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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黑山(1)

  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出了很多汗。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仿佛有人轻晃我手臂,醒来时身边却空空如也。

  阿君守候在侧,边拿蒸热的帕子擦我的颈项,边低声道:“萧副将正候着想见娘娘。”

  我昨日便央耶律楚让萧史进宫见我,他并未应准,没料到今天却真来了。我忙做手势请进来。萧史还是穿的黑色军服,肩上压着黑鹰纹样,恍惚中身影一晃,竟有几分像耶律楚。

  几日未见如隔三秋,我强撑着床沿要起来。他按着我身子,眼中晶莹一闪,“躺着吧。”说罢拿软枕塞在我身后,让我靠得舒服些,低低道:“我不能久待,是偷偷进来的。”

  我疑道:“为何要偷潜进来?大汗呢?”

  他淡淡道:“他在议政帐。”却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

  耶律楚既杀庄太医,恐是也迁怒萧史。他或是又受了什么样的责罚,我心下难受,“是为我所累吧。”

  他摇头,“快告诉我,你身体究竟怎样?”

  我叹了口气,把律妃诈孕之事和奥姑之言告诉他,说一会儿歇一会儿,断断续续才说了个大概。他垂首听着,脸色逐渐阴郁,“我去为殿下取蛇!”

  我急起来,忙探起身子,对他连连摆手,“人各有命,我不愿你再为我涉险境。我另有一事求你。”伸手自发间摘下一直结绕着的如意结,细细的青丝精心绾结,带着雪如最后的情意,一直留存到今天,“此物务必替我交给二哥淮南王。我未能助他成事,权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萧史眼神一晃,默默地接过我手中如意结。

  他的容貌、武功都未比耶律楚逊色多少,只是命运待他如此残酷。潜身敌营,费心筹谋,无望死斗……其中苦痛,怕也只有他自己的内心才能感受。

  “在东丹这些日子,我早将你当做真正的兄长,”我泪珠泫然欲滴,“最后请求你……忘记仇恨吧。我知你数年经营之苦,但渤海已亡,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大汗有心化解各族仇恨,还百姓安居乐业之福。眼前的渤海,不能……再起兵祸争端!”

  他一边听着一边抬眼看入我眸中,眼中有什么正逐渐裂陷崩塌。

  “殿下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他的身子退开些去,笼罩在窗棂上照进的光雾中,淡淡的质问掠过来,“化解各族仇恨?还百姓安居乐业?这是耶律楚告诉殿下的鬼话吧。”

  他还待再言,阿君却已在门缝外打着手势。

  “殿下保重。”萧史退开身子,也不再看我,只留下微冷的一句。

  黄昏时奥姑又来,用点燃的一束草药熏烫我周身各穴位。

  耶律楚很晚才回到妃离宫,探身入帐,拨开我额前黏湿的乱发,抚揉奥姑烫过的穴位,“疼吗?”

  我摇摇头,虚弱地对他笑笑,表示自己很好。

  他转头问奥姑:“若能捕得蛇,解毒要多少时间?”

  奥姑一边轻吹着烟,一边答道:“新毒一两日就有效。娘娘要三五日才行,她中毒太久。”

  他微微颔首,“加上来去,也总要十日了。”

  我心中不安,然而耶律楚没有给我询问的机会。他整夜坐于案前,直到第二日天明,他换上黑甲铁衣,用披风把我裹起来抱着。我纳闷极了,“你要带我去何处?”

  “黑山。”他简洁答道。

  我拉着床栏不肯走,“你疯了!夏季不能取蛇。幽冥蛇那么毒,万一……”我还想再说,身子却软软的一丝力气也无,他稍稍使力就把我带走了。

  这辆车只有四匹马拉,也没有黑鹰标志,只是普通民间所用。我伏在他肩上扫视四周,发现跟从我们的不到百骑。一个将官从车前迎上来,“大汗,军报已送到。”

  耶律楚取过匆匆一看,道:“再传令各部,已集结完毕的人马先开往山海关,多带些马匹物资。”停一停又道:“十万人所用帐篷都运到了吗?”

  “是,已火速运往辽河。”

  “走吧。”他语气淡然,眉宇间却有些阴郁之色。

  他一夜未眠,因此上车不久就靠着厢壁睡去。我偎在他身上,默默看着窗外盛夏的草原。碧色苍茫,悠远平旷。风起,风过,绿草起起伏伏,如暗藏凶险的海浪,漫漫向远处涌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偶尔可见牛羊或牧民,然而只一闪,又被无边牧草吞没……

  车子忽剧烈一震,将我们猛然向前抛去。我失声惊叫,腰间一紧,耶律楚拦腰把我揽住,接着反手一压,把我按在地下,自己半伏在我身上。

  只在这瞬忽之间,四周传来尖锐哨声,接着便听见车外随从大喊:“有伏兵!”话音未落,刀箭声已是叮当作响,夹杂着惨叫和乱嚷。

  耶律楚没有动,只是伸臂钩住我,“抓紧我!”

  我尽力抱住他的腰。他侧耳凝神听了一会儿,忽一脚踹开车门,弹出的车门正将一名冲向马车的骑兵砸飞。

  车外短兵相接,已杀成一堆。数十名侍卫在车四周立阵布防,迎面阻挡敌军攻势。飞箭如雨,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高坡。耶律楚跳下车,打了声口哨,一直跟从在车后的绝影立即如一道闪电向我们奔来。他推我飞身上马,自己一纵身坐在我身后,长枪落入手中,向四周大吼:“坡上集结!”

  绝影长嘶一声撒蹄狂奔。回身望去,我看见了黑压压如蝗虫一般的骑兵。他们戴着油毡帽,身着轻皮甲,脚蹬长靴,身佩短弓,明显的北漠打扮,与黑铠重甲的黑鹰军很不相同。猛然间头被按下,耳边一支利箭呼啸而过。

  这一刻与当年在紫蒙川如此相似!只是今日耶律楚身边护卫更少,还不足百人。

  横刺里忽然杀出数骑,手中使的正是曾钩去裴冕一臂的长链刀。当先一人已甩动长链,尖刀划过耀空,卷着森冷杀气直逼过来。

  我还不及尖叫,耶律楚已举枪相抗,翻枪一绞,当的一声,尖刀带着长链一起飞速绕上长枪。他用力一拉,那使链之人竟被一同扯下马来,瞬间踩踏在马蹄之下。横枪又是一刺,另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坠马。右手未及收势,左手已拔出马鞍后吊着的狼牙弓,张弓连连疾射,洞穿后面数个追兵胸膛,血溅满地。

  绝影虽为绝世宝马,然骑乘我二人,到底速度受限。他刚击退几名追兵,后面又很快咬上更大一拨。

  “听着,身体放低,跑到坡上去。”他对着我喊道,已双脚脱镫,跃下马去,阻挡身后追兵。

  眼前都是裴冕临死的惨状,好似千万马蹄践踏在我胸口,“大汗!”

  “快!”他喝令我,身后已有两骑追兵扑上。耶律楚一面神色焦躁地望着我,一边手起枪挑,再杀一敌。我骤然明白,保护好自己,才能使他全心应敌。

  我猛提绝影缰绳,它前蹄纵跃,风驰电掣般腾上高坡。

  从它背上跌滑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禁不住咳出几分血丝。居高临下望去,坡下密密层层尽是追兵,有上千人之多。随从们陷入重围,边杀边退。

  耶律楚正立于坡下,一夫当关。手中的枪如银蛇狂舞,横挑纵劈,敌军凡有上前,无不惨叫跌退。

  我挣扎着挥鞭一抽马臀,“快,到大汗那里去!”绝影像听懂了我的话,前蹄腾空一跳,化作一道黑色锋芒。

  马嘶一声,他跃上马冲入敌阵,像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将敌人阵列狠狠划开,杀出一条血路。这血路之后,数十随从纵马跟随,皆驰驱过来。

  密密麻麻的敌军立即把土坡围了个水泄不通,蜂拥而上,开始登坡。喊杀声中,敌骑越来越近,耶律楚却始终冷静俯视,纹丝不动,身后众侍卫也是立如磐石。看着对方就快要冲上坡顶,他忽然吼道:“撒星阵!”

  众人变换队形,绕着坡顶围成数圈,抖动长长的铁索,串联起来。

  “战!”他扬臂下令。钢枪直指,甩镫如鼓,骑兵们立即拉起铁索冲下坡去。

  刚要冲上坡顶的追敌猝不及防。长长的铁索在奔腾的骑兵牵引下顺着坡道横扫下去,登时把冲在最前面的敌骑连人带马扫倒,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骑军躲闪不及,也被这突然的崩溃绊倒在地,一齐坠下坡去。他们撞击翻滚,又狠狠砸在后面的骑军身上,有些虽侥幸能躲过铁索,却躲不了被撞翻的马匹。惨呼声中,追敌被砸得人仰马翻。

  坡顶上的耶律楚横枪立马,杀气澎湃,向内圈骑兵下令:“杀!”跌撞翻滚的马嘶人号中,他带领十二骑从坡顶直贯而下,横扫敌军。

  杀意席卷而下,锋利钢枪纵横敌众,猛刺入倒地哀呼的敌兵胸口,血泥挥溅,到处都是垂死的哀鸣。勉强爬起的敌兵也根本抵挡不住这骤烈的攻势,只能束手待毙。

  苍茫草原被这凛冽杀意震慑,卑微地匍匐在脚下。荒芜的山坡承载不了累累亡魂,被鲜血染成了紫红。

  这情状近在眼前,比当日忽伦河前更惊心惨烈。我纵早有经历,仍不免心神震颤。

  战斗尚未完全结束,耶律楚已先驰回,“真真你怎么样?”

  我早已拭去唇边血迹,努力向他露出轻松的神情,“我没事。”

  见我无恙,他才下马立于坡前,观看下方战势。又过了半个时辰,十数人方归来报告,浑身沾满鲜血,“大汗,杀敌数百,余者逃遁。我们自己弟兄也伤亡大半。”

  另一个手下匆匆而来,近身附耳向他汇报着什么。耶律楚深潭般的眼底射出灼目的光芒。

  “追兵是什么人?”我惊魂未定。

  此时已近黄昏。草原的午间虽热不可当,但一旦天晚还是十分寒冷。他用车里取来的毯子把我裹好,才回答:“自己家的人。”

  有一只鹰向我们飞来,宽展双翅一收,停在耶律楚肩头。他伸手架过黑鹰,取它鹰爪上所缚之布,展开细阅。我凝视他高大背影,只觉得他周身放射出浓重冷意。须臾他令随从取笔写下回信缚于鹰爪,再纵鹰飞走。

  他不再说话,回身望向旷远草原。落日辉煌,焰光融融于暗黑之前。夕阳惆怅不去,却又不得不去。最后的暗影中,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山海关危矣……”

  车坏了需原地修理,伤亡随从就地掩埋。因这场偷袭,前进速度意外放缓。耶律楚虽神色淡淡,我仍能感受到他心中急乱。

  随行医女在混战中被杀,幸而奥姑先我们一日出发,已在黑山等候。

  我的情形愈加不好,浑身骨节仿佛虫噬蚁咬,额头上沁满汗滴。虽强自忍耐,还是常陷于半昏迷。

  “真真你看,我们到了。”

  我睁开沉重双眼。红日浑圆。高耸窈窕的雪峰直插入云,呈现出神秘而秾丽的美。山头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被染成深紫。阳光下的千峰万岭,奇石嶙峋,摇曳浮光,或如群狮怒吼,或如猛虎啸日……

  黑山,契丹人膜拜之神山。传说契丹人的始祖就是驾青牛白马从黑山而来。

  队伍登至山腰宿营,再往上就是陡峭山路。我昏睡整日,夜半醒来,浑身一阵阵针刺般隐痛。耶律楚裹着披风伏在床沿上睡着。我轻轻抚他额头,他立刻醒了,坐起来替我掖好被子。

  “喝点汤?还是想吃点什么?”

  我只就着他手中陶碗喝了两口水。

  忧愁始终无法散去,像铅块压在心头,我又再次重复一路不停试图提起的话题,“取幽冥蛇,太危险了。”

  耶律楚站起来舀热汤,一边道:“当地取蛇高手已全召来,明日一同上山。”

  我闭目叹息,一颗泪珠无声滑下,伸手攥住被单。

  他解开我汗湿的衣衫,用湿布擦拭我肩膀,温言道:“你放心,我有天兵相助。”

  军中未带侍女,他知我好洁,一路上都这样替我清理。干净的身体清爽舒服,疼痛顿轻。靠进他怀里,这样依偎着,像牧民的妻子依偎着丈夫。

  “初见时,你也是这样照顾我……”

  他似也在回想那时情形,狭长双目透着湿蒙光泽,“若早知道,就潜去周朝宫里抢你回来。”

  耶律楚也会说这样的傻话,我被逗笑了。

  “强盗!”我用微弱的力气努力抱住他,“就算取不到蛇,也没有什么可遗憾,因为我觉得很幸福。”

  他丢了个不以为然的眼神给我,“不信蛇比我厉害。”

  因为要取蛇第一口新鲜毒液当场解毒,第二日奥姑坚持要我也跟上顶峰。随从们准备了担架,耶律楚对担架扫了两眼,又看了看陡峭的山路,还是自己背着我。

  “尽量让娘娘一直醒着,别昏迷过去了……”登顶前,奥姑最后一次给我行针。

  于是,一向说话很省字的耶律楚一边爬山一边逗引背上的我。

  “你看,一只鸟……”

  “那里又有一只……”

  ……

  他没话找话很无趣,我用力听,还是昏昏沉沉。

  “真真。”

  “真真!”

  “真真、真真、真真!”

  ……

  “嗯……”我终于应道。

  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最恨听到‘杂种’二字……”

  我抬起头。

  他见我有反应,对自己的演说效果很是满意,继续自曝其丑,“还很胆小……”

  “骗人,我不信。”我轻声说。

  “真的。”他把我身子往上提一提,接着说道:“父汗失望透顶,天黑后就把我独自扔进狼窝。”

  “你父汗真坏!”我愤愤道。

  “不,父汗一直躲在暗处看我,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语气里含着怀念,“我那时明白,要生存,只能比敌人更残忍。”

  我也想起父皇,“小时候父亲最喜爱我,后来就很讨厌我,再后来他不要我了。”

  他听着,默默在越来越陡峭狭窄的山道上前行,渐渐有些喘息。

  我很想多了解他一些。

  “大汗,你多大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二十五岁。”

  “啊?”我说,“这么年轻,我还以为……”

  他气呼呼道:“我长得很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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