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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古老的魔力,古老的秘密3

即使是现在,当我静静地坐着,为这类可怕影像而惶惑,我察觉到这些神只,已成为某些东方世界的一部份;对於我所诞生的罗马来说,他们简直是异类;是波斯世界的一部份,当希腊人为自由而打仗时,波斯人仍不过是他们国王的奴隶罢了。
不管我们如何残酷嗜血,即使最卑微的佃农,对我们而言也有价值。生命是有价值的,死亡仅是生命的结果;尽管为了荣誉,别无选择时,只能勇敢地面对死亡。对我们来说,死亡并不崇高,事实上,我不认为死亡对我们有任何意义,死亡绝非生命当中较佳的状态。
这些神只的威严和神迷,经由阿可奇的叙述,全在我面前显现;我发现他们极可怕,自己绝不可能拥抱他们,与他们为友。我知道因他们而采取的哲理,或是为他们辩护的观点,即不能当作我杀戮的辩解,也不能变成身为吸血族的安慰解嘲。当凡人也好,当不死幽灵也好,我都是属於西方的;我喜爱西方的思想理念;总为自己的杀戮感到内疚。
无论如何,我仍体会到这些神只的力量,以及他们无可比拟的魅惑。他们所享受的自由自在,是我从来不明白的;我看到他们对任何挑战轻蔑以对;在不少国家的万神殿中,我看见他们戴着善良的冠冕。
我看见他们来到埃及,不但偷取天父和地母原始全能的宝血,也要确保天父和地母不会采取自焚手段,用以结束这些黑暗和可怕神只的统治。
我看到地母和天父遭到禁锢,埋在隐秘的地窖,成块的闪长石和花岗岩压住他们的身体,只有头和脖子是自由的。在这种状况下,他们即不能抗拒恶神用人类的鲜血来饲喂;尽管违背意愿,也无法抗拒恶神从他们脖子里吮吸宝血。世上全部的恶神,都来汲取这最起源的宝血了。
天父和地母因受尽折磨而尖叫,他们乞求释放,但是那些恶神却不为所动。他们品尝天父地母的痛苦,正如同品尝人类的鲜血一般。恶神以挂人类的骷髅骨作为打扮,袍子上染着人类的血。地母和天父拒绝供奉的祭品,如此一来,只徒然增加他们的无助与无奈。他们不肯凭藉吸血来取得力量以搬动石头,他们希望单凭思维意志来达成目标。
饶是如此,地母天父的力量仍增强了。
酷刑年复一年,神与神间的真正年复一年,相信生命和相信死亡的教派,彼此之间的纷争也年复一年。
历经数不清的岁月,地母和天父终於陷入寂静中;没有谁记得他们曾经乞求、战斗或谈话的即往;没有谁记得囚禁天父和地母的是那个恶魔,甚至也没有谁知道,为什麽绝不允许释放被囚的他们。有一些根本不相信地母和天父竟然是起源,也不相信他们的供祭对别人有害。那不过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吧!
历来,埃及就是埃及,它的宗教不受外来者的破坏;仍然相信良心,相信不论贫富,死後皆受审判,仍然相信世上的美德和死後的生命。一个夜晚来来临,地母和天父终於从监禁中获得自由,那些看守他们的,察觉只有地母天父自己
能移开石头。在静默中,他们的力量强大到难以估量;然而他们一如雕像了。在肮脏黑暗监禁几世纪的房间中,他们互相拥抱;赤裸裸且闪闪发光,衣物由於年代久远,早已腐烂不堪。
当他们啜饮供养的祭品,行动就一如冬天的爬虫类,慢吞吞懒洋洋。时光仿佛对他们意义全然不同;对他们而言,一岁只是一夜,世纪乃是一年。
古代的宗教仍强盛如昔,即不属东方,也非真属西方;饮血族仍保留良好像征,即使最卑微的埃及灵魂,来世也能享有灿烂的生命。
随後的时代,只有作恶之人,才能得意充当祭品。甚至藉此消除人们罪恶,并保护人们。神的静默声音安慰了弱者;神只在饥饿中,学习到真理;世界充满了永恒之美,没有灵魂是真正孤单的。
地母和天父奉祀在最可爱的圣殿,神只来到圣殿,依他们的意愿,得取走滴滴珍贵宝血。
但是,不可逆料的事发生了,埃及的末日即将来临。原本认为不会改变的事,几已完全的改观;亚历山大大帝来了;托勒密王朝是统治者;凯撒和安东尼——戏剧中未开化和不可思议的要角全来了,这出剧不啻是真正的“全部的终结”。
终於,这个阴险、愤世嫉俗的长老,这个坏心眼、失意的家夥,把地母和天父留置在太阳下。
我从长椅上起来,站在位於亚历山大的房间中,注视着动也不动、眼眸直瞪的阿可奇,弄赃的亚麻布披在她身上,对她真是侮辱。脑海盈满古老诗句,我已被挚爱征服了。
和长老打斗过的身体不再疼痛,骨头也已复原。我跪下来,亲吻阿可奇垂在身旁的右手手指,我抬头仰望,看到她正俯视着我,她歪着头,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表情,其纯挚正如她的受苦,与我刚尝到的幸福感没有不同。然後,她的头非常缓慢地转成向前直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所看见和了解的事,是长老从来不曾知道的。
再次用亚麻布裹着她的身体时,我已恍惚忘我,只更觉得必须好好照顾她和恩基尔;长老可怕的死亡景象,不时在我面前闪现,她输给我的血,增加我肉体的力量,同时也增加我精神上的亢奋。
在准备离开亚历山大时,我梦见逐渐苏醒的恩基尔和阿可奇,在未来的日子里,渐渐恢复所有被偷走的元气;我们将在亲密儿奇异的情况下,互相认识了解,梦里的经历与认知之丰富,使得她赐给我的血都相形失色。
我们旅行所需的马匹和车辆,雕刻精美的石棺、锁及铁链等等,我的奴隶早已准备就绪,一切全在屋外等候出发上路。
我把装好地母和天父的木乃伊箱子,放入石棺中,并排地放在马车上,加上锁链,并用厚重的毛毯盖在上面,我们往城外出发而去;途中我们先抵达地下神殿的大门口。
站在大门口,我下令嘱咐我的奴隶,一旦任何人接近就大声警告。我拿了一个皮袋走进庙里,进入长老的书库,把所能找到的文件,悉数放入袋中;我偷走那里每一片带得走的文献,甚至希望能取下墙上的文字雕刻。
屋里还有别的同类,但是他们太害怕而不敢出来。他们当然知道我带走地母和天父,他们也可能知道长老的死亡。
我没有什麽顾忌,我要离开古老埃及了;随身带着我们力量的依据和一切资料,我年轻、鲁莽而且热情洋溢。
我终於到达殴诺得河上的安提克——一座伟大奇妙的城市,它的人口和财富足以和罗马媲美——我读了那些写在纸草上的古文,文中记述了阿可奇向我透露的所有事情。
我为她和恩基尔建造第一座礼拜堂,往後礼拜堂则遍及整个欧亚洲。他们知道,我会永远照顾他们,我也知道,他们不会让灾难降临到我身上。
经过许多世纪後,我在威尼斯,惨遭一伙幽冥子孙的焚烧,当时我离阿可奇太远,不能得到救援,否则她将会再次施以援手。在真正尝到当年神只被烧的痛苦之馀,我终於挣扎回到圣殿,在喝了她的宝血之後,身体终完好如初。
把他们安置在安提克後,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对他们复活的可能我已不抱希望。他们的沈默和静止持续至今,只有皮肤戏剧化地随着年岁改变,太阳的灼伤逐渐消退,他们再度恢复像雪花石膏般的白润光滑。
这段时间,我察觉自己忙於观察城市趋向和时代变化,我疯狂爱上一个希腊艳妓,魅力棕发的潘多娜。我以对人类最热烈的拥抱来爱她;她第一眼就看出我的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成熟,她的魅惑使我昏眩痴迷,终於将她带入魔法之中,由於获准从阿可奇那里得到血,她变成我所知道最有力量的超自然怪物之一。两百年来,我活着、战斗,忙着和潘多娜相爱。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几个世纪来,我有百万个故事可以一说。我从安提克到君士坦丁堡去旅行,返回亚历山大,又往印度去,而後再到意大利;从威尼斯到酷寒的苏格兰高地,然後到爱琴海中的岛屿——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
我能告诉你这些年来,阿可奇和恩基尔极细微改变,他们所做令我困惑的事,以及他们留下来的难解之迷。
或许,在遥远未来的某个夜晚,当你再回到我身边,我将谈其他熟知的不死幽灵的故事,有一些和我一样,是各地残存神只制造出来的——部份是地母的忠仆,有些则是来自东方的恶魔。
我可以告诉你马以尔的事。那个可怜的德鲁伊祭司,在喝了一位负伤的神的血後,在一瞬间失去原有的古老虔信,变成一个具危险性,而又无赖的不死幽灵。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传说,如何流传到全世界,以及许多次有其他不死幽灵,或因骄狂,或只是想彻底的破坏,拟偷走地母天父,想要置我们於死地。
我将告诉你有关我的孤独、我缔造的其他幽灵以及他们的结局;有关我如何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埋入地底,然後再度复出;感谢他们的血,使我再度蛰伏地底之前,能过凡人的好几个世代。我可以告诉你,我偶尔遇到的几位真正永生的幽灵;有关我在德勒斯登市最後一次看到潘多娜,她和一个来自印度,强大邪恶的吸血鬼一起,我们大吵一架後分开了;她曾有一封信,恳求我在莫斯科与她见面,可惜信掉落在零乱的旅行箱箱底,发现时已晚。太多的事,太多的故事,有些可以记取教训的,也有什麽也不是的……
但是我已经告诉你最重要的,关於我如何取得那些必须照顾者,以及我们真正是谁的事。
现在,你要了解的是某些关键性的事:
当罗马帝国衰亡,届时,所有异教徒的古老神只,都将被新兴的基督教徒视为恶魔。你很难跟他们解释,当世代传递下去,他们的救世主基督,难免也成为传说中的另一个森林之神;就像在他之前,酒神戴欧尼斯,冥府之神欧塞里那样兴起又灭亡;事实上,圣母玛利亚,就是再度安置在圣殿的善母。这是一个产生新信仰和新信念的新时代,在新时代中,我们就成为恶魔,是他们的信仰必须隔绝的妖孽,从而,古老的知识也被遗忘或曲解。
然而这是发展趋势的必然。对希腊人和罗马人而言,以人类充当祭品是很恐怖的事;当我想起凯尔特族在柳条编的巨像里,为了神焚烧恶人时,我也会不寒而栗。对基督徒来说,想法感觉一定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这些饮血族的神只,怎麽会被视为“善良”呢?
最糟的是,一旦幽冥子孙相信,他们乃侍奉基督教里的魔鬼;彷效东方恐怖的恶神,将邪恶赋予价值与意义;将邪恶予以架构理论化,而相信其中产生的力量;并要求世界承认其正当性与合法地位,这会造成对我们最大的误会与曲解。
请留神听我说:在西方世界,绝对不容许邪恶有合法地位;对死亡的看法,也绝对不会视为轻如鸿毛的。
自从古罗马帝国衰亡以降,不论时代如何暴力不断,不论战争如何残虐可怕;也不论各种迫害与不公不义的持续存在;但是人类对生命价值的重视,却只会增加而不减。
纵使当教会展示流血的基督,以及殉道者的雕像和图片时,教会深信这些忠实信徒之死,乃出於敌人迫害,而非受神职人员之愚呀!
由於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拷刑室、炮烙刑及更恐怖的行刑手段,此际在全欧洲都已弃置不用。也正是这种对人类生命价值的信仰,导致许多人宁愿脱离君主政治,进入美国和法国的共和政体。
现在我们又处在走向无神论时代的转捩点上——基督教正逐渐失去影响力,如同多神教一度丧失它的主导性;新的人道主义兴起,相信人道、人权以及人类成就的理念,将比以往更具势力与影响。
当然,古老的宗教信仰一旦彻底消失,将会发生什麽事,我们很难预料。基督教在多神教的废墟上诞生,只是把旧的崇拜带向新的形式;也许一种新宗教即将崛起;也许在没有宗教的情况下,人类将在愤世嫉俗的犬孺哲学,自私自利的本位主义中粉碎,因为人类真的需要神的救赎呢!
不过,或许某些更奇妙的事将会发生;世界确实蓬勃发展,超越所有的男女众神,超越所有的恶魔和天使而前进。在这样的世界里,莱斯特,我们的地位将更微不足道了。
我所告诉你的全部故事,就像所有古代的知识一样,对人类、对我们都毫无用处。它产生的意象和诗篇可能是美丽的;它能使我们对某些怀疑或感受到的事,因有所认知而颤抖;它能把我们拉回到对人类仍是清新而?妙的时代;但是我们毕竟仍要回到今日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吸血鬼只是一个恶神,是幽冥之子,其他什麽也不是。如果说他把美好的力量,用在人类的心智上,那也只因为人类的想像力乃神迷的,既隐藏原始记忆,又有不肯承认的欲望。每一个人的心智——套用你的说词——乃全是野性的乐园,在那里,奇思异想起起伏伏,想像的奇花异卉歌颂不久,随之而来的常不免是否认乃至谴责。
然而,当人类真正认识我们之後,他们就会爱我们,即使现在他们也爱我们的。巴黎的群众,喜欢他们在吸血鬼剧场舞台上所看的一切。那些在舞会上见过你们同类的人类,对於苍白、披着天鹅绒斗篷的致命贵族,内心极尽崇拜与倾倒呢!
他们对永生的可能性感到好奇与兴奋;对纯粹的邪恶,竟能以堂皇富丽之姿出现而着迷;对无所不觉无所不知,却选择饮血之命运赞叹;因此他们翼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芳香邪恶怪物之一员。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看起来何等简单,他们追求的正是这种简单与单纯!
然而、赋予幽冥法术者,能够做到像你不可怜兮兮的,恐怕百不得一呢!
我还能再喋喋不休吗?说的越多,恐怕只会徒增你的彷徨与恐惧。在世界上我已经历一千八百个年头,我可以告诉你,人生绝不会因为没有我们而有所缺憾;我活着从来没有真正的目标,我们实在无处可以遁逃呀!
14
马瑞斯停顿下来。
他第一次视线离开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方法在倾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海岛声音。
“我还有些事情得告诉你。”他说:“虽然只是实质的事,但这些都相当重要……”他有些心神不宁,“有一些承诺——”最後他说:“我必须坚持……”
他沉入安静里,凝神倾听,他的脸像极了阿可奇和恩基尔。
我想问成千上万的问题。更有意思的是,我想重述他所有的诉说;好像为了细细领会话中含义,我得大声的说出来行。唉!我重复说了,算什麽呢?
我双手合十,一如尖塔之形,身体坐回冰冷有椅臂的织锦缎椅上。我注视着前面,似乎他的故事展开在面前,让我得以再读一次一般,关於他对善於恶所叙述的真理,我一再仔细思索;关於他尝试令我确信,在东方恐怖恶神的正义哲学里,我们的作为得享有某种荣光时,我是夺目惊吓和失望。
我也是西方的子民。在我短暂的凡人生涯,对西方世界接受邪恶或死亡的无能为力,内心一直在痛苦挣扎。
在所有这些思虑中,尚存在着一个令我战栗的事实。马瑞斯可以藉着摧毁阿可奇和恩基尔,把我们全体一举灭绝。马瑞斯可以令我们每一个完全消失,只要他焚毁阿可奇和恩基尔,不仅我们,而且也把世界所有古老、衰弱而没有用的恶魔一并去除。这是事实吗?至少听起来很像如此。
至於阿可奇和恩基尔本身的恐怖状况……对此,我能说什麽呢?除了,我也有如他灵光一闪的感受;也许我能唤醒他们,我能让他们再说话,再行动;或更真确的话,在看他们之际,我认为总应该有某一位能做某些事,终可结束他们睁着眼睡眠的境况。
如果他们真能再走路再说话,他们会怎麽样?这两个古代的埃及怪物,他们又会做什麽?
我突然想到两种迷人的可能念头;唤醒他们或毁灭他们,两者都在心里蠢蠢欲动。我想洞悉他们并与他们交谈,然而我了解到尝试毁灭他们,与他们一起进入火焰中;无异葬送所有我们的族类,这是多麽难以驳斥的疯狂!
两种方式的采取都需要强大的力量,也需要跟时间有相当程度的竞赛。
“你是不是曾经想过这麽做?”我问道。我的声音隐含着痛苦,不知道在底下的他们是否听到了。
他从倾听中醒了过来。脸转向我,他摇摇头:不。
“即使你比任何一位都更清楚,我们的存在了无意义?”
他再次摇摇他的头:不。
“我是不死幽灵。”他说:“真正的不死幽灵。说真的,我不知道现在有什麽能杀死我,或任何能置我於死地的东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继续活下去,尽管我根本不去想死活的问题。我自己能不断的有所认知,智慧日益增长,这是我当凡人时,向往很多年的事。再说我喜爱人类,也一直喜爱人类伟大的进步。当世界又回过头来质疑上帝时,我想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唉!此际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我阖上双眼呢!”
我了解的点点头。
“不过我并没受过你所受的煎熬。”他说:“在法国北部的小丛林里,当我被缔造成如此时,我已不年轻。此後,我虽然一直很寂寞,有时频临疯狂的边缘,承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我从来不是年轻的不死幽灵。对於你应该去经历体验的事,我老在已一再做过了。体验人生的欲望,很快会让你离我而去的。”
“离去?但是我不想要——”
“你必须走,莱斯特!”他说。“而且像我说的要很快地走。你尚未准备好跟我留在此地。这是我留在最後,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得像听其他事一样的用心谛听。”
“马瑞斯,我很难想像马上要离开;我甚至不能……”我突然感到很生气。他为什麽把我带到这里来,又要把我丢出去?我记起阿曼德对我的所有告诫。我们只能与老的沟通,却不能与我们所缔造的交流。如今我找到了马瑞斯,不过我们的沟通犹只泛泛之谈而已;根本尚未触及我问题的核心;那种隔绝的恐惧,那种突来的怆然感觉!
“听我说!”他温和地开口:“在格尔我被带走之前,就像目下的许多人,我已纵情享受过多彩多姿的一生;在我带走「那些必须照顾者」离开埃及後,我一如富裕的罗马学者,又在安提克安逸的住了许多年。我拥有房子、奴隶和对潘多娜的爱,我们在安提克的生活极为充实。我们冷眼旁观岁月递嬗与人生百态。正因为已过了丰富的一辈子,我有能力再好好过下去;我有能力,变成威尼斯世界的一部份,如你所知,我也有能力统治这座岛屿。而你呢?正如许多太早在火里或阳光下的沈沦者,根本还没真正享受过人生呢!”
“做为一位年轻人,你在巴黎尝过真正生活,不超过六个月。做为一个吸血鬼,你曾是一个漫游者,一个圈外人;你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地方,你对房屋和其他生命捣鬼作祟,如此而已。”
“你如果真有意幸存永生,你必须尽快真正去过丰丰富富的一辈子。当然,这麽做,你可能会失去一切,因痛苦绝望而再次入土蛰伏,永不再现身,或者更糟。”
“我会的,这一点我了解。”我说:“但是在巴黎时,他们曾经建议我留在剧院,我那时做不到。”
“对你来说,那不是正确的地方。此外,吸血鬼剧场是个集会,那不是真正的世界,比我避难的岛屿好不了多少。何况那里发生太多你无法忘怀的恐怖事件。”
“但是在你准备去的新大陆,这个叫做纽?良的未开化小城,你倒可能进入以前从没进过的世界。你可以像凡人般在那里落户定居,正如你与卡布瑞一起漫游时,有许多次你做的一样。那里不会有旧有的集会去打扰你,没有恶棍因为恐惧想把你击倒。你会缔造其他伴侣——会因为寂寞而缔造其他同类——去缔造他们,尽量像人类一样保有他们;跟他们生活亲密亲爱一如家人,而不能当他为集会的一员。了解你要生活的世纪,你要经历的年代;了解当代的流行服饰风格,休闲时间的打发方式;了解你猎食的地方;更要去感受时光变迁岁月流逝的意义!”
“是的,去感觉心爱事物死亡的创痛……”这跟阿曼德的告诫,正好相反。
“当然,你是缔造来战胜时间,而不是逃避时间的。你会因隐藏妖怪身份,与必须杀戮而备受煎熬。为平息你的良知,你可能尝试只在作恶之徒身上餐宴。你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只要你能坚守秘密,你可以很靠近人类的生活圈,你也适合人类生活;正像你告诉巴黎老集会的成员,你是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真的想要——”
“那麽照我的劝告去做吧!另外要了解一点,所谓的永生乃是过完如凡人的一生後,再过另一个一生,周而复始。当然,其间可能有长时期的退隐、有打盹的时候,或只是冷眼旁观。不过我们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投入洪流,投入时尽可能纵情的游泳,直到时间或悲剧意外打倒我们,正如凡人的遭遇,一无两样。”
“你会结束退隐,再投入洪流吗?”
“当然,一定会的。当时机来到,世界又缤纷有趣时,我就不能抗拒了。那时我会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闲逛,我会取一个名字,会做些事情。”
“那麽就现在呀!跟我一起!”哦!阿曼德痛苦的回声。卡布瑞离开十年後徒劳的恳求。
“这个邀请比所意识的更吸引诱惑呢!”他回答道:“但我若跟你一起,会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我会站在你和世界的中间,我没办法呀。”
我摇摇头,满怀苦涩的往外看。
“你要继续活下去?”他问道:“或者你要卡布瑞的预言成真?”
“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说。
“那你非得走不可——”他说:“从现在起一个世纪,或者更快些,我们将再相见。我不会仍在这个岛屿上,我会带「那些必须照顾者」到另一个地方;但是不论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那时将倒过来,我会不要你离开我,我将成为请求你留下的人;我将爱死了与你为伴,爱死了与你聊天。其实仅仅只是看到你,看到你的精力,你的鲁莽,你对任何事的质疑与不盲信——所有关於你的一切,我已经爱得太情难自己了。”
我几乎不能听下去了,我快崩溃啦,我恨不得恳求他让我留下来。
“绝对不可能吗?”我问:“马瑞斯,你这一辈子不能割爱给我吗?”
“绝对不可能——”他说:“我可以永远不断得告诉你故事,然而故事绝非真正人生的代替品。请相信我,我曾尝试割爱,但从没成功过。我不能教导你人生才能教导你的事。我在阿曼德那麽年轻时缔造他,乃大错特错;几世纪以来他的愚行和受苦,即使到现在,我仍觉得罪衍难赎。你在本世纪把他赶进巴黎中心,对他是好事,但是我担心,对他来说仍嫌太晚了。相信我,莱斯特,我说的话总有道理在。你必须好好去过完整多彩的一生,那些人生经历机会被剥夺者,总不免受困於不满足的网里。最终不是逃不出来,就是在不满足里自我毁灭。”
“那麽卡布瑞呢?”
“卡布瑞曾有她丰富的生命,也几乎面临了她的死亡。只要她愿意,她有再进入世界的力量,不过,也许她宁可无限期住在世界边缘地带呢!”
“你认为她会再进入世界吗?”
“我不知道。”他说:“卡布瑞正在对我的认知——不是我的经验——挑战,她太像潘多娜了。但是我从来不了解潘多娜。一般而言,女人大多脆弱,不论是凡人或非凡人;一旦坚强起来,她们就绝对深不可测。”
我摇摇头,闭目片刻。我不愿意想卡布瑞,不管我们在这儿说什麽,卡布瑞已经走了。
我仍无法接受我必须走的事实。对我来说这里似乎是伊甸园。但是我不再争论了。我知道他是很坚决的,虽然并不会强迫我;他只会让我开始担
父亲,让我反过来去找他,告诉他我必须离去的事实。我只有几个晚上能留在伊甸园了。
“不错!”他温柔地回答:“还有其他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我张开双眼。他耐心而深情款款地看我,我感到对他爱的渴慕,正如对卡布瑞一样的强烈;我感到自己正在抗拒盈眶的热泪。
“你从阿曼德那儿学了很多。”他说。他的声音稳定,仿佛在帮助我内心静默的挣扎。“但是你从自己那儿学得更多。不过,仍然有一些事情,我或许可以教你。”
“是的,请你——”我说。
“唉!譬如说一件事!”他说:“你的力量已异乎寻常,但你不能期待未来所缔造的,在往後五十年里,有你或卡布瑞相同的力量。你的第二个孩子,力量可能仅止於卡布瑞的一半,以後的孩子力量将更小。我输给你的血液会让你有些不同,如果你喝——如果你喝阿可奇和恩基尔的血,当然也许你不想喝……情况也会有些不同。不管如何,一个世纪里只能缔造一个孩子。新生儿总是软弱的,然而,这也未必是坏事。老集会的规条中,指出力量应随年岁而增长,倒是智慧之见。此外古老的真理是正确的;你可能造出大力士或低能儿,谁也不知道为什麽或怎麽回事。”
“无论如何,会发生的总会发生,但要小心选择伴侣。之所以要选择他们,乃因为你喜欢看他们,喜欢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有你想探测的深邃秘密。换言之,选他们是因为你爱他们。否则,你很快会厌倦与他们为伴。”
“我了解。”我说:“让他们坠入情网。”
“千真万确,正是要让他们恋爱。要确定在你缔造他们之前,他们已经有相当的生活经历,绝不可找像阿曼德那麽年轻的一个。缔造小阿曼德,是违抗同类罪刑中,我犯过的最大错误。”
“不过你并不知道幽冥子孙会来找麻烦?会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尽管如此,我确实应该再假以时日。都是寂寞惹的祸,何况阿曼德那麽无助,他的凡人一生完全在我手里。记住,小心那种力量,你对那些垂死者的悲悯,内心深处的孤寂;这种力量,有可能像嗜血一样的强烈。若不是恩基尔,可能就没有阿可奇;反过来说,若没有阿可奇,那麽可能就没有恩基尔了。”
“是的,从你说的每件事,似乎恩基尔贪恋阿可奇。阿可奇是那个偶尔……”
“是的,那是真的。”他的脸色突然阴郁起来,眼神却露出共享秘密之色;好像担心我们彼此的悄悄细语对方有可能听到。他等了一会儿,仿佛在想该说什麽:“要不是恩基尔稳住她,谁知道阿可奇会做什麽?”他低语着:“为什麽我假装他听不到?为什麽我要低语?只要他喜欢,任何时候都能毁掉我;或许阿可奇是唯一阻扰他的理由;话说回来,如果他把我干掉,他们会变成怎麽样呢?”
“为什麽他们让自己在太阳下炙烤?”
“我们怎麽知道?也许他们明白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伤害和惩罚的只是那些起歹念的家夥。也许在他们那种情况,他们对外面发生的事,感觉比较迟缓;也来不及聚集力量,从梦里醒来拯救自己。在事变後,他们的行动——我目击阿可奇的行动——可能是他们被太阳唤醒了。如今他们又睁开眼睛睡觉,也许仍然大梦未醒。他们甚至不喝不饮。”
“你刚说的是什麽意思……我若决定想喝他们的血?”我问道:“我怎麽会不想。”
“这是我们必须考虑思索的事,我们两个。”他说:“何况也有可能,他们根本不准你啜饮。”
想到可能有一只手伸出来攻击我,把我打出小教堂二十尺以外,或者把我打得身子穿进石头地板,我毛骨悚然了。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莱斯特——”他说:“我想她会让你喝,你若接受了她的血,你的精力会比现在更为恢复,更为强壮。她的几滴血就能强化你,若分量够了,此後世界上几乎没有力量会摧毁你。你得确定你要它。”
“我怎麽会不想要呢?”我说。
“你想在纵使烧成灰烬时,仍然痛苦的活着?你想要被刀剐千次或用枪一再打穿身体,只剩一具碎裂乾壳,毫无谋生之力仍然活着?相信我,莱斯特,这可能是很恐怖的事,你甚至能忍受阳光之炙烤,烧得面目全非,而仍然非活不可;到那时,你可会像埃及的老神一样,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呢?”
“至少我再受伤时,会痊愈得快些吧?”
“那倒未必。受伤时,纵然没有注入她的血,时间、不断啜饮的人类之血,还有大老的血——这些都是恢复之药。然而很多时候,你或许宁可一死的;求死而不可得是十分折磨的。仔细想想,多花点时间慢慢思考。”
“你若是我,会怎麽做?”
“我当然会喝「那些必须照顾者」的血。我会啜饮使我更强壮,更接近不死幽灵之境。我会屈膝恳求阿可奇的允许,然後我会投入她的怀里感谢她。但这种事,说来容易。她从没袭击过我,她从没禁止我;我也知道我想永远活下去;我宁可忍受火;宁可忍受太阳,宁可忍受所有的苦,只为了要活下去。或许你还没真正确定你要永生不死!”
“我当然要呀。”我说:“我可以假装去思考,我可以假装理性智慧的仔细衡量。去他妈的!我不会欺骗你的,你知道我想说什麽的。”
他微笑了。
“在你离开前,我们将进去小教堂,我们当谦卑的问她,看看她会说什麽。”
“至於现在呢,你要给我更多的答复?”我问。
他作势要我问话。
“我看见过鬼。”我说:“看到你所描述的讨厌的魔鬼。我看到他们拥有凡人和寓所。”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大多的鬼似乎仅只是幽灵,他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意。我从没对鬼说过话,也从没有鬼跟我打招呼。至於令人讨厌的魔鬼嘛!除了恩基尔古老的解释,他们生气是因为他们没有身躯,此外,我别无话可说。倒是有一些不死幽灵,他们有趣多了。”
“他们是谁?”
“在欧洲至少有两个从来不喝血。他们能在白天行走,就像在夜里行走一般。他们有身体,而且很强壮,看起来完全像个人。在古埃及有一位,在埃及法院被称为该死的伦西斯。虽然以我所知,他并不该死。在他消失後,他的名字也从皇室记录中删除。你知道埃及以前都这麽做的,他们认为删掉名字,就可以灭绝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麽事,老的手稿并没有说明。”
“阿曼德说到他。”我说:“阿曼德说过一些传闻,他说伦西斯是位古代的吸血鬼。”
“那不只是传说。读来的故事,我从来不信,除非我亲眼目睹。不过我没有和另外的交谈,我看见他们,但他们一见到我就吓跑了;我怕他们是因为他们能在太阳下行走,他们有力量又不要血,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麽?然而,你可能活好几世纪也未必见到他们。”
“他们有多大年岁?他们活了多久?”
“他们很老,可能跟我一样老,不过,我不很清楚。他们像富裕有权势的贵族那样过着,生活之优裕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似乎有某种方法自我繁殖。不过,我不确定。潘多娜曾经说另外还有一位女的,潘多娜说他们的关系就像我与她。他们是古老的,已停止饮血,一如地母和天父。我不认为他们完全像我们,他们是不需要血的另一类,他们不像我们会反射光,反倒会吸收光。他们似乎比凡人更不抢眼,他们强壮而难解。你不可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栖息,他们可能比人类还危险。”
“但是人类真的危险吗?我发现他们很容易上当。”
“当然他们是危险的。人类若真的了解我们,他们会设法把我们消除,他们可以在白天搜索我们,不要低估这个单纯的优势。再者,老集会的规条自有他们的智慧,永远不要告诉凡人有关我们的事。永远不可以告诉凡人你的栖息处,或任何吸血鬼的栖息处。自认为能够完全掌握凡人,是件绝对愚蠢的事。”
我点点头。虽然对我来说,害怕凡人是件很难的事,我从来没有害怕过。
“即使在巴黎吸血鬼剧院——”他小心翼翼说道:“也从来不炫耀有关最简单的真相。它只表演民间传说和幻象,听众是完全被蒙蔽的。”
我了解这是事实。即使在给我的信里,伊兰妮总是掩饰她的意思,也从来不使用我们的全名。
保持身份秘密与行事偷偷摸摸,仍像往昔一样纠缠困扰着我。
我搜索枯肠,试着回忆我是不是曾看过这些无血气的东西……事实上,我可能误以为他们只是吸血鬼无赖哩!
“另外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是关於超自然的存在。”马瑞斯说。
“那是什麽?”
“我并不很确定,不过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我怀疑,当我们焚毁——当我们被完全摧毁了——我们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世上。我所谈的不是指人类的轮回之说。我对人类灵魂等命运之说,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确实可以永生,我想我们会再生复现。”
“你为什麽会这样说?”我不能不想到尼古拉斯。
“这跟凡人谈到轮回时道理相同。有些人宣称他们记得即往的上一世,他们以凡人身份来找我们。宣称认识所有的我们全体,曾经是我们的一员,并要求再次赋予幽冥法术,潘多娜即为其中之一。她知道许多事,对她的所知,我无法合理解释;除非她是出自想像,或是未透过我察觉,而获取我之所知。也确有可能,某些凡人听觉敏锐,他们能接受到我们非直接的思维。”
“不论何种情况,这种例子并不多。他们若是吸血鬼,也只有少数在被毁之後能再回来,其他的可能没有回来的力量。也或许他们选择不回来。谁知道呢?潘多娜就相信,她是在地母天父被放在太阳下时死去的。”
“老天爷!他们有幸再次生为凡人,然後竟又希望成为吸血鬼!”
马瑞斯笑笑。
“你太年轻了,莱斯特。你怎麽会自相矛盾?你真认为再成为凡人会多麽好?当你看到父亲时,你再想想看吧。”
我默默承认这个弱点。然而仍身为人类的想像我无意真的丢开;我会为所失去的凡人角色而一直黯然神伤。我也知道自己之深爱凡人,正是对他们不怀恐惧的原因。
马瑞斯转移目光,再一次分神了,倾听态度与前相同。过了一会又对我恳切地说:“莱斯特,我们的相聚只剩不到两三晚了。”他悲伤地说。
“马瑞斯——”我低语着,用力咽回心里想说的话。
我唯一的慰藉是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非人性的部份全消失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你留在这儿——”他说:“然而你的一生需要在外面度过,而不是消磨在这里。当我们再见面时,我会告诉你更多的事情。目前所需要的,我全都告诉你了。你必须去纽?良看你临终的父亲,从那里去学你应该学的东西。我看过许多凡人的衰老和死亡,你从没看过。但相信我,我的年轻朋友,我恨不得你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多麽渴望你留下来。我答应你,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为什麽我不能回来你这儿?为什麽你必须离开这儿?”
“时间到了——”他说:“我统治这里的人们太久,已经引起怀疑;此外,欧洲人也相继进入这些水域。在来这儿之前,我藏在维苏威火山掩埋下的庞贝城里;後来凡人在废墟活动和挖掘,把我赶了出来。同样的情况如今又发生了,我必须找其他的避难所,更遥远偏僻的地方,更可以长久保留的地方。坦白说,如果我有意留在此地,我绝不带你来呢。”
“为什麽?”
“你知道为什麽,我不能让你,或任何一个知道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所在地。这倒使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了,你必须答应我——”
“任何事。”我说:“不过,我能给你什麽呢?”
“很简单。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我所告诉你的事,不能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事,不能说老神们的传说,绝不能告诉任何一位你曾见过我。”
我严肃地点点头。这是我已预期的,尽管我也了解,要做到恐怕不大容易。
“即使你只说一小部份——”他说:“别的部份难免会跟着说开。每一次说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秘密,你就更增加他们被发现的危险性。”
“是的——”我说:“但是传说,我们的起源……那些我缔造的孩子呢?我也不能告诉他们——”
“不能。如我告诉你的,说了一部份,最後难免全盘托出。此外,倘若这些菜鸟是基督教的儿女,倘若他们像尼古拉斯一样,中了基督教原罪概念的毒,他们必定对这些老故事失望且疯狂,这将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恐怖之事。他们不相信意外,不相信异教的神,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所有习俗;在此情况下,告诉他们传说或起源只是徒增困扰而已。一个人对这种认知必须先有心理准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话,还不如不知道好;所以,你宁可只认真听他们的疑问,尽量回覆让他们满意。如果发现你无法对他们说慌,那就什麽也别告诉他们。试着让他们坚强自信,正如时下不信上帝的人一样。但记住我的话,绝不可涉及任何旧传说,那些是属於我的,只有我可以说。”
“我如果说了,你会对我怎麽样?”我问道。
我的问话使他呆住,他顿然失去了镇定,然後大笑。
“你是最最可恶的怪物,莱斯特。”他絮絮叨叨:“重点是,如果你说了,我爱对你怎麽样就怎麽样。你当然知道的,我可以把你压扁在脚下,就像阿可奇压碎长老一样;我可以任意发功,使你烧成灰烬。但是我不会这样口出威吓,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却不希望这些秘密流出去。我将不会再让一群不死幽灵来惹我扰我,像他们在威尼斯一样。我们的同类将永远不认识我。你绝对不可以——故意地或意外地——让任何一个来找那些必须照顾者,或者找马瑞斯。你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一个说出我的名字。”
“我明白。”我说。
“真的吗?”他问道:“或者我非得威胁你不可?我必须警告你,我的报复会很可怕的,我的惩罚将株连及你泄露秘密的每一个,当然,还有你。莱斯特,我已经毁了任何找上门的同类。我毁了他们,只因为他们知道老传闻,知道马瑞斯的名字,偏偏这些家夥纠缠不清从不放弃搜寻。”
“我无法忍受这些了。”我低声地说:“我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却害怕别的同类洞识我的思维,担心他们可能从我脑海获得影像。阿曼德就可以做到这点。如果那——”
“你可以隐藏影像,你知道怎麽做。你可以用别的影像去混淆他们,你可以把你的心锁闭起来;这种技巧,你已经很清楚。不过让我们结束威胁和告诫吧。此刻我只感到对你的爱。”
我有一会儿没有反应。思维已逾越所有可能的禁忌。最後我开口说话了:
“马瑞斯,你从来不曾有过念头,想把这一切公布出来吗!我的意思是让全世界的同类知道这件时,把他们全引出来?”
“老天,不,莱斯特,为什麽我要这样做?”他似乎真的困惑不已。
“这样,我们可以保有我们的传奇,至少像人类那样,也可以认真探讨我们历史的迷。我们还可以彼此交换故事,彼此共享力量——”
“如此则力量得以结合起来,像幽冥子孙那样,协力来对付人类?”
“不……不是那样。”
“莱斯特,从永恒角度来看,吸血鬼集会的存在并不常见,大多的吸血鬼是猜疑的,独来独往的,他们不大会彼此相爱。偶尔他们选择一、两位为伴,如此而已。他们大抵像我一样,尽量维护狩猎场地的安全,与一已生活的隐私。纵使他们能克服造成疏理的猜忌和多疑,他们仍然不容易一起相处,他们的聚会总为争夺霸权,终而引来恐怖的战斗和竞争。就像几千年前发生的,阿可奇曾经显示给我看一样。终究我们是邪恶的,我们是杀人者;结合一事让凡人自己去做,为好事,去结合吧!”
我同意这一点。但也为自己的激动,为自己的软弱和鲁莽而感到羞愧。然而另一种可能性的又开始纠缠着我。
“关於凡人又如何,马瑞斯?你从没想到对凡人显露真相,告诉他们整个故事?”
再一次,他好像对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惶惑。
“不管是好是坏,难道你从来不想让世界知道我们?暴露真相难道不比秘密的活着更好?”
他的双目低垂片刻,下巴靠着紧握的双手。我第一次察觉到来自他的影像讯息,我感觉到他让我看见影像,是因为他尚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他以如此之强力在唤回一个古老记忆,强烈到我的力量完全相形见绌,他唤起的记忆属於最早的时期,那时罗马仍统治世界,而他犹处正常人的樊篱内。
“你回忆到当时,你曾经急欲吐露一切——”我说:“想让人家知道恐怖的秘密。”
“也许——”他说:“在最初之际,不免会滋生不顾死活的宣达意念。”
“是的,宣达——”我说道,又细细咀嚼这个字眼。我也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在舞台上,我的宣达曾经吓坏了巴黎观众。
“但那是在混沌的开始——”他慢慢的自说自话。他的眼睛眯起,视线朝向远方,好像倒回即往的几世纪里看。“那将会是极愚蠢,极疯狂的;万一人类真的确信,那将毁了我们大家。我不想被毁灭,对那种危险和大灾难,我可不感兴趣。”
我不置可否。
“你自己没有吐露一切的强烈欲望吧?”他近乎哄着我似的说。
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的确有吐露之念头哩!我感到他的手指在我背上。视线越过他,思绪回到我短暂的那段过去,在剧场的日子,我那童话般的美妙梦幻,我感到怆然无奈与悲哀。
“你感觉的是孤寂与命运诡谲——”他说:“你即冲动又满怀叛逆。”
“那是真的。”
“然则向任何人吐露任何事又有什麽用呢?没有人会原谅,没有人能挽救,这种想法是很孩子气的。暴露自己毁灭自己,结果会如何?野性乐园活生生静悄悄的,就把你的躯体吞蚀殆尽。正义或理解又在哪里?”
我点点头。
他握住我的手,慢慢站起来。我虽不情愿,却仍温顺的起立。
“时间已晚了——”他温蔼地说,眼光因同情而柔和起来:“我们已谈得够多,我得下去找我的人了。正如我所害怕的,存在附近有些麻烦,处理这些事将花去我天亮前所有的时间,恐怕还得加上明天一整晚,所以可能要到明天午夜过後,我们才能再谈话了!”
他再次心神微分,低头仔细聆听。
“不错,我必须走了——”我们愉悦的轻轻一拥。
最我很想赫然他一起去,瞧瞧村里发生什麽事,也瞧瞧他在那里如何掌管事务;然而,在此同时却也极想找到我的房间,看看海之後好好睡一觉。
“你起来时会饿——”他说:“我会准备受害人给你。在我回来之前,无比稍安勿躁。”
“好的!当然……”
“当你明天等我之际——”他说:“在屋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古老文书卷轴在书房的盒子里,你可以浏览;所有的房间随你游逛;只有「那些必须照顾者」的神殿你不要靠近,你不可以单独下去。”
我点点头。
我想再问他一件事。他何时猎食?他何时啜饮?他的血已支了我两夜,或许还更久些,谁的血在支撑他?他早先已猎食过了?他现在会去猎食吗?我越来越怀疑,他以不再像我一样那麽需要血了;正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样,已开始越喝越少。我非常想知道,我的忖测是否事实。
但是他要离开了。村子的人的的确确在呼唤他。他走出阳台之後就消失了。有一会儿,我以为他走到门外的右边或左边。我走到门口,发现阳台已空了,从栏杆往下望,只看到一些颜色的碎片,那是他僧袍式的外衣,衬映着远远下面的岩石。
看来,我们犹有某些值得期待的佳音。我想,我们有可能不需要血,我们的脸逐渐失去人类的表情,我们可以靠意志移动物体。除了飞行之外,我们可以做所有的事。几千年的某个夜晚,我们也许只全然寂静地坐着。就好像那些必须照顾者一般?今晚有多少次马瑞斯看起来像他们?当没有谁在场时,他是不是也很久很久静坐不动呢?
当我去经历我的一世生涯时,对他来说,半个世纪有什麽意义?
转身走回我的卧室,我坐着看海和天空,看着微曦初现;我打开石棺的小小藏身处,棺内还摆有鲜花;套上金罩头饰面具和手套,我躺在石棺里,闭起双眼,但觉花香隐约袭来。
惴惴不安的一刻来临,意识渐渐失去。在半梦半醒边缘,我听到有女士的笑声。她笑得那麽轻快而持久,宛如正在关心的聊天一样;当我沈入黑暗里之前,她猛然回头,我看到她白皙的喉咙。
15
我睁开双眼,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念头排山倒海袭来,旋即萦绕不去,使得我几乎感觉不到乾渴,感觉不到血管中的刺痛。
“妄自尊大!”我喃喃低语。然而念头之魅惑之美,令我难以自拔。
不行,我必须丢开它;马瑞斯嘱我远离神殿,何况他将在午夜回来,到时,你大可以跟他谈这个念头;他会……什麽?只是悲伤地摇摇头。
我走出房门,景物依稀如昨,蜡烛犹在点燃,打开窗户一眼望去,天色褪尽之柔和景象即现。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他也将撤离这个特别的地方;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感到惆怅惘然。突然间,魅惑的念头又起。
独自下去,趁他不在时下去,安静的,秘密的去做,这一来我就不会感到愚蠢了。
不,不行。毕竟,做之徒然无益;何况,绝对什麽事也不会发生呢!
情况若是如此,为什麽不试一试?为什麽不现在就去?
我四处来回走着,穿过书房走廊,穿过充满鸟和猴子的房间,走进我从未来进过的其他房间里。
那念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乾渴令我烦躁,令我更加冲动,更加心神不定;对马瑞斯所说与所告诫的,对所有事态的未来影响与可能的意义,我似已不再能深思熟虑。
他不在屋里,这是确定无疑的,我终於走遍了所有的房间。他在哪里睡觉是他的秘密,而我已知道进出房子所有的途径,这原本也是他的秘密。
我轻易地找到那扇面对楼梯的门,门乃通往那些必须照顾者,我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站在家具发亮、贴着壁纸的客厅,我凝视着时钟;晚上七点,还有五个小时他会回来,这五个小时乾渴将在内心燃烧。那念头……那念头……
我犹豫不决。不再凝视时钟,我走回自己房里。我知道在我之前,一定有很多位萌生相同的念头;我想起他的描述,当他认为能够唤醒他们,能让他们移动时,那种骄傲的感觉,他描述得多麽贴切!
不,我确实想去做;反正什麽事也不会发生,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想下去,独自去试一试;也许多少和尼克有些关系。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走进房间,海水闪耀的光芒反射在房里,我打开小提琴盒,凝视着这具史特底瓦拉小提琴。
当然,我不知道如何演奏,但我们都极善於模仿;就如同马瑞斯说的,我们精神无比专注,并拥有出色的技能。何况我经常聆赏尼克的演奏,模仿他对我来说绝不困难!
我先紧一紧弓,又用小块树胶搓磨马松制的弦线,正如尼克过去一样照做无误。
仅仅两个晚上以前,我犹不能忍受接触琴的痛苦;更不要说听到琴的声音啦!
从盒子里拿出提琴,带着它穿越房子;好像当年我带着琴,穿过吸血鬼剧场的厢房,到尼克那里去一样,我根本没有想到什麽猖不猖狂,只是加速脚步,冲向秘密阶梯的门那里。
仿佛他们把我拉过去,仿佛我乃身不由己。不管马瑞斯,也不管任何事了;一心一意只想赶快走到又窄又湿的石阶,赶快穿过充满海的雾气,和黄昏初上微光闪烁的窗户。
事实上,我越来越迷惑了,迷惑到我突然停住脚步;这一切到底怎麽会发生的呢?是谁在怂恿我呢?谁在挑惹我呢?难道是那些必须照顾者?唉!这不但太荒谬,而且太自以为是了吧!再说,这些怪物知道这个奇异、精致的小小木头乐器是什麽吗?
它发出声音,不是吗?在古老洪慌时代,有谁曾经听过这种声音?一种如此赋有人性,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声音;使得有人认为它乃是魔鬼的杰作;甚至卓越的演奏家,也有人指责他们是魔鬼附身!
我有一点儿昏眩,我感到困惑。
我怎麽会一直走到阶梯底下,仍然没想起那道门是从里头闩住的呢?再给我五百年时间,我也许可以打开那个门闩,现在怎麽可能?
然而我继续走下去,混乱的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我全身燥热兴奋,乾渴更火上加油;虽然我也知道,乾渴根本无关宏旨。
当我最後抵达目的地时,我看到通往小礼拜堂的门大开。灯光进楼梯间,花的芳馥,点燃的烟香,突然充塞而来,我的喉咙似乎噎住了。
我越来越靠近,两手抓住小提琴,把琴紧紧靠放在我的胸前,为什麽有些反应,我并不知道。我发现圣龛的门也是开的,他们就坐在那儿。有人为他们供上更多的花,有人将祭拜的香做成的香饼,放在金碟子里。
在小礼拜堂里停下来,我凝视他们的脸庞,他们似乎也和先前一样,直视着我。
他们是如此白皙,我不能想像他们曾经是古铜色,而且如同他们所戴的珠宝一样坚硬。蛇型手镯环绕着她的上臂,层状的项链挂在她的胸前。
她的脸比他的脸窄,她的鼻子稍长;眼睛则是他的稍大,眼角的皱褶也厚了些,不过他们的黑长头发看起来差不多。
我不安的吸了一口气,花香和烟熏的气味,一下子呛满了肺部,我突然感到无比虚弱。
灯光恍如上千的金色碎片,在墙壁上闪烁飞舞。
我低头望望小提琴,试着回想我的念头,手指沿着木头滑动,在他们的眼光中,视小提琴为何物呢?我倒挺想知道。
用一种极轻悄的语调,我解释琴是什麽东西;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听一听琴声;告诉他们,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演奏,但我将竭力一试。我喃喃低语,甚至连自己也听不见在说什麽;无疑的,如果他们想听我说,他们一定听得到。
我举起小提琴,放在肩膀上,再用下巴颏抵住;拿起琴弓,紧闭双眼,我想起一首乐曲,尼克的乐曲;我记得拉琴时,尼克的身体随音乐摇摆,他的手指随着音符起落,而拔压琴弦时,琴音的蕴含,乃从他灵魂深处直透手指。
我沈湎在音乐里,当我的手指在跳动时,音乐忽高忽低的在哀哀泣诉;不错,它是一首歌,我可以演奏一首歌。音色是那麽纯净而圆润,琴声的共鸣回音,穿过了紧密的墙壁;那是哀怨与恳求的旋律,是唯有小提琴才能呈现的韵味。我逐渐着迷了,身子前後摇摆着,我忘了尼克,忘了所有的一切;只感到我的手指正敲击着琴身的共鸣板;意识到我正在敲出声音,声音是从我心中发出的,它上下起伏,犹如泛滥般越来越响,好像我用弓疯狂的在拉一样。
我的歌声在应和着,从小声的哼,到大声的唱,小房间里的金光闪闪,变成模糊一片。我的歌声突然更宏亮了,不可思议的宏亮,那是极高的音调,我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唱出来的。然而,歌声的确存在,美丽的歌声,稳定而不变,越唱越高亢,高亢到刺伤我的耳膜。我演奏得越来越认真,越来越疯狂;甚至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更出乎意外的,我猝然发现,自己并未发出这种奇特高音的歌声。
如果这种声音再不停止,血液将会从我的耳朵里流出;没有停止演奏,没有被激烈头疼所击倒;视线往前看,我看到阿可奇站了起来,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的嘴撮成完整的?型,高亢的声音是她发出的,是她在制造这种声音。她离开了神龛,双臂伸展地走向我来,尖锐的音调,如刀锋一般刺入我的耳膜。
我什麽都看不见了,只听到小提琴碰撞地板的声音。只感到双手紧紧蒙住头部两侧,我不停地大声叫喊,尖锐的音调却掩盖了我的叫声。
“停止呀!停止。”我怒吼着。所有的灯光又亮了,她就站在我的正前面,正伸出手来。
“天呀!马瑞斯!”我转身跑向门边,门突然关了起来,重重地打到我的脸,我倒在地上双脚跪下,在连续不断的刺耳高音调下,我啜泣了。
“马瑞斯!马瑞斯!马瑞斯!”
我回头望望,不知什麽祸事会临头;我看到她的脚踩在小提琴上,琴砰的一声在她的脚跟下破裂了。她所唱的高音调渐渐低沈,终於消失了。
只剩下我留在寂静的耳聋里,听不到自己叫喊马瑞斯的声音,叫喊声持续不断,直到我匍匐崩溃。
寂静的鸣响,寂静的微光。她站在我的前面,黑色美貌微妙的皱在一起,白皙的肌肤看不出什麽皱纹;她的双眼充满着苦恼和质疑,苍白的粉红嘴微张,显出她长长的獠牙。
救救我,马瑞斯,救救我。我结结巴巴着说,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麽,发出的大概只有心中抽象的意念吧。她的手臂猛然环绕着我,把我拉近她;我感到那双手就如同马瑞斯所描述的一样,非常温柔地拢住我的头,我觉得自己的牙齿正碰到她的颈子。
我毫不迟疑。我不在乎环绕在身子的手臂,短时间里就可以粉碎我的生命。
我感到自己的獠牙戳穿了肌肤,好像穿过冰河的外壳一般,血液就喷进我的嘴巴里。
哦!真好!哦!真好!我把手臂环绕她的左肩,我紧紧黏住她,我的活生生雕像,她比大理石还坚硬,我
不在意呢!它正该如此,它是完美的,我的地母,我的爱人,我力大无穷的神。她的血和炙热的蜘蛛网细丝,渗透进我全身每一部份;她的嘴碰着我的喉咙,她亲吻着我,亲吻着我那溢满热血的动脉。她的嘴不啻是血的出口,我用尽所有的力量吮吸她的血,感到她的血一再的涌流,一再扩散我全身;紧跟而来的是不容质疑的激荡刺激,她的獠牙刺进我颈子里了。
我的血液突然被吮吸了过去,正如她的血液也被我吮吸过来一般。
我看到闪闪发光的血流循环。我感到如此的神圣;此际除了我们的嘴彼此锁住喉咙,我们的血正在脉动的血管贯窜外,再无别的存在。
没有梦,没有幻象;只有壮丽、无声和炙热的血在交流;还有什麽事值得放在心上?绝对没有。只要血不停的流,就让天塌下来,让地裂开来,让光明尽熄,让世界的一切全消逝吧!
然而,可怕的声音突如其来,丑恶的,好像石头破裂,好像石头在地板上拖曳;马瑞斯来了。不,马瑞斯,不要来。回去,不要接近我们,不要把我们分开!
不是马瑞斯。这恐怖的声音强行闯入,猛然间天动地摇;这个家夥抓住我的头发,并把我们用力拆开,血从我嘴巴喷出来。是恩基尔,他强而有力的手,揪紧我的头。
血液从我的下巴流下去,我看见她脸上的苦恼表情!看见她向他伸出手,她的双眼充满了怒火,当她用里去抓揪住我头颅的双手,她白皙手臂生气勃勃的发着光。我听到她的声音,她在大声叫喊,声音之大远超过於她刚才的唱歌,血从她嘴角流下来。
声音淹没了一切,黑暗席卷了我,眼前金星直冒,我的头骨就要碎裂了。
他强迫我跪倒,他压在我身上;我突然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那张一如往常没有表情的脸,只有手臂上的肌肉,显示了真实的生命。
即使在她淹没的叫声里,我仍意识到後面的门在动,因马瑞斯的敲击而晃动,他的吼喊与她的尖叫几乎一样大声。
她的尖叫,使得我的血从耳朵往外流,我的嘴不自禁的张着。
钳住我头部的虎头钳突然松开了。我觉得自己摔倒在地板上,四脚朝天,他的脚重重踩在我胸口上,几秒锺内,我的心脏就会被踩碎了。而她的尖叫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从他背後,她的手臂勒紧他的颈子。我看到她紧皱的眉毛,飞扬的黑发。
是马瑞斯,我听到他在门边跟恩基尔说话,马瑞斯的话声穿透她清澈的尖叫
恩基尔,你如果杀了他,我将从你身边带走阿可奇,她一定会跟我并肩作战的!我发誓!
突然的寂静无声,温热的血从我颈旁滴下来。
她走到一旁,目光朝前直视,狭窄的石头通道拍一声响了,门猛然打开,马瑞斯的身影在我面前骤现,他的双手放在恩基尔的肩上,恩基尔好像已不能动弹。
他的脚滑开来,碰伤了我的肚子,我的胸口压力顿失。马瑞斯以思维对我说话,我听到:出去呀!莱斯特。快跑!
我奋力的坐正,看到马瑞斯将他们两个缓缓赶向神龛,看到他们目光不是直直瞪视,而是凝视着马瑞斯;阿可奇紧抓恩基尔的手臂,我注视着他们恢复茫然的脸,我第一次发觉,那种茫然似是无精打采的,他们戴的不再是古怪的面具,而是死亡的面具。
“莱斯特,快跑!”他又再说一次,头也不回的,我跑了!
16
马瑞斯终於走进灯光闪耀的客厅。我站在阳台最远的角落,身上所有的血管散着热气,好像血管自有生命正在呼吸一样。我看到远放朦胧庞大岛屿的轮廓,听到船沿着远方海岸前进的声音。脑海里转的念头是恩基尔如再来找我,我就跃过栏杆,跳进海里游泳。我一直感到他的手捏住我的头,他的脚还踩在我的胸口。
我紧靠石头栏杆站立,全身发抖着。脸上的瘀伤虽已痊愈,血仍从脸上流满我的双手。
“我很抱歉。做了这件事我很抱歉——”马瑞斯自客厅出来。我说道:“我不知道为什麽会折磨做。我不该做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发誓,我真的抱歉。马瑞斯。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做你叫我不要做的事了。”
他双臂交叉站立着,对我怒目而视。
“莱斯特,昨天晚上我说了什麽来着?”他问。“你这个可恶的混蛋!”
“马瑞斯,请原谅我。我认为不会发生什麽事,我确定没有事会发生……”
他作势要我安静,作势要我往岩礁而走;他翻过栏杆,走在前面。
走在他後面,对周遭的安谧感到暗暗欣喜,不过,也或许我还太晕陶,根本心不在焉吧!她的出现,恍如全身沐浴着芬香,而她根本不可能有什麽香味的,一定是烟香与花香,渗入她坚硬的白色肌肤里了;尽管她这麽坚硬,却仿佛又十分脆弱,多奇怪呀!
经过滑溜的大石头,我们往下走,直到白色的海滩。我们默默地走在一起,白色的浪涛拍打着岩石,对着平静的白沙滩翻腾而来。风在身边呼啸,呼啸的风声吞蚀了所有的激荡与声音,我长久以来的孤寂感觉又油然而生。
我的外表越来越镇静,内心却也越来越伤感越悲哀。
像卡布瑞惯常的动作一样,马瑞斯已手臂揽住我。我没注意到我们走到哪里了;当我看到我们来到小海湾口。看到一艘长船在那里抛锚停泊,船上只有一只桨,我大吃一惊。
我们停下脚步,我又嗫嗫嚅嚅:“我很抱歉做了这件事!我发誓我真的抱歉。我不相信……”
“别告诉我你感到後悔——”马瑞斯平静地说:“你对发生的事根本不後悔;你对自己的鲁莽也从不後悔。何况,现在你已安全了,你不会像蛋壳似的在地板上压碎了!”
“哦,这不是重点——”我说着,情不自禁啜泣了。我拿出手帕像一位十八世纪绅士似的,拭去我脸上的血。我感觉到她仍抱着我,感觉她的血仍在流,更感觉到他如钳的双手;整件事似在眼前重演;倘若马瑞斯没有及时来到……
“马瑞斯,到底发生什麽事?你看到什麽?”
“希望他已听不到我们了!”马瑞斯疲倦的说:“我简直不敢想像,再有什麽什麽言词思维,进一步打扰他的话,会变成什麽後果。我只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他似乎真的怒不可遏,他转过身不理我了。我怎麽才能停止思想?我恨不得打开头颅,把所有的思想曳拉一空;然而,思潮硬是澎湃淘涌,就像她的血一样。她的肉内犹有心智,有欲望,有炙热的灵魂被强行困锁,她一切的热,就像液体的光,此刻却流窜在我身上。毫无疑问的,恩基尔对她拥有致命的掌控力;我恨他,我要毁他;我的脑里充塞了各种狂思奇想;也许我能想出办法,单单毁了他,却保留住她;只要她能安全,我们就不会有危险。
我太失去理性了吧,难道魔鬼不事先缠附他吗?如果这一切不是……
“别妄想了,小家夥!”马瑞斯的身影闪现。
我又啜泣了。我感到她犹在我的颈子上抚摸,舔了舔嘴,我恍如又尝到她的血;视线朝向天空,只见星罗棋布;此时此刻,连安祥永恒的行刑,似也在威胁我,似也了无意义。尖叫的冲动,在我的喉咙致命的膨胀扩张。
她的血所产生的影响逐渐减弱,清晰的影像开始浮现,我的四肢又再次的事我的四肢。事的,我或许更强壮了,但魔力已渐褪,魔力已消失;只留下贯穿我们之间的血流记忆,不,还有更强烈某种感受,仍徘徊不去。
“马瑞斯,发生什麽是!”我越过风声叫着:“别对我生气,别丢下我。我不能……”
“嘘,莱斯特——”他说。回过身,握住我的手臂。“不要担心我的愤怒——”他说:“这并不重要,而且也不事直接对着你;给我多一些时间,让我镇定下来。”
“你看到她和我之间发生的事吗?”
他的眼光朝向大海,海水全然的漆黑,海浪的泡沫又全然纯白。
“是的,我看到了。”他说。
“我拿了小提琴,想为他们演奏,我只是想——”
“是的,我知道,当然……”
“——音乐将会感染他们,特别事那个乐曲,那支诡异、超自然的乐曲,你知道的,小提琴事如何……”
“是的,我知道——”
“马瑞斯,她给了我……她……而她也要了我的……”
“我知道。”
“他看守她看得好紧!他当她事囚犯!”
“莱斯特,我求你……”他疲倦而悲伤地微笑着。
关闭他,马瑞斯,像他们从前所做的,让她自由!
“你在做梦,我的孩子——”他说,“你在做梦。”
他掉头离开了我,并作势要我不要理他;他走到潮湿的海滩,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海水一波波轻拍着他的脚。
我试着再次平静下来,这事真实的吗?我到过很多地方,最後来到这座岛屿上;凡人的世界远在岛外,诡谲的悲剧,乃至那些必须照顾者的恐怖,在潮湿闪亮的峭壁以外,竟无人知道!
马瑞斯终於回头走来。
“听我说——”他说:“一直往西,有一座岛,那不属我的管辖范围,岛的北端有古希腊小城,那里有水手住的客栈,通宵达旦的营业。你现在就坐船到那里,去猎食,这里发生的事全忘了吧。核估一下从她那儿,你得到多少新力量,试着不去想她或他,最重要的是,不要动脑筋想对付他。日出前,回到屋里,那不难的;你会发现成打的门和窗户都开着。为了我,现在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我微微鞠躬,天底下只有一件事,会转移我的心思,会涤除或消减任何高贵思想,那就事人类的血液,人类的挣扎和死亡。
毫无异议的,涉过浅水,我到了船上。
在小客栈肮脏的房间里,墙上有金属镜面的破片;时候还早呢,站在破镜前面,看到自己反射的身影。我看到自己穿着织锦外套,白色的蕾丝上衣,脸因为杀戮而温暖红润了。那个死家夥,就趴在桌子後面的地板上。手里还拿着刀子,那把刀准备割我的喉咙。房里还有一壶酒,酒里有迷魂药;他一直劝酒,我一直拒绝喝;半逗半推的抗拒,然後他发脾气,拿出刀来,然後他成了我的猎物死了。他的另一个同伴也死死的躺在床上。
我望望镜片里金发的浪子。
“唉!这不正事如假包换的吸血鬼莱斯特吗?”我笑了。
当我歇息时,纵有全世界的血液,也无法阻止惊骇战栗的思潮涌来。
我无法不想她。我怀疑前一晚在睡梦中,听到的是不是她的笑声;我很惊讶,她的血液竟什麽也没告诉我。我阖上双眼,思绪倏然又纷至沓来。当然,想的都事很美妙的事,也一如魔术的不相连贯。她和我一起走下走廊,不是在这儿,而是在我知道的另一个地方。我想是在德国的皇宫,海顿创作音乐的地点。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话,好像已说过千百次一般,她告诉我许多事,人们信仰什麽,轮子里面什麽东西在转动,这些神奇的发明事什麽玩意儿……。她戴着时髦的黑帽,帽子的宽边上饰有白色的羽毛,白纱从帽子的顶端垂到她的下颚,她的脸庞显出稚嫩与年轻。
当我睁开眼睛,我知道马瑞斯已在等我,走出卧室,看见他站在空了的提琴盒旁边,背对着靠海那面打开的窗户。
“你必须现在就走,我年轻小友——”他悲伤地说:“我原希望有稍多的时间,但这已不可能了。船正等着要带你离开。”
“因为我的轻举妄动……”我凄惨地说。看来我事被驱逐了。
“他毁了所有教堂里的东西——”马瑞斯说,语气隐含要我镇定的祈求。他的手臂挽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为我握着行李箱,我们走向门口。“我要你现在就走,乃因为这是唯一能令他安静下来的方法。我希望你忘却他的愤怒,只记住我告诉你的每一件事。对我们会再相见的承诺,要存信心。”
“你怕他是吗?马瑞斯?”
“哦,不,莱斯特。别让担忧跟着你附影随形。他从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他完全不明白他在做什麽;真的,我很确定这一点。他只知道有谁横梗在他和阿可奇之间,这让他受不了。只有期待时间能让他回到冬眠状况。”
又来了,这个回到冬眠状况的字眼。
“她又呆呆坐着,好像她从来没动过,是吧?”我问道。
“我要你现在厉害——如此你不会再刺激到他。”
马瑞斯说着,带我走出房子,走向峭壁边的楼。他边走边继续说:
“不管我们这种怪物拥有什麽巨大能力,我们得以凭心意移动物体,点燃物体,得以凭意志造成任何上海;然而,别忘了再强大的意志力量,也还事来自我们的躯体;皮之不存,猫将附焉?因此我要你金夜就从此地离开,到美国去。当他不再激怒,不复记忆时,你再尽快回到我身边,我绝不会忘记你,我将会等你。”
到达峭壁的边缘时,我在港湾底下看见一艘长型的平底船。穿过阶梯看起来像不可能,但是,对我们来说,有什麽不可能呢?不可能的事我即将离开马瑞斯和这座岛屿了,哦!我怎麽能离开?怎麽能割舍?
“你不必跟着下去——”我说道,从他那里拿过行李箱。我尽力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苦涩与垂头丧气,毕竟所有的一切都事我引起的。“我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痛哭掉泪,现在就离开我吧。”
“真希望我们能多聚几个晚上——”他说:“让我们能对发生的事,静静地细细思索。无论如何,记住我的爱会陪伴着你。别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等再相见时,我们都将有太多的话要倾诉——”他顿住了。
“什麽事?马瑞斯?”
“老实告诉我,”他问道:“你遗憾我去开罗找你吗?你遗憾我带你到这里来吗?”
“怎麽会呢?”我说道。“我只遗憾我就要走了。如果我再也找不到你,或你找不到我,那怎麽办呢?”
“时机到了,我一定会去找你——”他说:“要永远记得;你有能力呼唤我,就像以前你做的一样。一旦我听到呼唤,我会以从没跨越过的能力,横跨任何距离来回应你。只要时间恰当,我会回答。这点你可以确信无疑的。”
我点点头。有太多想说的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拥抱了很久。然後我转过头,慢慢地开始往下走。我知道他会了解,为什麽我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17
船终於抵达纽?良城外黝暗的圣珍妮海湾。看到漆黑凹凸不平的沼泽,映照着灿烂的天空。这时,我知道自己有多麽喜欢新大陆。
我的族群,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入侵过这一大块荒漠;这个事实即令我兴奋,同时也使我感到谦卑。
抵达的第一天早上,在太阳升起以前,我已爱上了低洼而潮湿的乡野,正如我曾爱过乾热的埃及一样。我对它的爱与时俱增,已远超过世界其他地方了。
在这里,四处香气袭来。你可以闻到嫩绿叶片的清香,更可以闻到粉红嫩黄的花,飘来一阵阵浓郁馨香。黄褐色的长河,蜿蜒流过贫乏的德阿姆小镇和它小小的天主教教堂;我所见过传说中有名的河流,比起这条河来都相形见绌,大为失色。
即未引人注意,也未遇见任何挑战,在没落的殖民地泥泞街道上,在似船舷的人行道上,在西班牙士兵闲逛的小拘留所旁边,初初抵达的我四处寻幽探险。在海边的小木屋里,我更完全迷失了;小木屋内,挤满了深色皮肤的可爱加勒比海妇女;船夫的赌博声、争吵声此起彼落;偶尔我走出小屋,出外游荡;瞧瞧寂静中闪烁的灯火,听听微弱的轰轰雷鸣,感受到夏雨细丝一般的温暖。
小小农舍低垂的屋檐,在月亮照耀下发出微光;月光掠过漂亮西班牙式房屋的铁门;月光在洗净玻璃门上、蕾丝窗帷摇晃。我在粗糙的小平房之间漫步,这些平房一直延伸到提岸。透过窗户,我窥视屋里镶着金边的家具,涂着瓷釉的亮丽装饰;在这样未开化的地方,竟见到这种小小财富与文明的象徵,看得出人们对生活品味的讲究与追求;然而,如此的执着固弥足珍贵,却也不无几分落寞与伤感。
有几次越过泥沼,眼前骤然出现一种景象;一位地道的法国绅士,戴着雪白的假发,穿着华丽的礼服;他的太太穿着鲸鱼架的宽裙;一个黑奴走在烂泥上,为他们俩携带着洁净的拖鞋。这种景象看来,还不无匪夷所思之感呢!
我知道,我已经来到野性乐园里最荒僻的前哨;这是我的家乡,只要纽?良存在一天,我就会留在这里。在这个没有法律的地方,我所受的煎熬苦恼将会缓和减轻;只要我好好把握,我所渴望的必定会得到满足,我的生活也会更加丰富与快乐。
在这个恶臭小小乐土第一天晚上,无视於拥有的神迷法力,我一如儿时的祈祷着。在那一刻,我何等希望自己是所有凡人的亲友,何等希望自己终究不是被放逐的异类,而仅是一个朦胧放大的人类灵魂。
古老的真理、古代的玄秘,正如历来的革命、历来的发明,在在图谋转移我们的欲望与热情,最终却总让我们受挫而落空。
当我们终於厌倦人生的错综复杂,最向往的往往是童年岁月坐在母亲怀里的时光,那时一次小小的亲吻,就是最大的满足,一个柔柔的微笑,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童年岁月已一去不复返,凡人岁月连梦里也不可得;如今我们的一切只寄托在揽人入怀的吸血刹那,而这样的拥抱即是生又是死,即是天堂又是地狱;我们可悲的命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沦沈沦沈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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