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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得连人的脑袋都能塞进去的大碗在拉胚机上旋转,赖江用双手夹住大碗的侧面,从上面慢慢地向外侧压。她想做一个大盘子。

  东西大,需要相当慎重,但不鼓足勇气用力,形状就无法改变,需要慎重而大胆,分寸很难把握。

  泥胚开始在她的手中失去平衡,她拼命地扶着。突然,前方伸过一双手协助她工作,将快走形的泥胚完美地调整归位。

  在那一瞬间,赖江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雅也在帮自己。以前曾经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场景。然而,眼前的人却是御船老师。御船见拉胚机上的泥胚稳定了,便冲赖江点点头,走开了。

  雅也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赖江拿起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

  出了教室,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仓田太太”。回头一看,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此人满脸胡须,穿着脏兮兮的西服,但目光犀利。

  “曾在银座的画廊和您聊过几句,我是警视厅的加藤,您还记得吗?”

  “加藤……啊。”赖江清晰地记起来了。

  “想找您谈点事情,可以吗?”

  两人进了位于水天宫前站的CITY酒店,大厅里已早早地装饰了圣诞树。两人在一层的茶室面对面坐下。赖江心里充满了怀念之情,和雅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酒店。

  “那位先生,现在依然在上陶艺班吗?”

  听加藤开口询问,赖江才回过神来:“什么?”

  “就是酒壶的制造者,是姓水原。听说是位手艺人。”

  “哦……”赖江很惊讶,没想到加藤还记着雅也,她以为自己的内心被对方看透了,“最近好像没来陶艺班,也许是工作太忙了。”

  “最近您没见过他?”

  “嗯,最近一直……”

  “哦。”加藤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同时眼睛上翻注视着赖江。那审视般的眼神让她很不快。

  “半年前,你们一起去过华屋?”

  “啊?”

  “华屋,您还在一层的箱包柜台与曾我恭子交谈过。”

  赖江顿时呆住:这个警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确实去过,怎么了?”

  “能请您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吗?离开华屋后,您做了什么?”

  “离开华屋后?”

  “对,您和水原去吃饭了?”加藤笑嘻嘻地问道。

  赖江摇摇头。“那天直接和他分开,我一个人回家了。”

  “肯定?”

  “肯定。”

  赖江想,怎么可能记错呢?后来才发现那一天具有重大的意义——那是见到雅也的最后一天,从此就和他完全断绝了联系。赖江仍不明白为什么。她甚至还去过他的住处,但那里房门紧闭,敲门也没有反应。

  “这有什么问题吗?”赖江问道。

  加藤并没有痛快地回答。“您和那个姓水原的人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咨询了陶艺班的人,听说是您把他拉进培训班的。”

  “怎么能说是拉进去的呢……只不过邀请了一下。”

  “所以我才问您,和他是怎样认识的?”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为什么要隐瞒呢?难道和他的相遇无法对别人说吗?”

  赖江感到脸颊变得异常僵硬,她眼含怒意地瞪着警察。

  “对不起,失礼了。”加藤轻轻举起双手,“不过,现阶段还不能对您详细说明。我们要保守调查中的秘密,也有保护个人隐私的义务,请您谅解。”

  “你的意思是水原和某起案件有关?”

  “刚才说了,现在还不能告诉您,日后也许能向您说明。”

  赖江拉过茶杯。难道雅也和什么事件有牵扯?这件事与他隐蔽行踪有什么关系?

  “和他就是在这家酒店见面的。”她缓缓说道。

  “这里?”

  “嗯,但当时我并不认识他。”

  赖江尽量详细地对加藤描述了和雅也相遇时的情景,加藤认真地在记事本上做着记录。

  “也就是说,那个姓山神的人建议您投资一个新项目,您也颇感兴趣。”

  “确实有投资的倾向。”

  “但那时水原出现,警告您被人欺骗了。从此,你们开始交往。”

  “谈不上交往……关系比较亲密的确是事实。”

  加藤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辩解,眼睛望着远方,用圆珠笔头咚咚地敲着桌子。“和他见面前,有没有出现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的事情?”

  “比如被人监视或者跟梢,就是所谓的跟踪。”

  赖江摇摇头。“没感觉到。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事情?”

  “没有更好。我再问一次,您现在和他没有联系?”

  “没有。”

  “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

  “当然可以。”

  就算你打这个电话也打不通——赖江本想告诉警察,最终还是没说。他打一次就会明白。

  警察记下号码,合上记事本,低头道:“在您百忙之中打扰,真抱歉。”

  “你在找水原?”

  “嗯,是啊,应该会找他。如果找到了,要不要通知您一声?”

  赖江禁不住想点头,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估计他没什么事情找我。我也是,也没什么事找他。”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肯定像凄凉的逞强。

  从酒店茶室出来后,加藤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处后,合上了记事本。

  没错,终于找到了。

  新海美冬的同伙就是那个水原雅也,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转折点就是前几天去见了曾我恭子。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问问关于曾我孝道的失踪有没有什么消息,却意外地得知了一个情况。

  恭子说,大约四月份时,仓田赖江来了,针对曾我孝道的失踪,以及恭子以此为契机和美冬变得亲密的事,提了几个问题。若仅仅是这些,加藤也不会在意,但恭子之后说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两人本来都离去了,可过了一会儿,那位姓水原的先生独自回来了,更详细地问了些问题。我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问,可还是如实回答了。”

  自从在画廊里知道了水原雅也后,加藤一直在意这个人。吸引他注意的是其金属加工从业者的身份,而且还是关西人。新海美冬在华屋工作的时候,同事曾听到过她打私人电话,那时美冬说的就是关西方言。

  听了曾我恭子的话,加藤对那个水原更感兴趣了。

  按照从陶艺班打听到的地址去了水原的住处,却发现他已不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咨询了房东,说是他已预交了半年的房租,所以房东认为没有必要声张。

  加藤请求房东打开了房门,看了看里面。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如家具、电器、日用品及衣物,也没有发现手艺人一般持有的自用工具。

  加藤还趴下看了看冰箱底下,拽出了一张纸,他的后背顿时有种电流穿过的感觉。纸上用铅笔画着戒指的构造图,还标有详细尺寸。

  加藤整理了仓田赖江的话。赖江感觉似乎是偶然和水原相遇的,但应该并非如此。水原对赖江的行动进行了彻查,窥探接近她的机会。当然,这肯定又是美冬的指示。不清楚他们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或许是想掌握能够制约在秋村家族具有强大实力的赖江的资料。

  出租车停下了,水原雅也的公寓就在眼前。加藤明白来也是徒劳,但依然无法放弃期望。也许水原已经回来了。

  他为什么会隐蔽行踪呢?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快暴露了?几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水原找到曾我恭子,详细询问了孝道失踪时的情况,加藤对此有些想不明白。如果水原是美冬的同伙,他应该清楚这些事情,为何要再次找恭子确认呢?

  加藤边想边上了公寓的楼梯。雅也的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穿牛仔裤和夹克的年轻姑娘,她正把一张小纸条夹到门缝里。

  加藤走到门前,她低着头想从边上走过去。

  “你找水原有事吗?”他问。

  她似乎一惊,抬起头来:“什么?”

  “是不是找他有事?就是水原雅也。”

  “倒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他回没回来……”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眼珠上翻看着他,“请问您是……”

  “我想先知道你是谁。”加藤抽出了夹在门缝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回来后请和我联系。有子。”

  “你叫有子?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回答?”她毫不示弱地瞪着加藤。

  “我想这对我们俩都好。我也在找他,咱们是不是该齐心协力呀?”加藤慢慢地取出证件。

  一进餐馆,就闻到一股鲣鱼汤的味道。一个客人也没有。晚上的营业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开始,现在刚过五点。

  “您喝点什么?”有子语气生硬地问道。

  “不,不用了。”加藤摆了摆手。

  有子微微皱起眉头:“您还是要点什么吧,否则我父母会觉得奇怪。”

  “噢,那就来瓶啤酒吧。”

  有子绷着脸点点头,进了里间。加藤望着她的背影,又环顾店内一圈。这里是典型的平民小餐馆,听说水原下班后常在这里吃晚饭。

  有子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啤酒瓶、酒杯,还有盛着小菜的小盘子。里面的厨房传出了说话声。

  盘中的凉菜是小鱼和裙带菜。加藤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啤酒。有子抱着托盘站在桌旁。

  “别嫌我啰唆,你真的猜不出他去了哪里?”

  “猜不出。如果知道,就不用那样做了。”好像是说在门上夹纸条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交往的?”

  她摇摇头:“没有……和他交往。”

  加藤苦笑道:“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应该是五年前,春天。”

  加藤明白了,是一九九五年春天,和新海美冬来东京的时间一致。“能告诉我你们是怎样变得亲密的吗?”

  “我不是说了吗,关系并不亲密……”

  加藤笑着摇了摇头:“如果关系不亲密,应该不会等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的消息。”

  有子紧闭双唇,对加藤怒目而视。“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在店里见面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地……”

  “是这样。”加藤又喝了一口啤酒,“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

  “以前的?”

  “是。”

  “听说是千住新桥附近的铁制品加工厂。”

  “工厂叫什么?”

  “好像是福田,也可能是福电。”

  加藤记了下来。“他下落不明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注意。那之前基本上没有见面,他一直没有露面,我很纳闷,就去他的住处看了看,发现已经没人了。”

  加藤猜出这姑娘对水原有好感。“你能否感觉出有和他关系不一般的女人?”加藤知道这个问题对有子有些残酷。

  不出所料,有子垂下眼睑,说:“不知道。”

  “你没感觉出来?”

  “从没听他说过,也没见过。而且,我对他的情况不太了解。”

  “这个我也清楚。”

  如果你知道了那人的真面目,估计连笑眯眯地给他上菜也无法做到了——加藤在心里嘀咕道。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他偷拍的,上面是刚从公司出来的美冬的身影。他把照片拿到有子面前。“你见过照片上的女人吗?”

  有子望了照片足有十秒钟,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也有可能改变服装或化妆的风格。”

  有子把照片还给加藤。“您是想问雅也身边是否有这样的女人?我一次也没见过他和什么人在一起……”突然,有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移开了视线。

  加藤没有放过:“怎么了?”

  “不,只有一次见过雅也和女人在一起,但不是这个人,是年纪更大……虽然也很漂亮。”

  “五十岁左右的?”

  “嗯,或许不到五十岁。”

  加藤明白,那人是仓田赖江。

  店门开了,进来两个穿工作服的人。有子看到有客人来,立刻面带笑容地迎了上去,高声招呼道:“欢迎光临”。

  两人看来是常客,随口开着玩笑,然后点了两瓶啤酒。有子步履轻快地去了厨房。

  加藤把酒钱和消费税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看来从有子这里已问不出什么。

  他刚走出餐馆,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请稍等……”回头一看,有子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她看了看身后,然后说:“刚才的照片,能让我再看一次吗?”

  “照片?可以。”加藤再次递过美冬的照片。

  有子瞥了一眼照片,抬头看着加藤。“这张照片能给我吗?”

  加藤有些惊讶:“不行,这可不行。这是办案资料。”

  “哦……”

  “为什么想要这张照片?”

  “为什么……她是雅也的恋人?”

  “这个嘛,我不能说。”

  “没关系,我知道。我一直觉得他心里有人。”

  “女人的直觉?”

  “也许。”有子低着头递回照片,“她,是什么人?警察先生,您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但不能告诉你。”加藤取过照片,放回口袋,“你最好把水原忘掉。”

  有子抬起头,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敌意。“雅也究竟干什么了?虽然我不太懂,但搜查一科不是负责调查凶杀案的部门吗?”

  加藤叹了口气,对她笑了笑。“刚才不是说了吗,详细情况还不能讲。如果他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问。”估计这一天不会到来了——加藤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我再说一遍,最好把他忘掉,这样对你好。”

  有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加藤扭身快步前行,心里想道,如果水原雅也选择了这样的姑娘,估计人生会截然不同。

  当天下午八点多,加藤找到了福田工厂。无论如何,他都想趁今天不值班的空闲去探访那里。

  福田工厂的车间里没有亮灯,但相邻的住宅窗户里流出了灯光。加藤绕到房子门口,摁响了门铃。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答应。加藤以为没人,但一拧把手,门竟然轻易就打开了。

  刚进屋的地方是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和橱柜上落满灰尘,可见这家工厂已好久没有开工。

  “有人吗?”加藤冲里面喊道,“有没有人在?”

  不一会儿,从里面慢吞吞地踱出一个六十上下、个头矮小的男子,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加藤。

  “您是……福田社长?”

  那人闻言哼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嘟哝道:“工厂都没了,哪来的社长。”

  加藤明白了,看来福田工厂已经倒闭。“我是警察,想问些事情。”

  福田皱起眉头,歪了歪头。“就算还不起钱,也用不着警察来吧。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想问的不是您的事,是以前曾在这里工作的人。”加藤向前走了一步,“您还记得水原雅也吗?”

  福田那双似乎被皱纹掩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他也出事了?”

  “也?另外还有谁?”

  福田又冷哼了一声:“并没指谁。世道这么不景气,失业的人可以干的只有两件事:犯法或者等死。”福田拖着腿慢慢地走过去,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他怎么了?”

  “现阶段只是发现可能与某桩案子有关。我去找他调查时,他已下落不明,我才来到这里。”

  “他说不定也被债主追得四处逃窜呢。”

  “最近他和您联系过吗?”

  “怎么可能?从他两年前辞职后一直没有联系,确切地说,是我把他辞退的。”福田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烟盒,但里面已经空了,他烦躁地把盒子在手中攥瘪。

  加藤把自己的烟盒放到桌子上。福田交替看了看他的脸和烟盒,然后把手伸向烟盒。“谢了。”

  “水原是个怎样的人?”

  福田美美地吸着烟。“待人冷漠,手艺却无可挑剔。如果没有他,我这儿会早倒闭一年。”

  “什么意思?”

  “他什么都能干,车工、研磨、焊接样样精通,听说是从关西漂过来的,应该受过严格的训练。正因为有他,其他工人全被辞退了。尽管招人恨,可世道就是这样,没办法。”

  “首饰加工呢?”

  “嗯?什么样的首饰加工?”

  “比如做戒指或项链什么的。”

  “我这儿不承接这样的活儿。不过,如果想干也能干,工具一应俱全,以前我们工厂是以银制品加工为主,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银制品加工?”

  “做过首饰、酒盅之类的东西。那种活儿需要技术,将一块圆板,仅靠敲打来做成酒盅。但手艺最好的工人突然离开了,后来就不做了。”

  “在银制品加工方面,您的工厂有名吗?”

  “怎么说呢,圈里的人都知道吧。这些事情和雅也有什么关系吗?”

  “雇用他的经过是怎样的?”

  “根本谈不上什么经过,没那么夸张。他突然找上门来,希望我雇他。”

  “马上就痛快地录用了?”

  “是的。不,不对。”福田马上改了口,手指夹着香烟,眼睛斜视着上方,“阿安突然不行了,才雇了他。”

  “阿安?不行了?什么意思?”

  “有个人姓安浦,原来是这里的工人,因为受伤无法工作了。他被妓女刺伤了手,手指不能动弹了。对他本人当然是沉重的打击,对工厂的影响也很大,因为有一些机器只有他才会用。在这种世道下,如果无法按时交货,马上就会接不到订单。”福田轻轻晃了晃肩膀,又道,“其实接不到订单也是早晚的事情。”

  “您为了摆脱困境就雇了水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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