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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古老的魔力,古老的秘密1

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
1
清醒过来时,我置身在船上。我听到船板的轧轧发闻到大海的气息,更闻到掌舵人血的甘馥。我知道搭乘的是一艘大型平底船,巨大的帆迎着风,发出低沈的表缧声,隐约之中又夹杂浪的韵律与节奏。
我的眼皮沈重张不开来,四肢滞缓无法移动.然而我的内心十分安详平静,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口乾舌燥。事实上我正体验一种极端宁谧的感觉,仿佛刚刚吃饱,全身温暖而舒适。在温柔波动的大海怀里,慵懒躺着,甜蜜做梦,令我心醉神怡。
慢慢的!我的心绪澄明了。
我很清楚,我们正迅速滑过平静的水面上。太阳刚下山,夜晚的天幕初上,风渐渐止息,浆的起落声既平稳,又清晰。
我张开双眼。
我已不复睡在棺木里了,自长船的後舱走出来,我站在甲板上。
我呼吸着清新微微带硷的空气,看到微明的澄蓝天空,与闪烁的繁星。在陆地上我从来没看到这样亮丽的星星,在陆地上,星星的距离,好像也没这麽近过。
船行的两边,是漆黑的山形岛屿,点点灯火在峭壁间闪烁空气中充盈绿野的清香,花的芳香,甚至陆地的芬芳。
精巧滑溜的船,迅速的经过了狭窄的水面,向前驶过峭壁。
我感到头脑清楚体力充沛,思潮起伏之际,我思索着自己怎麽会在这儿呢?表真的在爱琴海或地中海航行吗?我思索着自己何时离开开罗呢?是否我所记忆的种种经过真的发生?
但是这些思绪都在静谧的瞬间肯定了。
马瑞斯站在主桅前的驾驶舱里。
我走过去.站在驾驶舱下,抬头往上看。
他穿着在开罗的那件红色天鹅绒长披风,海风吹拂着地全白的发丝,他的眼神专注在前面突出浅水面的交错危石,左手紧握甲板上的栏杆。
我对他倾倒仰慕,看到他,心里平静的感觉更加盈满洋溢。
并不是他的外貌、雄姿或高高在上的气派,令我心折或敬畏而是他宁静的高责令我激赏。他向前望时,眼睛睁得好大。嘴角散发特有的柔美高雅气质。
他的面容+分光滑,纵然疤痕的光泽犹在,但实在太平滑,骤然在夜晚街道上遇见,难免令人吃惊害怕。
不过他的脸上虽微微发光,但神韵是温暖的,人性的,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相形之下,阿曼德看起来像来自卡罗基画里的神像,卡在瑞则是教堂门槛的天使长大理石雕像。
对我而目口,这一个真正是既不死也不朽的人物。
这位不死幽灵,安详的伸出右手,正确无误的引导船只通过险滩。
四周的海水有如液化妁金属闪烁春光辉,泛蓝问银而又乌灾发亮。浅滩的波浪拍击岩石时,激起阵阵翻滚的白沫。
我走得更近,悄悄的爬上小梯走到驾驶舱。
马瑞斯的眼光,一刻也不离水面,但他伸出左手抓住我的手。
多麽温暖,多麽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此刻并非说话的时候,然而他仍向我打招呼,令我颇为意外。
他的眉头皱起,眼睛微微半闭。划浆人似乎被他静默的指令所催促,放慢了划浆的动作。
周遭的景象令我痴迷。我察觉到,只要全神贯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力量,他心跳合一的脉动。
更有甚者,我听到峭壁四周的人声,听得到小岛两边沙滩上的嘈杂声.我看到他们在岛岬上,手持火杷、跑向水边;当他们站在黝暗的夜晚,我听见他们的思维,有如他们在说话一般。我虽不懂希腊语,但他们传达的讯息却极清楚。
主公经过了。下来看哦!主公经过了。“主公”这个字,在他们表达的意义上,掺和着超自然的神奇模糊概念。在崇敬中,带着兴奋,像一波波的低音合唱,自岸边扩射。
我屏息倾听!我想到在开罗被我吓坏的人,想到瑞诺舞台的大灾难。为这两件丢脸的意外事件,我要穿越十年不见天日的世界。而这些人们,这些穿黑衣的农夫们,注视船只的通行,他们知道马瑞斯是谁,或者至少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他们不用希腊语来称谓“吸血鬼”,这一点我慢慢弄清楚了。
我们穿过海滩向前继续航驶。峭壁在我们的两边渐渐逼近,船在狭窄水面上划过,高耸的峭壁遮掩了天空的光彩。
不消多久,我看到银白色的海湾在眼前展现。险峻的岩石在前面矗起,缓和的陡坡将水围绕着,岩石面却又高又陡,顶上是廾麽,我一无所知。
我们更靠近时,划手减慢了速度,船只慢幔地驶向旁边。我们缓缓漂过峭壁时!我看到长满青苔的老旧石头堤防。这时,划手直直竖起了浆,船速慢了下来。
马瑞斯一如刚的安详从容。他一只手向我微微的使力,另一只手指向夜色笼罩的堤防和峭壁。船的灯笼照射在潮湿的岩石上。
船离开堤防已不到五、六,像这麽大,这麽重的船,靠岸边这麽近似乎很惊险,不过我感觉到船停了。
马瑞斯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越过甲板,下了船。一位黑发的仆役走过来,放一个提袋在马瑞斯的手中。马瑞斯和我一起,不声不响轻松跳过了石堤。
一回头,我看到船只轻轻地摇动,桨再次的放下,不消几秒,船已向海湾那边灯光明亮的小镇划去。
留下马瑞斯和我双双站在黝黑的夜空下。当船只在朦胧的水面上,只变成一个小黑点时,他指着岩石切割出来的一道窄阶梯。
“你走前面,莱斯特。”他说。
攀爬的感觉很舒服,轻快地往上移动,感觉也很舒畅。
随着切割粗糙的阶梯Z字型转弯!风刮得更为强劲,水面变得更为遥远冷凝,仿佛水的波动已陡然停止。马瑞斯紧跟在後,再次的,我感觉且听到他有力的脉动,脉动好像震荡到我骨头里了。
粗糙的阶梯,在往峭壁的半途中不见了,不久进入真正的羊肠小径,偶尔,巨石或峭壁凸出面把我们挡开来。小径十分险峻!稍不留神,恐怕随时就会摔下去。大多时,小径只是峭壁本身的凸出面,越走越高时!险象环生,连我也不敢再低头往下看了。
有一次,我的手抓着树干回头看,看到马瑞斯自在的走在我後面背包挂在肩上,右手间闲垂落。港湾,遥远的小镇,港口,看起来好像全是玩具;也像是小孩在桌面上用镜子,沙和小木条做成的地图。我甚至看得到小径外的广阔水面,以及另外的岛屿,自寂静的海面浮起朦胧的影子。马瑞斯微笑等待着,他有礼的低声说:
“继续走。”
哎,我必定被咒语镇住了。起身向前再走,这一回一直到山岩顶都没停过。穿过凸出的岩石和一堆野草,我终於走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前面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其间,一座城堡高高耸立,窗露出了亮光,尖塔上也露出亮光。
马瑞斯举起手臂搭在我肩上,我们走向城堡的入口。
在巨大的门前停下来时,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门开启声响,门开了,他又抓紧我,带我进入走廊,走廊上点燃若两支火把,提供了足够的照明。
我有些惊讶,那里根本没人动门闩!也没人为我们开门。他只转过身,眼睛看看门,门就关上了。
“滑上门闩。”他说。
我感到纳闷,为什麽他不像做其他事一般的做了呢?但我仍照他所说,立刻拉上门闩。
“到目前为止,这麽做方便多了。”他说着,表情有几分顽黠。“我先带你到可以让你睡得安稳的房间,想找我就来找我。”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我知道,曾经有凡人到过这儿,他们到处留下气味!没多久前,火把也点上。
我们转向右边走上小楼梯。当走到我要睡的房间时,我目瞪口呆。
好大的房间呀!一整面墙对着敞开的阳台,阳台外的石栏杆,紧临大海。
我转过头,马瑞斯已离开,提袋也不见了。不过尼克的小提琴,我的旅行箱,已放在房里的石桌上。
看到小提琴,一阵伤感与宽慰同时袭上心头,我一直害怕自己杷提琴弄丢了。
房里有石凳子,点燃的油灯置在灯架上,在远一点的壁由那边,有两扇笨重的木门。
走向木门处把门打开,我发现一条小通道,小通道转成一个?型,弯过通道之後,可以看见一具盖面没有雕刻的石棺,棺由问长矿岩制成。据我所知,这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石头。盖子相当的重,我检视里面时,看到植里另有铁板,装有可从里面滑动的门闩。
棺盒底部,有几个亮晶晶的东西。我拿起这些东西时,它们在房间里透过来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其中有一具金面具,精工锻铸,面具的双眼紧闭,眼窝细小而张开。面具附着有头罩,头罩由一层层锤打的小金片制成,面具本身沈重,头买却轻巧而柔软,一片片由金线缀成。又有一对按手套,整副以一种似钹片,细巧、精致的金片包里着。最後是一床摺叠的毯子,是质地最柔软的红色羊毛,有一边以较大的金片缝合而成。
我知道,戴上这个面具和这副手套,再用毯子覆盖之後,纵使睡觉时有人打开石棺.也可免於受到光的伤害。
然而.好像不太可能有任何人会进入石棺。?型房间的门,整个也用铁片包住,铁门闩必须在里面能移动。
这些神秘的物品,别具一种魅力,我喜爱触摸他们。我想像自己睡觉时,戴着面具和手套的模样,面具更勾起了我对希腊悲喜剧使用面具的联想。
所有这些物品暗示着一个古代国王的王。
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我放开这些东西。
回到房间,脱下我在开罗穿得十分破旧的外衣,换上乾净的衣服。在这麽一个超越时间的地方,穿着天鹅绒的紫蓝色罩柏,跑上缀着珍珠钮扣,穿着蕾丝衬衫与镶钻的缎子鞋子,不免显得相当荒谬,但是,这是我仅有的衣服了。我只好一如十八世纪绅士的全套装扮,再以黑丝带将头发系住走出房间去找屋子的主人。
2
火把照亮了整座房屋。门敞开的,窗子没遮上廉帷,远望过去,穹苍和大海相接,宛如海天一线。走过通往我房间的小楼梯时,我发誓浪迹天涯以来,这是第一次自己置身在同类大老的庇护下,而屋内的装置样样齐全,对一个不死幽灵来说,夫复何求?
华丽的希腊缸龛,竖立在回廊的合架下,东方的巨大铜雕逐一安置在举最里,面向天空的窗户和阳台,奇花异卉,娃紫嫣红。不管我走到那儿,大理石地板上都铺着灿烂华美的印度、波斯或中国地毯。
找来到栩栩如生的野兽标本前,褐色的熊、狮子、老虎,甚至大象,站在它巨大的槛们里。此外,还有恐龙般大的蜥蜴,以及捕猎的鸟紧抓树枝,连树也做得仿佛是真的一般。
色彩亮丽的壁画,布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墙面,尤让你目不暇给!眼花撩乱。
有一个房间,画着烈日当空下的阿拉伯沙漠,沙漠中,骆驼商队以及戴着头巾的生意人正在走着。另一个房间里,四周画的是活生生的丛林,一簇簇的热带花苜,藤蔓、叶片都小心翼翼的勾描细致。
幻觉的极致震撼了我,也引诱着我。我越细赏这些图画,看到越多的东西。
在丛林的构图内.有各种的生物口口上昆虫、鸟类,泥土里的蚯蚓成千上万种不局的景致,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似逐渐沈入超越绘画,乃至超越时空的某种境界,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平铺在墙上的画而已。
我感到些微量眩。每转向一面墙,总见到新的景观,有一些画的色彩与色调,我根本无法描述。
这些图画的风格,或带给我愉悦,或让我困事,绘画的手法乃至然的写实,在在表现出晚期文艺复兴时代画家,如达文西、拉斐尔、米开兰基罗与比较近代的画家,诸如华第、佛瑞格等的古典优确与对比均衡光的使用极为壮观,看着画时,但觉生物鲜活,好像正在呼吸一般。
但是,细节部分就未必那麽真实或相称了。太多的猴子在丛林里!太多的昆虫在叶子上爬行一幅戛日晴空的画里,竟有数千只昆虫在画面出现。
我又走进一间大画廊,墙上两边的男男女女正在瞪视着我,使我差一点惊叫出来。各朝代的不同人物
阿拉伯人、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穿甲胄的武士、农夫、国王与皇后穿紧身衣,绑着腿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有浓密云曲鬃毛的太阳王晨後则是我们同一时代人的画像。
图上的某些细节,再一次让我觉得眼前的画,只不过自己正在幻想,譬如有水滴滴在斗篷上,人的脸颊上竟有刀疤,刷得雪亮的长靴下,有几乎被压碎的蜘蛛真耶?假耶?
我开怀畅笑,倒也不是画面逗笑,但整幅画看来就是那麽逸趣横生,令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我强迫自己离开画廊,书房闪亮的光,成了让我意志力转移的唯一地点。
书房里有一墙墙的书籍和一卷卷的手稿,有木制的乐台上放着钜大发光的地球仪,有古代希腊神与女神的半身像也有大幅的地图,堆散各处。
各种不同文字的报纸,一堆堆的散落在桌上触目可见俱是奇异的东西,化石啦,做成木乃伊的手啦,异国风味的贝壳啦还有乾燥花的花束,小雕像,古代雕塑的碎片,缀着埃及象形文字的雪花石膏瓶。
在桌子与玻璃柜子之间,房里到处是舒适的椅子带着脚凳此外还有烛台与油灯。
事货上,房内洋溢零乱却舒适的气氛,让你感到这里是可以长时间坐着享受的地方。阿况这里充满人类的知识,人类的艺术品,人类可安坐休息的椅子;这一切更是人性化的极致表现。
我在书房停留很久,细细鉴赏拉丁文,希腊文的书籍。恍惚之间,血液里有如灌满了酒,有如醉意醺然的凡人一般。
不过,我得去找马瑞斯了。走出书房,走下小楼梯,穿过另一道彩画的走廊,到了一间满室生辉的更大房间。
尚未抵达之前,我已先听到鸟的歌唱,闻到花的香味。然後,我发觉自己在处处是笼子的森林里迷失了。在房间四周走动时,我看到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鸟类,猴子、沸沸,一个个在自己的小笼子里大肆撒野。
笼子以外是一盆盆的植物,有羊齿类,香蕉树,洋蔷薇,昙花,茉莉花,和其他在夜间散发芬芳的蔓草;有紫色以及白色的兰花;更有盛开的花引得昆虫陷入深深的花苞里;还有许多小树长满了桃子、柠檬和梨子。
走出这个小小乐园,我进入另一个雕塑大厅,厅内收藏之多!不亚於梵蒂冈的任何博物馆。我瞥了一下邻近的房间,那里满是绘画、东方家具与各类机械玩具。
我已不再留连於任何一件物品,或是任何的新发现。看来要花一辈子的时间,能尽识这栋房屋的所有珍藏呢。
我继绩往前走,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观赏这些东西是主人所允许的,而我如痴如醉,似在梦中。
我终於听到马瑞斯的声音了,那低沈有规律的心跳声,是在开罗就已听熟的。我寻声向前而去。
3
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十八世纪会客厅,质地很好的紫檀镶板铺覆在石墙上,镶框的镜子高及天花板。屋里有涂漆的箱子,罩上布套的椅子,深沈而苍翠的风景画,磁制的锺;一玻璃柜的书;一叠近日的报纸摆在小桌子上;桌子旁是一张锦缎扶手的椅子。
法国式高而窄的门,通往铺石的阳台。阳台上的白百合和红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芬香。
就在那里,一位十八世纪的绅士,站在石栏杆边,背对着我。
那就是马瑞斯。他转过身来,向我作手势要我过去。
他的穿着与我相同。只不过外套是红色而非我的蓝紫色,衬衫是法国的高级蕾丝,而非一般布鲁斯蕾丝,款式则和我大同小异。他闪亮的头发,像我一样,系上黑色的丝带。他看起来不像阿曼德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个超级幽灵,一个神妙无比、白皙而完美的生物。虽然如此,他仍与身边每样事物息息相关;他穿着的衣服,他的手放在栏杆上,甚至一小片云彩,越过半弦明月的那一刻,都似与他浑然融为一体。
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我真的跟他在一起,这是多麽珍贵的一刻。此刻我的心智一如船上时的澄明,我未感觉乾渴,我意识到是他注入的血液,在我的体内支撑着我;俨然所有的古代玄妙集於我一身,使我有劲,使我敏锐。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是存在岛上某些地方吗?所有的这些神秘,他都将会告诉我吗?
我走上栏杆,站在他旁边,视线朝想海面上。他的眼神盯住对岸半哩外的一座岛屿,正在聆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他的脸有一边正对着敞开的门射入的光,使他看起来恍如石雕般冰冷。
顷刻之间,他转身向我,脸上表情愉悦,光滑的脸上,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似手臂搂着我,带我回到房间。
他像凡人一样的走着,步履轻盈而稳重,身躯移动转折也一如平常绝不卖弄。
他领我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在几乎是房间里的中央,彼此面对面坐下。阳台在我右边,从天花板灯架下的光,与墙上成打烛台散发的光,使得一室透亮。
他笑着时,看起来更像是凡人长者,眼角嘴角俱是笑容,显得十分慈蔼可亲。
我尝试不瞪视他,然而谈何容易?
玩黠之色,扫过他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乱跳。
“哪一种情况你比较喜欢?”他以法语询问。“是我告诉你,为什麽我带你到这儿?还是你告诉我为什麽你请求见我?”
“哦,前者好一些。”我说:“你先谈吧。”
他以温和迎合的姿态大笑。
“你真是个非比寻常的怪物——”他说,“我没料到你这麽快就入土蛰眠。我们大多都在迟一些经历第一次的死亡——总在经过一世纪,或两世纪以後。”
“第一次死亡?你是说我那种入土的方式,是稀疏平常的事?”
“对那些持续幸存下来的,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死亡,我们又复苏。至於那些不懂何时该入土沈潜者,在世界上通常不容易活得久。”
我感到惊讶,不过想起来却很合理。要是尼克只是进入土里蛰眠,而不是跃火自焚,该有多好;不过,此刻,我不能想到尼克,一旦想到他,我必定会提出愚蠢的问题;譬如说,此刻尼克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尼克的生命已告终结?我的哥哥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他们的一生也已画上句点?
“以你的情况来说,这样的发展倒并不意外。”他继续说着,好像没有触及我的思绪,不过也可能无意提到他们。“你失去很多珍爱的人与事,你感受深刻,所以学到固多,领悟的也快。”
“你怎麽知道我曾经发生什麽事?”我问道。
他又微笑了。不,他几乎大笑了。
温暖似乎直接从他身上释放出来,这是何等神妙!而他说话的方式生动而又绝对的现代,也就是说他谈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极有教育的法国人。
“我没有吓到你,是吧?”他问。
“我不认为你有意要吓我。”我答道。
“我没有。”他自在的说:“然而,你的沈着,倒令我有些惊讶。回到你的问题上,我知道全世界有关同类所发生的事,坦白的说,我也不懂为什麽知道,又怎麽知道的?大概我们所有的能力都会与年俱增,只不过它常常不调和也不容易控制罢了。在罗马,甚至巴黎,想我们同类发生的事,只要我像知道我都会知道。若是有人想你一样呼唤我,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我也能听到。我能找到声音的来源,这一点,你已体会到了。”
“不过,讯息也以不同的方式传给我。我读到你在欧洲墙壁上的留言,我也从别的同类听到你的事,有时候其实我们彼此很接近,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我能察觉你的思维,当然,我现在也能察觉你的思维,我想你已明白这点。不过,我宁可用话语与你沟通。”
“为什麽?”我问道。“我还以为大老已免除语言的使用呢!”
“思想是不够严密的。”他说:“我若对你敞开心中思绪,我没有把握你真的了解多少。当我测知你的思维时,也可能误解听到或看到的。我宁可运用语言,同时伴以心灵的默契,我喜欢以声音作警讯,来表达我重要的讯息。我希望别人接受我的声音,不喜欢没有预警就胡乱穿透他人的思潮。坦白的说,我认为语言是凡人与不死幽灵共享的最佳天赋。”
对此,我难以回答,只觉得他言之有理。不过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你的姿态——”我说:“你不想阿曼德或梅格能那样子走动,我一直以为大老们的行动——”
“你是说行动像幽灵?为什麽我该像?”他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我着迷。他的身躯沈坐在椅子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凡人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麽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我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我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麽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麽人是存在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为什麽我们会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麽我能活这麽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是的——”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我说:“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我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我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我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我是多麽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我们就徒具乾壳,正如我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听完我的话後,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麽你选择我表白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後,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於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我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於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於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後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麽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倒不是纯真。”我说:“我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我为此感到欣慰。然而,我能实际的分别善恶。我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麽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藉口来自我辩解。”他说:“我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後,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马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我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我的情况亦相同。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在?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马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我让他看到扫过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於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当我读西塞罗、欧维德、罗提司时,感觉似也一样。”我说。
他微微耸肩,点点头。
“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年——”他说:“人类又回到怀疑论,而怀疑只不过是我们平常面对事情,采取务实的态度罢了。好在历史并没有重演,这倒是奇迹。”
“你是什麽意思?”
“看看你周围!”在欧洲,全新的事正在发生着。人类生活的价值观比以前更高。智慧、哲学与科学的新发现结合在一起。新的发明将完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於态度。不过这是历史的轨迹,这是未来。我要指出的重点是,你正处在以旧观念衡量新事物的转捩点上,我也是。你生在这个时代,而你却并不愤世嫉俗,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乃处在诚信与绝望只一线之隔的深渊之上,就是这样!”
可叹的是尼克掉入深渊,自我毁灭了。
“这就是你的质疑大不相同的原因。”他说:“你是上帝王国之下的不死幽灵!”
我想到在开罗与卡布瑞的谈话——最後一次谈话,我曾亲口告诉她,什麽是我的支力量。
“完全正确!”他说:“这点我和你想法一样。我们都不大期待从别人身上获得什麽,内心深处的良心负荷也太重,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如你所说,是在上帝王国之下,在最早的上帝王国之下,你成为不死幽灵?”
“别想错了!”他带着一点嫌恶说。“我们从不侍奉上帝。你应该即刻在心里排除这念头。”
“那麽,在上帝和撒旦名称背後,善良於邪恶的力量呢?”
“再强调一次,即使其间与我们有任何关系,关系也是很少。”
“但是,邪恶的观念在某些形式,确实……”
“不。莱斯特,我们古老得多了。缔造我的人敬拜神只,这是事实,他们信仰我不信的东西。他们的信仰,要回溯到比罗马帝国庙宇更早的时期,在那时,纯真人类的血液,能为所谓善良的理由而流;乾旱、蝗虫之祸和五谷不长等等,则是邪恶的结果。我就是在善良之名义下所缔造而成的。”
这太此际、也太令我迷惑了。
所有古老的神话,以诗歌形式在我心里纷至沓来。
欧塞里是埃及善良之神,五谷之神,这和我们何关系之有?
我的思潮迭起,无声的图片在脑海闪现。我回想到离开父亲阿芙根古堡那一夜;村民绕着大火跳舞,他们在赞美五谷的丰收;至於异教徒,母亲曾说过,异教徒很久以前就被赶走了,异教徒的庆典却留存下来。
那好像不止是野性乐园的故事。野性乐园的舞者,除了服从乐园之法外,没有其他的律法。而乐园之法就是美学之法。五谷会长高,麦子绿了又转黄,阳光普照大地,多麽美呀!村民高举庆典烧焚的木头绕跑果树园,相信这一来苹果会长得更大。
“是的,野性乐园。”马瑞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说:“我必须走出帝国文明城市
能找到它,我必须深入北方的森林,在那里乐园仍然茂密美好,正如你出生的南方格尔地一样。我的根源来自野蛮人,因为他们,我才有这样的身高,有蓝眼珠与美丽头发;经由母亲的血液,我遗传到这些特质;我的母亲是野蛮人,她是凯尔特族酉长的女儿,嫁给了罗马的贵族。至於你则直接得自你父亲的遗传。在奇妙的巧合下,我们都以相同的理由,被选为不死幽灵;你出自梅格能之手,我被我的捕获者所缔造。我们是出身贵族和蓝眼睛的极品,我们比其他的同类更高,更精致。”
“哦,你必须告诉我,所有这些事,你必须解释每件事!”我说。
“我正在解释每一件事。”他说:“不过,再下去,是该让你知道某些重要事的时候了。”
他等了一会儿,让话沈淀进我的心里。
之後,他以凡人的姿态慢慢站起来。他站立着,一面俯视我,一面等待我。
“是那些必须照顾的?”我询问,声音极小,极犹豫。
我又再次看到他脸上的玩黠,或者可以说他脸上谐趣的表情,其实从未改变。
“不用怕。”他一本正经的说,尝试掩饰他的谐趣态度。“这很不像你呢!”
我急着想看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麽,然而我并没有移动。我知道我一定会面对他们,不过从没有真正想到那会是意味着什麽……
“它是……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我问道。
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若说是,难道你就不去吗?”
“它之可怕乃在於岁月的持续更替。”他说:“刚开始时,它是美好的。”
他等待着,注视着,尽量显示从容不迫。然後轻声细语的说:
“来!我们走吧。”
4
这是一个通往地底的阶梯。
虽然不明白我怎麽会知道,不过我察觉阶梯比这栋房屋还要古老;一阶一阶的梯子,随着岁月与脚步,中间凹了下去;弯弯曲曲的阶梯,越走越深入岩石里面。
偶尔,有切割粗糙的出口通往大海;只不过出口太小了,人根本爬不出去。凸出的岩石上,有鸟儿了巢,也有野草长在石缝中。
随之而来的是阴冷。一种在古老修道院、教堂废墟、闹鬼的房子里,所常常发现的不可名状的阴冷。
我停下脚步,用手搓揉我的手臂,但觉寒意穿过阶梯升了上来。
“不是他们引起的。”他温和的说,站在下面阶梯等着我。
半明半暗的氛围把他的脸切成明暗两面,使他呈现出不该有的凡人年龄错觉。
“我带他们来之前,这里就已存在。”他说。“有许多人来岛上膜拜。也可能在膜拜者来以前,这里已经存在了。”
他再次以独特的耐性,对我打招呼,眼神带着温情。
“不用害怕。”他继续往下走时又说。
我为自己的踯躅不前感到羞愧,阶梯一级一级似乎再也走不完。我们到了一处大的出海口,海的浪涛声传了过来,凉气往双手和脸颊拂来,石头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水迹。我们继续往下走,脚步声在圆形的天花板、在粗糙的墙上反射回响。这里比任何地牢都更深一些,这简直就像是童年时挖的洞,你向父母吹嘘,你将挖一条地道直通地心。
终於,我们来到另一处弯道,我看见了亮光,然後,看到两盏灯在门前点燃着。
灯是一种很深的邮筒,筒里蓄着灯芯。巨大的门上拴着粗大橡木闩,这样的门闩恐怕要好几个人,说不定还需借助杠杆、绳索之力打得开呢!
马瑞斯轻而易举的抬起门闩,把它放置在旁边;之後,他往後站,眼睛看着门;我听到另一根门闩在里面移动的声音,门慢慢的打开了;我感觉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
并非他凭意志打开门之举,让我吃惊,我先前就看过这类法术;而是室内一如上面的房子,处处可爱的繁花与明亮的灯火让我惊讶。在这深邃的地下,有百合花,巨大又洁白,花上闪着发亮的小水珠;红、粉红以及多彩多姿的玫瑰,自藤蔓攀开而下;小礼拜堂摆着许愿的蜡烛,烛光轻柔的摇曳;成千束的花儿,散发着阵阵芬芳。
墙上画着古代意大利教堂的壁画,黄金的叶片锤打进图案里。不同的是壁上不是画着基督教的圣哲,画的是埃及的阔叶树,黄澄澄的沙漠,三座金字塔,尼罗河蓝色的水;埃及的男男女女坐在造型优雅的船只里,航驶过河。河里有各种五彩缤纷的鱼群,空中飞翔着紫色羽翼的鸟儿。
回话唯金碧辉煌四个字可资形容。金光闪自天上的太阳,闪自远方闪耀的金字塔,鱼儿的鳞,鸟儿的羽毛;甚至站在船上往前看的埃及人,身上所佩戴的细致饰品,也无不耀耀生辉。
我闭目片刻,再慢慢的张开双眼,眼前所见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神殿。
石头祭坛的两边有百合花,祭坛上摆着一个巨大有顶的金色神龛,龛上雕刻着精美的埃及图案。空气自穿越岩石深邃的通风孔而下,长年点燃的灯火,火光闪烁;如刃的百合花叶片也因而摇曳生姿;这些百合花在水瓶中,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在这里,我几乎可以听到圣乐,可以听到古代祈愿的赞美诗;这里的美妙即雄伟,又令你感到慰藉,使我再也不心生畏惧。
我瞪视着祭坛上神龛的金门。神龛比我高,更有我三倍的宽。
而马瑞斯也注视着它,我感觉到他身躯散发出力量,我听到神龛的门锁滑开了。
我很想靠近他,可是却不敢乱动。金色的门完全打开了,我屏住气息。门里呈现出两座华丽的埃及雕像。一男一女,比肩而坐。
灯光在他们纤细、精雕的白皙脸上移动,灯光掠过高雅的四肢,在他们的黑眼珠上闪耀。
正如我所看过的埃及雕像,他们都高雅细致,轮廓优美,素雅之中,又无比壮丽。只有童稚而开朗的表情,让你觉得他们只是冰冷坚硬的石头。这些雕像身上穿着真正的衣服,还有真正的头发。
我曾在意大利教堂的圣徒雕像,看过类似的穿着打扮,只是天鹅绒披挂在大理石上,看起来未必赏心悦目!
眼前这两座像的服饰,却经过小心翼翼的处理。他们的头发是长而厚的黑绺结,前面剪短只覆及前额,并以金环为冠;蛇样的手镯,绕在他们裸露的手臂,手指上还戴着戒指。
衣服是最好的纯白亚麻布料。男的裸露及腰,只围着一条裙子;女的身穿合身、打褶的美丽长衫;男女都戴着许多船金项链,有些项链还镶着宝石。
两座像几乎大小相同,坐姿也相同,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他们的一致性,令我有几分惊讶;他们无与伦比的可爱,以及眼睛像珠宝似的闪亮,也让我吃惊。
我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过任何雕像能这样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像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是装备的细巧,或许他们项链和戒指的闪亮,或许他们眼睛的反射光芒,令我发生错觉吧!
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我在他们项链上,在他们发饰环上,看到刻上的小字吗?
马瑞斯一语不发,只是像我一样地瞪视他们。他的表情难以形容,或许是悲伤吧。
“我可以走近他们吗?”我低语着。
“当然。”他说。
我走近祭坛,像一个小孩,在一座大教堂里面,越走近越犹豫不决。走到他们之前的几步外,我停下来,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们眼神的深邃和色致都太神妙,太逼真了。
每一根睫毛,每一道弯眉的描绘,都赋予最细密的巧思。
嘴角半张,牙齿微露亮光,脸庞和手臂都擦亮得毫无瑕疵,光泽尽显。正如所有的雕像或彩绘人物都眼睛直视,他们看起来恍如都在瞪着我看似的。
我迷惑了。他们如非欧塞里或埃西斯,那他们又是什麽?他们象徵些什麽古老的真理?那些必须照顾的!这措辞意谓何指?
头歪向一边,我陷入沈思。
眼睛是真正的棕色,眼珠是黑色;上面蒙着白色的水气,恍如涂了一层最透明的漆。嘴则为最柔软的白玫瑰色调。
“我可以……?”转向马瑞斯,我喃喃低语,但缺乏信心,又停顿下来。
“你可以碰他们。”他说。
碰触似乎太亵渎了吧。我瞪视他们良久,瞪视他们张开的手放在大腿上,瞪视他们的指甲;指甲看起来极像我们,好像有人在指甲里面镶了玻璃。
我想,就碰碰那个男的手背吧,好像比较不冒昧;其实最想碰的倒是女的脸庞;我终於犹豫的举起手指,手指轻轻抚摸那白皙的脸颊,然後我直视她的眼睛。
那种感觉绝非是抚摸石头。那是不可能的……,为什麽感觉却完全像是……而女的眼睛,更有某种东西……。
我停止触摸,身子往後跳。
其实,我是身子向後冲,不但打翻了百合花瓶,还猛撞了门边的墙。
我抖索得好厉害,双腿已无法再支了。
“他们是活的!”我说:“他们不是雕像!他们是跟我们一样的吸血鬼!”
“是呀!”马瑞斯说:“只不过吸血鬼这个字词,他们可不懂。”
他正在我前面,视线仍瞧向他们,双手垂在两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缓缓的转向我,向我走过来,抓住我的右手。
我的血直往脸上冲。我想说什麽,却说不出话来。我本来一直瞪着他们,现在视线朝向他,朝着握住我的那双白皙的手。
“没事!”他几乎悲伤的说:“我想你的碰触他们不会有反感的。”
有那麽片刻,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之後,我懂了。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是否……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哦!我的天!”
深藏在阿曼德故事里,好几百年前他说的话,猛然浮上我的脑海;那些需要照顾的需要平安,或者说需要宁静;否则,谁知道後果会如何呢?
我全身毛骨悚然,无法抑制四肢的颤抖。
“他们像我们一样在呼吸,在思想,在活着!”我连话都说不顺畅。“像这种情况他们持续多久?多久了?”
“冷静下来。”他说,拍拍我的手。
“哦!天呀!”我再度愚蠢的说,我不断的说“天呀!”再没有别的字眼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了。“但是,他们是谁?”我终於开口问道,声音歇斯底里的提高。“他们是欧塞里和埃西斯吗?这就是他们吗?”
“我不知道。”
“我要离开他们,我要离开这里!”
“为什麽?”他平静的问。
“因为他们……他们体内有生命,然而他们……他们不能说话或移动!”
“你怎麽知道他们不能?”他说。他的声音仍然低沈而带着安抚意味。
“他们当然不能。这是重点做在,他们不能……”
“来!”他说:“我要你再多看他们久一会儿。然後,我带你回到上面,我会告诉你每一件事。我已答应过的。”
“我不想再看他们了。马瑞斯,真的,我不想。”说着我摇摇头,想松开我的手。不过他紧紧的捉住我,正如这些雕像也摄住我一般。我一直在想,他的皮肤怎麽这麽像他们?他为什麽也有相同的光泽?当他恬静时,脸一定也像他们一样的光滑吧!
他变得像他们。在永恒的岁月里,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他!倘若我幸存得够久的话。
“马瑞斯,请你……”我说,我已不在乎羞愧和妄自尊大。我只想从房间逃出去。
“那麽等我一下!”他耐心地说:“留在这儿。”
松开我的手,他转过身,看看被我压碎的花,在地上的水。
就在那瞬间,我眼睁睁看着花儿回到花瓶,水离开了地面;一切回复原状。
他站在那里,对着面前的两个身影;然後我捕捉了他的思维。不需说话,也没有称呼,马瑞斯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向他们致意;并向他们解释,为何一连几晚离开他们,他曾经到埃及,他很快会带来送给他们的礼物,很快会带他们出去看海。
我逐渐冷静下来。在震惊的一刹那过後,我开始清楚的仔细分析。他很在意他们,他对他们从不掉以轻心;他把房间美化,因为他们也许会审视;或许他们真的喜欢绘画的美,也喜欢他带来的花哩!然而,他并不确切知道。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对面注视他们;去体验那种恐惧,体验他们是活的,却自我闭锁的惊骇。
“我无法忍受了。”我喃喃低语,我已知道了,他不必告诉我保存照顾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有意识,他不可能把他们活活埋在地球的某个地方;他也不能焚烧他们,因为他们是无助的,也不能给予焚化的默许。哦,天呀,我越来越受不了啦!
所以他保存照顾他们,就像古代的异教徒,把他们的神供在庙里,把庙堂当成他们的家,并带花给他们。
正当我注视的当儿,他为他们焚香;他从一块丝巾里拿出一块香饼,告诉他们这是从埃及带来的香料,他把香放在青铜碟子上焚烧。
我的眼泪盈眶,我真的哭泣了。
当我再仰望时,马瑞斯正背对着他们站着,我可以从他的肩膀上看见他们。他似乎也幻化成一座雕像,穿着衣服,看起来像极了他们。他的脸色一片茫然,我觉得他似有意如此。
“我让你失望了,是吗?”我低语。
“不,一点也不。”他慈祥地说:“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很抱歉我……”
“不,你不必抱歉。”
我靠近了些。深深感到自己对那些必须照顾的太无礼了。对他也太无礼了;他向我坦诚泄密,我却显得惊慌而畏缩。我对自己的懦弱大失所望。
我更走近了些,想做出一些补偿。他又转向他们,手臂却揽着我。香味阵阵袭来,他们的黑眼珠洋溢灯光摇曳的诡异气氛。
白皙的皮肤见不到隆起的血管,见不到褶痕与皱纹,甚至也见不到马瑞斯一直都有的线,他们也没有在吐纳与呼吸。
我在宁静中倾听,我听不到他们的思维。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脉动。
“听不到,但是有的。不是吗?”我低语着。
“是呀,一点不错。”
“而你——……?”你把受害者带给他们吗?我想这样问。
“他们不再喝血了。”
即使这样还是很恐怖,他们连饮血的欢愉也享受不到。不过想想看,他们过去曾经怎麽样呢?也许他们尚有些微动作火花,足以把受害人带回来,最後终於沈入安静。哦!不,我应该宽慰才对。但就是办不到。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还喝血,不过一年一次,我会把受害人留在圣殿给他们,都是一些虚弱且行将就木的恶徒。回来後会发现他们已吮吸了血,然後又回复动也不动的姿势;只有血肉之色有一些异样,而且一滴血也没掉在地上。”
“总是在月园之夜来这麽一次,通常选在春天的季节;其他时候则即使有受害人,他们也不啜饮。後来,甚至一年一度的庆典也停止了。我偶尔仍继续带来受害者,有一次是在十年之後,他们又喝过一次;仍是月园那一晚,仍是春天。再来又过了大约大半个世纪,我没细算时日,我在想他们必须看到月亮,他们必须知道季节的变化。不过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从我带他们到意大利之後,他们就什麽也没喝了。这已是三百年前的事。即使在温暖的埃及,他们不渴也不啜饮。”
“这一切刚开始发生时,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吧?”
“没有。”他说。
“你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动过吗?”
“没有,除了……刚开始——”
我再度发抖了。再看他们时,好像看到他们在呼吸,看到他们的嘴在动,我知道这是幻觉;但这些想像令我狂乱。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又泫然欲泣了。
“不过有时候我走近他们——”马瑞斯说:“发现事情有一些改变。”
“怎麽?什麽?”
“小事情!”他说。他沈思地注视他们,伸出手碰碰女的项链。“她喜欢这一条,这条显然比较适合她,以前有一条,老是断裂在地板上。”
“那麽,他们是会动的!”
“开始时,我以为只是项链断了,修了三次之後,我发现自己好蠢。她或许从脖子上扯下项链,或许用她的心意让项链自动脱落。”
我发出惊骇的轻叫,却又觉得在她面前竟然这副德性,实在太丢脸了。
我很想立刻走出去,她的脸有如镜子,照出我所有的幻想;她的角似在微笑,其实根本没有。
“其他的装饰品,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饰物上所刻神的名字他们如果不喜欢,也会掉在地上。有一次从教堂带来的花瓶破了,仿佛他们用眼神,把花瓶吹成碎片;此外,还有更奇异的事发生过。”
“告诉我吧!”
“我曾经在进去圣殿後,发现其中有一尊像是站立着的。”
这太可怕了。我想拉他的手,把他从这里拉出去。
“有一次,我发现男的离开椅子好几步外。另外一次,女的站在门边。”
“试着要出去?”我低声的说。
“或许。”
他满怀思绪的说:“如果他们真想要,他们其实很容易就能出去,等你听完整个故事,你自己可以下判断。每一次发现他们动了,我就把他们带回原来的地方。把他们的四肢摆成老样子,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们很像柔软的石头,你想想看,如果我有这麽大的力气,你就能想像他们的了。”
“你说……想要。但是也许他们想做每一件事,却根本不可能做到呢?也许走到门边,已经是他们努力的最大极限呢?”
“我认为只要她想,她就能打破门。我能用我的心志打开门,她为什麽不能做。”
我望着他们漠然冰冷的脸容,他们窄而凹陷的脸颊,他们大而安详的嘴巴。
“也许你错了呢?也许他们能听到我们彼此所说的每一个字呢?说不定他们在生气,他们在暴跳。”
“我认为他们是在听!”他说,试着让我镇静下来。他的手放在我身上,他的声调减弱。“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在乎,如果他们真的在乎,他们就会移动。”
“你又怎麽知道呢?”
“他们做过不少需要很费力的事情。例如,有时我锁上神龛,他们立刻开锁又打开门,我知道是他们做的,因为唯有他们能做这件事,门一弹开,他们就在那里。我有时带他们出去看海,天亮之前,我回去带他们,他们变得很重,变得不那麽柔软,几乎移动不得,有几次,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折磨我,有时则是跟我玩游戏。”
“不,他们只是在尝试,他们不可能做到。”
“别太快就下断语!”他说:“其实,我到了他们的房间,确实找到怪事的证据,当然,一开始时,有些事的发生……”
他突然顿住没说下去,有些事似乎令他分神了。
“你在聆听来自他们的思维?”我问道。他好像是在聆听。
他没有回答,但是细细端详着他们。我发觉是有某些事情改变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转身也不跑,只仔细地看他们。我却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听不到,什麽也感觉不到。我开始想喊叫。为什麽马瑞斯还不解释,为什麽他只是在瞪视着?
“别这麽性急。莱斯特。”他终於开口说,微微一笑。眼睛仍盯住男的。“偶尔我会听到他们,当然是模糊不明的,那只是他们在表示存在,你知道那种声音的。”
“你刚刚听到了?”
“是呀……或许。”
“马瑞斯,请让我们离开这儿,我求你,请原谅我,我无法再忍受了!拜托,马瑞斯……让我们走吧。”
“好的。”他慈祥地说,按按我的肩膀。“但请先为我做一些事。”
“任凭吩咐。”
“跟他们谈话,不必大声说出来,只随便谈谈。告诉他们,你发觉他们很漂亮。”
“他们已知道。”我说:“他们明白我觉得他们具有难以言宣的一种美。”我很确定他们明白我的心意。不过马瑞斯的意思是要我以礼貌的方式告诉他们。因此我排除心理所有的恐惧,所有疯狂的想像,真正告诉他们我的内心想法。
“跟他们谈谈。”马瑞斯怂恿我继续谈下去。
我照做了。直视男的眼睛和女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感觉,爬上心头。我的嘴蠕动,一直喃喃重复这些语句——
我发现你们很美,我发现你们无与伦比的美。
我似乎在祷告着,就像我是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时,在山边的草地上,祈求上帝帮忙,让我得以离开父亲的家一样。
此刻,我就以这种方式与她交谈。我说有幸靠近她,接触她古老的神秘一事,我十分感激。逐渐的,内心奇特的感觉,变成是肉体的,奇特的感觉扫过我皮肤表层以及发根,我感到紧张从我的脸上消失,感觉到紧张离开我的身体,我全身飘飘然了起来。注视她深邃的棕色眼睛与黑的瞳孔时,烟薰的香和花香,更笼罩着我的整个心灵。
“阿可奇!”我大声叫出来。刚才在说话的同时,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好可爱。我的头发竖起来,神龛像燃烧的坛围绕着她。男像的坐处,却似乎只有某种不明确的变化。不自觉的,我靠近她,我身子向前倾靠,差一点吻了她的唇。我想吻的,身子更靠近了些,然後我碰到了她的双。
我想让血液升到我的口里,再传给她,正如和卡布瑞躺在棺木那次,我曾经这麽做一样。魔力似乎更强了,我直直看进她深不可测的眸眼。
我在吻女神的嘴,我到底怎麽回事了?疯了吗?
身子往後退,碰到了墙,全身颤抖着,我用双手勒住头的两边。此刻至少我没让百合不安,但是我又哭了。
马瑞斯关起神龛的门,又让里面的门闩自动升起,又回到托架上,外面的门闩他用手拴上。
“来吧,年轻小友。”他说:“我们到楼上去吧!”
我们只走几步路,就听到咯嗒之声,然後又是咯嗒之声。他转身向後看。
“他们又玩花样了。”他说,苦恼的表情使他的脸蒙上了阴影。
“什麽?”我的背往墙上靠。
“他们又打开神龛的门。来吧!我等一会儿回来,在太阳升起以前把它锁好。现在我们回到画室去,我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们到达有亮光的房间,我瘫软在椅子里,双手抱住头,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我,当我察觉时,不由抬头仰望。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他说。
“阿可奇!”我说。好像从溶化的梦的漩涡里抓到了一个字。“她是告诉我了!所以我大声的叫出阿可奇来。”我看着他,恳求他的答复。他呆呆瞪着我,这也算一种解释的姿态吗?
如果他的脸上再没有表情,我可要失去理性了。
“你生我的气吗?”
“嘘,安静一些。”他说。
在安静中我什麽也没听到,也许只听到海的声音,也许听到房里烛芯的声音,也许还听到风声吧!他的眼睛,从没有比现在更生气呢!
“你好像惹起他们心中什麽情绪了。”他低声的说。
我站起来。
“那是什麽意思?”
“我还不知道。”他说:“可能什麽也不是,神龛的门仍开着,他们一如平常仅仅坐在那儿,谁知道呢?”
我突然感到,多年起来,或者说几世纪以来,他一直尝试从他们那里诱出蛛丝马迹,但是什麽也没找到。我知道他很惊讶,我怎麽会发觉她名字的秘密?阿可奇!是有事情发生,是在罗马时期发生的。黑暗的事!可怕的事!忍受痛苦!无可言喻的痛苦。
想像变得空白了。一片静默。但他困惑地坐在房里,好像一位圣哲从祭坛上走开,却留在教堂的通道上发呆。
“马瑞斯。”我低低的叫着。
他醒过来。脸色慢慢温暖起来,慈蔼而又惊讶的瞪视着我。
“什麽事?莱斯特。”他说道,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安心似的。
他自己先坐好,也示意我坐下来,我们再次舒适的面对面坐着。房间的灯光,令我安心,窗外的夜空,看来尤其觉得安详宁谧。
他回复了原来的敏锐,眼里也反射出幽默的眼神。
“现在还不到午夜。”他说:“岛上的一切都很平静。如果没有任何打扰,我想,是告诉你我整个故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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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斯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我四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春天夜晚,在马西里区的罗马加里颗城,一幢破旧海滨客栈里,我正在写一部世界史。
客栈污秽而拥挤,适合水手、流浪汉,或像我一样的旅客住宿。一般而言,我挺喜欢同宿的客人;虽然他们多属贫穷人而我不是,他们瞄着我写东西时,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
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旅程,经过亚历山大、伯格蒙、雅典等欧洲各大城市,我抵达加里克;旅行中我观察并记录人们的活动,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罗马的高卢城那一晚,由於先行到过在罗马的图书馆,我的心情特别愉快。事实上我本来就喜欢客栈,不管到那儿,我都会找到类似的客栈,把蜡烛、墨水、羊皮纸放在靠墙的桌子上进行写作。那天傍晚,正当客栈最嘈杂时,我写作的效率却也最高。
回溯即往,你很容易就明白,我的整个生命乃在狂热活动中度过。自己总认为,没有任何事会对我产生不利影响。
我是罗马一个富家的非婚生子,从小被宠爱、骄纵,可以为所欲为。倒是我那些合法的兄弟,需要为婚姻、政治和战争等而操心。年
二十,我已成为一位学者、一位编年史学家,得以在纸罪金迷的宴会上,提高嗓门,对历史和军事问题上的任何不同意见做出仲裁并平息纷争。
旅行之际,我有足够的钱,随身并携带打通各种门径关节的文件。倘若说人生对我不薄,那是太含蓄了,应该说我是极快乐的幸运儿才对。重要的一点是,生命从没带给我挫折,也从没让我厌倦过。
我的性格不屈不扰,好奇又爱探究,这对我的後来影响重大,就像愤怒和毅力对你的一生攸关重大一样;也正如灰心绝望与残酷无情,对人的精神影响很大一样。
且回到故事上吧,如果说在我平顺的生命里,尚有欠缺的话——我自己倒很少去想——那既是我对母亲的爱与认识太少了。我出生时,她就离开人间。我对母亲的认识,仅止於知道她曾是奴隶,是好战高卢人的女儿,而高卢人曾与凯撒大帝打过仗。我像母亲一样,金发碧眼,她的族人似乎都极高壮。在很年轻时,我的身材就远远高过我的父亲和兄弟。
我对古高卢人的祖先认识很少,甚至一点也不好奇。我以受过好教育、彻头彻尾的罗马人身份来到高卢,完全不晓得自己身怀野蛮人的血统。那时的我,相信?古斯都大帝是伟大的统治者,相信在罗马大帝国的升平时代,整个帝国都以法律和理性替代了旧有的迷信。我也相信罗马的道路,乃至士兵、学者、赏贾,只要遵循法律的理性的,都不至於差到哪里。
那个夜晚,我正狂热的用笔在写作;用笔描述各族的儿童,分别说不同的语言。
并无特别理由的,我突然思索到人生某种奇特的观念,某种奇特的关联;我越思索越着迷,也越兴奋。之会记得那晚的胡思乱想,乃因为这些胡思乱想,似乎与後来的遭遇有某些关联。其实倒也未必,因为我以前也常有类似的妄想;在身为罗马人最後的自由时刻,这些纷至沓来妄念的产生,应该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只是想到,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事不知,会不会有某个人,他无所不见。我的意思并非意指超人的存在,而是地球上有一种继续传承的智慧,一种继续传承的知识。一思及此,我感到即兴奋又安慰,我想到自己在旅行时能看到不同的东西,想到六世纪以前,第一次有希腊商贾到马西里会是什麽样子?想到当奇布斯建造金字塔时,埃及又像是什麽样子?想到有没有人知道特洛依城臣服希腊那天,下午的光像什麽?有没有某个人或某个东西,知道在斯巴达拿下雅典之前,城外的农家、农人在小农舍彼此谈些什麽?
在我的杂乱思潮里,对以上的想法仅只有模糊的概念。不过感到很安慰的是,尽管时移岁转,我们并没有失去心灵上任何东西,而知识其实也是纯心灵的。这种不断传承的知识……
我喝了酒,一边思索一边写下我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这种概念绝不是偏见,我确实觉得,可以有一种继续传承的认知。
我写的历史,其实知识一种认知传承的模拟记录。我尝试把一生中所看到的事情,以及所观察的土地与人们的记录联结起来,我尝试把所读希腊文所记载从赞诺芬、希罗多德和波德尼斯所写的历史,和我一生经历的世界种种结合起来。当然与真正的感受与认知比起来,我之所写知识惨白而有限的东西而已。然而,在继续书写的当儿,我感到十分心满意足。
大约写到午夜,我觉得有些累了;在全神贯注之馀,偶然一抬头,我发现客栈里有些微妙的变化。
四周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事实上客栈几乎是空的。在我的对面,在烛光摇曳之下,坐着一位金发的男士,背向房间,正默默的在注视我。他吓了我一跳,倒不是被他的长相——虽然长相本身也很下人——而是发觉他在那里已不少时间,他这麽靠近我在审视观察,而我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像所有高卢人一般的高大,比我还高了不少。他有狭长的脸,强而有力的下巴和鹰钩鼻;在浓密金眉下,有一双孩子气却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非常的聪明,但也非常的年轻而纯真。事实上他不年轻,这一点颇令我困惑。
之会造成错误的印象,是因为他粗而浓密的金发,不像流行的罗马式短发,而是长而披肩。他的穿着也不像当时各地流行的连膝外衣和斗篷,他穿的是老式系皮带的无袖上衣,那是从前野蛮人的服饰。
这个人好像刚从森林里钻出来,他灰色的眼睛似能穿透我,微妙的是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快乐。我匆匆的写下他服饰的细节,自信他不会读拉丁文。
但是他静默的坐着,多少令我感到焦躁。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他的
微抖,好像看到我就能令他兴奋。他洁净、细致的白手,随意靠在他面前的桌上,好像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毫无关系似的。
视线往四周快速的一扫,我知道我的奴隶不在客栈了。唉!我想他们很可能在隔壁玩牌,或是与一些女人在楼上调情。他们很快会露面的。
我对那位怪异、静默的朋友勉强作出微笑,然後又埋头写作,不过他直截了当谈起话来。
“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是不是呢?”他问道。用的是当时帝国通用的拉丁语,腔调比较重,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用心,恍若在唱歌一般。
我告诉他,是呀!我很幸运能受教育。说完我又开始书写;我想知道如此一来,可以让他打消谈话之意。虽然他看起来不错,不过我并无意和他谈话呢!
“你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一种语言写作是吗?”他问道。眼睛瞄着我前面未完成的作品。
我很有礼貌的解释,我在羊皮纸上写的希腊文,是从另一篇文章引用来的,我自己的文章用的是拉丁文。说完我又再次书写。
“但你是凯尔特人,不是吗?”他问道。凯尔特是“高卢”的古希腊说法。
“不完全是的,不,我是罗马人。”我回答道。
“你看起来倒很像我们凯尔特人。”他说,“你的身材高大,你走路的样子等等也像我们。”
这是很奇异的叙述,我在这儿已坐了好几小时,只是浅啜我的酒,哪里也没走动。但是我解释说我的母亲是凯尔特人,我对她了解不多。我父亲是罗马议员。
“那你怎麽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书写?”他问道:“是什麽激起你的热情?”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开始引起我的好奇。只是以四十之龄,早已深知太多在客栈遇见的人,最初几分锺好像有趣,然後就会烦得让你难以忍受。
“你的奴隶说——”他煞有其事的宣布:“你正在写一本伟大的历史书。”
“他们说了吗?”我口气有点僵硬。这些奴隶到哪里去了,我很纳闷!我又再一次看看四周,什麽也没有看见。然後我向他承认,我正在写历史。
“你曾到过埃及?”他说,他的手平伸在桌子上。
我停下笔,仔细打量他。他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坐的方式,他以一手做姿势的样子,都像原始社会里有身份的人的动作,这种动作使得他们似乎拥有微妙的智慧;事实上,他们的动作也确实具备了强大的说服力。
“是呀!”我小心地说:“我去过埃及。”
很显然的,我这麽一说,令他很兴奋。他的双眼微张又半眯,双微动,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你知道埃及的语言和文字?”他热切地问,双眉紧锁。“你知道埃及的城市?”
“一般人说的语言,我懂。至於文字,你若说的是古代象形文字,不,我不会读,我也不知道有谁能读。据说连古埃及祭司也不会读。他们抄写的经文,有大半他们无法解读。”
他以怪异的样子笑了。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这件事令他兴奋,还是他知道了某些我不明白的事。他似作了深呼吸,鼻翼微张,之後,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真是一个精彩的人呢。
“神会读的。”他低声说。
“哦,我但愿神能教我读。”我开心地说。
“真的吗?”他喘息着说,神态令我惊讶不已。他的身躯靠向桌子。“你再说一次。”
“我只是开玩笑!”我说:“我的意思是但愿我能阅读古埃及的作品,如果能阅读,我就知道埃及人真正的事情,而不是靠希腊历史学家无聊的叙述。埃及是个被误解的大地。”我自己停了下来。我干什麽跟这个人谈埃及呢?
“在埃及,仍有真神存在。”他严肃地说:“而且是永远存在的。你到埃及最深入地带吗?”
这是很奇怪的问法。我告诉他,我最远到尼罗河。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至於说真神——”我说:“我不太能接受长有动物的头的真神——”
他摇摇头,几乎有些悲伤似的。
“真神无需建立他们的雕像。”他说:“他们可以有人的头,他们也可以以自己选择的模样出现;他们是活着的,正如五谷长在地上是活的一样,也正如天底下所有的生命都是活的一样。既是是石头和月亮本身的生命,也永不止息在循环着,静默的划分了时间。”
“很有可能——”我屏息着说,不希望打扰他。我从他身上看到聪颖与年轻的混合,那是一种无比的热诚,我应该明白这点的。这倒提醒我凯撒大帝所写有关高卢人的事。他提到凯尔特来自夜神狄司佩特。这个怪物,难道是这种说法的信徒?
“埃及有古老的神!”他轻柔地说:“在这块地上也有一些古老的神,让那些懂得如何膜拜的人们去膜拜。我的意思不是指在你们四周的庙宇,在那里商人贩售动物,亵渎祭坛,而後屠夫再来割杀卖肉。我指的乃是真正的崇拜,对神有适当的奉献牺牲,这种牺牲才是神乐於倾听的。”
“你的意思是人类的牺牲,是吗?”我谨慎地说。凯撒曾描述凯尔特人所做的事,想到他们的行事,还真令我心惊胆战。我当然看过在罗马竞技场的可怕死亡,刑场的恐怖死亡。不过敬拜神,而以人类作为祭品牲礼,既是从前曾经有过,也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了。
我察觉这位怪人的可能来历了。他大概是一位德鲁伊人,凯尔特的古代祭司之一,凯撒大帝也曾描述过的,一种强而有力的祭司;据我所知,在帝国的任何地方,已没有这种人的存在。如今也不应在罗马高卢地方出现。
当然,德鲁伊人常被描述成身着白袍。他们走进森林,已祭礼所用的镰刀自橡树搜集槲寄生物。而这个人,看起来像农夫或士兵。不过德鲁伊人怎麽会穿白袍,走进滨水的客栈?何况,德鲁伊人以德鲁伊人的身份到处走动,在今日已不再是合法的行为。
“你真的相信这种古老的膜拜吗?”我问道,身子向前靠。“你自己曾深入埃及地区?”
我在想,如果他是真正的德鲁伊人,这可是不寻常的机会。我一定要这个人告诉我无人知道的,有关凯尔特人的事。我也纳闷,埃及究竟与凯尔特人何关系之有?
“不!”他说:“我没去过埃及,虽然我们的神来自埃及。神并没命令我到那儿,神也没命令我学习古代的语言。我说的言语对神来说已经足够。他们会倾听。”
“那是什麽语言?”
“当然是凯尔特话,”他说:“你不必问就应该知道。”
“当你对神说话时,你何以知道他们在聆听?”
他的眼睛睁大,嘴角咧开,露出胜利的得意之色。
“我的神会回答我。”他沈着地说。
他当然是德鲁伊人。我想像他身穿白袍的样子,想像间,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微微闪光;此刻纵然马西里发生地震,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注意到。
“那你自己听过神的话语?”我说。
“不错,我敬仰的人——”他说:“有时以言语、有时以静默方式与我交谈。”
“他们说什麽?他们做了什麽?撇开祭祀的本质不说,他们与我们的神有何差异?”
“神说话时,声调有如轻快的咏唱。他们所为正如神常做的,分别善恶,对崇拜他们的人给予祝福,让宇宙的所有循环和谐,正如我告诉你的,像月亮的升落盈亏一样。此外,他们也肥沃土地。神就是这样,所有的美好都因他们而存在。”
不过,我想古老的宗教都以简单的形式出现,这些形式对帝国的平民仍有很大的引诱力。
“我的神送我到这儿——”他说:“来寻找你。”
“找我?”我问道,吃了一惊。
“你将会明白所有的这些——”他说:“正如你将会知道古埃及真正的崇拜,神会教导你的。”
“为什麽?”我问道。
“答案很简单——”他说:“因为你将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正想回答,却感到後脑勺被重重一击,疼痛在我的头颅四面八方扩散,好像水流一般。我知道自己被带出去,我看到桌子浮起来,看到天花板高高在我之上。我想说,如果你要赎金,带我回家,带我去找我的管家吧!
但是,我已知道世界上纵有任何法规,如今也救不了我啦!
醒来时已是白天,我躺在一辆大卡车里,车沿着没铺砌的路,快速前进,穿越一片巨大的森林。我手脚被绑着;一件宽松的外衣遮盖着我。从车子的柳条边,我可以看到左右两方。在客栈和我谈话的人,骑马跟在旁边,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骑马跟他在一起。他们都穿长裤,和系皮带的无袖短上衣,手上戴着铁剑和手环。在斑驳的阳光下,他们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行动之间他们彼此互不交谈。
森林里的树,一棵棵高大如泰坦巨神,橡树古老而雄伟,交错的枝干,把阳光全部挡住了。一连好几钟头,我们在潮湿、苍翠与浓密的树荫下前进。
我不记得经过城镇或村庄,只记得一坐粗糙的城寨,走进里面,只见两排茅草房舍,四处有穿着皮衣的野蛮人在走动。我被单独幽禁在一间漆黑而低矮的房子,双腿被绑住,根本动弹不得。我的内心极为愤怒,却也只能戒惕谨慎。
我知道自己已落在古代凯尔特人的手里,这儿是他们所占领不受干扰的领土。他们是几世纪前掠夺戴尔菲大神龛的战士,不久之後又进攻罗马、英勇善战的他们,全裸上战场以对抗凯撒的人马,他们高吹喇叭摇旗呐喊,令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也为之丧胆。
换言之,我已经一无所靠。如果说会变成一位神的意思,是表示我将在橡木林中血染祭坛,那麽,我最好赶快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6
当那捕捉我的人再度出现时,他身穿传统中的白色长袍,同时粗乱的金发已梳理过了。他看来庄严圣洁,令人印象深刻。那里还有其他同样身穿长袍的男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同样有一头闪着淡光的黄发。他们走进了囚禁我的昏暗小房间。
这些人默默的围绕着我,经过一段寂静後,传来一阵急促的耳语。
“对神而言,你是完美的。”一位长者说道。他说话的同时,我看到捉我来的人脸上,呈现了无言的欢欣。长者继续说:“你正是神所需要的,你将一直和我们一起,直到桑罕的圣宴过後,你将被带去神圣的丛林;在那里你将啜饮圣血,并成为神之父,为我们寻回所有失去的魔法。”
“那麽,事情发生後,我的躯体会死去吗?”我问道,我注视环绕在我身边的他们,他们有尖而窄的脸,锐利深索的眼睛,更有因瘦削而呈现的优雅。当凯尔特战士们横扫地中海时,那是多麽可怕的种族呀?怪不得有如此多的着作,在叙述他们的无畏和勇敢。然而眼前这些人不是战士,他们是教士、法官和老师;他们是年轻人的领导者,不成文法律与诗的捍卫者。
“只有你凡人的躯壳会死去。”捕获我的家夥说道。
“太不幸了。”我说:“那是我拥有的全部。”
“不!”他说:“你的形态得以保存并蒙受祝福。你会明白的,别担心。况且,你也无法改变了,在桑罕的盛宴之前,你将留长头发,学我们的语言,圣歌和律法,我们会照顾你。我名叫马以尔,我将亲自教导你。”
“但我不想变成神呀!”我说:“而一个非心甘情愿的人,神绝不会要吧!”
“神自己会做决定。”马以尔说:“但我知道,当你喝下宝血以後将成为神,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脱逃是不可能的,我日夜都被看守着。我不准有刀,以免我割断头发,或做其他损伤身体的行为。大部分的时间,我躺在漆黑的空房里,喝着麦酒,吃着大量的烧肉。我没东西可写,这一点最让我苦恼。
因为无聊,马以尔来教导我时,我会谛听,他对我唱圣歌,谈谈旧诗,谈谈律法。偶尔我会揶揄说:神若需要被教导,也不成其为神了。
他倒是承认这点。他所能做的只是让我了解,我会发生什麽事。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儿,和我一起到罗马去。”我说:“在那不勒斯湾的峭壁上,有一座属於我的宅邸。你一定没见过这麽美的地方。你若帮助我,我会让你永远住在那儿,唯一的条件是,你得向我重复所有的这些圣歌、祷告辞与律法,好让我把它们记录下来。”
“你为何想收买我?”他不禁问道,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被我的世界所迷惑,他坦承,在我抵达之前,他已搜索马西里区的希腊城有好几周了。他锺爱罗马酒以及在港口看到的大船,也爱吃异国风味的食物。
“我并非尝试收买你!”我说:“只是,我不相信你所信的,何况是你让我成为俘虏的。”
由於无聊和好奇,我聆听他的祷告,莫名的恐惧却总也驱之不去。
我开始等待他的来临。因为他苍白、鬼魂似的身影,像白色的光,照亮了荒凉的房间;因为他安详、有韵律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倾诉古老又无意义的话语。
很快的我就明白,他的吟咏,并非我们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所认识的众神的故事。不过众神的真面目和特性,仍在许多诗节里浮现,那是属於天上不同族群的不同神明。
我将变成神,对马以尔和他教导的徒众,有至高的控制力。这个神,虽有许多头衔,但没有正式名称,最常重复施用的是饮血之神。此外也是白人之神、夜神、橡木之神、地母的爱人。
这个神,在每一个满月的日子,接受血的祭祀。但在桑罕节那天(基督教历法十一月的第一天,这一天乃所有的圣徒和亡魂的宴日),这个神在全族面前接受最大数量的人类献祭,这个桑罕节庆乃为五谷的丰收、预言与审判而举行。
这个神侍奉的是地母。地母无所不在,是万物之母,是地球、树木、天空,以及所有的人类之母,既是饮血之神本身,也在她的乐园中走动。
我的兴趣变浓厚,恐惧也相对加深。崇拜伟大的地母,对我并不陌生。大地之母,万物之母,从帝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以成打的不同名称被崇拜着。她的爱人与儿子我也不陌生,那是她垂死之神,那位在五谷成熟时也长大成人的神,当五谷收割时,他的头也被砍下;唯有地母是永恒的。那是古代的,有关季节的温柔神话。但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庆典可一点也不温柔哩!
神圣大地之母其实也是死神。大地吞噬年轻爱人的遗体,大地也吞噬我们全体。为了与古老的真理一致——古老一如播种——乃有千种的血腥仪式的出现。
在罗马,女神以塞比丽之名受到崇拜。我看过疯狂的祭师,在它们献身在狂热中自我逝去。神话里的神,为达祭祀的手段更为惨烈;阿蒂斯去势,戴欧尼斯一再撕裂四肢。古埃及的欧塞里,在伟大的地母埃西斯恢复之前,自残躯体。
如今我将变成农作物之神,葡萄之神,五谷之神,树之神。不管未来发生什麽事,想起来总是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醉酒,与马以尔低吟圣诗,偶然马以尔望我时,他的眼里尝尝是泪水盈眶。
“让我出去,你这个卑鄙的人。”有一次我愤怒至极的吼叫:“他妈的,为什麽你不成为树神?为什麽我这麽荣幸!”
“我告诉过你了,神把他的愿望托付给我。我并没被选上呀。”
“你若被选上,你愿意吗?”我追问着。
我已听厌这些陈腔滥调,所有疾病或不幸的人,若想祈求赦免,就得向神献祭人类。至於其他至圣信仰,他同样的幼稚又野蛮。
“我会害怕,但我会接受。”他喃喃道:“但是你知道神威人命运的可怕吗?你的灵魂将永远锁在你的躯体内。在自然的死亡下,灵魂没有机会传递到另一个身躯,或转成另一段人生。不,整个时间,你的灵魂将是神的灵魂,死亡与再生的循环都与你无关。”
尽管我自己对他轮回的信仰相当轻蔑,但他的说词让我静默下来。我感到他信念中所念的诡异性,我感觉到他的伤。
我的头发变得长而浓密了。炎热的夏季已转入秋凉。我们已临近一年一度桑罕节的大庆典。
然而,我无意放开一切的质疑,我不断地提出问题质问马以尔。
“你以这种方式,把多少人变成神?我的哪一点让你选上我?”
“我从没带过其他人成为神。”他说:“但是神老了,他的魔法已丧失,恐怖的灾难降在他身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是神自己挑选他的继承人。”他看起来吓坏了,他说了太多,说出了激起他内心深处恐惧的事。
“你是怎麽知道神会要我?在这里你另外藏匿了六十位其他的候选人?”
他摇了摇头。
“马瑞斯,你若让饮血之神受挫,你若不能成为众神之父,那我们会变成什麽?”
“我但愿我会在意。我的朋友……”我说道。
“哎,灾难呀!”他低语着。接下来的是漫长低沈的讲述,有关罗马的兴起、凯撒可怖的入侵;有关最初住在这些高山和森林,而如今已衰亡没落的族群;此外并责备希腊、伊楚利亚和罗马城内强而有力的部落领导。
“文明有兴有衰,我的朋友。”我说:“老神总要让位给新神。”
“你不了解,马瑞斯!”他说:“我们的神不会被你们敬拜的偶像,和那些愚蠢猥亵的事故打倒。我们的神,优美得一如月亮给予他光彩。他说话的声音,像月光一样的纯洁;他以至高无上引导我们,绝望与寂寞都因他终止绝断。不过神也被可怖的灾难所袭击,整个北部的国家里,所有的神已完全灭亡,这是太阳神的报仇。在黑暗与睡眠之中,太阳是怎麽接近他的,我们不了解,他自己也一无所知。你是我们的救星,马瑞斯,你是凡人中的万事通,你是学者也是学习者,只有你能进入埃及。”
我想到埃西斯和欧塞里的古老崇拜。想到神话叙述中说她是地母,他是谷神,泰枫则是欧塞里的杀害者,是日光之火。
而现在这位虔诚与神沟通的人,却告诉我太阳已找到他的夜神,并引起大灾难。
我的理性完全丧失了。
许许多多日子,我在酒醉与孤寂中度过。
我在黑暗中躺着,独自吟唱伟大之母的赞美诗。然而对我来说,她不是女神,不是身上有一排排乳汁丰满乳房的黛安娜女神,不是可怖的塞比丽,也不是温和的地米特;她对死亡之地波斯鸿的哀伤,激发了伊鲁斯的神秘奉献。伟大之母是肥沃美土,我自窗户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风吹来潮湿与黑暗森林的甜美味道,她是草地上的繁花与茂盛的绿草,她是山泉迸涌而出的流水。当我已被掠夺一空,一无所有时,她是小木屋里我唯一的安慰。我明白,所有的人也都明白,冬去春来,所有生物成长,其实自有其本身崇高的意义,无需藉由神话或什麽语言来歌颂赞美。
我从窗栏仰望头上的星星。看来我将荒谬而了无意义的死去;死在我不喜欢的人手里,死在我反对的习俗中。然而,一种如梦似幻的气氛却感染着我,令我戏剧化地萌生梦想,令我不再抵抗,甚至更令我想投入那种他们自以为美好的虚幻中。
有一天早晨起来时,我触摸头发,发觉浓密的卷发已披肩。
之後的日子,噜杂之声不断,城寨活动频频。车自四面八方而来,成千的人,赤脚走着忙着;无时无刻,人来人往,整座城寨沸沸扬扬。
终於到了那一天,马以尔和八位德鲁伊人向我走来。他们的长袍雪白清新,我几乎可闻到春雨洗过阳光晒过的芬芳。他们的头发也梳理得闪闪发光。
小心翼翼的,他们把我下巴上的胡子刮得乾乾净净,修剪了我的指甲,梳刷我的头发,为我穿上同样的白袍,用白纱把我全身遮盖起来。他们带我走出房间,坐上了白色顶棚的马车。
我看到其他穿白袍的人,在驱退一堆人群。这是头一回,我发觉只有少数几位德鲁伊人,获准见到我。
马以尔和我走入马车蓬里,车翼紧闭,我们完全隐藏了起来。坐在粗糙的长板凳上,马车开动,我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好几小时。
阳光不时穿透帐篷似的白色帷幕。当我的脸贴近帷幕时,可以见到比记忆中更为茂密的森林。我们後面是一长串车辆,和一整卡车的人们。这些人紧抓卡车门栏,哭喊着要求释放。他们的叫喊有如恐怖的大合唱。
“他们是谁?为什麽这样大哭大叫?”我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紧张。
马以尔好像从梦中醒来说:“他们是作恶多端的人,小偷,凶手,都是死刑囚犯。他们将为神圣的献祭而死。”
“真恶心!”我怒责道。其实这又算得了什麽呢?在罗马,我们判罪犯死在十字架上,在木桩上烧死,忍受各种的酷刑。我们不称作宗教的献祭,难道就显得更文明吗?或许凯尔特人连死因也不浪费,比我们还更聪明呢。
哎,无稽之思!车子向前晃行,我听到步行和骑马的人从车旁走过。每个人都兴匆匆参加桑罕节的盛宴,只有我却将面对死亡;不,我不想火焚而死。马以尔看上去苍白而惊慌,牢车内囚犯的哀号,令我几近发狂。
火燃起时,我将想什麽呢?我的身体开始焚烧时,我又将想什麽呢?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将会怎麽啦?”我突然诘问,恨不得勒死马以尔。他双眉轻扬,双眼朝上看。
“假如神已死去……”他低声说着。
“那麽我们就去罗马,你和我,我们一起醉倒在意大利美酒里。”我也低语。
马车停下时,已是正午时分,嘈杂之声有如云霭之气自四面而来。
我走出去张望,马以尔并没阻止我。我发现我们来到一片广大空旷之地,四周长着巨大的橡树。所有的马车,包括我们的车都退进树丛里。空地的中间,有一捆捆的木柴,几哩长的绳索,上百切割的大树干,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忙碌工作。
最大最长的圆木,高高竖起,作成两个巨大的X型。
树林整个喧闹了起来,空地已容不下大众。然而越来越多的马车仍开过来,拟在森林边缘找一席之地。
我往回坐,假装不知道外头在忙乱什麽,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日落之前,我听到牢车里传来更绝望更尖锐的叫声。
天近幽暗,马以尔拉起车翼让我得以张望。我惊骇地看到两具巨大无比,一男一女的人形。一团团藤蔓大概是充当衣服与头发,躯体则由圆木、柳枝和绳索编成,巨像从顶端到下面,都填塞着捆绑扭动的死刑囚犯,这些死囚大声恳求哀鸣。
看着这两具巨大编织怪物刑柱,我张口结舌。巨怪拢住的人,还真是指不胜屈。这些人塞在巨人的双脚,躯干与手臂里,有的甚至塞入像笼子的头颅里。巨怪的头冠以常春藤?和花,长串的花环成为女巨怪的长袍,麦梗塞在男巨怪藤做的皮带里。巨怪的身躯超过高耸的树林,那里会说倒就倒呢!巨怪的底边堆着一捆捆浸过松脂的木头,木头一旦点燃,火势当一发不可收拾。
“你要我相信,这些必死之人都是最不可逭之徒吗?”我质问马以尔。
他肃穆点点头,这些人引不起他的一丝关怀。
“他们已等几个月,有的等几年了,为着就是献祭。”他几近冷漠的说:“他们乃从各地而来,他们的命运已注定,正如我们的命运已注定,自己也无法改变一样。他们将向伟大之母和她的爱人献身。”
我更绝望了。我无论如何得设法逃脱。此刻大约有二十个德鲁伊人,围绕在马车的四周,在他们之外则是众多的武士,至於群众以远退到树林里,我根本看不清人数有多少。
夜幕迅速地低垂,火把到处点燃了起来。
我感觉到四周人群的兴奋,感觉到死囚的尖叫与哀鸣更加刺耳。
我静静地坐着。尽量想转移惊慌的念头。我纵然无法逃脱,也将以某种程度的镇静从容,面对诡异的仪式。我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作为是多麽可耻,我将以威严与正义之声宣示我的裁决,我的声音要大到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将是我最後一搏——行神的旨意,我要以威权行使旨意,否则只有徒然枉费苦心。
马车开始滑动,吵闹吼叫声四起。马以尔站起来抓住我手臂支持着我。车翼敞开时,我们停在空地几码外的林丛里。我回过头看看两具妖异的巨怪一眼,火焰的光辉,照射着里面悲惨蠕动的身影。巨怪俨然活了起来,仿佛猛然间开始走动,即将冲向我们。光的阴影照射在填塞的巨怪头颅,更显出无脸之脸的阴森恐怖。
我的视线无法转开,甚至也无法不去看四周的群众。不过,马以尔紧抓我我的手,告诉我,是到了该去神与祭司圣所的时候了。
其馀的德鲁伊人,把我围起来,明显的想把我隐藏住。我发觉一般群众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们只知道祭典即将开始,德鲁伊人即将宣布神的旨意。
其中有一位带着火把,带引我们深入夜晚的漆黑中。马以尔在我旁边,其他穿白袍的人,有的走在我的前面,有的走在侧面以及後面。
周围即潮湿又死寂,树木高耸似已触及黯淡的天边。当我注视时,这些树似乎还在往上抽长呢!
我想着,我现在可以跑了,但是在全族轰隆赶来之前,我又能跑多远呢?
我们已进入小丛林。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树皮上刻着恐怖的脸,骷髅头挂在木桩上,在阴影下似龇牙咧嘴。在雕刻的树干上,更多的骷髅一个一个成排堆砌起来。其实这只是普通安置骸骨之处,只不过四周的寂静,使得这些恐怖的东西,似乎有了生命,似乎会突然说出话来。
我试着摆脱幻象,试着不去想这些瞪视的骷髅正在注视我的妄念。
我们在盘根错节的大橡树前停下来,我对眼前所见感到怀疑,这棵树到底经历多少岁月,
能长得这麽无法想像的巨大呢?我往上仰视,高耸的树干还是活着的,仍然绿叶盈翠,槲寄生到处缀饰着。
德鲁伊人从左右走开,只有马以尔留了下来。我面对橡树站立着,马以尔在我远远的右边。上百的花束摆在树的下面,这些花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也看不出什麽缤纷色彩来。
马以尔弯身鞠躬,双眼紧闭,似乎其他的人也都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我感觉冷风吹动了绿色的草地,听到四周的叶片在风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叹息声来自森林又消失在森林里。
然而,非常清晰地,在黝黑中我听到话语,没有声音的话语。
毫无疑问的,这些话语来自树的里面。话语乃在询问,今晚神圣之血的啜饮准备,是否一切都就绪了呢?
有那麽一段时间,我想我是疯了,他们一定对我下了药。可是从早上到现在,我并没有喝过东西!我的头脑很清楚,一种太痛苦的清楚。我甚至听到这个人静静的脉动。它在问说:
他是一个学习者吗?
马以尔回答时,他纤瘦的身体仿佛发着微光。其他人的脸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们的眼神胶着在大橡树上,只有火把微微晃动着。
他可以进入埃及吗?
我看到马以尔点点头,眼中闪动着泪光;回答吞咽之际,苍白的喉头颤动着。
是的,我活着。我忠实的随从,我得说,你们乾得很好,我将为你们缔造一位新的神。把他送进我这儿来。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实在也没什麽话好说。每件事都不一样了,我所相信的,我所倚靠的一切,突然都产生了疑问。我一点不恐惧,只是惊讶而麻木了。马以尔抓住我的臂,其他的德鲁伊人过来帮忙。我被牵引绕着橡树,移去树根旁堆放的花束,我们站在一大堆的石头前。
这里也有一如丛林处的雕刻,珍贵的骷髅;还有一些德鲁伊人,是我从没见过的。这些人,有的长着长的白胡子,他们急驰向前,开始搬动石头。
马以尔跟大家一起工作,他们默默地举起这些大石头,把它们丢在旁边;有一些石头很重,得三个人才抬得动。
在橡树基部呈现一扇笨重的铁门,门上有一把大锁。马以尔拿出钥匙,他以凯尔特话说了些长长的字,其他的人应和着。马以尔的手抖索着,不久锁开了,四个德鲁伊人把门推开。举火把的人,为我点燃另一根火把,把火把放在我手里,马以尔说:“进去吧,马瑞斯。”
在摇晃的光影下,我们彼此对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助的生物,四肢完全不能动弹,然而他满心欢喜。我已完全了解,仅仅对面前的异象一瞥,已使他全然的谦卑驯服,五体投地了。
但是从这棵树里,从粗糙切割的门里,从远远的黑暗之中,静默的语音接踵而出:不要害怕,马瑞斯,我正在等你,举着火把,到我这儿来。
7
我穿过了门,德鲁伊人把门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站在漫长石梯的顶端,这种建构,我在往後的好几世纪,一再的身历其境。你已看过两次,你也将会再次遇到。梯子直入地低,进入那些喝血族藏匿的地穴。
橡树本身也有小穴,低矮而且尚未完工。火把的光照射在粗糙的树痕上,这些树痕是凿子挖在树下留下的。然而叫唤我的家夥是在阶梯的底端。再一次,它告诉我,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我很亢奋,亢奋得连我最狂野的梦也未曾有过。我将不至於如自己所想像一般,轻率而死。相反的,我将沈入一种神秘之境界,这种神秘显然比我曾经想过的还要有趣。
走到狭窄石梯的底端,站在小石室里,我为眼前所见的景况吓坏了——惊慑与嫌恶兼而有之,我顿时喉里梗塞,我快窒息了。
一个家夥坐在楼梯底端的对面石凳上。在火把光芒的照射下,我看到一个人的脸和四肢,他已烧得焦黑,惨烈之状不忍卒睹。他的皮肤缩紧到贴在骨头上,好像是一个黄眼骷髅身上涂着沥青,只有飘垂似鬃的白发未被火烧到。它开口想说话,我看到它白森森的牙,白森森的獠牙,我紧握火把,唯恐自己像傻瓜一样的尖叫起来。
“别太靠近我。”它说:“站在让我真正能看到你的地方,不是用他们的眼睛看你,而是以我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你。”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让呼吸顺畅些,人类不可能烧成这样还活着。然而他竟然活着,只不过赤裸、萎缩而焦黑。他的声音低沈而优美。它站起身来,慢慢的在石穴内移动。
它的手指指向我,黄眼睛略为张开,在火光照耀下,显露了血红的光泽。
“你要我什麽?”我忍不住低声说:“为什麽带我到这儿?”
“灾难!”他仍以慢美的声音说话,语气带着真正的感情,不是我所预期那种刺耳的粗嘎声。“我将赐给你我的力量,马瑞斯,我将使你成为神,你将成为不死幽灵,当一切顺利完成後,你得逃离此地,你得离开我们那些忠实的崇拜者,你得到埃及去,去寻找为什麽……这个灾难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在黑暗里,他显得飘浮了起来,他的头发像白色稻草做的拖把绕着头上。他说话时,鄂部牵引了黏住头颅的漆黑皮肤。
“你知道,我们是光的敌人,我们是黑暗之神。我们服侍圣母,活在月光中,也为月光所统治。我们的敌人太阳,脱离他自然的轨道,在黑暗中追逐我们。整个崇拜我们的北方国家,上从冰雪之地的神圣小丛林,下至水果丰盈之国;此外,还加上东方。太阳找到途径四处追逐,逐一将活着的神烧掉。最年轻的神几已悉数灭亡;有一些在崇拜者面前像彗星一般爆裂;有一些在高温中死亡,高温使得圣树本身变成葬礼的柴堆。只有年老的神,那些长久以来服侍地母的,尚能像我一样勉强走动和谈话;然而当他们不得已现身时,烧毁的容颜却吓坏忠诚的崇拜者。”
“所以必须要有一位新神,马瑞斯,像从前我一样强壮而美丽,配得上伟大地母的情人。更重要的是,一位强壮得足以逃出崇拜者的仰慕,能离开橡树到埃及去寻找年老的神,去找出发生灾难的原因。你必须去埃及,马瑞斯,你必须进入亚历山大城,进入更多古老的城市。你必须去召集众神,在我缔造你之後,你将能以静默的语声召集众神。你一定要追踪出来,什麽神还活着,什麽神还能走动,以及为什麽发生大灾难的缘故。”
说完话它闭起眼睛,静静的站着,轻盈的躯体摇晃着,仿佛它是黑纸做成的东西。突然,我看到无数的跳动影像传出,那些小丛林的众神突然变成火焰,我听到他们的尖叫声。我的心智,保持理性,属於罗马人的理性在抗拒这些影像。我尝试记忆,包容他们,或者说忍让他们。然而影像的制造者很有耐心,影像继续着。我看到一个国家,很有可能就是埃及,所有的东西呈现燃烧的黄色。沙、土、灰尘覆盖了万物,一切都是一片黄色。我看到更多的楼梯通往地里,我看到圣殿……
“找出他们。”他说:“找出为何这些灾难会发生,设法让灾难停止。在亚历山大城运用你的力量,尽量找到古老的神。祈祷老神仍在那里,一如我仍在此地一样。”
我一则太震惊而说不出话,再则面对这样的神秘,内心不免谦恭而谦逊了;似乎有一段时间,我已肯接受这个命运,而且完全的接受,不过我尚不确定。
“我知道。”他说:“你无法从我这儿保有秘密。你不愿成为小丛林之神,你想设法逃脱。但是,你明白吗?不管你到哪里,灾难都会上门找到你,除非你找出原因加以防范。我知道你势将进入埃及,否则你将在黑夜之宫或黑暗之殿中,为超自然的太阳所焚烧。”
它向我走近,它枯乾的脚,在石头地上摇曳着。“记住我的话。你今夜就必须逃离这里。”它说:“我将告诉信徒们,为了徵求我们,你已经去埃及。由於有了新而能干的神,信徒将不愿意和他分离。但你一定得去埃及。在庆典之後,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在橡树里,你得尽快的出去。在日出之前,进入地母怀里以逃避日光,地母将会保护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我将给你圣血。但愿我仍有力量,能给你我古老的法力。缔造的过程将缓慢而漫长,将取,再给予;将取,在给予;我必须这样做。你必须成为神,你必须依我的吩咐去做。”
未及等我的承诺,它已突然扑在我身上,漆黑的手指抓紧我。火把从我手中掉落,我摔倒在阶梯上,但是,它的牙齿已戳进我的咽喉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你知道血被吮吸的感觉,知道那种昏厥的感觉。在那段时间,我看到埃及的坟墓以及庙宇;我看到两个高贵的身影,仿佛在王座上比肩而坐;我看见并听到有人以别种语言对我说话。最後总有一个相同的指示;服侍“地母”,接受牺牲者的血液。统辖信徒,唯一的信徒,小丛林永恒的信徒。
我有如在恶梦中挣扎一般,即叫不出,又逃不掉。当发现自己终於挣脱,身子不再钉在地板上时,我又看到神。他像以前一样焦黑,不过这次他是红润健康的,仿佛火光,温暖了他,使他恢复了力气。他的脸容清亮,甚至可以说是优美,在他烧焦的皮肤底下,身材也是美好的。黄眼珠的周围,已有了自然肌肤的褶纹,看起来确实是灵魂之窗了。但是他仍然跛脚,仍然痛苦,也几乎仍不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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