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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狄俄尼索斯在旧金山,小说结局TXT

我们的唱片上市一周前,他们首度以电话对我施以恐吓。
吸血鬼莱斯特摇滚乐队的作业,全在秘密中进行,代价虽昂贵,但几乎十分顺利;即使出版自传的出版社,也充分合作。在灌录唱片和拍摄影片的几个月中,在纽?良,我未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也没听到他们漫游的任何消息。
然而,他们竟然查出我没登录的电话号码,在答录机上,留下警告与侮辱性的话。
“被驱逐的无赖,我们清楚你在做神庙,我们勒令你停止!”“出来让我们看看你,你敢大胆出来吗?”
我将乐队安置在纽奥良北边,一个古老可爱的大农场。当他们抽着印度大麻雪茄时,我替他们倒酒喝。我们都热烈期待在旧金山的首演,期待品尝首次的成功滋味,全力准备与求好心切,使我们全都疲累不堪。
不料,克丽丝丁律师送来电话的留言,答录机竟能捕捉非人间的音色,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於是就在当天半夜,我开车送我的乐手一起去机场,我们往西部直飞而去。
从那时起,甚至克丽丝丁也不确知我们藏身何处,就连乐手本身也不太确定。在卡梅尔山谷,一幢豪华牧场房屋,我们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我们的演奏广播;紧接着,我们的录影带也出现在全国性的有线电视台;看到节目,我们兴奋得狂舞起来。
每天晚上,我单独出门,到近海的蒙特利城,去拿克丽丝丁传来的音讯,之後我就北上猎食而去。
我驶着马力强大的漂亮黑色保时捷跑车,一路直驶旧金山。在崎岖九弯十八拐的滨海公路,我以令人陶醉的高速急驰着。抵达洁净幽暗的大城市後,找到酗酒贫穷脏乱之区;在那里,我潜近选妥的杀手,杀戮动作比往常要缓慢而残酷了些。
紧张之弦越绷越紧,越来越难以忍受。
但是我仍未见到任何妖怪,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息。我只收到电话留言,是从那些不死幽灵传来的?我丝毫不知。
“我们警告你,停止这样的疯狂举措,你在玩的游戏,比你知道的危险性大多了。”然後是极低微的叱骂声,一般凡人耳朵根本听不到:
“叛逆者!”“被驱逐的无赖!”“有种亮相呀,莱斯特!”
如果他们已跟踪到旧金山,我并没有看见;不过旧金山是人烟稠密拥挤的城市,何况我的行踪又一向保持隐秘闪躲和安静。
各方贺电终於大批涌入蒙特利的邮政信箱,我们成功了。唱片销售数量在美欧两地双破记录;旧金山之後,我们可以选择在任何一个想去的城市公演;我的自传,从东岸卖到西岸书店,《吸血鬼莱斯特》一书,乃排行榜的榜首。
在旧金山的夜晚猎杀过後,我的驾驶行程延长至迪维萨街,我让保时捷爬过倾圮的维多利亚式房屋区,不知道在其中哪一间,曾住着接受凡人男孩访问的路易斯。我不断想着路易斯和卡布瑞,想到阿曼德,想到马瑞斯。我叙述了全部故事,对马瑞斯而言,实在是大逆不道呢!
吸血鬼莱斯特延伸的电子触须,远到足够接触他们吗?他们看到录影带了吗?梅格能传奇,幽冥子孙,那些必须照顾者?我还想到其他古代大老,他们的名字我曾揭露过的,诸如马瑞斯,潘多娜,伦西斯和戴蒙德等等。
事实上,不管我多麽小心谨慎或保持秘密,马瑞斯想找我根本轻而易举;他的法力足以令他穿越天罗地网,横跨全美国,只要他想找,只要他在听……
旧梦在我的脑海再次浮现,马瑞斯在转动活动写真摄影机;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所,墙上放映的影像闪烁着;即使只是回忆,梦仍不可思议的历历如绘,使得我的心不自禁轻快的跳起来。
逐渐的,我察觉自己为一种新的孤独念头所缠附,我总默默在衡量着天涯海角之间的遥远距离;好在有这些恐吓的超自然留言声音,而留言里的恶毒敌意又日益增加,多少打断了我魂牵梦萦之苦!
“量你也不敢大胆公开出现旧金山舞台,我们警告你,你的挑战太下流,太污了,我们将不计一切惩罚你,纵使暴出丑闻也在所不惜。”
古体语言与标准的美国腔,形成了不协调的组合,使得我大笑不已。这些现代的吸血鬼,他们像什麽样子?一旦他们跟老不死的族类经常在一起,是不是出身和教育也会受到影响呢?他们是不是也采取确定的风格?他们是不是也组成集会?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开着黑色大摩托车,风驰电掣呢?
我内心的兴奋激动已几近无法控制,独自在夜晚开车,收音机传来我们喧闹的音乐,我感觉一种纯粹凡人的狂热,油然而生。
我想要表演的方式,和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想的一模一样;经过录音与拍片工作的劳累後,我希望我们一起在尖叫的观众前引吭高歌。在许多古怪的瞬间,我记起好久以前,瑞诺小剧场的情况;记忆是那麽鲜明,所有的细节一一展现;连那时脸上匀匀涂上白油彩的感觉,轻轻抹粉的感觉;以及走上舞台灯前刹那的紧张与狂喜,想起来都令我浑身战栗,情难自己。
是的,所有的酸甜苦涩纷至沓来。此际假使马瑞斯的愤怒也随之而来,哎,我也会甘之如饴,不是吗?
旧金山令我兴奋着迷,有时也令我压抑沈稳。这个地方之会吸引我的路易斯,实在不难想像。它看起来挺像威尼斯,狭窄的街道上颜色混杂阴暗的大楼於住家;山顶和山谷灯光闪烁,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闹区的摩天大楼,即灿烂又杂乱;有如童话故事中,雾蒙蒙的海洋上,森林猛然间拔天而立。
每晚回卡梅尔山谷之前,我总先去取成捆的歌迷来信,这些信都由纽?良转来蒙特利;我先浏览一遍,想看看其中有没有吸血鬼的笔迹;吸血鬼的书写常比较用力,比较老式,甚至因为超自然能力的过份显现,手写的字会一如印刷的哥德体。不过,来信除了凡人的热情洋溢外,别无其他。且随便看一封吧:
“亲爱的莱斯特;我的朋友席瑞和我都极爱你,我们虽然排队六个钟头,但是仍买不到旧金山演唱会的票。请你寄两张票给我们,我们愿做你的礼物,任你啜饮我们的鲜血。”
旧金山演唱会头一天的凌晨三点钟。
卡梅尔山谷清凉碧绿的人间天堂业已沈睡。我在面对小山丘隐蔽又轩亮的大书房,靠着大玻璃墙旁打盹着;我梦见马瑞斯,马瑞斯在梦里说:
“你为什麽甘冒我报复之险呢?”
我说:“因为你不理我嘛!”
“这不是理由——”他说:“你冲动又贸然行事,你想要毁掉一切。”
“我想产生影响,想发生巨变!”我说道。在梦里我是大叫的,骤然间,卡梅尔山谷和房子却在眼前。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似凡人薄弱的梦境而已。
然而,某些感觉,某些……突来的传达感应,好像一种游移飘浮的无线电电波,遭到错误频率的干扰;有一个声音在说:危险,不单危及你也危及大家!
那瞬间,我看到冰雪齐飞,大风呼号。什麽东西在石头地板上打破,是玻璃碎了。莱斯特!危险!
我清醒过来。
我不再躺在沙发上了,面对玻璃门站着四处张望。我听不到声息,除了模糊的丘陵轮廓外,除了直升机停在水泥机坪像只大苍蝇外,我看不到其他东西。
我以心灵全神贯注在聆听,我聆听得这麽用心用力,以致於全身冒汗;然而不再有传达感应,也没有任何影响。
倏然之间,我感到黑暗的外面,有怪物存在,我听到细微的声息。
不知道何方神圣正静静走在外面,没有人的气味。
他们当中之一员在外面,他们当中之一穿透了我的防范秘密,离直升机极远处,经过草长得很高的旷野而来。
我依然细细聆听。不,没有危险讯息增强的闪光。事实上,那个家夥把思维之网锁住,使我不能渗透,我只感觉到怪物无法掩饰的信号,从大气中传送而来。
散漫无序的低屋顶房子,正在安静沈睡,白色无味的墙壁,电视默默发着蓝色的闪光,在在使我觉得房屋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小硬饼乾和艾力士在没升火的壁炉前小地毯上,相拥而眠;拉瑞跟着名叫莎曼达的女歌迷——这个在纽?良就紧盯不舍,一路跟来西边的肉感小女生,一起睡在小蜂窝似的卧室;保镖们有的睡在现代化房间;有的睡在蚌壳状游泳池另一头的工寮里。
此刻,外面明朗的黑色天空下,这个怪物来了,他从高速公路步行向我们走来。我感觉到这个家夥乃只影单身,他超自然的心在黑暗中跳动着;不错,我听得一清二楚。小山丛在远处一如鬼魂魅影,刺槐的黄花,在星空之下,闪烁着白色光芒。
他好像一无可惧,施施然而来,他的思维我完全刺穿不透。那表示他可能是古代大老之一,是法力高强的;只不过真正厉害的,走路时绝不会压扁脚底下的草;这个家夥行动一如凡人。这个吸血鬼是我所缔造的。
我的心在飞跃。瞄了一眼亮着微光的警报器,警报器乃半藏在窗角落後,不管任何东西,凡人或不是凡人想穿过房子,它都会呜呜大叫示警。
在白水泥地的边缘,他出现了,高而瘦长,一头短短的黑发。然後他脚步停顿了一下,好像他能在玻璃帷幕的蓝色雾光里,看见我一般。
不错,他看到我了,他走向我而来;他迎着灯而来。
步履轻快的,那种轻盈的走路方式,就不太像凡人了。黑发、绿眼,双手飘逸的垂在很轻便的衣服边,一件磨损的毛衣,松松垮垮的垂在肩上,腿像是黑而长的棍子。
我觉得喉咙梗塞,全身抖索;我试图在此激动的一刻,想起什麽事乃当务之急;我必须为其馀夥伴严密防范,必须小心谨慎。危险!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闭了一下眼睛,唉!无济於事,解决不了问题嘛!
关上警报器,打开大房玻璃门,寒冷清新的空气,穿过我吹进了房里。
他经过直升机,转身走开,像是一个舞者看了一眼又滑舞过去;他的头微微後倾,拇指弯曲,小心的放在黑长裤口袋里。当他再次凝望我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脸,他微笑了。
纵使记忆也会有错失的时候,他就是证明。像细致而令人盲目的雷射光,他越走越近,所有老的影像,像灰沙一样,全吹走了。
我再次打开警报器,为我的凡人关紧了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刹那间,我想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而这才是开端呢!假使他在这里,只离我数步之远;那麽无疑的,别的小鬼也会来,他们将会倾巢而出。
我转身迎向他。在静默的那一刻,我在玻璃透过来的蓝光下,细细打量他。当我开口说话时,声音情不自禁绷紧了。
“那些黑披风,精工订制的黑外套,丝领带跟其他蠢玩意儿,都到哪里去了?”我问道。
我们痴痴凝视对望。
他终於打破寂静,无声的大笑起来。他持续端详着我,脸上带着神魂颠倒的表情,使我情不自禁暗暗高兴。以一种孩子气的鲁莽,他伸出手,手指在我灰天鹅绒外套的翻领,轻抚下去。
“不可能总是一位传奇英雄呀!”他说着,声音呢喃而不似呢喃,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法国腔,虽然我对自己的腔调毫无感觉。
我几乎无法忍受那种音节语调,那种完全熟悉的韵致。
我忘记想说的所有严厉话语,只是伸开手,把他拥入怀里。
我们拥抱的方式与往昔截然不同,我们的拥抱倒像是卡布瑞与我的亲密无间。我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於脸庞,让我真正感觉到他的存在,好像他属於我一样,他对我的动作也差相仿佛。我们似交谈又未交谈,不必藉由语言而作了真正的心电交流,偶尔默契的双双点头。我可以感到他的深情款款与心满意足,正如同我对他一样的强烈。
但是他骤然安静下来,眉宇微微蹙。
“你知道,我以为你已经撒手人寰了。”他轻轻说着,语音低微几不可闻。
“你怎麽知道得到我在这里?”我问道。
“你要我来嘛!”他回答说。脸上呈现天真的迷惘表情,慢慢的耸耸肩。
他的每一个动作,如磁铁般吸引着我,纵然时光飞越一个世纪,也依然毫无改变。他的手这麽强壮有力,手指头又这麽纤长细致。
“你让我看见你,让我跟随着你——”他说:“你开车一路沿着迪维萨街来找我。”
“你仍然住在那里?”
“这是世界上对我最安全的地方呀!”他说:“我从没离开过。他们来找过我,没找到後就离开了。现在我只要愿意,仍常在他们中间走动,他们根本认不出我,真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长得什麽个样子。”
“他们一旦知道,将会设法毁灭你。”我说。
“是的——”他回答道:“自从吸血鬼剧场以及事发过後,他们就已经试过;当然《夜访吸血鬼》又给他们增加了新理由。他们也确实需要找些藉口来玩玩小游戏,他们需要刺激,需要兴奋的动力,他们需要这些正如他们需要吸血一样。”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点费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口气谈完这些话挺不容易。我很想伸出手揽住他,但是仍然放弃了。
“此刻,我猜他们最想毁的是你——”他说:“而去他们知道你长成什麽模样。”他淡淡一笑。“现在谁都知道你的长相了,莱斯特摇滚巨星先生。”
他的笑容变深,但是声音则低沈有礼一如往昔;脸容更是充满表情於感觉,这一点丝毫未变,大概永远也不会改变吧!
我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走离屋里的灯光,走过巨大
灰色的直升机,穿越太阳长晒十分乾燥的野地,往小山丘的方向漫步走去。
我感到太高兴而喜极欲泣,感到太满足而全身发热。
“你已决定参加明天晚上的演唱会吗?”他问道。
危及大家!那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恐吓?
“当然啦!”我说:“现在还有该死的什麽可以阻止我呢?”
“我很想要阻止你——”他回答:“假若能够,我一定会早些来找你的;一星期前,我曾经认出你过,但是你一下子就不见啦。”
“你为什麽想阻止我呢?”
“你知道原因的——”他说:“我想好好跟你聊一聊。”这麽简单,然而意义似不大寻常。
“以後多的是时间——”我答道:“明天,明天过了还有明天。没有事情会发生,你看了就知道。”我的视线不断瞥向他又很快转开,好像他绿色眼眸会灼伤我似的。用现代语言说,他就像雷射光,即精细又危险;他的受害者总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他。
我也一直是爱他的,不是吗?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麽。如果你永远缌维护滋养,情爱之苗会成长茁壮到什麽程度呢?而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往昔的爱苗又能恢复多少动力与热量呢?
“你怎麽能如此信心满满?莱斯特。”他问道。他亲昵地称呼我的名字,而我却还没能喊出路易斯三个字,一如他那麽自然呀!
我们走得很慢,也不在意方向是哪里。正如我揽住他一样,他的手臂也轻轻拥着我。
“有一大队的凡人在保护我们。”我说:“在直升机及礼宾车里,都将有保镖陪伴我的凡人小友。至於我,前往机场时,总独自驾驶保时捷跑车,如此一来,我保护自己容易得多;不过我们也总有汽车队伴行着。再说,仅仅一撮怀恨的二十世纪小鬼,能做什麽大事呢?这些白痴妖怪竟用电话来恐吓哩!”
“他们可比一撮多呢——”他说:“那麽马瑞斯呢?你的敌人都在争论,马瑞斯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那些必须照顾的是不是存在——”
“那是自然的事,你呢?你相信吗?”
“相信,一看了书我就相信了。”他说。我们双双沈默了一会儿。在那一刻,也许我们同时想起从前对不死幽灵的追探,那时他曾一问再问,这一切究竟从何处溯源呢?
再探究未免太痛苦了。就好像在阁楼找出相片,清理灰尘过後,发现相片的色彩仍然明亮;而相片原本该是入土已久的祖先肖像,此刻且变成我们自己的相片。
我紧张的做出了像凡人的动作,将头发拢向额後,试图感觉微风的清凉舒适。
“为什麽你这样自信?”他问道:“当你明天站上舞台时,那个马瑞斯难道不会来阻止这场试验吗?”
“你认为有任何的大老会那麽做吗?”我回答说。
他沈思了很久,一如即往的习惯,深深沈入自己的思潮里,他沈得这麽深,好像我的在场都忘记了。此际,他俨然回到我们从前的房间;瓦斯灯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外面街上传来声音和气味;我们俩在纽?良的客厅,大理石的壁炉,煤炭的火烧得很旺。每样东西都变得老旧,只有我们仍然年轻。
眼前的他就是一个年轻现代男孩,穿着松垮垮的毛衣与斜纹布长裤,视线朝着荒凉的丘陵。他的头发凌乱,眼眸炯炯发光,慢慢的,他从沈思中回到现实。
“不,我想大老们自己的麻烦已够多了,他们对这种事不会有兴趣。”
“你呢?你认为有兴趣吗?”
“当然,你知道我的。”他说。
他的脸色微红,使得看上去更像凡人。事实上,他是我们同类中间最像凡人的一个。“我人在这儿,不是吗?”他说道。我感受到他内心藏着伤痛,伤痛就如矿脉,在他身上到处隐藏着。
我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随着转开;我希望自己能说出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我爱他;但是我不能,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不能形之於口!
“不管发生什麽都是值得的——”我说:“倘若你和我、卡布瑞、阿曼德……还有马瑞斯能在一起,即使只是短短一刻,也是值得的。假设潘多娜也亮相了呢,还有马以尔!只有上帝知道共有多少。倘若所有的大老全来了,那岂非太值得了?路易斯,至於其他的,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你是放在心上的——”他说着,脸容含笑,他深深受到引诱了。“你只是确信,一切都将会酣畅淋漓,不管有什麽大战发生,你一定是赢家。”
我低下头大笑了。把手放在裤子口袋,正如现代凡人的习惯,我在草地上走着,即使在清凉的加州夜晚,地上犹可以闻得出阳光的味道。我没告诉他,有关内心潜在的凡人部份,有关想上台的虚荣心;没有告诉他,当我看到自己在电视荧幕上出现,看到自己的脸在唱片封套上出现时,那种奇特的疯狂快感。
他跟到我的旁边。
“倘若大老们真想毁了我——”我说:“你不认为他们早就已经动手了吗?”
“不见得——”他说:“我看见你之後就立刻跟踪你;在那之前,我根本找不着你,尽管一听到你的讯息,我已经四处寻探你的行踪,可是一直拖到今晚见到你。”
“你怎麽会听到我的消息?”我问道。
“几乎在所有的大城市,总有个地方是吸血鬼经常聚会的——”他说:“你应该早知道。”
“不,我不知道,告诉我。”我急忙说着。
“大城市总有一个酒吧,我们会称之为吸血鬼联谊处——”他说着,笑容中微带嘲弄:“当然那里仍是凡人常去的地方,我们乃从他们取的店名而得知。在伦敦有个波里多博士,巴黎有拉米亚,洛衫矶有贝拉鲁,纽约则是卡米拉和鲁斯凡爵爷。在旧金山,我们有一个是漂亮的小酒馆,名叫「德古拉伯爵的女儿」,酒馆就在卡斯楚街上。”
无法忍住内心的开怀欢畅我开始捧腹大笑。看起来他也快失笑了。
“在《夜访吸血鬼》里,指的又是哪些名字?”我故作愤慨的问着话。
“微伯登——”他扬起眉毛说:“他们绝非虚构,他们都是真实的。我告诉你,在卡斯楚街上,应凡人顾客的要求,他们还放映你的录影带呢!他们以血腥玛丽来对你乾杯;乾杯时,圣婴公墓之舞,就在墙上摇来晃去!”
一阵真正的狂笑就要发作了,我摇摇头,尽量抑制自己。
“不过你确实已发生影响,或明或暗,改革的气息多少形成了。”他仍然是那种微妙的嘲弄态度,说话时也没法子一直板着脸。
“你的意思是指什麽?”
“幽冥法术,幽冥禀赋,魔鬼之路——他们拿这些字词大开玩笑,最最生涩原始的小鬼,连半点吸血鬼风采也还没有沾到,都在模仿你书上所写的样子,而偏偏这是他们最最谴责的一点,这些小鬼戴着埃及式的首饰,黑色天鹅绒又一度成为最最时髦的花样哩!”
“太美妙了——”我说:“这些酒吧都像什麽样子?”
“它们都充满了吸血鬼装饰,吸血鬼电影的大海报贴满墙上;电影则乾脆就放映在高高的银幕上。上门的凡人顾客,多是那种剧场型的怪物,年轻庞克族啦,艺术家啦,有的还穿上黑披风,戴着塑胶獠牙。他们根本很少注意我们,比起他们来,我们太沈闷单调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管是不是穿丝戴银,我们几乎是看不到的。当然,没有谁会猎杀这些凡人顾客,我们去吸血鬼酒吧乃为了打听消息。吸血鬼酒吧乃是基督教地区内,对凡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在吸血鬼酒吧,绝不能杀人的。”
“奇怪从前有没有人这样想过——”我说道。
“他们想过的——”他说:“在巴黎,在吸血鬼剧场就有这种规矩。”
“不错。”我同意了。他又絮絮叨叨不绝:
“一个月之前,在吸血鬼联谊中心,传出你还魂复出的话,那时传的还只是老消息,他们说你在纽?良猎杀,然後;他们
知道你的打算,他们有你自传的最先版本,他们还没完没了的谈论着这些录影带。”
“为什麽我从没在纽?良看过他们?”我问道。
“因为近半世纪以来,纽?良就是阿曼德管区,没有谁敢在那里横行。他们是从洛衫矶和纽约的凡人消息来源中,打听到你的。”
“我也没在纽?良看到阿曼德——”我说着。
“我知道。”他回答着,看上去有片刻的惶惑於困扰。
我感到内心深处稍稍紧缩了起来。
“没有谁知道阿曼德在哪里。”他的口气有些迟缓:“但只要他在,他就会杀害年轻雏儿,他们为了他只好离开纽?良,他们说许多老家夥会杀年轻的,他们也这麽说我。不过,我不干这种事,我在旧金山四处作祟,除了不幸的受害凡人外,我不去找任何同类的麻烦。”
这些消息倒很少令我感到意外。
“我们太多啦,”他说:“一向就有不少;纷争战争自然也很多,城里的每一个集会,也只有三五个较强有力的家夥,同意不互相残杀罢了,反正根据法则,彼此要同甘共苦嘛。”
“法则?说来说去就是法则。”我说着。
“现在的法则大不相同,而且严格多了。像任何杀戮绝不可留下蛛丝马迹,绝不可以留下任何体,让凡人有调查的可能。”
“这是当然。”
“在世界上绝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严禁照相特写镜头啦,重复凝焦的录影带啦;反正绝不可冒险,导致凡人世界的搜捕、监禁,以及科学验证等等的行动。”
我点头同意,但是心跳却加快了。我喜欢当法外之徒,反正我已经无法无天了。所以,他们已在模仿我书中的行为,不是吗?我的构想已逐步实现,轮子开始转动了。
“莱斯特,你认为你已了解——”他耐着性子说:“可是你真的了解吗?只要世界上有一点点我们的蛛丝马迹,落入凡人的显微镜下面,所有的传奇或是迷信的争论,都会宣告结束;一旦证据确凿,还有什麽可争论之处呢?”
“这一点我不同意,路易斯——”我说:“事情并不那麽简单。”
“凡人有的是方法,可以确认与证实我们身份,激励所有人类的种族来反对我们。”
“不,路易斯,这个年头的科学家,正像从前巫医不休不止的论争一样,他们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吵闹不休,你得把所有的蛛丝马迹,全摊开在世上每一个显微镜下;纵然如此,一般大众也未必相信任何一字一词。”
他沈思了片刻。
“只要捕获一个——”他说:“只要任何活生生的例证落入他们手里——”
“即使这样也没用——”我说:“再说,他们又如何逮得到我?”
不过这种想法太有趣,不能不列入考虑。追捕,密谋;可能被捉,之後再逃亡;太逸趣横生了,我喜欢。
他奇怪的微笑了,即满怀不赞成,却又忍不住兴高采烈。
“你比以前还大胆疯狂——”他屏息着表示:“比从前你在纽?良故意吓人时,胡闹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开心大笑不已。然而我倏然安静下来,黎明即将降临,时间不多;而我今天晚上大可以一路笑到旧金山的。
“路易斯,这件事,我已经从各种角度衡量过——”我说:“想跟凡人真正挑起战端,谈何容易?比起你想像的要麻烦多了——”
“——所以,你已下定决心要开始,是不是?你要每一个,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都向你宣战呀!”
“为什麽不呢?”我问道:“就让它开始吧,让他们试图毁灭我们,正如他们已毁过其他的可怜虫一样,让他们将我们一扫而光吧!”
他以敬畏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注视我,他这种神情我看得太多了;饶是如此,我也还是照昏头不误。
天色渐渐微明,星星渐渐沈落。早春的清晨即将来临,我们可以守的珍贵时刻,已剩下不多。
“所以,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热切的说,音调比以前更温柔了。
“路易斯,我有意让某些事或任何事发生——”我说:“我有心期待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们算什麽呢?不过是吸血水蛭罢了,可憎的,鬼祟的,不清不白的。古老的罗曼史已消失。所以让我们能或得有点新意吧!我渴望亮光一如我渴望鲜血,我渴望透明坦荡磊落,我也渴望战争。”
“你曾是承先启发的新邪恶,借用你曾说的老话——”他说:“这一回是二十世纪当仁不让的新邪恶!”
“完全正确。”我理直气壮。不过,我也再次想到自己纯如凡人的冲动,虚荣心作祟的冲动;我渴望名传遐迩,举世皆知。
“为什麽呢?莱斯特?”他明显怀疑地质问:“为什麽甘愿冒险?毕竟你已经历过险,你也已经复出,你比从前更加威猛凌厉,更加热情洋溢活力充沛,就好像从未受过挫折一样。你明白这是多麽难能可贵!能保持如此不是好多了吗?干什麽复出就立刻冒大险?我们拥有全世界,除了我们自己,再没有谁能伤害我们,这种自在的感觉,难道你已忘记而置之脑後?”
“这是个提议吗?路易斯。你是不是像情人之言,告诉我你已回到我身边了?”
他的延伸阴悒,视线却转离了我。
“我没有嘲弄之意,路易斯。”我说道。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莱斯特。”他平静的说,眼光又回到我身上。“当我在「德古拉的女儿」的酒吧里,第一次听到有关你的讯息,我觉得某些我以为已一去不复返的——”他顿住了。
我明白他在说什麽,他已经表示过了。至於我,早在几世纪前就已经了解,当阿曼德在老集会灭亡後的绝望痛苦时,我已深能体会。兴奋,渴望继续下去,这些事对我们乃无价之宝。这也正是摇滚演奏,系列制作,乃至期待战争的最大理由!
“莱斯特,明天晚上别上台吧——”他极力劝着:“就让影片和书做你想做的好了。你自己犯不着当箭靶子,让我们一起厮守,一起聊天,在这个新世纪里彼此拥有,享受我们过去从未享受的一切。我是真心真意的。”
“好诱惑呀,我俊美的朋友。”我说:“在上一个世纪,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这样的话语,我们一起厮守,一起聊天,我们拥有彼此。这将多麽美妙,多麽精彩!可是我将要上台表演,我将再一次恢复雷利欧的角色,那是在巴黎时我从未一试的。我将让大家瞧瞧吸血鬼莱斯特,一个象徵,一个法外之徒,一个天生怪物,有些可爱,有些惹嫌,就这麽个古怪综合体。告诉你,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不想错失良机,而且老实说,我也一点儿不害怕。”
我以冷静或者说感伤来振作自己,并且也想改变他的心意。对於即将升空的太阳,我的怨恨乃从前所未有。他转身面对微曦,光有些刺伤了他,但是他的脸上,仍充满温暖的神情。
“既然如此,好吧——”他说:“我将很高兴跟你一起去旧金山,我会十分高兴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带我吗?”
我不敢随口回答,再一次我感到兴奋至极的折磨,对他的情爱太浓,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丢脸了。
“当然,我将带你一起去。”我终於开口回话。
我们彼此对望了紧张的那一刻。他必须离开了,清晨已经在望。
“还有一件事,路易斯。”我说着。
“什麽事?”
“你这身衣服不合适,我是说对明天晚上不合适。他们二十世纪的人不是这麽说吗?穿上那样的毛衣和裤子,你将未战先输呢!”
路易斯走了後,清晨变得空洞落寞。我静静伫立了一会儿,想到那个危险的讯息传达。我扫瞄了远处的山,广阔无边的荒野。恐吓,警告——有什麽关系呢?年轻小鬼拨通了电话,年老妖怪留下了超自然的声音。这一切难道诡异吗?
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路易斯,他将与我并肩而立。当其他的妖魔鬼怪出现,管它什麽事会发生呢?
2
当我们的车队开进大门,旧金山牛宫的巨大停车场里,已经挤满了疯狂的歌迷。我的乐手坐在礼宾车领先走在前,路易斯坐在我的保时捷边座,穿上清爽发亮的乐队制服——黑短披风,看上去正像从他的书本里走出来;看到那麽多尖叫的年轻小夥子,他的眼神不免流露出轻微的恐慌;此时摩托车卫队已忙着维持次序,将歌迷驱赶退後,远离我们。
大会堂的门票,一个月前已销售一空,失望的歌迷聚集着,要求大厅的外面能现场转播,好让他们也能听到演唱。啤酒空罐在地上滚着,少年歌迷坐在车顶、行李厢上与车盖上;汽车收音机里,吸血鬼莱斯特的歌声,震耳欲聋。
经理人跑过来,站在车窗边说明,我们得在广场外安装大银幕与扩音器;旧金山的警察局已设想周延,以防范骚乱暴动於未然。
我可以感觉到路易斯的焦虑不安,一群年轻听众突破警察防线,挤到他坐的窗边;车队猛然紧急转弯,听众闪避让路,我们的汽车终於开进长型大厅。
周遭的情况令我目眩耳迷,内心莽动躁进的感觉激增。一次又一次,歌迷不顾一切的围上来;我开始明白,自己大低估局势的演化,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太掉以轻心了。
我所看过的摇滚歌唱表演影片,并没让我真正掌握情况;俗丽刺眼的灯光一路扫射下来,嘈杂刺耳的音乐一路钻入脑际,令我羞愧的凡人虚荣也一路消失殆尽。
挤进大厅就已是一场大混战,经过东倒西歪的守卫,我们冲进防守戒备严密的後台区,小硬饼乾紧紧抓着我,艾力士推着拉瑞,一前一後的挤做一团。
歌迷抓我们的头发,撕我们的披风,我转身拉着路易斯,让他紧靠在我的身边,一起跟我们走进门里。
在拉上帷幕的穿衣间,我总算首次领教了群众野兽的咆哮了,一万五千张嘴,在同一屋檐下怪吼鬼叫。
哎,我哪能掌握这种情势?这种强劲的万人合唱,使我的浑身战栗。这样的欢欣鼓舞,多久以前曾经发生过呢?
我向前而去,透过小缝看进观众大厅,凡人群众挤满两边的长椭圆形场地,在巨大的中心广场上,好几千的乌合之众,在拥抱爱抚跳舞,他们的手握拳在烟雾腾腾中挥击,争先恐後想挤近表演的舞台前,大麻,啤酒与人类鲜血的味道,在通风的气流里飘送着。
工程师大叫说,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们的脸重新化妆;黑色天鹅绒披风重新刷好,黑领带拉直。让观众再多等下去,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话一传出,屋里的灯光悉数熄灭,一阵非人似的大叫在黑暗中鼓胀,在墙壁上回响,我从脚底地板上也感到那种喧闹。当电子声音嗡嗡吱嘎作响,表示所有的音响设备已连结无误时,观众的喊叫更热烈了。
震动回响钻进我的鬓边,一层皮似已被叫声剥落,我抓住路易斯的手臂,给了他留恋的一吻,然後感到他放开了我。
舞台下的观众,手里拿着化学香烟式灯管,千千万万的小火光,在幽暗中闪动;合着节拍的掌声爆开来,全面性的吼声忽高忽低,中间夹杂个别的尖叫,使我头昏脑胀。
然而,我记起了好久以前的瑞诺剧场,当时的景象更恍如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个地方像是罗马圆形大竞技场!相形之下,制作录音带录影带之况何能相提并论?一切在掌控之下,一切冷冷冰冰,那里有这种醺醉魅惑的滋味?
工程师作出手势,我们乍然出现在台前。我动作轻盈的闪过一大堆电路管线,群众看不清情况,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
我站在舞台右方,面对着摇摆大叫的观众,我吹管乐器的管,艾力士负责打鼓!小硬耕乾的手上拿着闪亮的电吉他,拉瑞则负责综合性质的庞大圆形键琴。
我转了一圈,视线朝向巨大的录影萤幕,萤幕上将会放大我们的映像,使得屋内每双眼睛,都可以细细端详我们的举手投足。我再次面对年轻尖叫着的人山人海。
黑暗中的声浪一波波涌来,我已闻到血气的热与香味。
猛然间!头顶上庞然大物的灯组全部亮起。强烈的银色、蓝色、红色的光芒,在我们身上闪来闪去,尖叫已达颠峰.整个大厅的人倏然起立而站。
我感到光在我的白皙肌肤爬行,在我黄色头发上闪耀;我瞥了一下高高站在电线之间,与银色鹰架上的凡人乐友,他们全神采飞扬几近疯狂。
看到各处的听众高举拳头招呼致敬,我额头上的汗珠直冒;场内还有许多年轻小夥子,穿着万圣节的吸血良服饰,脸上还饰上人工血迹,有的戴上蓬乱黄色假发,有的眼睛画上大黑圈圈,使得他们看上去夏天真,也更昆怪模怪样。尖叫声、口哨声,啾啸声,在台下此起彼落。
不,这太不像小小影片制作啦,这更完全不像在凉快的、隔音极好的录音室里演唱,这是吸血鬼造成的人类新体验,音乐本身也是吸血鬼式的,正如同录影带的影像,也在血腥中逐渐消失一样。
我兴高采烈,浑身战栗,红色的汗流满一脸。
舞台聚光灯扫射着观众,把我们留在水银灯的朦胧里,灯亮到那里,那里的群众就更骚动了,叫声更加倍响彻云霄。
这是什麽样的喊叫之声?这样的声音可以促使一般百姓变成暴民,是围在断头台的暴民,是在古代罗马叫吼基督徒流血的暴民。我想到凯尔特人聚集在小树丛等待马瑞斯,他们的神。当马瑞所讲这段故事时,我看得到树丛那时火把的光,会比现在五光十色的灯更亮丽吗?那两座可怕邪恶的柳条巨怪,比这些钢铁云梯巴骨支持着巨大灯组与两边聚光灯的钢铁云梯,还来得更高大吗?
然而这里没有凶煞之气,这里没有死亡,只有一阵阵孩子气、活力充沛的呐喊,发自年轻的嘴,发自年轻的躯体,精力得以自然凝聚,也得以自然放松。
另一波大麻烟从前面几排座位吹过来,他们是长发、身穿皮衣的自行车党,手上戴着度手环,手全放在头上,这些看起来倒像凯尔特的鬼魂,硬生生闭住了尖叫。此外这个烟雾弥漫的长形大厅,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某些未加抑制气息,感觉起来像是爱的浪潮。
灯光时闪亮时熄灭,所以人潮汹涌的各样活动,也变成时隐时显的片段,有如一阵阵的痉挛发作一般。
他们现在一起齐声高喊,音量扩张,他们在叫什麽?莱斯特!莱斯特!莱斯特!
哦,这太神妙大过瘾了,什麽样的凡人能忍受如此纵容宠爱,如此崇仰膜拜?我的手抓性黑色披风的尾端,这是一个信号,我用力撼摇我的头发,这个姿势,更引来全场从瞬间的寂静,爆发出新起的呐喊。
灯光把舞台全笼罩其中,我将披风掀到两边,像是蝙蝠翅膀一般。
尖叫引爆出整齐划一的吼声。
“我是吸血鬼莱斯特!”我用最大的音量喊着,一边站离麦克风前,声音从椭圆剧场飞拱过去,好像可以看得到它在走动似的。观众的声音也叫得更高更响,俨然要将场内的回声大口吞噬下去。
“来呀!让我听到你们说,你爱我!”我陡然如此大叫。观众跺起脚来,他们不但在水泥地上,也在木头椅上跺脚着。
“你们有多少个要做吸血鬼?”
吼叫已经成为雷轰。有些观众跌跌撞撞试图爬到舞台前面,保镳们把他们拉了下去。一个高大的黑发自行车手,双手分别拿着一个啤酒罐,在座位里跳上跳下。
灯光照耀亮丽得像爆炸的火光,从扩音机和在我後面的音响器材,一个音量极大的火车头引擎发出蠢蠢的怪音,好像火车真的在舞台上轰隆开过来。
大厅里的声音全被吞噬了,在轰隆声响过後的安静里,群众在我前面又敲又跳;紧接着电吉他弹奏出愤怒穿刺的声音,鼓声咚咚一如进行曲的抑扬顿挫,火车头摩擦的合成旋律加强了,跟随着进行曲的节奏,出现了大锅烧得沸腾的冒泡声。是开始要咏诵小调歌曲的时候了,清纯的抒情歌曲,在伴奏声里,飞跃了出来。
我是吸血鬼莱斯特
你们来这里参加魔鬼祭典颂歌
我悲怜你们的命运坎坷
我从支架上抓起麦克风——跑到舞台的这一头,又跑到舞台另一头;披风在我身後摇摆闪烁。
你不能抵抗掌管黑夜的君主
他们对你的凄惨只有铁石心肠
你越是恐惧他们越是心花怒放
听众来触摸我的脚趾,他们送来飞吻,女孩子叫男伴高高抬起她们,当我因身子旋转披风拂过她们头上时,她们可以伸手抚摸我的披风。
然而因为喜爱,我们攫住你
因为狂喜,我们毁灭你
因为死亡,我们解脱你
没有谁能喃喃呢呢
我们没有先行警告你
小硬饼乾,一边猛烈弹奏电吉他,一边在我身边狂野的旋舞。音乐进入一阵急速滑奏的高潮,鼓与铙钹敲得震天价响,大锅炉沸腾冒泡的合成旋律再起。
我感到音乐已令我销魂蚀骨,即使在罗马魔鬼献身大典,我也没有这种目眩耳迷如痴如醉的感受。
我纵身投入舞蹈之中。伸缩自如地摇腿摆臀,跟小硬饼乾一块儿舞到舞台边缘,我猛拍屁股,和她跳起随心所欲、挑逗十足的柔软杂技舞;我们时而像傀儡,时而如哑剧丑角,时而是古老喜剧演昌我们的舞姿动作即兴、谐闹又狂野。此时,乐器的演奏,随着我们的舞蹈,旋律节拍时急时缓,时紧时弛;我们彼此唱合呼应,即兴而舞;动作从未演练,兴之所至,现场舞蹈新鲜出炉。
不时有观众情不自禁想上台与我们共舞,卫队只得频频粗暴赶人。然而,我们仍然在舞台最前面舞着,似乎在嘲弄他们;我们披头散发——一转身,可以看到我自己现身在巨大的萤幕上,有如置身在不可能的幻梦里。乐曲声音在我的身体各处流窜,声音像一颗铁球,滑入一个口袋,滑入臀边另一个口袋,又滑到我的肩上;我慢慢的飞跃,身子升离地板,然後又无声跃下,黑色披风张开闪闪发光,我的嘴巴张开,獠牙一时尽暴。
麻醉!入迷!喜乐!喝采之声震耳欲聋。
每一个角落,我都可以看到凡人光裸的喉咙,男孩女孩将衣领卷翻下去,伸长他们的脖子,他们作出姿势要我去攫住他们,他们邀请我恳求我去啜饮他们。许多女孩更情不自禁啜泣了起来。
空气中,烟味浓,血香更浓,血是新鲜新鲜绝对新鲜。不过,四处弥漫温柔的天真,弥漫深不可测的信赖;这是艺术!这仅仅只是艺术!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这里绝对安全!这样的歇斯底里太美妙了。
当我尖叫,他们以为是音响,当我跳跃,他们以为是把戏。当魔术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施出展开,他们怎能忘却我们实乃血肉之躯,而膜拜大萤幕上越扩越大的巨人形象?
马瑞斯,我多麽希望你能看到这一切!
卡布瑞,你在哪里?
抒情歌曲又倾泻而出,这一回是由整个乐团再一次合唱,小硬饼乾可爱的女高音,嘹亮高过其他,她摇转着头,一圈又一圈,听到长发一路滑散松落,直垂到脚前的平板,她的电吉他急剧推拉,恍如巨大那话儿的抽送,极尽色情挑逗之能事;台下的观众,好几千人加入鼓掌跺脚,整齐划一的行列。
“我告诉你,我是吸血鬼莱斯特!”我突然这麽大吼!
心醉神迷!狂言呓语!
“我是邪恶,邪恶!”
“是,是,是,是,是,是,是!”
我伸出手臂,我的双手向上伸张成弧形。
“我要啜光饮尽你们的灵魂!”
那个头发毛绒绒的大个儿自行车手,站起身来,推倒在他後面的人,纵身一跃跳到舞台。高举拳头在头上,站在我旁边。保镳想过来抓走他,然而我已经抱住他,一手举起他的身子,让他双脚离地,把我的嘴紧贴在他的颈子,牙齿轻轻碰着,仅仅只是碰着,而血似已随时可以像喷泉往上直喷。
然而,他们将他拉开了,把他丢回去像把一条鱼丢进大海里。小硬饼乾站在我身边,灯光在她黑缎裤上,她旋转的披风上闪耀;她伸手稳住我,虽然我极欲挣得自由之身。
所有关於摇滚歌手的故事,甚至那些被忽略遗漏者的故事,我都明白了。原始和科学的疯狂结合,宗教的疯狂,我们全在古代的小丛林里,我们全与神在一起。
我们引爆出第一条歌,然後又转进另一条。观众对旋律已听熟了;他们大声吼叫从唱片,从录影带得知的歌词。小硬饼乾跟我一起高歌。
最後我们顿脚引吭:
幽冥子孙
会见光明子孙
人类子孙
抵抗恶魔子孙
群众再次欢呼,号叫,咆哮!信口叫出的话语全无意义。古老的凯尔特在大屠杀的边缘,会停止喊叫吗?
然而,这里没有大屠杀,这里没有焚烧的祭品。
激情翻滚在邪恶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邪恶,激情翻滚在死亡的影像里,但不是真正的死亡。我可以感受到,正如我的皮肤毛孔头发能感受到灼热的灯光;小硬饼乾在扩音器传出的尖叫,带来了另一回合的重复结尾四句。我的视线扫向最最远的隙缝与隐秘处,整个长椭圆大剧场,已变成一个巨大哀号的幽灵!
把我从这儿救出去吧,把我从这样的爱里救出去吧,把我从遗忘一切救出去吧。从奉献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决心中救出去;我要你;我最最爱的小娃娃。我须要你的血,纯真的血;在我龇牙咧嘴的这一刻,我需要你的仰慕,是的,这已远远超越所有的诱惑!
就在珍贵寂静和羞愧的这一刻,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真正的吸血鬼就在那里,小小的白脸抬高,在凡人脸庞的浪潮里,有如一个个的面具;有如很久以前,在大道的剧场,乍见梅格能时的目标显着。我认出了他们,路易斯也看到了。然而我在认出他们时,也看透他们的内心,我感到他们身上扩散出的是惊疑和恐惧。“坐在那里的真正吸血鬼——”我大吼:“亮出你们的确实身份呀!”他们抱持原来的样子,倒是涂抹化妆的鬼样凡人,全狂乱了起来。
整整三个钟头,我们跳舞,我们高歌,我们将金属乐器敲得七晕八素,死去活来,威士忌酒在艾力士,拉瑞与小硬饼乾前後中间飞溅,群众一群群蜂拥过来,一直到密集的警力又加了一倍,所有的灯光全打开照亮,木头座位在大厅的四处捣碎了,空罐子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真正的妖怪没有一个敢靠近一步,有些则已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啦!
打不断的尖叫,像是镇上一万五千名醉汉在一起吆喝。到了该结束的最後一刻了,这是最後的一段叙事诗歌谣:纯真年代。
音乐变得软棉温柔了,鼓声静止,吉他死沈;合成演奏乐曲一转而成为可爱的,半透明的电子竖琴旋律。音调是如此轻盈,如此丰沛,一时之间,大厅的空气恍如轻浮着一片金粉。
一盏柔和的灯照着我站的地方。我的衣服已血汗淋漓,我的头发已湿成一团,披风歪斜在一边肩上摇摆。
张开的大嘴,吐出了一个沈醉着迷的大呵欠,我缓慢地从嗓子吐出歌声,让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的清晰明澈。
这是纯真年代
真正拥有纯真挚爱
所有的魔鬼身影可见
所有的魔鬼具体存在
他们或是痛苦彷徨
他们或是饥饿难当
他们或是战争打仗
你们不再需要神话中巨恶
且向你们早不敬仰的上帝呕歌
求他驱逐吸血鬼与任何妖魔
别忘记
有獠牙的人总要掩饰
被认为拥有魔力
毕竟只是欺人魅力
当你看见我
你要了解真正的我
杀戮我们,我的姐妹兄弟
战争即将开启
当你看见我
你要了解真正的我
我的掌声如雷中闭上双眼。他们真正喝采什麽?他们真正的祝贺什麽?
巨大的表演厅内,光明一如白昼,真正的吸血鬼已经不见踪影。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上舞台,排成防护我们的一道墙。当我们穿过帷幕时,艾力士紧紧拉着我。
“哥儿们,我们得跑呢,听众已将礼宾车重重包围,你绝不可能走到你自己的车里啦!”
我说不,他们必须往前走,去搭礼宾车,出发去吧!
在我的左边,我看见一张粗壮白皙的脸,那是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他穿着黑色皮质如摩托骑士的衣服,如丝的超自然头发,善良如一块黑色的抹布,他挤往人群的方向而去。
帷幕从上面直撕裂下来,使得房子变成不分前後台的大空间。路易斯在我身边。
在我右边,又有一个不死幽灵,一个瘦削露齿,有一双小黑眼珠的男鬼。
当我们挤进停车场,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周围是蠕动挣扎人群的大混乱,警察喊叫着在维持秩序,礼宾车摇晃得一如海上的小舟,小硬饼乾,艾力士和拉瑞被推进舟内。有一个保镳先去替我们发动保时捷,可是年轻孩子在车盖车顶上敲打,好像汽车乃大鼓一般。
在黑发男吸血鬼的後面,又出现了一个女鬼,这一双男女已挤得十分靠近,真见鬼,他们究竟想干什麽?
大型礼宾车的引擎咆哮有如狮子怒吼,前面的孩子却硬是不肯让路,摩托卫队也发动撤资,向观众喷出黑烟和嘈杂声音。
吸血鬼三位一体猛然间包围了保时捷,男的大高个儿脸上因愤怒而丑恶;有一个不管有年轻孩子还靠在车上,用他有力的胳膊,把保时捷抬了起来,车就要翻覆了。我感到有手臂突然绕着我的脖子;感到路易斯身体一转,他的拳头一挥,击向在他身後的家夥,那个家夥低低咒骂着。
附近的凡人尖叫了,一个警察用高音量的喇叭,劝导群众安静下来。
我冲向前,冲到几个年轻孩子身旁,在车子乌龟翻身之前稳住了车身。我用力想打开车门,群众挤了过来,在这种情况下,随时都可能引发暴动,争先恐後践踏外逃的危急也将随之而来。
口哨,尖叫,警铃四起,我和路易斯已被冲挤在一起;穿皮衣的男吸血鬼,从保时捷车另一边出现,他的手上举着一把银色镰刀,当他举在头上转圈子时,镰刀闪闪发光,我听到路易斯大叫示警,同时又看到另一支镰刀在我眼前耀耀生辉。
一阵超自然的叫声划破了已经不调和的嘈杂,一阵令人盲目的光亮闪过,男吸血鬼猝然浴身火焰;另外的火焰在我身旁爆开来,镰刀在水泥地上滚着,好几码以外,另外的吸血鬼,突然间也陷入了吱嘎作响的烈火之中。
群众大惊失色恐慌失措,他们冲回表演大厅,冲进停车场,冲进任何可以脱逃的地方。而吸血鬼却一个个身子旋转扭曲,恍若他们全被地狱之火焚烧成焦黑,他们的肢体在高温里烧溶。我看到另外的不死幽灵,飞快疾驰,穿过迟缓的凡人群众而去。
路易斯目瞪口呆转向我,我脸上的惊讶不解神色,只让他更加张口结舌。我们俩谁也做不了这种行径!我们俩谁也没有这种高强法力!我知道只有一个不死幽灵,
有这种非凡的本事。
突然间,车门打开,我被撞得倒退,一只细致白皙的小手,伸出车外,把我的身体拉进车厢里。
“快呀,你们两位!”一位操着法国腔的女士说:“你们还等什麽?等教堂宣布那是一个奇迹?”在我犹恍惚失神时,身子已坐进皮椅里,慌忙中拖着路易斯从我头上爬进,他跌跌撞撞的压过我,坐到後面的座位。
保时捷向前摇晃而行,车灯将在前面的群众驱散开来。我瞪着坐在旁边架势座上的苗条身影,她金黄的头发批散垂肩,玷污的帽子低垂,几乎遮住了她的眼眸。
我渴望伸出双手缠抱她,渴望好好紧紧的亲吻她,将我的心贴紧她的心,把天大的事也丢在一边;管他这些该死的笨小鬼!保时捷急转向右,车子驶出演奏会场门外,进入忙乱的街道。
“卡布瑞!停车!”我叫着,手抓着她的手臂。“这不是你乾的好事吧,把他们烧成那样——”
“当然不是——”她说着,仍然是法国腔,她瞥了我一眼,以她的两个手指头转动方向盘,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她又将汽车转了九十度大弯,我们已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而行。
“喂喂,你这一走就让我们离开马瑞斯啦,停车!”我说道。
“就让他先烧毁那辆跟在我们的货运车吧!”她叫道:“那我就停下来。”她踩了油门加速,眼睛专注於前面的路,手定定的抓稳方向盘。
我转身向後面望去,一辆怪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追在後面。它像是一辆特大号的灵柩车,黑色笨重,一嘴的钢牙,穿过狮子鼻似的前面,四只眼睛,从玻璃雨刷瞪着我们。
“我们没法子在这种交通情况下超速,嬴过他们。”我说:“转回头,回到大会场,卡布瑞,回头!”
然而她迳往前开,在车与车之间出入蛇行。把许多车吓得躲闪到一边。
货车更是一路紧跟上来。
“它是战争机器,它就是。”路易斯说:“他们特别安装了铁的保险杠,他们要来狠狠撞我们,这些小混蛋。”
哎,我太小看他们了,太低估他们了。我倒衡量了自己的现代装备,可是完全没料到他们也有一招呀!
我们已越走越远,离那个能将他们打回冥府的救星越来越远了。也罢,我将兴高采烈的来迎战他们,我将先击碎他们的挡风玻璃,再一个一个扭断他们的头。我打开窗子,爬出窗外;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瞪着他们,他们白森森的丑脸,就在玻璃车窗後面。
我们正要转进上高速公路的斜坡道,货卡差不多就紧跟在路的另一边。很好,再靠近一点,我就跃过去。偏偏车轮打滑而突然停住了,卡布瑞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抓好,它撞来了。”她大叫。
“该死的!”我也大叫。再等候片刻,我就将跃下车顶,像一支破城槌一般,冲向他们。
然而我并没有那片刻,他们已用全力冲撞过来,我的身体飞上半空中後,摔到高速公路旁边,保时捷也失控往前冲。
我看卡布瑞在车子撞到栏杆前,打开了边门,她跟我一起滚向草地斜坡,车子猛然爆炸,发生震耳欲聋的爆响声。
“路易斯!”我大叫——?跄爬向火焰中,准备冲进掣内,这时他已从车後破裂的玻璃窗爬出来,他撞到路的挡墙,我也正好抓到他。我以披风挥打他冒烟的衣服,卡布瑞脱下外套,也一起挥打。
货卡已停在高速公路上边的铁栏杆,那些妖怪站在栏杆边,像是巨大白色昆虫,把脚伸向斜坡上。
我正等着他们呢!
第一个家夥滑了过来,镰刀高举在手;又一次,那个超自然的可怕尖叫又传了出来,紧接着是刺眼的火光,怪物的眼冒出橙色火焰,身躯似痛苦而惊骇的扭舞着。
其他的几个转身就跑。
我正想追上去,卡布瑞却抓住了我,不让我走。她的力道之大,让我生气也让我惊讶。
“少追了,该死的!”她说:“路易斯,来帮我呀!”
“放开我。”我生气地说。“我要抓一个,只抓一个,我至少可以抓到最後一个!”
她却死命抓住我不放,而我又无意真跟她动手,何况路易斯也跟进来搅和。
“莱斯特,别追他们了。”他尽量抱持最礼貌的态度:“我们已受够了,现在就离开吧!”
“好吧!”我说着,恼怒的放弃了追逐,再说这一耽搁也来不及抓谁啦。起火烧的那一个也只馀烟与火,另外的几个早已溜得不见踪影了。
夜晚猛然间变得空荡静寂,只有上面高速公路的车声不断。我们三个站在一起,茫然地瞪着烈焰直冒的汽车。
路易斯懒懒的擦着脸上的煤灰,他的衣服污秽,长的天鹅绒披风也撕破了。
而卡布瑞是那副长久以来没变的流浪者模样,风尘仆仆,褴褴褛褛,只有帽沿压低下的脸容,丰采丝毫不减。
在不调和的城市嘈杂声里,我们听到警笛声鸣鸣一路叫过来。
然而我们三个都动也不动,只是在等待,在彼此对望,我知道我们全在期待马瑞斯的出现。这一定是马瑞斯,一定是的,他和我们为友而非敌,他现在该露面说话了吧!
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张望高速公路的黝黑远处,张望斜坡那头一堆小房屋的地方。
但是,我只听到警笛声越来越响,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从大马路那边过来了。
我在卡布瑞脸上看见恐惧之色,我手伸向她,身子往她靠近。无视於混乱与错愕,凡人群众越来越走近了,许多车辆停在高速公路的上边坡道。
她猝然拥抱我,急促而温暖,一面做手势要我赶快。
“我们都在危险之中,我们三个——”她低语着:“十分危险,快!”
3
清晨五点钟。我独自站在卡梅尔山谷房子的玻璃门前。卡布瑞和路易斯一起进入小山丛区,找寻他们歇息之处去了。
北边来的一通电话,告诉我,我的凡人乐友,已安全藏匿在新的地方,正在电子操控防范严密的宅邸,疯狂的举行庆祝宴会。
至於警方,新闻媒体以及所有不可避免的问话,那当然只有等候啦!
如今,我独自等在黎明的微曦下——这一向是我喜爱的闲适独处时光,心里纳闷着,为什麽马瑞斯没有现身?为什麽他只救出我们,却一语不说就身龙不见尾呢?
“倘若这不是马瑞斯呢?”卡布瑞曾经焦虑的表示,一边说一边在地板上跺步。“我告诉你,我感受到一种极巨大的恐吓压力,我感到危险不仅及於他们,同时也及於我们。我们的车离开大会场时,在附近我就嗅到危疑气息,当我们站在焚烧的车子时,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这绝不是马瑞斯——我可以确定——”
“好像有一种野蛮原始的味道——”路易斯则说:“只不过我不敢太肯定——”
“不错,几乎是野性不驯的——”她回答,表示赞同的瞥了路易斯一眼。“就算他是马瑞斯好了;你为什麽不认为他之会救你,只不过他想以他的方式完成一己的报复?”
“不,不会的——”我说着,轻柔的笑了起来。“马瑞斯不会有报复之心念,否则他早已付诸行动,这点我确信不疑。”
说这话时,我其实心不在焉的,再看到她已让我兴奋得几乎忘记一切;她的走动方式,她的一贯姿势,哎,还有她那身磨破的狩猎装,在在令我入迷。经过两百年的岁月,她仍然是那个勇往直前的探险家。她坐下来,姿势就像牛仔一样,双腿叉开的跨坐着,下巴托在高椅背的手上。
我们有一大堆话要说,要彼此倾诉,我太快乐了,哪有心思疑惧?
何况,只是疑惧也未免太不像话,因为我已经明白,自己还有另一项错误的严重失算。当路易斯还在车里,保时捷却爆炸的那瞬间,我首次察觉,我一己的小战争,事实上,已把我所爱的也牵连在危险之中。自以为以我之力,就可以打败恶意仇视,未免太愚蠢呢?
我们必须好好商谈,我们必须机灵,我们还必须更加小心防范。
不过,目下我们是安全的,我安抚地说着。她与路易斯一样,并未嗅出哲理具有恐吓气息,这个气息并未跟随我们来到山谷。而我根本是毫无察觉。我们年轻而愚蠢的族类敌手已经击倒,他们一定相信,我们已拥有法力,纯靠意志就足以令他们全化成灰烬,他们一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知道吗,我想像过千万次我们再聚的情况——”卡布瑞说:“就从来没想到,再聚竟是如此惊险万伏!”
“我倒认为这太了不起啦!”我说:“何况,对我能带大家脱离险境,我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我正准备动手,把手拿镰刀的那个家夥,丢进大会场哩!至於另外的那个出现时,我也自信能把他扯成两半。我告诉你们,这回最让我感到受挫的是我根本没有机会能——”
“你呀,先生,你是一个绝对捣蛋小鬼——”卡布瑞笑着说:“你简直无药可救!你是——马瑞斯自己称呼你什麽来着?最最该死的混蛋妖怪!这个说法我完全同意。”
我开怀大笑不已,多麽甜蜜的捧场!多麽可爱的老式法国腔!
路易斯完全对她着迷了,他静静坐在阴影下痴痴望着她,脸上带有一贯的沉思深情。他又恢复了光鲜洁净的样子,好像他的衣饰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而我们也好像刚刚看完歌剧《茶花女》最後一幕出来,正坐在咖啡厅里,注视凡人在啜饮香槟,旁边时髦的马车正走来走去。
我感觉到崭新的集会已经形成,非凡卓越的力量,拒绝接受人类的现实;我们三个在一起,反抗所有的部落与全世界。我感觉到异样的安全,此外还加上一股无法停止的冲劲与气势;只是,怎麽跟他们说明这一切?
“母亲,别担心了。”我终於开口,希望一下子解决问题,并营造出真正平静的气氛。“这根本不是重点,一个怪物能纳闷有力的焚烧敌人,要不要找我们根本全在他的决定,要怎麽对付我们,也全操之在他呀!”
“所以,我就该停止担,是吗?”她说。
我看见路易斯也摇起头来。
“我没有你们的法力——”他谦虚的说:“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不对劲之处,我告诉你们,这是异类,换句话说,它绝非文明的产物。”
“哎,你说到要害啦——”卡布瑞抢着说:“它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好像来自一个纯然遥远不可知的地方……”
“而你的马瑞斯太文明了——”路易斯口气坚持:“太受制於哲学理论,所以你知道,他根本不会报复。”
“异类?非文明?”我瞧瞧他们俩。“为什麽我一点不觉得受到恐吓?”我问道。
“老天!它可能是任何魍魉——”卡布瑞结语说:“你那种疯狂音乐,足以叫醒地低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我想到最後一晚的神秘讯息——莱斯特!危险!但是那时它太接近黎明,我根本无暇再细细推敲思索;再说它并未说明什麽,只不过在拼图游戏中又增加了一小块,而这一小块,也未必真属於拼图之所需哩!
如今他们一起走了。只留下我一个独自站在玻璃门前,注视着圣他露西亚山顶的天色,渐渐越来越亮。我想着:
“你在哪里?马瑞斯,你为什麽不现身?”卡布瑞所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这是你的游戏吗?你只不过在作弄我吗?”
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我不必真的呼唤他吗?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应该倾全力传达我的心声,正如他在两世纪前,告诉我必要时可向他求救。
我举棋不定,一种自尊使我无意向他呼唤求救。然而,这时还讲什麽自尊?
也许他需要我的呼唤呢?也许他正在坚持等待我的呼唤呢?所有的苦涩和顽固突然全不见了,为什麽不至少试一试?
闭上双眼,我恍如回到十八世纪的夜晚,在卡罗或在罗马街道,我大概跟他说话。默默的,我呼唤着,我感到没有声音的叫喊,从我心中流出来,流向被遗忘的大气中,我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声,以可以见到的形体,正在世界穿梭,我感到它越来越弱,终於熄了。
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在遥远我不熟悉的某处,昨天晚上我曾经看到的,学,无垠的雪花,某种石头的住宅,窗子被冰所封。在一处高突的地方,安装着奇怪的现代仪器,一个大的灰色金属碟子在一个轴上旋转着,似乎在捕获天上地下看不见的音波声浪。
大耳朵!电视天线!从这个雪覆的荒野,直接通上卫星,不错,就是这样。地上破碎的玻璃是电视萤幕。我看到了,石头凳子……打破的电视萤幕。嘈杂声……
淡出。
马瑞斯!
危险,莱斯特,我们全置身危险之中,她已经……我没办法……冰……埋在冰下。破碎的玻璃在石头地板上闪耀,石凳子空了。吸血鬼莱斯特在摇摆,在叮叮当当。扩音器传出刺耳声音——“她已经……莱斯特,帮助我……我们……危险……她已经……”
一片寂静,连络中断了。
马瑞斯!
还有些东西,可是讯号太微弱模糊了,虽然急欲传达,但太模糊了……
马瑞斯!
我依在窗边,瞪着越来越亮的黎明之光。我的眼睛刺痛得流泪,在发烫的玻璃上,我的手指差一点灼伤。
回答我!是阿可奇吗?你在告诉我那是阿可奇吗?就是她现身了,是不是呢?
太阳已从山上升起。致命的光已经撒满山谷穿进房里的地板。
我从屋里跑出去,经过荒野,往小山丛而跑,我举起手遮住双眼。
顷刻间,我已抵达藏身的地穴,拉回石板,我走下粗糙的小梯,没一会儿,已置身寒冷与安全的黑暗之中。我闻到泥土的味道,躺在小房里的泥土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四肢抖索着。阿可奇!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
房间里有电视。不错,马瑞斯一定给了他们电视,而卫星正在广播,他们一定看到我的节目了。我明白了,完完全全明白了。马瑞斯把电视带到圣殿,正如在很多年以前,他也带电影给他们看一样。
而她被唤醒了,她现身了。你那种音乐,足以叫醒地府下任何死亡的鬼魂!上次是小提琴,这次是摇滚音乐,我唤醒她了!
哎!只要我的眼睛还张得开,只要我还能想,只要太阳暂时不要升上来就好了。
她曾经在旧金山,她曾经离我们这麽近,为我们焚烧敌人。异类,纯然陌生,是的。
可是并非不文明,不,也绝非野性不驯。她绝不是的,她只是刚刚再复苏,我的女神,她的现身,有如富丽堂皇的蝴蝶破茧而出。对她,世界是什麽?她如何找到我们?她的内心情况又如何?我们全置身危险之中。不,我不相信。她杀戮我们的敌人,她来找我们。
我已经不能再对抗瞌睡,我的眼皮滞重。纯粹的激情赶走了所有的兴奋和讶异。我的身躯在地里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助。
突然之间,我发现有一只手靠近我的手。
冷如大理石,也如石一般强壮。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开。手抓紧了,一大团如丝的头发拂着我的脸,一只冷冷的手臂移到我的胸前。
哦,我最亲爱的,我最漂亮的女神!请你……我想说话,可是我的双眼又闭了,已不能动,我已失去了意识。太阳已经在上面高高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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