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1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陈怀。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片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潞跨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一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院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经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没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往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顿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谈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妩?”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娘停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茬,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角,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宏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宏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镇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装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科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嫩: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见,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富。”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体,犹在晃酸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其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送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设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烧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销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操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橡陇,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裕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范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过眼帘,触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针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相: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
    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抢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清天恨海船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啡排。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硬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晰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墓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刘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见。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
    “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家。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来?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资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谁有段娉婷指引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惊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卡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遗,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习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已,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唯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着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通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送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食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白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给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的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fIJ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的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没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生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火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接成扁圆形,再装进培宠,置于炭火上烘培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暖,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的怅惆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捉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也察觉。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外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给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树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限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板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革。”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来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第一个的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创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的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分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指玉银》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欧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拨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银师父有点生流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土。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严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臂。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喀”地打了框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见,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做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
    “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林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请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育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着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据做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一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搀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继骛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隐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胺,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般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给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哑然飘忽落在黄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Al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做顽强斗争……
    “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铰掉。
    铰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铰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错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的,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受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农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课程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宗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其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傅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千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便。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联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谈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布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同类推荐 公子难求 赵赶驴电梯奇遇记 咱俩不熟 窗外 锦绣缘 尚宫 情与谁共 人生若只初相见 玫瑰战争 我和我的经济适用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