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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引子(2)

  大周北征军大营里。

  座上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姿儒雅,顾盼之间却是霸气逼人,正是以中书令一职亲领大周北征元帅的柳盛。他此刻正一阵长笑,“云麾将军还未归来,周回两国皆已知你深夜于千人军中取英武首级之壮举!”又向身侧另一位银须白发的老将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位老将也颇爱怜地瞧着下面单膝跪着的银甲小将,颔首笑道:“大帅所言极是。小将军此去辛苦了。”

  柳盛又笑道:“裴将军此行立有大功。我当奏请圣上,嘉奖于你。”

  裴青却拱手请命道:“多谢大帅。末将身受皇恩,微末之功,不敢受赏。今日特向大帅再请一命!”

  “哦?”座上两人同时以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裴青。

  “末将请以媾和使身份出使回纥,促成两军联合,共击契丹!”

  “此事万万不可。”老将连连摇头道,“你刚杀了回纥大王子,回纥人正发愁抓不住你雪恨,你怎能自投罗网?还是先回长安避过风头。”

  裴青低头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此去无功,提头来见,纵死在回纥牙帐也与人无干。”

  “裴青!”老将神色忧急,“你年纪尚小,不知轻重。纵然你能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这军令状也是可以随意立下的吗?”又急忙对柳盛道:“大帅请恕他年轻莽撞。那回纥起兵反周,又连杀我大周两位媾和使,绝不可让裴青再去送死!”

  柳盛看着裴青,手抚髯须道:“裴将军年少气盛,立功心切,这个本大帅明白。但你要三思啊,军令状一旦立下,可就再无转圜。”

  裴青向两人深鞠一躬,“大帅与黄将军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契丹贼子杀我大哥,害我裴氏满门。此血海深仇我哪有一日忘怀?若以此行媾和两国,借回纥铁骑之助杀灭契丹,直捣上京,手刃仇人,我虽死又有何憾?”

  黄将军苦苦相劝,而裴青一意孤行。最终,柳盛只得给裴青立了军令状,准他出使回纥。

  他出得帐来,待往同僚帐中去话别,想起一些人别有意味的眼神,还是止步了。

  “青儿!”大步追上来的正是一脸怒气与焦躁的黄勇将军。

  他正待张口,裴青已朝他恭敬道:“黄将军待我之恩无以回报,裴青只能永铭在心。但我已立下军令状,这回纥是必去无疑。”

  黄勇连连叹气顿足,“糊涂啊,柳盛当然希望你去!若不是因为宣城公主,他早对你下杀手了。我一再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却自去送死。我来日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父亲?”

  黄勇提起裴相,裴青已是神色惨淡。他默立片刻,向这老将深深一拜,“青辜负了将军的栽培,却还有一事相求将军!”

  黄勇忙道:“只要是老夫能相助之事,青儿尽管道来!”

  青年淡然的神色忽然沉重了,“我……母亲还藏在积云观里。若青……不能回来,请将军替青照拂她。”

  黄将军已是老泪纵横,“你这犟孩子……放心吧,只要我黄勇在一日,定保你母亲无事!”

  “还有……太子。”裴青复压低了声音道。黄将军却只是沉沉叹息。

  “那事不宜迟,青这就告辞了。”他双膝跪下,再向这德高望重的老将深施一礼。

  黄勇上前扶起他,将这孩子紧紧抱住,“青儿,我一向视你如子。我太知道你了,你都是为了燕国那孩子。你们俩原是多么好的一对!”

  听到燕国二字,裴青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终是我……负了她……”

  野风萧萧,青年独自离去,身影隐没在漫天黄沙中。他的心中,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可汗,这女子如何处置?”

  英义头也不抬,“父汗待你不薄,你却私通叛逆,吃里爬外,还有什么可说的?给父汗殉葬吧。自己到地下去跟他老人家解释。”

  地上跪着的女人原先还不甚害怕,只等着英义释放自己,听这一言陡然惊恐万状,尖声叫喊起来:“什么?你原说绑我只是装装样子。只要承了汗位,便立我为可敦……”

  英义冷笑起来,“可敦?照照自己吧,人尽可夫的娼妓而已,还不闭嘴受死?”

  女人嘴里立即被塞进木块,呜呜叫着被拖了下去。

  “各部酋长们都到了?”英义向左右道。

  “是,都在帐前等候。”

  “升帐!”

  英义已抢在酋长们到来之前继可汗位,自封武义成功可汗。此刻,他要做的是迅速争取各部落支持。于是他取出英武死前所写的密令,当众宣布了英武私通父汗宠妾,害死登里可汗,又被周将杀死之事。各部酋长都觉得事出突然,但在证据面前,也无人说话。

  “把英武的走狗们都带上来。”铁链绳索串联着的,正是英武帐下的衙官、都督等人。

  “英武弑父篡位,罪恶滔天。你等走狗助纣为虐,也是罪无可赦。今日当着众酋长之面将你们一一处死,也叫胆敢反叛篡位之人都看看清楚,想想明白!”

  话音一落,身侧众兵士已经上前。手起刀落,头颅滚成一片,惨叫连绵不绝。血雨腥风弥漫回纥牙帐。众人本为登里可汗治丧而来,却见到如此惨烈杀戮一幕,一时搞不清英义有何目的,个个齿冷胆寒。

  英义看着这敲山震虎之举,脸上浮现一丝得色。

  杀人,清理,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帐前已清理完毕,重新摆上酒宴,俏丽的回纥上前献舞敬酒。然而众人还心有余悸,仍旧默不作声。

  英义举杯大声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本汗自有赏赐,每位赏好马五百匹,貂裘二十件,美女十名!”

  众酋长见他并未发难,还有丰盛奖励,才略显开怀。

  英义转眼又皱眉道:“父汗在时,各位都忠心耿耿。如今本汗继位,不知大家……”

  “我等当然对武义成功可汗效忠!”一酋长忙举杯道。

  英义爽朗大笑。众人见状,也忙附和起来。一时牙帐里热闹非凡。

  “可汗,周朝使者已至!”

  “哦?”英义对下座诸位酋长说道,“周朝连失两位使者,竟然还敢前来。这一次来者是谁?胆子真是不小!”

  随从应道:“是一位年轻将军,自称大周云麾将军裴青。”

  突然有人嚷起来:“他便是杀大王子之人,竟敢此时前来。”

  “大周不守信用,和亲公主迟迟不至,使者倒是来了一拨又一拨。”

  “杀了他。”另一人吼道。

  ……

  英义双目炯炯地扫过座下群情激愤的众人,待稍稍安定,才道:“先看看来者何意。”

  片刻之后,一小将已在十多名随从的前后夹引下来到牙帐前。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目极为清俊,神色淡然儒雅,虽是一身雪白骑装,却带着一股迥异于草原游牧的飘逸出尘。唯有一双狭长双目深邃内敛,流露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隐忍。众人都有些讶色,没想到万千军中独取英武首级之人竟如此年轻。

  “请将军交出佩刀。”

  他当即取下身侧佩刀,交给身边随从,自己长身立于牙帐正中。

  英义端坐在宝座上,喝道:“来者何人?”

  裴青拱手行礼,“大周北征军左路先锋云麾将军裴青。”

  “所为何来?”

  “结好贵邦,共敌契丹。”

  突然一人叫道:“见了武义成功可汗,为何不跪?”

  裴青并不看那人,只向英义道:“大周天子因回纥助平契丹之约,故将女嫁与登里可汗永结姻好。父死子续,可汗为大周天子女婿,我为大周天子使臣,均有礼数,岂有可汗坐于榻上受使臣跪拜之理?”

  “好大的胆子!”另一人粗鲁吼道,“可汗,何必听他废话?此人杀我回纥王子,现在就杀了他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裴青丝毫不惧,向这说话之人微微一哂,“方才说话者何人?此人才真是大胆!”

  众人一愣。他紧盯着此人继续说道:“英武乃逆反罪首,大周早察觉他不轨之心,才派我相助贵邦,取他首级。只可惜来迟一步,登里可汗已为他所害!今日特来吊唁,你要杀我为这叛逆之徒报仇,莫非你是他的同党?”

  这人一时语塞。

  裴青环视四周,忽然震声呼道:“还有何人要为这逆首复仇?”

  众人见他气势夺人,毫无畏色,都暗暗称奇。

  英义眉棱骨微微一动,随即大笑起来,“好一位少年英雄!不过,大周言而无信,实在可恨!结盟之初,为示郑重,我曾替父汗亲往长安迎尚燕国公主。只说三月内必来,怎奈公主迟迟不至,使我回纥蒙受奇耻大辱,这才兴兵讨周。”

  裴青道:“使回纥蒙受奇耻大辱的不是大周,而是契丹。契丹出兵劫掠和亲队伍,残害公主。此事可汗不会一无所知吧。”

  英义身侧一人冷笑起来,“此中内情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大周和契丹最清楚了。”

  另一人也插嘴说:“我们不管契丹怎么样,我们只管向大周要人。要么送真正的公主前来表示诚意,要么就和大周撕破和谈。”

  “就算燕国公主已死,还可以送另一个公主来。再不然,就割地!”第三人愤怒大喊。

  “大周已无未嫁之天子真女可以和亲!地,也绝对不能割。”裴青愤然反驳说。

  “如此还谈什么呢?我们不是傻子,联合大周,得罪契丹,回纥能得到什么好处?”

  ……

  酋长们的态度异常一致。

  裴青的眼神掠过英义,“大周与回纥休戚与共,唇亡齿寒。如今契丹日益强大,已为草原大患。若不趁此时契丹国内尚未稳定,一战削弱它,恐怕他日回纥要步渤海后尘!”

  “哼!”一酋长不以为然地出声,“若现在与大周联合,只怕立刻就要步渤海后尘!不说耶律炀上京重兵,单说耶律楚手里十万黑鹰军,谁敢轻举妄动?更何况耶律楚上月也已遣使来表示与回纥结好之意。该同谁结好,与谁为敌,大汗你可要三思而行!”

  ……

  情势眼看着对裴青越来越不利。虽有皇帝密旨在身,此刻该不该示人?他一时沉吟。

  “报大汗。有一女子自称燕国公主随嫁舞姬,带公主令牌在外求见!”

  一听此言,众人俱感意外。英义也面露异色,向裴青眼风一带,裴青却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传进来吧。”

  不多时,随从带进来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虽未见容颜,但婀娜的身形,绰约的风姿,已引来众人的好奇目光。女子在帐前向四周打量一番,才走到英义座下,徐徐跪下身去,“上坐的就是……回纥可汗吗?”

  英义审视着她,“你是何人?”

  这女子深施一礼,抬起手,将面上黑纱轻轻拂去,登时露出一张秀丽脱俗的脸庞,然而深目挺鼻,不是汉人,“奴婢是随燕国公主和亲的一名歌舞姬,名唤帝雉。”

  “你不是汉人?”

  “奴婢本是大食人,被进献给周朝皇帝,却不能见容于后宫,才被遣随嫁回纥。”

  英义又看了裴青一眼。

  裴青颔首道:“来之前,我曾查过全部队伍中八百七十五人之名录,确有一女来自西域,名唤帝雉。”为防有异,裴青又考问了她些大周宫廷及和亲之事,俱能对答如流。

  裴青这才放下心来,“你怎会只身来到回纥?”

  这女子探手入腰间,取出一块金色令牌,双手奉高,“公主之令牌就如公主本人,终于到了回纥了。”说罢失声痛哭。

  裴青一见这令牌已是神色恍惚,难以自持。英义亲自下座接过令牌,检视一番才道:“说吧,路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强忍悲痛,伸手拭去美丽面容上的泪痕,“和亲大队人马十二月到达鹿儿关外,可是风雪极大,几乎寸步难行,只好改走紫蒙川。不幸出川后遇上契丹骑兵,竟将公主杀害……随行女子中稍有姿色者全部被捕往东丹。我在东丹宫中已有数月,好容易才逮到机会得以逃脱!”

  英义端详这女子,微微皱眉,“东丹?耶律楚那样精明,数月之中,你怎能保管这令牌而不被发现?”

  女子姣美的面容顿时现出悲愤交加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激烈,“可汗何必问我?再精明的男子总敌不过好色二字!有这两个字……我总有法子。”说罢双手捂住脸颊,她柔弱的肩膀抽动着。不用说众人也知道她在东丹这些日子都遭受了什么。

  她直哭得双目肿得如核桃一般,才抬头又道:“公主被害前偷偷将令牌交给我,再三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令牌带到回纥。她还说,只要到了回纥,将这令牌献给可汗,就一定会有人替她报仇!”

  裴青突然说话,声音冷得可怕,“你说……杀害公主之人……是契丹东丹王耶律楚?”

  女子向裴青点点头,“契丹骑兵都是黑甲护身,其中一领头男子衣服上绣着一只飞鹰,就是他下令烧死了公主……太惨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东丹之王!”她咬紧牙关,“可汗,一定要将实情告诉大周,将这残害公主之人碎尸万段!”

  裴青已是悲色难抑,英义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英义看了这女子几眼,若有所思,语颇踌躇,“你一个弱女子,竟能从耶律楚手中逃脱……”

  这女子听言,骤然起身,昂然立定,背向众人将上衣猛然扯开,露出光裸的后背。帐内众人俱大惊失色。原来这女子背上丑陋无比的新伤旧痕纵横交错,黑红一片,十分骇人,与她姣美容颜形成鲜明对照。

  “这些就是数次逃跑所受的!更不用说平时的动辄打骂,还有无穷无尽的羞辱……多少姐妹寻了死!我没有自尽,是因为公主的嘱托还没有完成……这么多女子,只有我一人逃脱。因为我不是汉人,后来也学会了假意顺从,强颜欢笑,契丹人才对我稍有放松。今日到了回纥,我也算替公主完成了使命,可以去地下见她了……”

  众人皆惊叹唏嘘不已,竟无人向她发难。唯英义疑色还未尽脱。

  女子转过绝美的容颜直视英义。顷刻间,她脸上哀颜尽褪,玉容如罩寒霜,轩眉睁目,银牙欲碎,“可汗不用信我,因为你很快就会后悔没有听我之言。耶律楚听说回纥与大周动手不知有多快活,劫杀公主,本就为挑起回周两国争端。他已秘密准备多时,只等你们两败俱伤,便可一举出兵!”

  ……

  这女子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裴青的窘境。虽然他也并非对这女子来得如此凑巧而没有丝毫疑虑,但毕竟两者目的如此一致一一劝说回纥与大周联合,共同对抗契丹。裴青决定不再犹豫。

  “若可汗还有顾虑,我这里有周朝天子的密诏。”

  情势连连生变,众酋长见裴青此刻取出周朝天子密诏,更是纷纷瞪大了眼睛。

  “但这密诏,只能可汗一人见到!”

  ……

  密室里,裴青才展开蜡封密诏。

  英义默默看了,忽然读出声来:“以淮南王景宏为人质?”

  “正是!”裴青面露肃容,“为免可汗疑虑,周朝愿与回纥互换皇子为人质。淮南王的分量……可比和亲公主重得多了。”

  英义沉然顿首,“既如此,我当助大周一臂之力!”声音中突然夹杂了一抹阴冷之气,“但丑话说在前头,事成之后,许我的条件必须满足,不然这景宏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裴青心中一凛,却仍平静道:“可汗尽管放心。不过毕竟事关皇子,不宜声张,只可你我知道。”

  ……

  如此,回周两国媾和终于成功,两人这才把酒言欢。

  “义弟,此次夜袭假英武,确实干得漂亮。”

  裴青淡然一笑,“不过是演戏罢了。若是真英武,能这么容易被杀?我又岂能全身而退?可汗才是雷厉风行……只是太狠了些。”

  英义眼中掠过一道锋芒,缓缓道:“不这样,怎能尽快安定回纥国内情势?南有大周,侧有契丹。东丹距此不过十日路程,耶律楚可不是个好邻居。”

  “耶律楚!”裴青咬紧了牙关。

  英义突然取出方才女子给他的金色令牌,摆到裴青面前,同时双眼立即盯住他,仔细观察着裴青神情的变化。只见裴青眼中霎时如欲滴血,清秀的脸庞上一片死灰之色,虽然强自抑制着,可他的胸膛已是剧烈起伏。

  “杀英武,闯牙帐,桩桩件件都是自杀之举。怪不得你肯豁命,原来果然是为了她!”英义也像陷入回忆,“我曾见过这位公主,确实美得不像凡人。”忽然又大笑起来,“说起来,她可该是本汗的可敦啊。”

  裴青紧紧攥住这令牌,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该庆幸她没有成为你的可敦。不然,千军之中取的,就该是你的人头了……”

  英义边笑边点头,“好、好,如此我对你也彻底放心了。不过,本汗也听说,义弟在长安城里可是另有一位公主为妻啊。”

  裴青手握令牌却没有说话,他又露出了那种与一切都毫不相干的神色,默默走到窗前。剪影苍凉,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叹息一一

  “我唯一的妻子……已经死在紫蒙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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