
当然我不会忘记看欧塞里的故事,读这样的书,让我忆起阿曼德的传奇故事,还有马瑞斯迷一般的字句。在看完这些古老典籍时,我还真感到大为震惊。
书上记载这这位古老国王欧塞里,他是一位不争名利的伟大贤君,他教化埃及人从食人族转为文明人,指导他们如何耕种酿酒为生。这个贤君又如何被弟弟泰枫谋杀呢?欧塞里被骗到一个盒子里,盒子大小正如他的身体一般;一旦躺进去之後,泰枫随即盖上盒子并钉了钉子,再把人连盒子一起丢到河里。对欧塞里忠心耿耿的埃西斯,找到他的身体,不幸又再次受到泰枫攻击,这回弟弟乾脆将哥哥身体全都予以支解。後来所有的肢体虽找到了,但是却有一节不见踪影,再也寻不回来。
为什麽马瑞斯会提到这样的神话?这样的神话,不免令我联想到吸血鬼。所有的吸血鬼,都睡在於身体大小差不多的棺木,甚至圣婴公墓乌合之众,也有自己的棺木可以栖息。梅格能对我说:“那个盒子或是相似的,你一定要在其中歇息。”至於失去的那一节肢体,那一部份埃西斯从来没找着的;唉,吸血鬼的身体当中,不是也有那麽一部份未被幽冥禀赋可以增强能量吗?我们能说、看、听、品味、呼吸,行动一如凡人而有过之;但是我们不能生殖,而欧塞里也不能,所以他变成地府之君主。莫非欧塞里就是吸血鬼之上帝吗?
想到这一切让我即困惑又苦恼。这一个欧塞里是埃及的酒神,後来希腊人又称之为戴欧尼斯;而戴欧尼斯又是剧场侍奉的神明,也是尼克和我在年轻时,对我描述的邪恶之神。如今我们在巴黎有一家吸血鬼剧场。哇!这样的交错巧合,实在太饶富风味了。
我等不及想要告诉卡布瑞,有关自己这些杂七杂八的思想。
然而,她只冷冷地浇了我一盆水,而去表示这样的老故事多着呢!
“欧塞里也是耕种之神。”她说:“他是埃及的好神,这些跟我们有什麽关系?”她瞄瞄我在看的书说:“儿子,你要学的还多着,许许多多的男神曾被支解,让他的女神深深悼念!你读读阿泰翁和艾度妮的故事就知道了,古代人爱死了这样的故事!”
说着她飘然而去,留下我独自一个,坐在点着蜡烛的书房,手肘在这些书籍上。
我也苦思过阿曼德提及的圣殿,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深山圣殿。这些也应溯回埃及时代吗?幽冥子孙怎麽会忘记这种事?也或许这只是马瑞斯吟诵的诗篇之一。和提及弑兄之泰枫一样,并无其他特别意义。
我仍然带着凿子在半夜出去,在石头上刻下留给马瑞斯的疑问,对我,马瑞斯越来越成为真正存在的前辈,我们一起谈话;正如同过去我於尼克竟夜长聊;他俨然是我的知己,聆听我谈及自己的兴奋於热情,以及对这个世界所看所思的最大困惑於惊奇。
我的探讨加深,我的知识领域也随之拓宽;对於初解的永生可怕意义,自有更深切的认识。我孤独地活在人类当中,跟马瑞斯的留言谈话,并不能让我忘却自己恐怖的妖怪身分;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在巴黎化身魔体的第一个夜晚,对此点我已感触良深。那时马瑞斯之名尚不存在我脑海呢!
当然,卡布瑞也尚未於我结伴。
哎!几乎打从一开始,阿曼德的叙述於断言,已经证明真实无比呀!
2
离开法国之前,卡布瑞就会一连几晚不见踪影;在维也纳时,她经常离开我长达两星期之久,当我在威尼斯广场定居下来,她更一走数月;我初访罗马,她消失长达半年。後来她又把我丢在那不勒斯,我单独一个回到威尼斯,十分生气地留下她不管,让她自己设法回家。但是,她已老马识途了。
乡间、森林、岛屿、高山峻岭,这些人烟罕见之地区,最是令她流连忘返。她总是衣衫褴褛的回来,鞋子破了,衣服皱了,头发打结,看起来和巴黎老集会的姐妹们差相仿佛。她赃兮兮的走到房里,瞪着灰墙的裂缝,或者瞪着经由火光折射,以手敲制的玻璃窗户。
她总是问道:既然身非凡人,为什麽还要天天读报?为什麽要住在宫殿?为什麽口袋携带金钱?为什麽还要给活着的家人写信?
用一种怪异、急促的低沈语调,她谈到所攀爬的悬崖峭壁,跌跌撞撞的雪地,山洞里充满神秘的标志,还有古老的化石等。
她来无痕去无踪,只留下我空空翘盼,空空等待,对她既感凄苦又是愤怒,当她再回来时,更不免心怀怨恨。
我们初访意大利北部威洛纳,有一个晚上,她在黑暗的街道上,令我张目结舌。
“你的父亲还活着吗?”她问道。那一次她离开我两个月,我苦苦的想念着她,此刻她骤然问起他们,好像她还关心似的。我回答说:“活着,但病得很厉害。”我的话她却听而不闻。我试着告诉她,法国已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革命恐怕一触即发,她摇摇头毫不在意。
“不必再多挂念他们——”她说:“把他们忘了。”再一次,她扬长而去。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忘却他们。我从来没断过写信给罗杰打听家人的消息,於罗杰通信之繁,远远超过和伊兰妮之联络。我送画像给侄子和侄女,不管走到哪里,总不忘寄礼物回法国去。我更为大革命的前兆而忧心忡忡,正如每个法国人,心情一无二致。
卡布瑞不在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在一起的相处,也越来越紧张而不确定,我开始跟她发生争执。
“有朝一日,我们的家会消失,我们熟知的法国也会消失,为什麽当我还能拥有时,我要放弃?我告诉你,我需要这些,这是我想过的生活。”我说道。
这其实仅仅只说出一半而已,我已经觉得不再拥有她,正如我不再拥有其他一样;她一定明白我内心的意思,一定听得出话中别有责怪之意。
我的话总让她伤感,让她变得温柔了些;那时节,她会让我替她拿乾净衣物,替她梳头;她会於我一起聊天一起猎杀;偶尔她更会跟我去赌场,去歌剧院;那时节,她又再次是一位伟大漂亮的淑女了。
这些珍贵的片断,仍使我们保持相亲相爱,使我们持续相信,我们仍是一个小小集会,一对小小情侣,更在凡人世界占了优势。
一起坐在乡间小宅第的火炉边,一起坐在我驾驶的马车,一起走在深夜的树林里,我们仍会彼此交换不同的观感。
我们甚至一起去探寻鬼屋,这是一种让我们感到兴奋的新游戏;卡布瑞有时游荡回来,提到她曾到路上听到有关鬼之传闻,她要我一起去探一探,看看有什麽我们能做的事。
大部份的时间,在空荡的建里,我们什麽幽魂也没发现,一些被认定为鬼所缠附的可怜虫,也都是普通的疯子罢了。
不过,有些时候,我们的确看到异物飞驰而去;或者某些混乱根本无法解释,譬如东西自己胡乱晃动,着魔的孩子大吼怪叫,锁上门的房间,突来冰冷的气流,吹熄了蜡烛。
不过,我们没有找出任何端倪,也没看到比凡人学者所描述研讨还要更详尽的现象说明。
这些探险,到最後只是我们的一场游戏,回头细想,我们之一再如此,只不过为了能双双偕行,为了它带给我们一段别无仅有的欢愉时光罢了。
一年年时间过去,卡布瑞的不在,还不是破坏我们感情的唯一理由;她对我的态度,她提出来的某些概念,是彼此隔阂的结。
她说话的习惯一向未改,想到什麽就说什麽,从无保留馀地。
在翡冷翠我们的小屋,有一个晚上,她在一个月不见之後,突然出现,随即大放厥词。
“你知道吗?对夜间出没的生物来说,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出现新的伟大领袖了。”她说:“不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迷信家夥,而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幽冥君主,他将激励我们举行新的法则。”
“什麽法则?”我问道。
不管我的问题,她兀自喋喋不休。
“想像一下——”她说:“不是这些依靠凡人为生,偷偷摸摸的可憎猎食,而像是某些雄伟如巴别塔——在上帝怒而毁掉之前的巴别塔。我的意思是有一位领袖,他建立一座撒旦王宫;他可以令其子民,兄弟互相残杀;母子反目成仇;让人类美好的成就化为灰烬;诅咒大地,所有人类不论好坏皆将饿死;让人不管在哪里都要受苦;打倒善良力量,使得人们绝望。这样值得称许为真正邪恶,这也是魔鬼该做的工作。你和我,我们都是无名小卒,勉强可说是「狂野乐园」的珍品;除此之外,一无价值可言。目下人类的世界,跟我多年前在老家读的书,所记载的并没有多少分别。”
我讨厌这种谈话,然而却也私心窃喜,她跟我毕竟在一块儿;我有伴可以谈话,而不是和一个可怜被蒙蔽的凡人胡扯;我不必孤独一个,面对空屋於家人来信。
“那麽,你有关美学的问题又如何呢?”我问道:“你先前对阿曼德的说明,你想知道为什麽美丽会存在?为什麽美好会持续对我们发生影响?”
她耸耸肩。
“当世界倾圮成废墟,美好将重新再现;只要街道尚在,树就会抽芽发绿再长!目前布满茅舍的潮湿荒野,将开满似锦繁花。这就是撒旦君主的目的,他将目睹伟大的城市,野草没胫,茂密森林掩覆,此外再无馀物。”
“那又何必称之为魔鬼杰作?称之为混乱已足够了,不是吗?”我问道。
“因为这就是人的称呼——”她说:“他们捏造出撒旦,不是吗?所谓撒旦也者,只是那些行为败坏,将人类所希望生活安定有序的方式,整个予以破坏者,对吧?”
“我不明白。”
“哎,用用你超自然的头脑吧,我的蓝眼小子——”她答道:“我的金发孩儿,我英俊的狼煞星,很可能上帝创造的世界,就像是阿曼德所说的一样呀!”
“你在森林里就发现这些?树叶就告诉你如此这般吗?”
她对着我大笑不已。
“当然,上帝并不一定非要赋於人格化——”她说:“或是如我们巨大自我本位所称——「一个正派的人」,不过,很可能上帝是存在的。至於撒旦,则无论如何出自人类的虚构,它乃是拟倾覆文明秩序的力量统称。首位订定律法的人,不管是摩西或古埃及欧塞里,总之这个人捏造了魔鬼;魔鬼也者,就是某一个引诱你违法的家夥。所以,我们正是如假包换的魔鬼,因为我们从不依法行事;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破坏到底?为什麽不刮起一阵邪恶烈火,将地球上的文明焚烧殆尽?”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她大笑说:“我不会这麽做的,不过我倒是在乱想,再过几十年,有什麽事会发生呢?难道不会有某位无法无天的家夥出现?”
“我希望没有。”我说:“或者不妨这麽说,假如我们之间有谁敢这麽猖狂,战争就会爆发。”
“为什麽?每一位都会跟随他的。”
“我不会,我会正式像他宣战。”
“哦,你太好笑了,莱斯特。”她说。
“这根本是小儿科之举。”
“小儿科?”她视线移开,转而去看庭院,但是她又回望我,脸上红了起来。“倾覆推翻地球上的城市是小儿科?当你说吸血鬼剧场
小儿科,我是了解的,你现在的论调则完全抵触自己之说。”
“只为了要毁灭而毁灭任何东西,不是小儿科是什麽?你不认为吗?”
“你实在不可理喻!”她说:“在遥远的未来,很可能就有这样的领袖,他会让人类又回到赤裸裸於恐惧里,我们将毫不费力的啜饮他们的血。届时你所谓的「狂野乐园」,将掩盖整个世界。”
“我几乎期盼有那一位敢於一试——”我说:“因为,我将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反抗他,打败他。如此一来,由於我救人类免於灾难,在我自己的眼里,我不仅恢复善良美好,也有望重新获得救赎。”
十分生气的,我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庭院外面去。
她随後而来。
“你刚正在和基督徒争辩邪恶的存在於否,这是老论战啦。邪恶是存在的,所以我们或许能跟它对抗,做一些好事。”
“多麽愚蠢又多麽沈闷的话题!”我说道。
“你这人有时还真费解——”她说:“你对善良美好的老信念,固执得几乎不能动摇,然而对自己当下的情况却又处之泰然!你猎杀时有如一个幽冥天使,手下绝不容情,纵一整晚盛宴啜饮,也无不可。这一点我不了解。”
“那又如何?”我冷冷地望着她:“做好一个坏胚子我懂,做坏一个坏胚子我就是不会!”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年轻时是个好射手——”我接下去说道:“舞台上是个好演员,如今,我是一个好吸血鬼。请多了解并尊重我所谓好的意思。”
她走了之後,我躺在庭院的石头上,仰望天空的星星,仅仅在翡冷翠一地,看到的绘画於雕塑就够我咀嚼思索良久。我知道自己讨厌只有古木参天的地方,人类的声音对我来说,乃是最温柔最甜蜜的音乐。然而,我的想法和感觉真的那麽重要吗?
毕竟,她并不常已奇怪的哲学论调来吓我;偶尔出现时,也会谈到她学来的使用事物。事实上,她的确比我勇敢而富冒险精神,她的确教了我不少。
我们是可以睡在地里的,在离开法国之前,她已探明真相,棺木坟墓并非绝对必须。她觉得在日落之前醒来,从地下起身是极自然的事。
白天倚地而眠难免会被凡人撞见,设若凡人立刻让我们暴露在阳光下,我们就完啦。有一次,她在帕拉莫郊外一个地窖睡觉,醒来时,发现眼睛和脸灼痛,好像被烫伤了;右手边是一个凡人,早已经死去;这家夥无疑是趁她休息时,来找麻烦的。
“他是被勒死的——”她说:“我的手还紧紧掐在他的喉咙。敞开的门漏进来的小小阳光,把我的脸给灼伤了。”
“如果不止一个凡人,岂非要出事?”我问道,微妙地被她迷住。
她只摇头耸肩。她现在一迳睡在地上,即无地穴也无棺木;谁也不会扰她歇息,即使有,她也不在乎。
我未置一词,不过私下认为睡在墓穴是优雅多了,从坟墓里起身也罗曼蒂克多了。对於这点,我倒很极端;任何我们停留的地方,我总为自己订制棺木;不睡在墓园或教堂,而如一般人的习惯,在屋里找个隐秘之处,安心休息。
我不能说她从没有耐心听我的时候,当我描述在梵蒂冈看到的艺术品;在大教堂聆赏大合唱;醒前刹那所做的梦,凡人经过我栖息巢穴刺激了我的梦;她是聆听着的,也许她只是看我嘴
在动而已,谁知道呢?然而她不声不响又走了,留下我一个走在街上,对着马瑞斯喁喁而谈,对着他长篇大论的刻写,好像唯有如此,漫漫长夜算没有白过。
我究竟需要她什麽?她更人性化些?更像我些?阿曼德的断言纠缠着我。她难道不晓得这些?她一定知道的,我们的距离已越来越远,我的心已碎,我又太骄傲不肯跟她明说:
“卡布瑞,请你留下来陪我,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寂寞了。”
离开意大利时,我已开始和凡人玩起危险小游戏来。我遇见一个男人,有时是一个女人,反正只要是人类,看起来挺灵性的就行,那麽我会跟踪这个人,也许一星期,一个月,有时甚至更久,我对那个人堕入情网。在那段时间我会想像着友谊,聊天,於彼此可能发生的亲密,在某些神妙於想像的时刻,也许我会说:“不过,你明白我是什麽吧?”这个人类,非常具有超灵性的了解,会开口说:“是呀,我明白,我懂的。”
真是太无聊了,简直是童话嘛!一个公主,无私地爱上一个王子,王子曾被蛊惑,公主的真爱,终於使王子不复是妖怪,而还他本来面目。只有这种幽冥童话,我才能真正被凡间爱人所爱的接受,我们融为一体;而去,我也恢复了凡夫血肉之躯。
这是何等可爱的理想!然而,我对阿曼德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的细思,他说我会因为相同的理由,再次施用幽冥法术;思及此,我停止游戏。只是我难免怀着怨怒、报复於残酷心理,所杀戮的便不单单是奸恶之徒啦。
在雅典,我写了下面的讯息留给马瑞斯:
“我不明白为什麽自己继续下去。我不想探讨真理,也不相信真理;更不期盼从你那里寻获古老玄秘,不管它们是什麽。然而我仍有某些信念,相信美好的事物,不管是世界各处所见的美好,或是生活本身的美好。我获赠禀赋太早了,而去赠者也未必是出自善意。在三十年的凡人岁月里!我已经多少了解,为什麽同类会浪费时间,甚至会放弃一切。不过,我尚未死心,此外,我也一直试着在找你。”
就这样在欧亚之间漫游,将持续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埋怨孤寂,但是渐渐也已习惯并适应。总有新的城市,新的受害者,新的语言,还有新的音乐,可以看可以听。不管内心多麽怆痛,我依然一心一意专注在新的行程里。我想认识地球上所有城市,最终,远及印度於中国的首都,我也不能错过。在遥远的东方,任何最单纯的东西都是舶来品,我将要渗透的心灵,一定也属於另一个世界,即奇特也难解。
当我们从伊斯坦堡进入小亚细亚,卡布瑞被这片新鲜而奇异的土地彻彻底底吸引住了,所以,她极少出现在我身边。
而在法国,危疑震撼之刻已经逼近,不仅我所悲叹的凡人世界如是,吸血鬼剧场恐也难逃一劫。
3
离开希腊之前,我已经从来自英国的旅客那里,听到有关家乡的不利消息。抵达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欧洲旅馆时,柜台已经有一大包信函,正在等着我拆开。
罗杰已将我所有的钱撤离法国,转存进外国银行。他信上写着:
“您不必考虑要回到巴黎来,我也已经建议您的父亲於兄长,避开所有的争论,此时此地已非主张君主制度的时候。”
伊兰妮的信,写法有别,内容则无大不同。
“观众最想看到皇亲贵族被愚弄的戏,我们的小剧便描述一个笨拙的木偶皇后,她想要指挥木偶士兵,却反倒被掉以轻心的兵团,毫不容情的践踏蹂躏。这个剧引来哄堂大笑於怪叫不已。
牧师教士也变成笑柄。在另一出小剧,一个傲慢的教士要严惩一群跳舞木偶的不当举止;可是,天呀,女舞者的教练,其实是个红角魔鬼,他将可怜的教士化身为狼人,这个狼人终被关在金色笼子,受尽女孩子的凌辱於逗笑。
这些全是我们不平凡提琴家的杰作。不过我们现在必须跟他寸步不离,为了逼他编写,我们把他绑在椅子上,将纸笔放在他面前;如果这还不行,只好由他口述,我们动笔写下剧本。
在街上,他会和行人胡乱说话,热烈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恐怖非他们所能想见。老实说,如果巴黎不是这麽混乱,人人争读工人批评玛丽安东尼皇后的小册,他恐怕早就把我们全毁掉了。
我们的老友对於目前的情况,是越来越生气了。”
我当然立刻给她回信,恳求她对尼克加倍付出耐心,试着帮他熬过最初的艰难年头。“他总该或多或少会受到感化吧?”我这麽写着。在信後,我首次问道:“如果我回去,我有能力改变事情吗?”我瞪着最後这些字眼良久,然後双手发抖签上名字。封上信我随即交寄出去。
我怎麽能回去?不管多麽孤单寂寞,我无法忍受回到巴黎的可怕念头,更无法忍受再次面对小小剧场的凄楚。再说,回去後,对尼克我又能做什麽?阿曼德老早以前的告诫,在我的耳边不时聒噪着。
事实上,不管身在何处,阿曼德和尼克总是如影随形,阿曼德是充满了严酷的警告於断言,而尼克则是由爱转恨的嘲弄和揶揄。
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需要卡布瑞了,然而她老早已单独前往我们计划的旅程。偶尔,我会想起离开巴黎前的种种;不过,对她,我已不寄任何期望。
在大马士革时,伊兰妮的回信到了。
“他轻蔑你一如以往,当我们建议或许他应该去找你时,他狂笑不止。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受缠附之苦,而是,想让你明白,我们将竭尽所能来保护这个孩子,他实在不该生为夜间族呀!他被自己的力量冲昏头,被自己的幻觉弄得似痴如狂。我们以前已见过不少,也曾为此结局抱憾不已。
不过,他在上个月倒是写出他最伟大的一出戏。一群傀儡舞者——她们没有绳线在後牵引,正当豆蔻年华的她们,不幸被鼠疫凌虐,躺在摆着花环的坟墓底下长眠。教士为他们哭泣过後怆然离去,一个年轻的小提琴家来到墓园,他的美妙琴音,把她们全唤醒了。如吸血鬼一样,穿着黑色绸衣,戴着黑缎蝴蝶结,她们从坟里出来,快乐开心的跳着舞,跟随提琴家往巴黎一路舞过去。然後,垂下纱幕的舞台,出现了一场最漂亮的答谢舞。观众的吼叫喝彩直入云霄!我告诉你,我们大可以在舞台上但场以凡人受害者啜饮欢宴,而巴黎人只会看作是最具刺激的新奇欢迎,只会欢呼不已!”
罗杰也寄来一封令我惊惶不安的信。
“巴黎已落在疯狂革命人士之手里,国王路易十六已被迫承认国民议会。各阶层的人民一致联合起来反抗他,这真是空前未有之事。”
罗杰还派一位传信人到南边探望我的家人,顺便也了解一下乡间的革命气息。
我同时回复了二封信,但也只能表达无尽的关心,於无助的感觉。
我将个人的行李先行交运到开罗,对一向视为倚靠的一切已危在旦夕,心里忐忑疑虑。外表上,我如常继续化妆成一个绅士旅客;内心中,那个在曲折街巷猎食的魔鬼,已经悄悄无声的茫然失落了。
我自我安慰说,到埃及去是重要大事,埃及是古代富丽堂皇之地,是不受时光影响的永恒奇迹;埃及将吸引我,使我忘怀自己无力回天的巴黎,以及一切的一切。
何况,我心里还有某种联想,埃及,在世界各处的土地上,那是独一无二於死神相爱之乐土!
终於卡布瑞出现了,就像是来自阿拉伯沙漠的幽灵,我们一起往海上航行而去。
大约航行一个月,我们抵达了开罗。在欧洲旅馆,我找到先行运交的行李,此外,尚有一个古怪的包裹在等着我。
我马上认出伊兰妮的笔迹,却奇怪於她为什麽会送给我一个大包裹。我瞪着包裹整整一刻锺之久,心里一片茫然。
罗杰没有只字片语。
为什麽罗杰不写信给我呢?我好狐疑。这个包裹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会在这儿?
最後,我发觉整整一个小时以来,自己就呆呆坐在房间,身边一堆行李箱子,而我只瞪着包裹发呆。卡布瑞好像也无意消失,默默在一旁注视着我。
“你会出去吗?”我低语。
“如果你希望我就出去。”她说道。
打开包裹是很重要的,是的,打开它就知道是什麽了。然而,在有栏杆的房间里仔细看看四周,似乎也很重要,想像一下,这不就是在阿芙根小客栈的小房间吗?
“我做了有关你的一个梦——”我大声说着,眼睛瞅着包裹。“我梦见我们一起穿越世界,你和我,我们都心平气和又十分强壮。我梦见我们如马瑞斯一样,只饮恶汉之血,当揽镜自照之馀,对於我们能拥有玄秘,不免觉得即可畏又可悲。然而我们这麽强壮有力,往後可以永远活下去,可以永远唇枪舌剑;‘我们的无所不谈’天天不断,天天不断……”
撕开包装纸,赫然看见了史特底瓦拉小提琴的盒子。
我又自言自语了一阵,但是舌乾燥,根本不晓得在喃喃什麽。我从地上捡起滑自琴盒边的信。
“正如我所恐惧的,最坏的事终於发生。我们的老友,被提琴家的过份惹火了,最後不得不把他幽禁在你的老宅第。虽然提琴跟他一起也放进地穴,他的双手却被取走了。
你一定清楚,这类附属品总是随时可以复原的。疑问中的附属品,由我们的老友好好保存着,他罚受伤者五个晚上无可食之物。
最後,整个剧团团员全体出面,劝导老友还尼克自由,并将他的东西也还给他。老友无奈答应大家之请求。
可是尼克因饥饿和痛苦而发狂了,饥饿是会导致心情改变的,他又陷进拧不开的沈默之结里,而去保持同样情况有相当长的时间。
後来,他总算来找我们,告诉我们以凡人的方式,他已经把他的工作整理就绪,有一堆
新写完成的剧本要交出来;但是,我们必须为他在乡野举行古老魔鬼典礼,当然还得有合乎惯例的火焰;如果不依他之言,他将使得剧场变成他的火葬礼场地。
我们的老友,庄严肃穆地同意他的愿望。你一定从未见过这样的魔鬼典礼,我们戴上假发,穿上最好的衣服——黑色有皱褶的吸血鬼舞装,我们拉成一个圆圈,以演员的虚张声势来哼唱古老诵诗,我们的模样简直像极地狱的妖魔。
「我们真应该在大道上举行大典的。」他又说:「不过,这里也就罢了。哦,把这个送去给我的创造主吧!」他把提琴放在我手里。我们开始跳舞,每一个都感应到习惯性的狂热,我想我们从来没有更感动,更惶恐,更悲伤过。他终於纵身跃进火里。
我明白这个消息对你有多麽大的影响,请了解我们之会这麽做,乃为了防止更糟的事发生。我们的老友即凄苦又感伤。当我们回到巴黎,发现尼克已将剧场正式注册改名,名称就叫吸血鬼剧场,而这几个大字也早已油漆在大门上。因为他最好的戏总包括有吸血鬼、狼人,於其他超自然的生物角色在内,所以一般大众咸认新名称十分有趣,没有谁想再去更动。对此刻的巴黎说来,这只是另一种新奇吧!”
好几个钟头之後,我总算下楼走入街道。一个苍白可爱的幽灵躲在阴影里,俨然是法国年轻探险家,穿着纯白麻纱衣服,褐色皮靴,草帽低及眼眉,正在等着我。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们曾经一度相亲相爱;只不过此际,我似乎即记忆不起来,甚至也不敢相信。
我很想讲几句难听的话,伤害她使他自行快快离去;然而她走过来我身边,跟我一起并肩而行;想说的气话缩了回去,我只是随手把信给了她,如此我们即可免於谈话。她看完信,把信放在一边,手臂环揽住我,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这麽做的。我们双双走到黑漆漆的街道上。
死亡於灶火的味道,沙漠於骆驼的味道,混在一起,这就是埃及之味,大约六千年以来,这个地方几无变化的味道。
“我能为你做什麽呢?亲爱的?”她轻悄悄地说。
“什麽也不能。”我说道。
一切肇因在我。是我诱惑他,让他变成那样,却又弃他而去。是我破坏了他原有可能平安度过的路程;在幽冥昏黑之中,他远离人类的方向,终於凄惨至斯。
夜更深,我依然在古老寺庙的墙上,写下我留给马瑞斯的讯息。她就默默站着。
我告诉马瑞斯关於尼克的结局,这一个吸血鬼剧场小提琴家的悲惨命运。我的字刻得很深,很像出自埃及工匠之手。尼克的墓志铭,一个被淹没的里程碑,没有人会细读,纵使读了也不会了解。
她陪在身边看我刻字使我感觉异样,她默默陪着我一小时又一小时,尤其令我感觉异样。
“你不会回巴黎去,是吧?”她终於开了口:“你不会因为他那麽做而回去吧?”
“关於手的事?”我问她:“割切双手的事?”
她注视我,脸上一片木然,好像所有的表情都被震惊吞噬了。但是她是知道的,她已看了信。还有什麽使她震惊?是我的口气吗?
“你认为我会回去报复?”
她不安的点头,她无意让我胡思乱想。
“我怎麽可能那麽做?”我说:“那岂非太伪善了,不是吗?我留下尼克,本意就是要他们照顾他,该做什麽就得做什麽。”
她脸上表情变化太微妙而无法形容,我不喜欢瞧到她有这麽复杂的感受,这太不像她了。
“事实上小妖怪会这麽做,乃是试图要帮助尼克,你不觉得吗?砍掉他的手,麻烦岂非更多?他要烧死尼克根本是举手之劳,连回头望一眼都不需要呀!”
她点头,看上去却面容惨淡,幸运的是,丝毫不损她的漂亮。“我是这麽想的——”她说:“只是担心你会想到岔道上去。”
“哦,我自己已妖怪得足够了解这种做法。”我说:“还记得好多年前,在我离家之前,你告诉我的事吗?就是尼克送我红披风为礼的那天,你曾说他的演奏小提琴一事,令他父亲暴跳如雷,曾恐吓要打断他的双手。你会不会认为,我们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不管後来会发生什麽事?我的意思是说,即使身为不死幽灵,也早已有一条刻好记号的路径,等着我们身不由己的走进去。想想看,集会之头领竟会砍下他的手,多麽巧合!”
自从那晚之後,很明显的,她无意留下我独自一人;为了尼克之死,不管我们身处何地,她也一定会留下来陪伴我。不过埃及的意义较不寻常,她爱此地的废墟遗址,爱此地的山,这是她未曾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对我们的重聚大有助益。
也许人得在死後六千年,
会赢得卡布瑞的爱吧!我想跟她说及我这种念头,想以此跟她开开小完笑;不过念头一闪而逝。这里的山岭全古老得为她所深爱;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尼罗河就奔流在人类的想像中了。
我们一起攀登金字塔,一起爬进巨大人面兽身像的手臂里;一起细看古代石头碎片上的碑文;一起研究古老珠宝、陶瓷和玻璃,研究以极微量的钱就能买到的木乃伊。我们把手放在河里,让水从手指缝间流过;我们一起在开罗小街道猎食;走进妓院,靠坐在大枕头上,我们一起欣赏男孩跳舞,聆听音乐家演奏香艳色情的乐曲,那麽风味独特的旋律,使我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小提琴声音,得以暂时抹去。
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跟着这种异国情调的节奏,狂野起舞,模仿着别人的波动起伏;在喇叭的哀号里,在琵琶的悲泣中,我忘记了时间、感觉於所有理性。
卡布瑞静静坐着,脸上带着微笑,白色草帽的帽沿遮住她的双眸,我们没再多做交谈。她只是一个苍白似猫的美女,因为陪我过度没完没了的夜晚,所以,双颊沾着灰尘;她的外套系着厚厚的皮腰带,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背後;走起路来有皇后的雍容,也有吸血鬼的慵懒。她的面颊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小小的樱唇是一朵微污的红玫瑰。她俏丽可爱,但无疑的,不久即将离我而去。
不过,她尚无离去之意。我大方的租了一幢小屋,曾经是埃及骑兵队长的房子,地板是灿烂华丽的花砖,精细讲究的帐篷,自天花板垂悬下来。她帮我在庭院种满了九重葛、棕榈树,以及各种热带植物,小小庭院一时之间变成葱翠的丛林。她还买了鹦鹉、燕雀和亮丽的金丝雀,把这些鸟全养在鸟笼里。
常常,我喃喃自语说巴黎怎麽没信来呢?真急死我了等等的话,她偶尔也会同情的点点头。
为什麽罗杰没有写信给我?难道巴黎已暴发暴动於混乱?不过,再乱恐怕也不至於波及乡下的家吧?不是吗?只是罗杰是否已遭到不测?否则为什麽他不来信?
她邀我跟她一起去尼罗河上游,我想等信,想打听英国旅客的消息;不过我还是同意了,毕竟,她肯邀我为伴是相当稀奇的事,她并非对我漠不关心呀!
为了逗我高兴,她会穿上乾爽亚麻白外套,外加利落马裤,她也会好好梳刷漂亮的长发。
然而,这一切都不再引我赞赏,我在往下沈,我自己已感觉得到;我梦游一般,在世界漂游浮沈。
好像即自然而又合理,在我的周遭,我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不变的风景,好像画家在皇家大墓陵的墙上作画一样;月光下的棕榈树,看起来和几千年前的人所看到的相同,农人在河边提水,在河边洗牛,於古老的往昔又有什麽区别?
世界已改朝换代,我见到的景象却千古不变。
马瑞斯也曾站在这个沙岸边吗?
我们漫游在伦西斯巨大寺院,被千千万万刻在墙上的小画所吸引,我不断想起欧塞里,但是小小形影却全是陌生面孔。我们在陆克索遗址逡巡,星空下一起躺在小舟,在河面上飘荡。
回到开罗的路上,我们来到宏伟,大约七十尺高的巨大曼侬雕像。卡布瑞热烈又激动的低语着,告诉我罗马皇帝曾经来到此地,特别来瞻仰这些巨像,正如我们现在瞻仰一样。
“凯撒大帝时代,他们就已经是古老神奇了。”骑着骆驼穿过凉凉的砂砾上,她这麽说着。
风吹刮着,在白天,感觉却舒服多了,不像夜晚时那麽可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巨大石头雕像,衬托着深蓝的天空。两座巨像的脸已被风吹蚀,尽管如此,看起来他们仍在瞪视远方,无言的见证着不断流逝的时光,他们的沈默使我感到悲哀苍凉,也使我感到惶恐不安。
正如站在金字塔前一样,我神妙的感觉一无二致,古代的神只,古代的玄秘,这一切均令我不寒而栗。只是如今的雕像,已成为失去脸的哨兵?还是广无边际的统治者?
“马瑞斯——”我喃喃自语:“你看过这些吗?我们之间,有谁能忍受如此漫长孤寂岁月?”
卡布瑞叫醒我的慌惚出神,她想从骆驼身上下来,到达雕像前剩下的路程,她拟步而去。我当然愿意,只是我对顽固的骆驼,尚不知如何应付,也不知道怎麽样能让它跪下身来。
卡布瑞全做到了。她留下它们在一旁等候,我们便一起走在沙上。
“跟我一起去非洲,一起进入大丛林吧。”她说着,她的脸色严肃,声音却出奇的温柔。
我半响没有回到。她的态度有些让我紧张,至少我应该要紧张对。
我应该听到声音的,清晰有如清晨传来的地狱钟声。
我绝无意走进非洲的大丛林,她也明白我的心意。我焦急的在等着罗杰传来家人的音讯;此外,我一心计划去探寻东方的城市,一心想漫游印度、中国,再到日本去。
“我了解你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她说:“对你所追求不屈不扰的毅力,已渐能激赏,你一定明白这一点。”
“我也不妨对你说相同的话。”我的口气隐含苦涩。
她停了下来。
据我忖测,我们已抵达最靠近观看巨像的地方;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测量他们。但是我已经叹为观止。头顶上的天空是无限的穹苍,脚底下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天上的星星灿烂亮丽,无可计数,更是千秋万载日又一日的闪照着。『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莱斯特——”她说得很慢,似是在字斟句酌:“我请你试一试,只要一次就好,如我一样的方式,在世界上遨游。”
盈盈的月亮照耀着她,只是帽子将她娇小菱角分明的脸遮住了。
“忘记开罗的房子——”她突然说,声音随而降低,好像想说的事太重要,语调非沈稳不可。“放弃你所有衣物,你视为珍爱的,让你於文明攸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跟我到南边,穿越河流进入非洲,以我的方式跟我一块儿旅行。”
我仍然不作一声,心激烈的跳跃着。
她屏息低语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探访非洲的秘密土着部落,世界上还没有人知悉者;我们可以一起空手於狮子鳄鱼搏斗;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发现尼罗河的起源。
我全身抖索,好像夜晚骤然刮起呼啸的狂风,而我却无处可避。
你是在说,如果我不跟你一起去,你将永远离开我,是不是呢。
抬头仰望这些恐怖的巨像,我想我开口说道:“看来时间终於到了。”
所以,这就是她於我亲近结伴的原因,这就是她做许多小事取悦我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的原因。这已经於尼克永远离去一事无关,她心中想的原是另一个长相别离。
她摇摇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密谈,在跟自己讨论如何再继续下去。用轻嘘之声,她对我描述热带夜晚的热,比这里的热来得潮湿却甜美。
“跟我一起吧,莱斯特。”她说:“白天,我睡在沙堆里;夜晚,我有如展翅,就像真正能飞一般;我不需要名字,也当留下脚印。我想走变亚洲每个小角落。对我杀戮的那些人而言,我将不啻是一位女神呢!”
她靠近我,伸手攀着我的肩膀,嘴轻吻我的脸颊。我看到帽沿下的一双美目,深深地闪耀着光辉,月光在她的嘴上抹上一层薄霜。我听到自己唏嘘叹息,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你也是知道的。”我说:“我办不到,正如你也绝不能再陪着我一样。”
回到开罗的路途当中,我一再沈思,在那些痛苦的瞬间,我究竟想什麽。站在沙漠巨像前,我在已认清却没有表白的思绪。
对我来说,她早已失去了,失去好多年了。在我走出房间下楼时,在我为尼克的永别而黯然魂销时,当我看到她在等着我时,我就彻底大悟了。
好些年以前,在城堡的地穴里,其实以某种形式来说,她已明确表达了意向。她曾表示不可能付出我想要她付出的东西;她无意做的事,我根本不能勉强她;最糟糕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东西。
她之会请求我一起去,乃是因为她觉得有这个义务,还有觉得我可怜、可悲,或许也是原因;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之身。
我们回到城里,她陪伴着我,但是却一言不发。
我的心情越沈越低了,沈默着,发楞着,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迹象即明显又恐怖,她将要告别了,而我束手无策。什麽时候我会尽失理性?什麽时候我会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点亮小屋的灯火,屋里的五颜六色猛袭着我。波斯地毯上繁花似锦缤纷细致,编织的帐篷闪耀着百万亮晶晶小小镜片,笼子里振翅拍击鸟儿的鲜艳羽毛,在在淹没了我。
我四处寻找罗杰可能寄到的信件,却什麽也找不到。我骤然大怒,他早该来信对,我非了解巴黎的情况不可。大怒过後,我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法国到底该死的变成什麽样子了?”我咕咕嚷嚷:“我得出去找找其他欧洲旅客,找英国人最好,他们消息最灵通,不管到哪里,印度茶和《伦敦时报》总随身携带。”
看她静静站在那里,简直令我七窍生烟。就好像房间有什麽会发生,那种慌乱、紧张和预期心期;正如在地穴时,阿曼德说他的长故事之前,一模一样。
没有事会发生,只不过她要永远於我分手,她将永远溜进时光隧道,而我们彼此再也找不到对方。
“该死!”我说:“我在等信呀!”没有仆人,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返家。我想派人去雇请音乐家来家里,我饱啖一顿,身上暖和有劲,我告诉自己,我想好好跳舞。
她突然打破自己的沈寂,开始蓄意在室内大步走动。出乎意料的,她迳向庭院走出去。
我注视她蹲在小池塘旁,在那里,她掀起两块铺地的砖头,取出一个小包,刷刷包上的灰,带过来递给我。
就在她交给我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罗杰的来信。这封信早在我们到尼罗河上游之前,就已送达,她竟把信藏起来。
“你为什麽这麽做!”我大怒咆哮着。一手抓过小包,把它放在书桌上。
我怒目而视,我恨她,从来没这麽恨过;即使在最自我中心的孩童时期,我之恨她也不如现在剧烈。
“你为什麽把信藏起来?”我气冲冲问道。
“因为我想再要一次机会。”她低语着,她的下巴抖着,下也在哆嗦,我还看见血红的眼泪。“然而即使没有这封信——”她接着说:“你也已经做了决定。”
我拿起信,撕开小包。信滑了出来,包在一起的还有折好的英文剪报。打开信,我的手抖个不停。
“先生,此刻你一定已经知道,七月十四日那天,巴黎的暴民攻进巴斯底监狱。整个城市已陷入大混乱。法国各地暴动此起彼落。好几个月来,我一直试图联络你的家人,期盼能尽量让他们安全离开国内,但是终於徒劳无功。
总算在星期一,我接到消息说,农家於佃户全起来反抗侯爵於你们家人。你的兄长、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任何想防卫古堡的人,在真正劫掠开始前,已悉数遇害。只有你的父亲逃脱出来。
一些忠心耿耿的仆人,在围困期间掩护着他,後来又送他到海岸。就在今天,他已抵达纽?良城,法国先前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他请求你去帮助他,他身在异地,举目无亲,悲痛难忍,他至盼你能去见他。”
信上还有一些,诸如道歉啦,保证啦,特别啦……等等不合情理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上,我瞪着木头,瞪着油灯映照的火光。
“别去找他!”她说。
在沈寂中,她的声音显得微细而又毫无意义,反倒沈寂本身,却有如巨吼。
“别去找他——”她又说了一次。眼泪流下来,她的脸好像小丑斑纹涂彩,另外两条小红溪,犹从眼眸流出。
“出去——”我低声说。声音逐渐消失却又猛然变高:“滚出去——”语声似仍回响不停,一直到我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滚出去!”
4
我做了一个有关家人的梦。
我们彼此拥在一起,连穿着天鹅绒衣服的卡布瑞也在。古堡被焚烧得一片焦黑,所有我送回家去的珍品不是烧熔了,就是早已化成灰烬。到头来,有什麽不化成尘土呢?有一句老话不就是说什麽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吗?
没关系,我已经回家了;而去把家人全变成吸血鬼。所以我们这一家,狄赖柯特之家乃是吸血鬼之家!大家全是白森森的美人,就连襁褓婴儿,躺在摇篮里,站在旁边的妈妈不是喂他喝奶,而是喂他尾巴蠕动的老鼠呢!
我们又说又笑又吻,一起穿过灰烬。我白森森的哥哥,他们白森森的夫人,加上白森森的小鬼们,嘻嘻哈哈的在谈猎杀於受害者。我失明的父亲——他像极圣经上描述的人物,突然站起来大叫:
“我看得见了!”
我大哥手臂环着我,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衣服,他看上去十分潇,我从未觉得他这麽好看过。吸血鬼的血液使得他的脸显得瘦削,表情却充满了灵性。
“你能回来施用幽冥法术,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他开心的大笑。
“幽冥法术,老天,幽冥法术!”他的太太在一旁念念有词。
“如果不是你——”他接着说:“我们现在全死翘翘了!”
5
房子已经空了。
大型皮箱已先交运,船在两晚之後就离开亚历山大港口。在船上,身为侯爵之子是必须衣着考究的。我随身将只拿一个手提箱,当然还有小提琴更须随身携带。
卡布瑞站在花园的拱门旁,穿着白棉长衫,显得玲珑有致,帽子下的头发散垂披肩。
长发披肩,那是为我如此吗?
我更加黯然神伤,对所有失去的,死去的未死的之思慕意念,如浪潮冲击过来。
潮来潮去,只有沈落的感觉钉牢着;世事如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小舟能不在海上随波逐流吗?
她的闪亮长发不正是一串金雨吗?当你凝视深爱之人,想起古老诗句的描绘,你能不赞叹诗的描述合情合理、维妙维肖吗?是的,她真是可爱,棱角分明的脸庞,爱憎分明的樱。
“母亲,你对我有什麽需求尽管吩咐。”我安详的说,这个房子毕竟是文明世界!书桌、灯、椅子还在;所有颜色亮丽的鸟儿全送走了,大概都在市集拍卖吧。灰色非洲鹦鹉据说可以活得像人一般老;而尼克却只英年三十!
“你需要从我这里拿钱吗?”
她的脸泛起美丽的红潮,眼眸光泽闪烁,似蓝又紫,在那瞬间她看起来一如常人;我们恍若回到老家她的房间里,堆积的书,潮湿的墙,壁炉的火。她那时是有人性的吗?
她低下头,帽沿把整张脸遮住了。不可思议地问:
“你要去哪里呢?”
“一间小房子,在纽?良老法国城区的杜曼街——”我严谨而冷冷地回话:“不过,在他平安长眠之後,我的计划是什麽,则还没打算。”
“你真要这麽做。”她说道。
“我已经订好紧接亚历山大港後的下一条船——”我说:“我将去那不勒斯,转往巴塞隆纳;然後从里斯本航向新大陆。”
她的脸似乎变窄,棱角更加分明;她的嘴微微抖索,但是一言不发。我看到她星眸盈泪,感到她情绪激动已传到我身上。我转移视线,让自己在桌上忙碌着,然後又紧紧握住双手,免得手发抖起来。我想着,尼克双手复原后跳进火里,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我只好先回巴黎索取他的手,能蹋上新的路程。
“可是你不能去他那里呀!”她低低说着。
他?哦!我的父亲!
“那又如何呢?我反正是得去的。”我回答说。
她轻轻摇头,走近书桌,脚步比之阿曼德之轻灵更有过之。
“我们的同类,曾有谁这麽横跨大西洋吗?”她屏息问着。
“我不知道有没有。在罗马时,他们都说没有。”
“也许横越大西洋是办不到的。”
“办得到,你知道可以的。”我们就曾经在棺木包上软木塞,航过海了。倒是想巨船如海怪,令我颇为忐忑。
她走得更近——低头看我,脸上再也难掩悲伤之色。她可真是勾魂摄魄,为什麽我不曾让她穿上华丽舞会之装,戴上缀饰羽毛或珍珠的精致帽子?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络上我。”我说道,苦涩的语调并无说服力。“知道伦敦和罗马银行的地址,这些银行都古老一如吸血鬼的不死,它们一迳会在的。这些你都很清楚,你总是很清楚……”
“别说了——”她屏息说:“别跟我说这些。”
多麽滑稽,多麽装模作样!这是她最讨厌的谈话方式,这样的谈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纵然在天马行空的想像中,我也从不预期事态会演变如此,她竟泫然落泪,我竟冷言冷语。我以为当她说她要走了时,我会号啕大哭,我会扑倒在她脚下哀哀恳求!
我们彼此对望良久,她的美目通红,她的樱哆嗦。
我再也把持不住了。
站起身迎向她,我抱住了她细小的肢体,不管她怎麽挣脱,我决心不让她离开我怀里。然而她没有挣脱,我们相拥着双双无声的饮泣。不过她并没有让步,她也没因为我的拥抱而心软下来。
她身子退後,双手抚摸我的头发,小嘴在我的上轻轻一吻,然後轻俏轻灵无声无息的走开。
“好吧,就这样,亲爱的。”她说。
我摇摇头。一大堆的话全都没说,她不善於讲应酬话,她一向不会。
缓慢的,慵懒的,优雅的,她走到通往花园的门前,仰望夜晚的天空,然後回头看我。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些事。”她终於开了口。
这位年轻大胆的法国粉郎君,行动优雅飘忽不输阿拉伯人,她穿越上百城市,唯有野猫能安全飞窜!她要我答应什麽?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着,只是精神困顿怆痛,已不想再多说话。屋内颜色渐褪,夜晚即不热也不冷。我愿她就此离开,然而真到唤不回她的分手时刻,我一定又会惊慌失措。
“答应我,你绝不会自己设法了断——”她说:“在没有再见到我,没有再於我相聚之前,你绝不能轻易一走了之。”
猛然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响回答说:
“我绝不会轻易自寻了断。”我的语气不无责备之意:“你已有了我的承诺,对我,这并不难。那麽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给我某些承诺?你要告诉我行踪何处;哪里可以於你联络;你不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好像你只是我的想像——”
话顿住了。声音里含有紧急迫切之意,我快歇斯底里了。我不能想像她会写信、寄信,或做任何凡人习惯做的事。我们之间无自然联系,从来也没有。
“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评估是正确的。”她说道。
“我已不相信什麽事了,母亲——”我说道:“你很久以前曾跟阿曼德提过,你相信将能在大丛林里找到答案;相信星星最後一定会泄露真相。不过我什麽也不相信了。正因此,我绝不像你心目中所想的那麽脆弱。”
“那为什麽我会为你担惊受怕?”她问道。她的声音低微几近喘息,我觉得自己必须看她的嘴,能真正了解她在说什麽。
“我的孤单寂寞,我被阻绝在人生以外的怨恨,我因身为邪恶而愤怒;不值得被爱又饥渴於被爱的不甘,不都深深感受到了。此外,我不能在凡人面前揭露自己的惶惑惊恐,你也深能体会。因此你不放心我。但是以上的种种不会让我趑趄不前,母亲,我太强壮了,没有谁能对我叫停。你也曾经说过,我一向善尽本分善於做好自己的。只不过,偶尔我难免会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如此而已。”
“我爱你,儿子。”她说道。
“信守承诺,别忘了。”她说——
我想说关於她应承诺的事,想说罗马的代理人,想说她应该写信,想说……
猛然之间,我知道最後的时刻业已来临,我知道,却无法改变。
“卡布瑞。”我轻唤着。
然而,她已经杳无踪影。
房间,花园外面,夜晚的大地,只馀一片寂静。
曙光将露未露之际,我张开眼睛。我躺在房间里地板上,啜泣竟夜倦极为眠。
我知道该动身往亚历山大港口去,应该尽快并尽量走远,好在日出之前将身子埋进沙里;在沙滩入睡一定会舒服无比。我也知道花园的门开着,所有的门全未上锁。
但是,我不想动。
在冷寂中,我想像自己正在开罗大街小巷寻找她,呼唤她,叫她回来。好像有那麽一瞬间,我真的去了;出丑露乖地追在她後面,我想告诉她有关命运之事;我命中注定会失去她,正如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才行。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去我也没有去追她,只是去猎食,过後便回来。此刻她离开开罗已好几哩外了,她之从我处走掉,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我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腥红,腥红的光更已笼罩在远远的屋顶。太阳就要出来了,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开罗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那片草地传来。
正当我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我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我察觉一个凡人靠近了。
他站在花园敞开的大门,正往空荡的屋里探头谈脑。一个年轻金发的欧洲人,身穿阿拉伯式宽袍,长得相当俊帅。在微曦中,他看到我,一个欧洲夥伴,躺在一个被弃屋顶的地板上。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我躺着呆呆瞪他。天空的亮光照热我的眼睛,柔软的眼眶四周已开始灼烧,他穿罩着乾净的白袍於白头巾,好像披着白布的鬼魂。
我知道我得快跑,得赶快跑远躲开冉冉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来不及跑在地板下的地窖,这个凡人已进入我的巢穴,来不及杀他并摆脱他了。可怜不幸的凡人!
然而我仍动也不动,他走近了,整个天空在他背後明灭不定,他的身影变长变黑了。
“先生!”关怀的轻语,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圣母院的那个女人,曾经试着帮忙,我却让她跟她无辜的孩子双双受害。“先生,你怎麽了?我帮得上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金色眉毛闪亮,灰色眼眸如我。
尽管大非我愿,我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正在往下卷,毒蛇似的牙正往外冒,我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我嘶嘶作响,獠牙已经尽露:“你看见了没?”
冲向他,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我脸上。
“你以为我是人类?”我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我是你的弟兄?”我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乾嚎,然後凄厉尖叫。
我将他往上投掷,他的身躯如球般旋转,穿过花园,穿过闪光的屋顶,不见了。
天空似在焚火,我的双眼已睁不开。
我跑出花园门外,钻进小巷,在小拱门下跑,穿过陌生的街道,打碎迎面而来的门,抛掷迎面而来的人,钻穿迎面而来的墙;墙的灰梗住我,我冲出一堆的墙,进入赃兮兮的小巷,闻到空气中的臭味;光就在我背後如影随形,好像什麽东西在追逐我似的。
我终於找到一幢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留下格子门窗。冲进花园,就在园里的土地上挖着,我用双手死命挖土,越挖越深,深到再也挖不动为止。
我总算藏身在黑暗里。
我总算安全了。
6
我想自己快死了,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夜晚溜走。我必须起身,必须到亚力山大港,必须远渡重洋。不过这也表示我必须活动,必须在地里翻身,必须屈服於渴念渴望。
我无意屈服。
渴念来了又去了,那是煎熬与炙烤,我的脑渴,我的心也渴;我的心越胀越大,心越跳越快,但是我不屈服。
也许地上的凡人已经听到我的心跳声,我偶尔会看到他们,在黑暗中喷出火焰,听到他们的声音,咕囔着外国话语。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到黑暗,只听到黑暗。
我终於只是渴望躺在地理,眼睛充血入睡,充血的做梦。我渐渐体认出自己,不,也许能想像到,现在已太软弱,不可能推开柔软的沙土;太软弱,不可能转动我生命的轮轴。
不错,即使我要,我也起不来动不了;我仍在呼吸,一直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只不过是那种凡人式的呼吸;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然而我并没有死,只是在虚掷生命。就像那些圣婴公墓墙里备受折磨的幽魂,被遗弃在悲惨地狱,那里是全然的无所见,无所知,无所用,也无所记录。
我的手已枯乾成爪,血肉已萎缩成皮包骨,双目在眼窝处凸起。有趣的是我们竟能就如此、水生下去,纵使不喝,不降服於甘美致命的快感,我们仍能、永生下去。这还真是有趣得很!哎,只要每一次心跳不要这麽痛苦,该多麽好!
只要我能停止思想:尼古拉斯走了,我的哥哥们走了,美酒的甘醴,掌声的醺醉;只要我能不再去想,该多麽好!
你为什麽不这样想呢?不管在那里,不管做什麽事,只要我们使人快乐,那就是美好的。
美好?你在谈什麽?美好?
那是美好!至少有些美好,这其中是有美好。敬爱的上帝,即使这个世界了无意义:它总还是存在着美好。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笑……可以长相守……!这不就是美好?……
笑声,那种疯狂的音乐,那种喧闹嘈杂,那种不调和,那种没完没了假情假意的尖锐语声:…
我清醒吗?我沈睡吗?有一件事倒确切无疑,我是妖魔鬼怪;我正躺在地里备受煎熬,而人类在险难重重的人生里,无疑却能平安无事。
卡布瑞现在恐怕已到非洲丛林了。
偶尔有凡人走进烧毁之屋上,是小偷来躲藏吧,外国话叽叽喳喳。我只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加低落,从冰凉的沙土退缩,就完全可以听而不闻了。
我真的已是陷阱中的困兽?
上面有血腥之味。
也许他们是最後的希望,这两个在荒废花园野宿的家夥,他们的血将会吸引我上去,他们的血将会引诱让我翻身,伸出可怕的爪子去挖土。
我将在啜饮之前先把他们吓死。好丢脸呀!我一迳是这麽漂亮的小妖魔,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偶尔,好像尼克和我,正沈湎在最美妙的聊天里。“我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罪恶与痛苦了。”他对我说;“你感觉到什麽了吗?”我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意思,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悲惨、没有渴望、也没有狂喜的感觉吗?有趣的是,在此刻,我们观念中的天堂是狂喜的,天堂之喜乐!我们观念中的地狱是痛苦的,地狱之烈焰。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美好,是不是呢?
你能放弃吗?莱斯特。或许你宁可抵抗渴念,抵抗地狱般的折磨,而不愿死去,不愿一无感觉。至少你还渴望着鲜血,那种火热的,可口的,能填满你身躯每一部分的鲜血。
这些凡人将在这里多久?在我荒芜的园子上面待一晚?待两晚?我把小提琴留在租来的房子里了,我非去拿不可,好送给年轻的凡人音乐家,一个肯……
值得欣慰的静寂。可惜偏偏有人在拉小提琴。尼克白皙的手指在拨弦,弓在亮光中疾驰,那些不死幽灵木偶的脸,一半儿迷惑,一半儿逗乐。一百年以前,巴黎的人一定会捉了他,他根本用不着自焚;也许会捉了我,不过,我很怀疑。
不,绝不可能有任何女巫广场是为我而设的。
他永远活在我心里。哎,纯粹凡人的陈腔滥调。那是怎麽样的生活?我自己就不喜欢这麽活着,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是什麽意思!我想,什麽都没有,你根本不可能真的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
猫在花园里。猫的血腥味道。
谢谢你。亲爱的猫。不过,我宁愿受苦,我宁愿是一具带牙齿的乾壳。
7
夜晚有了声响,那像是什麽呢?
低音鼓声。儿时在家乡小村镇,当义大利小型剧团来了,满街招徕说戏就要上演,就要在随行车厢搭成的舞台演出,巨大的低音鼓就满街咚咚敲打着。这样的巨大低音鼓,我自己也亲自敲打过;正当我离家出走,跟着剧团巡回小镇,那些珍贵的日子,我也是剧团中之一员时。
不过,这个声音比鼓声更大多了,是炮弹轰过小村庄,穿山越岭的回响吗?我的感觉已渗入骨子里面,在黝黑中,我张开眼睛,我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声,不,或者那只是心跳声?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溢各种声音。
嘈杂声音这麽逐渐逼近,是一大凶兆呀!某部份的我,却知道其实没有什麽真正的声音,没有凡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是瓷器在架子上卡喳响的声音,不是玻璃吱吱嘎嘎响的声音,也不是猫在墙头奔驰的声音。
埃及在岑寂中沈睡。岑寂笼罩沙漠,笼罩河的两岸。这里甚至没有小羊咩咩声,小牛眸眸声,也没有妇女饮泣声。
然而,我听到的声音硬是震耳欲聋。
有那麽一秒锺,我感到惊恐。我在抓土,强迫自己的手指伸向地面,失明的,失重的,我在泥主昊浮游,我突然不能呼吸,不能叫喊!好像一旦我能喊叫,我一定会叫得天动地摇,几哩方圆以内的玻璃全都震碎,水晶瓶子全都破裂,窗子全都爆裂开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试图翻滚身子,可是我吸不到空气。
好像我看到东西,好像有身影接近,黝黑中摇曳闪烁的一片红。
是有谁来了,这个声音,某一个强而有力的生物。纵然在阗寂中,所有的树、花和空气都感觉到了,地上所有暗哑的生物都感觉到了。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我想。
也许在某种庄严崇高的奇迹里,死亡是活的,它把我抱在怀里,它不是吸血鬼,它是天堂美妙的化身。
我们冉冉飞升,一直升到和星星在一起。我们穿过天使和圣哲,穿过光亮,进入神圣的黝暗;穿越存在,进入无限的虚空;在遗志之中,我们的一切过失全都宽恕了。
尼克的毁灭,变成只是消失的一点点小光亮,哥哥的死亡,分解融入必然的伟大安谧里。
我推着泥土,我踢腾着,偏偏手软脚弱,我的嘴巴尝到泥土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非起身不可,那个声音也正在叫我起身。
我又一次感觉那像是炮火轰隆;炮弹引爆了。
十分清楚的,我知道那是在找我,这个声音是在找我出去,它像光线四处探照,我不能再躺着了,我必须回应。
我送出最热烈欢迎的气流,我告诉它说我是在这里。我挣扎着想移动嘴,却只听到自己可怜的喘息。而呼唤的声音已大到穿透我每一根纤维,连周围的土地也跟着声音在转动。
不管它是什麽,它来自烧毁已成废墟的房子里。
门撞开了,好像门上的锁链不是铁而是灰泥。我在地下闭着眼睛,上面的事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它在橄榄树下走动,它在花园里了。
再一次我疯狂的伸出爪子,伸向空中,此刻我听见低沈普通的声响,那是在我上面挖土的声音。
我感到某种柔软似天鹅绒的东西,轻刷着我的脸,我仰头朝上,看到幽暗的天空闪着亮光,看到云轻轻飘浮,好像面纱一般遮住了星星。仅仅一片明净单纯的天空,就能带给我如此的愉悦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
我的肺吸满清新空气。
我快乐的舒了一口大气。然而所有的激情早已超越了快乐。我能呼吸,能看见光亮,这已是奇迹;而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炮轰声,岂不正是最完美的伴奏吗?
他,找我的这一位!声音发自他的这一位,就站在我的上面。
声音融化了,分解了,只变成低微一如琴弦的馀音。我起身,好像我被轻轻举起来,轻轻举出地面上,尽管站在那里的身影,手还好好垂在他身边。
终於,他伸出手臂拥住我,我所看的脸容,远远超过任何领域的可能性。我们之间有谁可能拥有如此的脸容?我们知道什麽是耐心?什麽是仁慈?什麽是同情呢?不,他不是我们当中之一员,绝不可能的。然而他确实是的,超自然的肉和血跟我很像,彩虹的眼眸,自四面八方吸收光亮,微细的睫毛,有如最细的笔描绘出来的金丝。
这一个怪物,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吸血鬼,直直挺立的抓着我,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相信自己喃喃说了些疯狂的事,传达了些狂热的思潮,那就是我现在已明白、水恒的玄秘。
“告诉我吧!”他轻语着,微笑着,那是一种最最纯粹充满人性的爱。
“哦,上帝保佑我,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无颜面对这样的美好。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只剩骨头,双手如鸟的爪子,像我这个样子的鬼魂,是不可能活下去的;我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腿,它们只是手杖;衣服滑落而下。我不能站立也不能移动,魂销魄荡的血的记忆,在我的嘴里满溢着,猛然之间,击垮了我。
我看到他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我面前有如一团火,披风长及地面,握住我的手戴着深红手套,他的头发浓密,白色混杂着金色波浪发缯,蓬松的垂落在脸和宽阔的额头边。蓝色的眼睛上,是浓粗的金眉!如果眼睛不是那麽大,不是那麽温柔的充满了感情,不免会被粗眉压得看起来抑郁愁思哩!
这曾是一个黄金年华的男人,此刻则是禀赋卓越的不死幽灵;他有方正的脸庞,双颊稍稍凹削,宽而丰满的嘴,标刻着无比温柔慈祥与和蔼。
“喝吧!”他说,眉毛轻轻扬起,说这句话时,嘴的移动极慢极小心,好像在轻吻似的。
好像无限久以前的那个致命夜晚,梅格能也曾经如此。他举起手,将被风从喉咙处移开,深紫色的血管,呈现在透明超自然的皮肤下;声音又开始了,那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把我从地上举升起来,把我拉进血管里面。
血如光,血如液体之火,哦!我们的血。
我的手臂汇集了无可计数的力气,揽绕他的肩膀,我的脸压在他清凉的白色肌肤,血喷出直到我的腰部,体内每一跟血管都因它而点燃了火。这样的血到底经过了多少世纪的修练?终而蒸馏萃取出如此的力量?
好像在血流的奔腾声中,他又开口说:
“喝吧,我年轻的小友,我受创的小友!”
我感到他的心脏扩大,他的身躯起伏波动,我们又紧紧贴靠在一起。
我听到自己在说:
“马瑞斯?”
而他回答道:
“是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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