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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分

 ☆、第50章 3.17

 
  失去一些东西,人会变得更加大无畏。以前她还会考虑事后能不能脱身,因为牵挂国师,想和他一起隐居在洞窟,有个看上去很美好的未来,就务必要保重自己。现在和他分开了,这样也好,无牵无挂的,可以一门心思去完成她的目标。
  昙奴还是觉得遗憾,“如果他把解药留下就好了,你忘了吞过他的毒,如果有负于他,会肠穿肚烂的。”
  莲灯这才想起来,他们之间还有这层牵扯。其实真的很不公平,她不能负他,那么他若是伤害了她呢?上次他还说等时候到了,自己也会吞药对她忠诚,可是一直没有兑现,以后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垂下头,很落寞,“没关系,我不辜负他,这个药就不会发作。”
  “可是这样你怎么嫁人?”昙奴急道,“半路把你抛下,却要你一辈子守着承诺么?”
  她耸了耸肩,怕昙奴难过,反过来开解她,“就算他没有抛下我,我也不能嫁给他,所以他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昙奴被她弄得无话可说,气恼之余越发心疼她。女人陷进爱情里和男人不一样,男人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女人一爱便是一生。
  好在莲灯不是个心窄的人,她痛痛快快休息了几天,等到头不晕时下地来,换上了短襦长裙,说要往定王府去,去做灶下婢。
  昙奴心里没底,“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进王府?进去了又能如何?”
  她忙着绾头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很觉得满意,“现在正合适,我身体虚弱,就算他们要试探,我的手脚跟不上脑子,他们看不出我练过武。军营里想接近他,必须是他身边的人才能办到。后宅不一样,他要吃要睡,机会就多多了。”
  昙奴听了只得点头,“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今日就去碰碰运气。不过定王府不那么好进,还得我来替你引荐。”她整了整她的腰带,略顿了下又道,“此去有风险,你要做好准备,万一定王已经知道了底细,我们这回无异于自投罗网,没有机会逃跑,唯有一死。”
  莲灯心里当然有数,她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担心连累了她。昙奴却一笑,“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欠着你呢。别说让我为你死,就是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没有二话。”
  那口钿装横刀在刀鞘里待了太久,该见见天日了。她把刀取出来抡上一圈,莲灯掖袖看着,眼里有淡而哀伤的笑。
  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莲灯随她往定王府去,守门的都是定王帐下死士,乍一见昙奴,惊得目瞪口呆。昙奴向他们揖手,“请为我通传主上,属下活着回来,向主上请安。”
  校尉仔细辨认她,喃喃道:“果真是昙奴……”扬手命人入内通禀,复低声道,“你怎么还活着?”
  以前也算是朝夕相处的同僚,问这话,倒像盼着她死似的。昙奴看到这座王府便忍不住想作呕,但眼下既然选择回来,就要配合莲灯演好这出戏。她含笑道是,“我坠马后被人救了,所幸命大,活到今天……庞校尉别来无恙?”
  大概没有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回来,死士都是亡命之徒,一群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只有苦于不能脱离这个组织,没见过去而复返的。她当初被遗弃,也算经过九死一生,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还没吃够以前的苦吗?
  庞校尉没有说出口,眼神却像看傻子一样。别过脸嗯了声,见里面通传的人出来了,带了定王的召令,便比了比手,请她进去。
  莲灯跟在她身后,欲上台阶时被拦住了,昙奴忙道:“她是我的恩人,我特带她来面见主上。”
  校尉疑惑地审视了莲灯两眼,一个十几岁的,看上去有些羸弱的女孩,似乎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但必要的搜身还是需要的,确定她身上没有利器,方放她们入内。
  昙奴对这里很相熟,领着莲灯上了游廊。定王每常见底下人都在复来亭,这庭院的名字看似有情,实则冷血。她抬头仰望檐下牌匾,略顿了下,举步踏进了长亭。
  莲灯挎着小小的包袱亦步亦趋跟着,不好四处张望,只拿余光睃视。定王府不是她想象中的漠上大家的布置,遥居关外,常怀思乡之愁,所以这里是最正统的长安格局,有威武的门庭,也有精巧的莲花瓦当。她去过李行简府上,区区的御史中丞果然不能与亲王相提并论,定王府的戍卫大约可以同龙首原一较高下,十步一名披甲的兵卒,太阳下晒得满脸油汗,活像庙里的泥菩萨。
  府里很静,只见仆婢来去,没有任何声响,厅内隐隐传出说话声,高谈阔论着当下时局。莲灯抬头看,穿过直棂窗,见一个华服的男人面南端坐着,看样子应当就是定王。
  先帝有十几个儿子,今上行二,定王行十六。兄弟间年龄相差悬殊,今上垂垂老矣时,定王不过四十来岁,正值春秋鼎盛。
  一方枭雄,自有他不容小觑的威仪。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名号长期在她耳边心里盘旋,真正见到人,恍惚有种恐惧感。奇怪以前她在长安面对那三个仇家,不管怎样盘算都可以从容不迫,偏偏这定王能震慑人心。细细打量,也不是长得多凶悍,相反年轻时也许很俊朗,皇族出身,没有莽撞的匪气。或者越是工于心计的人越是可怕吧,他忽然投来一道目光,莲灯立刻低下了头。
  他召见昙奴,没有许她入内。莲灯便在廊下静待着,听他们里间交谈。
  定王对昙奴的决定很不解,“你为本王出生入死,最后他们回程途中将你丢下,你不恨本王么?”
  昙奴的回答充分体现了作为死士的觉悟,“若不是主上当初伸援手,属下早已经饿死在道旁了。属下知道营中的规矩,当断则断,不因任何伤亡而扰乱计划。属下一时不察受人伏击,是属下无能,不敢怨恨主上。”
  定王还是信不过她,顿了顿方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时隔一年才回来?突厥人挑断了你的脚筋不成?”
  莲灯听到昙奴以头叩地的声响,一字一句道:“属下内力尽失,没有脸面回来见主上。直到前两日方有了好转,属下即便死,也是定王府的人,求主上念在属下一片赤诚,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厅内有了饶室踱步的动静,定王长叹道:“没想到营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忠勇之士,好得很。眼下正值用人之时,你能回来,孤心甚慰。本王问你,你的功力恢复了几成?”
  昙奴道:“大约只得六七成。”
  定王道好,“营中不缺人手,倒是王妃左右需要人保护。以后便在府内供职吧,听王妃差遣就是了。”
  莲灯在外听着,隐约觉得这个定王不简单。他对昙奴的怀疑没有因她的辩解减少,也许还会认为她受人指使,既要留下她静观其变,又不能让她熟知军内的动向。所以干脆安排她留在王府,王妃的生与死,对他来说远没有战局重要。
  昙奴当然求之不得,她不想同莲灯分开,也没有想要颠覆定王大军的宏伟理想。她只要和莲灯一起,看准了时机帮她完成心愿,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属下这次回来带了个人,我的命是她救的,只因她父母双亡没有生计,属下斗胆求主上收留,给她一口饭吃。”
  定王当然会见她,莲灯静待人来传召,得了令仔细整理衣裳头发,低着头跟随长史进了厅内。
  她故意愣愣站着,昙奴提醒她,她才跪下磕头,趴着砖缝背书一样说:“求大王收留……小女三岁的时候阿娘过世,阿耶上年也死了,如今只有小女一个人。昙奴离开,小女以后就无依无靠了。村里有恶人,还有恶狗,小女没有昙奴会被他们欺负。昙奴到哪里小女就到哪里,请大王开恩,让小女和她在一起。”她磕头不止,“小女会烧饭、会劈柴、会挑水,什么粗活都能干。只求温饱,不要工钱,求大王收留……求大王收留……”
  定王命她起来,负手审视她,“抬头让本王瞧瞧。”
  莲灯没别的长处,装天真最拿手。也未必要硬套上一个装字,她的长相本就纯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嫣然的一点红唇,有些畏缩的样子,世上会有杀手长成她这样么?
  可是他明显愣了一下,神情变得很怪异,紧紧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是哪里人?”
  她说:“回大王的话,小女祖籍在关中,据说是为躲避赋税,后来才迁到敦煌落户。我阿耶在汉长城边上建了房舍,到如今有二十多年了。”
  定王缓缓吸了口气,“今年多大?”
  莲灯怕他起疑,有意少报了两岁,只说十四。定王蹙起眉头沉吟了很久,“十四……你叫什么名字?”
  她知道莲灯是再不能用了,弥渡更是连提都不能提的。想起常做的那个梦,便脱口道:“我叫阿宁。”
  定王怔了怔,似乎很惆怅,但是这种表情转眼就收敛了,颔首道:“既然无依无靠,那就留下吧!”转头吩咐长史带她们下去,复又与军师研讨起了疆域图。
  莲灯敛裙跟着长史往后院,心头暗暗高兴,进来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待她在王府里扎下根,只要定王暂时不出征,能有一个月时间安排,就足够她动手的了。
  昙奴回头看她,抿着嘴微微笑了笑,同长史搭话,絮絮拜托他多照应。
  长史常陪定王出入军营,死士营里女人很少,因此对她有印象,笑着应承道:“府里规矩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主人面前小心谨慎,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平时手脚勤快就可以了。不过近来王妃脾气不好,时常发火,昙奴小娘子在她身边伺候,要分外留神。”说着引她们穿过一扇垂花门往后面大园里去,边走边道,“阿宁是不要紧的,新来的人大多指派到厨司或是花园,不会留在上房。多干活少说话,是明哲保身的良方。”
  莲灯脆声应了是,跟着长史在绿意葱翠的园中穿行。过了一条笔直的甬道,前面就是王妃居住的凉风殿。
  她曾听放舟说起过定王妃,据说是李行简的姊妹,严格来说也算是她的仇人。她做好了准备受她刁难,可是迎头一个下马威,也实在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长史领她们进门,脚抬了一半,不知哪里飞来的妆匣掷到她面前,匡地一声,匣子里的珠翠和花钿散落了满地。然后听见李妃削尖着嗓音骂那个为她梳妆的人,大抵是因为灵蛇髻盘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完成,王妃不高兴了。
  两个奴婢过来善后,在地上团团地爬行着。莲灯暗叫不妙,脚底下有什么硌着了,大概就是刚才进门的一瞬间收势不住踩上的。
  她偷偷移开脚,料想没什么大不了,谁知李氏早就留了意,看见那片云母镶珠花钿在她脚下变形,便大声地斥责她,举着手里桧扇没头没脑一顿乱挥。
  莲灯莫名其妙挨了打,右边脸颊和脖颈上辣辣生疼。心想这疯婆子大概真的好不了了,不分良贱就打人吗?大历有法度,贱籍出身才能随意打骂,她这种算不上自卖,顶多只是投靠,她有什么道理乱来一气?不过这位贵妇眼里本就没有良贱的区分吧,凡地位不如她的就是贱民,碎叶城是他们夫妇的天下,大历的律法在她这里不管用。
  莲灯很生气,但是不能发作,换做平时只要伸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挨了两下只好当倒霉。
  她依旧垂着眼,李氏站在她面前,气得身上发抖。编了一半的头发垂落下来,姣好的面孔狰狞如夜叉。扬起扇子还想继续,长史忙上前阻挡,好声劝道:“殿下息怒,这位小娘子是今日才进王府的,不懂规矩。殿下要打她不难,只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殿下消消气,奴婢马上命人再去找上等的云母和米珠,保管做出比这个还要好的。”
  李氏顺了半天的气,慢慢平静下来。转身回妆台前,刚才那个癫狂的样子不见了,心平气和地坐着,仿佛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昙奴咬牙切齿地握住拳,莲灯离她很近,听得到她愤恨的呼息。她垂手碰了她一下,要她放心。只是脸上痛过之后变得滚烫,隐约看见颊上坟起一大块。她抬起手背掖了下,料想是被打肿了。
  定王妃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盏茶烟消云散了,盘弄着腕上的条脱,倚着凭几看她们。长史把她们的来历说明,她起身换了一双屐子,由奴婢搀扶着走到窗下的牡丹花栏前。
  “主上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不必来问我。”言罢又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那个挨打的丫头两眼,“这里恰好缺个花奴,留下照看牡丹花吧!”
  这算是对她刚才遭受横祸的一种补偿,但是长史知道,越是在她跟前,这个新来的就越惨,说不定会成为她专门发泄的对象。于是含笑替她推脱,“乡间来的人,不懂牡丹的习性,万一照料不好,白糟蹋了这么名贵的花。奴婢看园里缺个洒扫的人,就命她去哪里吧!等熟悉了王府的规矩,到时候殿下愿意抬举她,再把她调到凉风殿来。”
  定王妃也不勉强,懒懒说了句好吧。可是略顿了一会儿又问长史,“你看她像不像一个人?”
  长史掖着袖子躬下腰,脸上带着迷茫的笑:“奴婢看不出来。”
  王妃转过头哂笑一声,“你看不出来,主上的眼睛可比你厉害多了。”一面说,一面伸出染了蔻丹的手,尖尖的指甲如同刀锋,一掐,便将一朵盛放的飞来红从枝头掐了下来。然后扭身看鱼缸,照着碧波里的倒影,把花簪在了巍巍耸立的发髻上。
  
 
☆、第51章
 
  算是有惊无险,莲灯从凉风殿里退出来,在墙角站了一阵,见昙奴提着袍角下台阶,她直起身迎了上去。
  昙奴看她的脸颊,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但是眼里有隐约的泪光。她知道她难过,咧嘴笑了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比起挨两刀强多了,你哭什么?”
  她拧开伤药的瓶盖替她擦拭,狠狠道:“这个恶妇,待我们大事办成了就轮到她了。看我不把她的肉片下来喂鱼!”
  莲灯倒没放在心上,能进定王府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为了达到目的,这种付出算什么。她只管开玩笑,“我皮糙肉厚经得住,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当真没有还手的能力才叫可怜。我可以像碾蚂蚁一样碾死她,现在不过是放她一条生路罢了,是我大人大量。”
  昙奴对她的豁达表示敬佩,仔细为她上了药,悄声问她,“你可听见刚才李氏的话?问长史你像不像一个人,我看长史吞吞吐吐,似乎里面有内情。”
  她嗯了声,“好像和定王有关,回头探一探吧,也许有可用之处也不一定。”
  正说话,长史命人送了把巨大的竹枝扎成的笤帚过来,远远站着指派她,“园里草木多,把散落的枝叶都堆积在树根上。风沙太大糊了砖缝,把沙都清扫出来,别弄脏了贵人们的鞋底。”
  莲灯应个是,把笤帚抱在怀里,对长史深深作了一揖,“适才多亏长史,否则奴婢还不知怎么脱身呢,谢过长史了。”
  长史垂着眼睫抬了抬手,“不足挂齿。进了王府是这样的,每行一步都要小心。你日后就管洒扫园子吧,见了殿下让开些,别让她看见你。”
  李氏是个颇会寻下人晦气的,况且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后想太平就难了。自己报仇偷偷摸摸,王妃责难起来却正大光明,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有点亏。幸好眼下她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原本想全身而退,就务必要进厨司或上房。现在无所谓,在哪里动手都一样,只要能杀了定王,自己就算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唉,国师……她有时想起他,心里还是很难过。紧紧扣着竹柄把青石砖的路面清理干净,每往前挪一步,思念就更进一层。
  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她一直和昙奴在一起,委屈到了极处,也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其实她不是没心没肺,那么喜欢一个人,做着和他长相厮守的梦,结果他为了那块铁,宁愿让她流尽血。她说不恨他,的确恨不起来,他为解昙奴的毒割了自己那么多刀,就算是还债,也无可厚非,不过有点失望罢了。自己也需要反省,从一开始就是高攀,人家修行那么多年,肩上背负着整个王朝,她呢?无父无母的野丫头,没钱没权,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活该,谁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到如今还在念着他,为什么要念?人家都把你抛下了。
  她开始融入定王府的生活,和那些仆婢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只不过定王的行动摸不透,他似乎很少回内庭,难怪王妃火气那么大。莲灯有点着急,总是扫过长长的一道回廊后停下观望,庭院里静悄悄的,有时见王妃站在窗前逗鹦鹉,有时门窗紧闭,忽然一大群婢女从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定是王妃又发火打人了。
  她叹了口气,何为怨妇?这不就是嘛!她搬着笤帚继续往前,竹枝刮过粗砺的砖面,渐渐扫到一双云头履,往上是天青的缎面,繁复的蹀躞。
  她抬起头,看见一双含笑的眼睛,这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眉目温和,气度也弘雅。但似乎天生有些不足,嘴唇很淡,脸上没有血色。
  她怔怔望着他,他说:“你是新来的?”
  她点了点头,怕刚才驻足观望被他怀疑,便支支吾吾道:“我已经扫得差不多了,有点累,所以歇了一会儿……”
  他仰唇笑了笑,“不要紧,院子这么大,不能一口气干完。我听说你是随营里军士进府的?”
  她嗯了声,“我阿耶救了昙奴,后来我阿耶死了,昙奴要回碎叶城,我就跟着来了。”他负着手,有风吹动他垂在胸前的发,温润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宫墙下的国师,恬淡纯粹,像枝头皑皑的白雪。她有些恍惚了,突然惊醒,忙敛起神来换了个天真的笑脸,“郎君是府里的人吗?是殿下的幕僚吗?”
  他摇摇头,没有明确答复她,只道:“府里规矩重,可能适应?”
  她当然说能,“这里有吃有住,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挨了王妃的打也没关系吗?”
  他的眼睛里有暖暖的光,可能因为身体不怎么好,看上去没什么危险。不过莲灯吃过一次亏,见了这类看似无害的人,愈发觉得应当戒备。她抱着竹柄讪笑,“是我自己笨,踩了王妃心爱的花钿,挨打已经是王妃仁慈了,我原以为要在太阳底下跪上半天呢。”
  才说完,听见管事在一排蔷薇架子后面叫阿宁,她忙嗳了声,向面前人欠身肃拜,急匆匆往后面去了。
  管事是个很厉害的傅姆,两眼一瞪道:“等了你半日,怎么不见扫过来?是不是在哪里偷懒?我同你说,人笨不要紧,手脚贪省力可没救了。你若是不能好好干活,我这里不留你,你去给下三处扫茅房吧!”
  莲灯一听苦了脸,“我没有偷懒,刚才有位贵人过来,我停下回了两句话。好姆姆,千万饶了我这回。”转头看见那人顺着花廊往前去了,忙指给她看,“就是那位郎君,我不知道他是谁,与我说话我也不敢不答。”
  傅姆看了一眼,这才平息了怒气,“那是辰河殿下。罢了,这次不罚你,下次再不勤快,立刻让下三处领你去。”
  莲灯无可奈何,人在屋檐下,被这些老保姆呼来喝去只能忍耐。不过刚才那人既然是“殿下”,那应该和定王有极亲近的关系吧?她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眺望,被傅姆拿戒尺敲了一下,“看什么?后面几处院落长久闲置着,你无事可做就去洒扫。”
  她缩着脖子抚了抚头,忙出了跨院。
  她对这府第不熟悉,好在另有一个婢女和她做伴同行。两个人扛着笤帚搬着铜盆,穿过花荫沉沉的小径,莲灯轻声打探,“阿宝,辰河殿下是谁?”
  阿宝唔了声,“是大王的儿子,你问他做什么?”
  她说没什么,“刚才殿下和我说话,害我差点被姆姆责罚……大王有几个儿子?”
  阿宝撩了头顶的枝桠道:“一共有六个,辰河殿下是嫡出,不过从小有疾,原先还在军营里历练,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就留在王府不外出了。不过殿下很聪明,政务上也给大王出谋划策,可是王妃不满意,对殿下很鄙弃。”
  世上也有看不上儿子的母亲吗?就因为他无法征战,不能传承父亲野心的衣钵?这么看来王妃打骂别人都是正常的,她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上,还有谁能入她的眼?
  她啧啧兴叹,又问:“王妃有几子?”
  阿宝压声道:“就一个,这才格外的刻薄。王妃处处争强好胜,在比儿子方面吃了败仗,自然满肚子火气。大王不管后院的事,府里的孺人1和姬婢们见了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大王原本有十二位妾和宠婢,最后只有生了儿子的留下了,凡无所出者都被赶出了王府,不知流落到哪里了。”
  所以这种深宅大院不能进,主妇可以打卖姬妾,遇上李氏这样没有容人雅量的嫡妻,底下人讨生活就难了。
  莲灯听了有点担心转转,不知道她在齐王那里好不好,如果王妃也很厉害怎么办?她曾想过杀了定王后跟国师回长安的,现在觉得回去已经毫无意义,同转转也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了。朋友一场,最后各奔前程,实在是无奈之举。
  跟着阿宝一直往后,才发现定王府原来这样深。阿宝推了尘封已久的院门,门上沙土积了厚厚一层,略震动就掉下来,砸得满头皆是。
  阿宝呛了一口,连呸了好几声,“弄得墓葬一样,情愿让一众姬妾挤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把这空关的院落分派出去,我看王妃是有点疯了。”
  莲灯没有那么多的怨言,让她打扫就打扫。扛着笤帚准备清理,却发现院里杂草丛生,长久没有人走动,连中路上的砖缝里都长满了芨芨草。
  她感觉无从下手,回头问阿宝,“原本是谁住的地方?”
  阿宝蹲在那里,一面拔草一面道:“都是大王安置妾侍的,王妃把人撵出去后就荒置了。如今五位小夫人分作两处混居,据说是王妃为了便于看管,不让大王召幸她们。”
  莲灯觉得有点好笑,这李氏也算是个有对策的,一人一个院子定王可以随意走动,全住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定王去谁的屋子里好?
  她仰头看,庭院里花树开得正繁盛。这是个小套院,前面设厅堂,后面才是起居的地方。她同阿宝说了声,自己过垂花门打扫,可是进门就怔住了,葡萄架、大水缸,还有那残破的,只糊了桃花纸的移门,和阔大得足够人吃睡的大门廊……这是她梦里来过的地方!
  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算跟着阿耶进王府做客,也没有入后院的道理。难道活着灵魂也能出窍么?
  她怔怔往前走,夯土层上杂草生不住,除了房舍有些残旧,景致依然是繁盛的花红柳绿。
  一瞬间有许多零碎的回忆填塞进了她的脑子里,她头痛欲裂,捂着前额蹲了下来。梦里那个女人是谁?阿宁又是谁?她看到杂乱的脚步从她眼前走过,还有女人尖声的嘶嚎,“我要见大王!”
  可是稍纵即逝,刚刚的一切就像风雨过后的湖面,很快归于平静。她抱着手臂坐在台阶上,左右看看,以前她也在这里停留过,身边应该还有一个同伴。
  晚间回去,心里有疑惑,躺在席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昙奴还没有回来,王妃的精力好得出奇,每天歇半个时辰的午觉,晚上能捱到子时。她不歇下,昙奴就不能下值,有时候昙奴生气了,挥着刀说:“干脆把那悍妇宰了,王妃遭遇不测,定王总该露面了吧!”莲灯知道这只是她泄愤的话,定王身边高手如云,再说他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个办法只会让他愈发戒备,对她们的行动没有好处。
  究竟该如何安排,费煞她的思量。今天偶遇的这位辰河殿下/身上不知能不能找到突破,他很温和,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她撑着脖子考虑,忽然见窗上一道人影晃过去,动作之快,稍有分神就会忽略。她一跃而起,本能地想追出去,可是再一想,又按捺住了。她现在装作没有功夫,太警觉会惹人起疑。万一是定王派来试探她的怎么办?她重新躺下,吹灭了蜡烛。
  人能静,心却静不下来。虫袤的鸣叫在窗外高低起伏,她侧耳细听,奇怪半天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么?她闭上酸涩的眼睛,隔了一会儿听见门臼转动的声响,料想是昙奴回来了。
  她往边上让让,嘟嘟囔囔道:“这么晚!”
  她没说话,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不同的气味,这个味道太熟悉了,她猛然出手扼住他的咽喉,“你还敢来?”
  “为什么不敢?”他三下两下化解了她的招式,狠狠一压,将她压在身下。然后静止不动,把脸埋进她的领褖,深深嗅了一口。
  莲灯的胸口堵憋得生疼,她以为自己不恨的,可是他出现了,她就觉得自己其实非常怨怪他。她孩子一样呜咽起来,“我以为你没脸见我,没想到你脸皮这么厚。”
  他嗯了声,居然没有反驳。
  她推了他几下,没能推开他,用力拧过身子抗拒,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他说:“我没走远,一直在你身边。”
  莲灯以前认为凡事和家国沾边都应该光明磊落,可是他却殊异,会这样不择手段。她想起回回墓的那个晚上,他割破她的手腕按在铁券上,明知道那个妖物嗜血成性,依旧拿她喂它,当时他一点都没有犹豫。
  她怨怼道:“你有了那个东西就应该满足了,不该再来找我。难道我对国师还有利用价值吗?”
  他嘶地一声,“你不死,就是本座的人,本座想来找你就来找你,你有什么反对的资格?别以为流了点血就有很大的功劳,本座手腕都割得竹帘一样了,我喊过冤枉吗?我记得有人说过,我割一刀她就割一刀,要和我同甘共苦,现在呢?”
  论斗嘴莲灯从来没有赢过他,被他几句话一堵,她就应不上来了。逻辑上是没有错,可分期与一次性清剿能一样吗?她噎了下,“我觉得不应该这样算账……”
  他很蛮横,“本座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她委屈地哽咽,“可是我差一点就死了。”
  他果然不说话了,低下头,在黑暗里亲她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吻得缠绵悱恻。
  他何尝不知道呢,也自责过,想过她要是死了,他应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人生。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即便是长安的贵妇,或是禁廷里的公主,对他来说都和草木无异。唯独她,仿佛与他血液交融,是上辈子就注定的缘分。
  可是他不懂得怎么经营这份爱情,他肆意挥霍她的敬仰和信任,到她濒死的那刻依然可以让她微笑。当时他多得意,暗暗骂她傻,可是心头剧烈痛起来,知道自己泥足深陷了。她是最忠诚的宠物,比那个吃里扒外的九色可靠多了。但他应该怎样爱她?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爱情是什么,他只知道不停利用,以取得利益最大化。他心疼她,同时又觉得她很坚强,不管受了多大的苦,抱在怀里安慰一下,乖乖一下,她又会变得生龙活虎。她是打不死的莲灯。
  所以他就是这么做的,她的反应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不管他有多过分,她还是会原谅他。他把她揉成了一个面团,喃喃说“莲灯,本座最爱你”,可什么才是健康的爱,他根本不明白。他只知道那个爱字很珍贵,他不会轻易说出口,既然承诺了她,也会倾其一生,只爱她一个人。
  一切在他的股掌之间,但又有些超出了他预计的范围。比如她,她落地生根让他错愕。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一步一步引诱她,年轻女孩子的热情最容易调动,堂堂的国师和她打情骂俏,她一定受宠若惊。他以为自己很清醒,可惜到最后还是被她带累了,原来傻瓜是会传染的。
  她难过他当然知道,吻她的时候会听见她的抽泣,尝到她的眼泪,他就开始考虑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
  他摸摸她的脸,“本座可以让你做国师夫人,你不要哭了。”
  她说:“你一娶亲就老了,我不想天天对着一个老头。”
  他郁闷了下,“那你想怎么样?”
  她就着外面的一点光亮灼灼看他,“你还愿意跟我回鸣沙山吗?每天在洞窟里,做好了饭等我回家。”
  他忽然有些哀伤,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挣钱,我做饭。”
  莲灯真的那么容易满足,像看见乌云镶上了耀眼的金边,乌云后面就是明媚的阳光。她撑起身子又问一遍,“你答应的话会不会反悔?”
  他哼了声,“本座名叫临渊。”
  临渊是百年老字号,虽然招牌曾经砸过一次,不表示以后都没有可信度。莲灯决定继续抱有希望,过去的不愉快虽然伤人,还是应该慢慢遗忘。既然没有死,那再试一次也无妨。
  她放心了,喃喃道:“就算我脑子笨吧,上次的事我很伤心,伤心过后还是愿意相信你。你不能再背弃我了,如果说过的话不能做到,那就不要承诺。”
  他缓缓叹了口气,“本座何尝不伤心,看着你奄奄一息,你以为我心里好过么?本座是为家国天下,你这次功不可没,会被后世载入史册的。”言罢半真半假地笑了笑,拉她的手,把一颗药丸放进她掌心里,“你曾经抱怨过,只让你一个人坚守太不公平。今天我们就订个契约,你喂我,我们等价交换。从今以后临渊只知世间有你,如果有负于你,便让我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这样的盟誓虽然有些可怖,但确是她希望的。她接过那药丸,在指尖颠来倒去地看,“是真货吗?不会拿颗假药来骗我吧?”
  国师觉得很冤屈,一时脾气上来就要抢夺,“不相信就还给我,我还不愿意给了呢!”
  莲灯忙宝贝似的攥紧,笑道:“我信。那如何才能结盟?喂你就可以么?”
  国师有点扭捏,“你舔一下。”
  莲灯大吃一惊,原来必须舔了才能生效?那上次他弹进她喉咙之前就已经舔过了?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正视他,这么古怪的药,只有别扭至此的人才研制得出来。
  这次她有了全面的准备,没有舔,直接含进了嘴里。找见他的嘴唇,拿舌尖撬开他的牙齿,把药送进去,顺便狠狠吹了两口气,帮助他吞咽。
  国师没有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过,她那两口气吹得他双眼反插,险些背过去。大概也只有她敢这么对他,若换了别人,早被他打得找不着北了。他无可奈何,擦了擦嘴靠在她颈窝,吞下药后心里反倒感觉安定了。他没有想过会和一个女人结这样的盟誓,这药可比婚姻牢靠多了,成亲后三妻四妾的人很多,他呢,今后不管生死,所有的感情只能维系在她身上。
  他的手环过来,拢着她纤瘦脆弱的肩头说:“莲灯,那天我真的很伤心,你和铁券之间我选了后者,现在想起来还很内疚。”
  这应当是他的真心话,莲灯觉得自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他能来找她忏悔,就说明他还是在乎她的。她紧紧扣住他的臂弯,不惧让他了解她的心,颤声道:“我很喜欢国师,非常喜欢,打算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想撒娇可以找我,有什么不高兴也可以对我发泄,我全都忍得住。但你不能辜负我,一次还犹可,如果有第二次,我会死心的。死心之后可能再也不想见你了,你知道么?”
  他愣了一下,想象她眼里没有他时,会是怎样一副惨况。他紧了紧手臂,说得有些犹豫,“我知道……解决了定王,我会接手他的大军,平定五王之乱。等到玉宇澄澈,你想在神宫养老,还是回敦煌吃沙子,都随你高兴。本座陪着你,今生不离不弃。”
  莲灯听他说得这么铿锵,立刻抖擞起了精神,“我一定想办法尽早杀了定王……”语毕又有点迟疑,“不过这王府好像很奇怪,今天我去了后面安置妾侍的院落,不知怎么回事,那里和我的梦境很像,我觉得我以前应该到过这里。”
  他眼底波光绰约,渐次沉寂下来,“你想起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只是觉得熟悉罢了,可我还是想不通,我随阿耶做客,怎么会知道后宅的事?还有那个梦里常出现的女人,她说是我阿娘,却住过定王的宅邸……”
  看来时间到了。
  他缓缓吁了口气,抬起手,在她眉眼间轻拂,“那只是梦,梦里的事不能当真。你没有去过那个院落,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你就是你,你是安西都护百里济的女儿,和定王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声音绵软,像风,像云絮,一点一滴围绕她。莲灯困得掀不起眼皮,略挣了挣,沉沉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1孺人:古代称大夫的妻子,唐代称王的妾,宋代用为通直郎等官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 明清则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
 
☆、第52章
 
  关外的天气很怪异,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也许就会雷电交加。有时候同一座城,城南几乎要淹没,城北却旱地千里。
  天气不好,难得清闲,莲灯无事可做,站窗前看外面。花坛里的兰花被打得东倒西歪,雀蛋大的雨点不分青红皂白地砸下来,好好的草木都被打坏了。
  等天晴时培一培土吧,刚下过雨不需要清扫沙子,可以跟着花匠到处走走,也许能到定王书房前也不一定。她踮足朝远处眺望,雨帘稠密,外面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尘的腥气。想起昨晚,国师冒着风险来送药,现忆起还有隐约的欢喜。
  他说常左右,不知哪里。他没有说他面临的困境,但是她知道,定王有十万大军,有许多死士,他带来的手不多,要渗透进去已经很费力气了。奇怪他可以多方算计,却从来不杀生,要是他能易容出马,恐怕十个定王也不够杀的吧!这就是这么矫情,不过也好,她的杀父之仇,她想自己去报。待解决了定王,如果能够活着回长安,再杀了那条漏网之鱼。
  可惜她一点都想不起她阿耶的模样了,还有阿娘,简直忘得彻彻底底。她只是抱定一个信念,杀了仇,不让耶娘的血白流。
  阿宝旁边擦桌子,叫了她一声,笑道:“心事重重,想什么?不会再想辰河殿下吧?”
  她木讷道:“想那些不相干的干什么?”
  阿宝说:“辰河殿下还没娶亲啊,将来要是回中原做官,远离了碎叶城就好了。”
  她笑了笑,恐怕他们是打算回中原的,不是做官,是做皇帝吧!
  忽然听见有唤她,她忙到门前看,廊上站着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傅姆,掖着两手道:“小娘子随到凉风殿去吧,殿下传召呢。”
  她有些莫名,“姆姆知道殿下传是为什么吗?”
  傅姆看了她一眼,“殿下的心思怎么知道?莫问,去了自然有分晓。”
  莲灯躬身应是,随她往上房去,雨水溅到廊下来,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挨着墙根走,走到一处垂花门前遇见了那位辰河殿下,她抬眼笑了笑,对他行礼。
  辰河殿下是很和气的,揖手回了个礼,转头问傅姆去哪里。傅姆叉手道:“王妃有事传召宋娘子,奴婢领小娘子上凉风殿去。”说着堆了个笑容出来,“殿下今日的书读好了么?勿乱走动,快回去吧,仔细老师训话。”
  莲灯看那老奴虽然是笑着说,语气里却有轻慢的意思。什么样的主便会教出什么样的仆来,凉风殿里听差的都不太敬重世子吧!
  她很快对他纳福,匆匆忙忙赶上了傅姆。待进凉风殿,见王妃穿着春水绿的袒领,披着杏子黄的单丝罗画帛,正倚凭几上看一幅裙料绣工。
  她和昙奴交换一下眼色,昙奴一夜没睡,眼里有血丝,依旧站得笔直。她上前肃拜,然后退到一旁待命。
  王妃长久没说话,拿着丝绢看了又看,赞叹秀女们绣工了得。半晌把视线调转到她这里来,“可曾学过刺绣?”
  莲灯说没有,“婢子是贫苦家出身,没有机会见识绫罗,更没有机会学刺绣。只会一点简单的缝补,难登大雅之堂。”
  王妃托腮看了她一眼,“听的谈吐倒像读过两天书的,贫苦家也能读书吗?”
  莲灯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让她看出来了。细想想应该没有,她从进王府起就特别留意,李氏再厉害,终究不是神仙。便垂手道:“回殿下的话,阿耶以前是举子,因为多次没能高中,后来才搬到了敦煌。婢子从小跟阿耶读书,些许认识几个字。”
  王妃若有所思,“看和一位故甚像……母亲是哪里?叫什么?”
  昙奴转过眼来,不知定王妃是什么用意。莲灯敛神道:“婢子的阿娘也是关中,闺名叫崔五娘,阿耶唤她阿崔。”
  王妃把目光调转到横梁彩画上,慢悠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崔……应该叫阿唐才对。”复对她一笑,“既然会缝补,那么一定会穿针。要绣一面佛经,来替穿针。”
  莲灯有些讶异,传她过来就是为了穿针,实搞不清这位王妃又打什么注意。
  仆婢端着托盘过来,她看了一眼,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哪里那么简单让她过关,必定是针眼特别细,绣线特别粗。这种金线是拿多股绞成的,光钻过一个尖儿不管用,一拉这根线就勒坏了。所以王妃又开始刁难她,只不过这次不是武斗,改成文斗了。
  终归免不了一顿好打,她边穿边想,这么下去真要糟糕了,仇报不成,整天受挤兑,再好的耐心也要磨光了。想发作,到底不能,只有咬着牙跟针线较劲。
  她试了很多次,剪子把线头修了又修,实穿不过去。这种事不像练武,耗费的是精神。她拿出浑身的解数来,依旧毫无进展。
  定王妃给她的时间不多,笑吟吟看着她,叫搬来了沙漏,“如果沙子流完还没有办好,那就要惩罚了。”
  外面雷声震天,殿内窗扉紧闭,没有半丝风,光线也暗得可以。莲灯年轻眼睛尖,针眼是看得清的,只是这线委实太粗,就像小脚穿大鞋还能将就,大脚穿小鞋,连脚后跟都难以拔上。
  求情没有用,要是定王妃能开恩,就不会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她咬着唇,鼻尖上沁出了汗。眼看沙漏快漏完了,王妃盘弄着染了蔻丹的指尖,笑得兴致盎然。
  “到了。”最后一粒沙流完的时候她拍了拍手,“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留王府也没用。昙奴……”她转过头叫了声,“初带她进来是为了有口饭吃,既然入府为奴,不管是私奴婢还是官奴婢,门下就要听调遣。与找了户家,管仓的蔡十八几次求赏赐,一直没有合适的选,看身强体健,不会穿针,挥锄应当不难。去与他为妻吧,别府里待下去了,不喜欢。”
  不喜欢说得直截了当是不错,可是要把她嫁,这个听来有点可笑了。莲灯揖手一拜,“请殿下恕罪,婢子有孝身,即便要嫁也要等两年后,眼下许,是为不孝。”
  王妃勃然大怒,“身上有孝如何进王府来?触谁的霉头?”扬声叫来,“把这贱婢送到奴市上,不拘谁家,卖了再说。”
  几个家奴攥拳撸袖便要上来架,这是莲灯和昙奴始料未及的。昙奴打算求情,若是实没有转圜,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刚想张嘴,门上有叫住手,转头一看,是世子殿下。
  那些豪奴立刻退下去,辰河对王妃长揖了一礼,“什么事叫娘娘动怒,告诉儿,儿为娘娘出气。”
  王妃脸上略微缓和了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纵然再不待见,世子的名号这里。将来大王老死,她还要从子的,虽然她不认为辰河能够活得比他阿耶长。
  她指了指莲灯,“叫她穿针都穿不好,王府不养闲,所以命把她卖了,眼不见为静。”
  莲灯看准了时机向世子哭求,“不想被卖,求殿下救救婢子。”
  辰河给她个安定的眼神,对王妃笑道:“儿昨日见她园里扫地,今日怎么到娘娘身边做起女红来了?本就是粗手大脚的,像村夫野老不懂诗词作画一样,搬弄笤帚的不懂得穿针引线,自然会讨娘娘的嫌。若是娘娘见了她不快,让她去儿苑里吧,正好却个做粗活的婢女,请娘娘把她赏赐给。”
  王妃横过来一眼,“年纪尚小,目下就急着物色了不成?”
  辰河也不焦躁,心平气和道:“儿只是缺个杂役,娘娘误会了。”
  王妃显然很不高兴,但又不能公然拒绝,叫说一个奴婢都不肯赏给儿子,更坐实了她轻慢世子的罪名。想了想,不过是眉眼稍像罢了,该死的已经死了,也不必那么耿耿于怀,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既然要,就带回去好好管教。漠上来的莽婢,不调理不成。不过同有言先,身子不好,奉御说过弱冠前不得御女,要放心上,别白糟蹋小命。”
  辰河顿时红了脸,诺诺道是。莲灯给昙奴丢了个眼色,请她稍安勿躁,自己跟着世子退出了凉风殿。
  没想到无心插柳,让她离定王又近了一步,这是个值得庆幸的飞跃。世子常和定王有往来,比起那位刁钻的王妃要得宠多了。她只要抱紧世子的大腿,不愁见不到定王。
  她追上前去不住拜谢,“今日多亏了殿下,否则还不知被卖到哪里去呢!殿下对阿宁有再造之恩,请殿下留步,受阿宁一拜。”
  他伸手她肘上托了一把,“入凉风殿,就知道会出事,因此一直游廊上候着,得到消息便来营救。不必谢,不过是为弥补以前的遗憾,曾经可以救个很亲近的,因为怯懦没有出声,结果害了她……和她长得有点像,不忍心见被贩卖。跟回世子苑,不出门,王妃也不会来寻的衅。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平时整理整理书籍,练字的时候替伺候文房就是了。”
  她愣了下,这位佳公子倒像浊世间的一泓清流,可能是这定王府唯一善性的了。不过知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也是怀疑她和昙奴,顺势而为罢了。
  她结结巴巴道:“婢子粗手大脚……”
  他回头一笑,“刚才是为解围才这么说的,不要放心上。看得出和那些仆婢不一样,外听见说以前读过书,好好的,别困一堆粗活里,浪费了以前的学问。侍弄纸墨虽然琐碎,但胜轻省雅致,尚且不算辱没了。”
  莲灯忙点头,“婢子求之不得,殿下真是的贵,难怪术士说今年吉星高照呢,原来吉星正是殿下。”
  辰河眉眼安然,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他想。转过头望天色,雨渐渐停了,天空被洗刷一新,蓝得几乎滴落下来。一道光照他面前的青砖上,他驻足喃喃:“放晴了。”
  莲灯是用了心的,对他口中能救却没救的感到好奇,“殿下说长得像一个,那个是谁?”
  他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道:“是小时候最看重的,们相差两岁,的年纪和她差不多。”
  “那她现哪里?”她厚着脸皮追问,“殿下为什么不救她?她犯了什么错吗?”
  他定定站着,似乎陷入回忆里,极慢地摇头,“她什么错都没犯,只怪没有托生到好家。现……可能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过着没有纷扰的生活吧!”
  莲灯未探出什么内/幕来,对他的话也是一知半解,然后随他回行苑,那里有鸟语花香,还有竹楼清泉。
  辰河就像他的名字,与世无争得出奇。他们刚进厅堂,正逢他门下詹事来回禀某些动摇他世子地位的事。他听后不过一笑,“不管他,这个位置本就是能者居之。能者亦多劳,这样懒散的,做个太平闲也无妨。”
  莲灯狐疑地打量他,不争功名利禄,这份胸怀倒比国师还豁达些。接下来他身边侍奉笔墨,更证实了这点,他练字作画,随随便便就能消磨半天辰光。定王倒是极看重他的,他不去时,偶尔派送些果子来,不时打发询问课业。他学问方面很有天分,仿佛身体上的不足都积蓄起来储存了大脑里,定王很爱这个儒雅博学的儿子。
  世子行苑的日子,时间变得很静很舒缓。她无事可做时翻翻他的手记,他零星记录下西域的风土情,说要写一本《西域经略》。
  他的书房竹楼,竹楼有三层,下面两层用来读书和接待日常事物,顶上一层作为起居。二层的书房外有很大的一个平台,通常太阳到了西边,那个地方就是背阴的。莲灯心思沉重时喜欢坐边缘,两脚悬空着,可以逐渐平静下来。
  辰河对她很友善,不像对待普通的婢女,愿意和她亲近,把她当成故友一样。某天得了厨子新做的胡饼,学她的样子凌空坐着,分了她一个。
  “以前也常同她这样并肩而坐,边吃饼,边聊外面街市上发生的趣事。”他笑了笑,澄净的一双眼微微乜起来,看远处被太阳炙烤得扭曲荡漾的城池,怅然道,“但母亲不许和她一起,因为地位悬殊,是落地就被册立的世子。有时候会想,如果只是个普通,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护她,直到她出嫁。”
  莲灯歪着脖子看他,“殿下和她青梅竹马?”
  他仰起唇,露出尖尖的、有些俏皮的虎牙,“比青梅竹马还要更进一层,她是的妹妹。”
  莲灯很惊讶,只知道定王有六个儿子,并没听说有郡主。那么他口中的妹妹,难道随那些孺一同被撵出王府了?她有些奇怪,什么样的父亲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流落外,难道女儿不是吗?王妃不论对错,任她王府里翻云覆雨?
  但腹诽归腹诽,终不好评断谁是谁非。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她只管夹着尾巴做,一切只为静待时机接近定王。不过觉得那位郡主很可怜,金枝玉叶,却不能供养王府。
  她咬了口胡饼,饼里夹着羊肉,羊肉肥得流油,险些滴她裙子上。她忙拿手擦下巴,转过头憨憨对他一笑,“殿下与郡主分开时多大?”
  他低头想了想,“那年七岁,她不过五岁。”
  她哦了声,“已经过去十年了,殿下那时尚小,保护不了她,所以不要自责,想她不会怪的。”
  他露出个苦涩的笑,“也知道,彼时说话没有份量,就算阻止也没会听的。只是觉得兄妹一场,当时没有争取,心里一直很内疚。”
  “那么殿下后来可曾找过她?”
  他摇了摇头,“容不得去找她了,她随她母亲去了敦煌,离这里十多天的路程,没有借口离家这么久。再后来听说她死了……死豆蔻年华。”
  他说到伤心处泪盈于睫,怕她看见,很快转过头去。莲灯没有再追问,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叼着胡饼眺望远方,碎叶城夕阳里渐渐凉下来。她看到护国寺以南那片泱泱的坟场,扬手指了指,有意问:“那里光秃秃的,是什么地方?”
  辰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随口道:“是回回城主的墓葬,葬着一整个家族。半个月前被开了盗洞,丢失了一卷很珍贵的经文。”
  她眨了眨眼,“有盗墓只为经文么?是什么经?”
  他沉了嘴角,“据文献记载,应当是《渡亡经》。当初莲花生大士云游到回回,赐经与回回君主,经文可招百万阴兵,也可令起死回生。那时城主立了奇功,回回君主为了犒赏他,将一部分《渡亡经》镌刻丹书铁劵上赏赐给他。城主薨逝后,这面丹书铁劵便随主殉葬了。”
  莲灯到现才摸着头绪,那个铁块原来有这种作用。招阴兵,起死回生,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她有点心虚,东拉西扯地笑起来,“当真能起死回生,为什么那个回回城主自己死了呢?”
  辰河笑道:“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但觉得对的东西也需对的来用,比如太阿1当随秦始皇,换了别,说不定还不及砍柴刀呢。”
  莲灯虚应了两句,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丹书铁劵的丢失也许已经引起定王的注意了,那么国师为什么不先杀定王再去取《渡亡经》呢,想来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也许是风大,辰河竹楼上吹了太久,夜里发起热来,心悸伴着咳嗽,病势汹汹令惶骇。行苑的詹事忙去禀告定王,连王妃都惊动了,夫妇两个从两处赶来,彼此见了面也没好气。
  李氏无处发泄,左看右看看见了莲灯,仿佛她是个瘟神,照准了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厉声斥责道:“早说将撵出去的,世子偏念可怜,现怎么样,命都要交代手里了!草芥子一样的,拿什么来偿世子的命?”又打又骂不肯罢休。
  莲灯只得一径装懦弱,捂着脸哀哀哭道:“世子白天还好好的……是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有罪。”
  “有罪?将活剐了都不解心头只恨!”王妃牙咬肉里,再要动手,被定王猛地掣住了胳膊。
  “世子还活着,叫她偿哪个的命?世上竟有这样的母亲,盼着儿子死!四十来岁的,不知道什么话是忌讳,白活这么大年纪!”定王压声责骂,狠狠将王妃一推,要不是有傅姆搀扶,早就把她推得四仰八叉了。
  王妃捂脸嚎啕起来,“的儿,叫如何是好……”
  定王只顾皱眉,也不管她,坐辰河床头,接了奉御的冷手巾来给他敷额。一面轻声唤他,“辰儿,是阿耶,感觉如何?”
  辰河艰难地睁开眼,看看父亲,又看向莲灯,“阿宁……”
  莲灯忙上前去,蹲他榻前说:“殿下,婢子这里。好好养病,婢子不要紧,一点都不疼。”
  她这话很有引导性,果然定王回头看王妃,雷霆震怒压都压不住,“来作甚?不叫他担惊受怕就浑身不舒坦?看看吴娘子,家养育子女,也养育子女,堂堂的王妃,怎么连个妾侍都不如?”复断然一喝,“回的凉风殿去,没有要紧的事不许出来。世子这里少了,只怕还好得快些。”
  看来定王与王妃的积怨是很深的了,莲灯听耳中,料想其中一定满含了往日的旧账。
  王妃被训斥了一顿怏怏去了,定王起身看她一眼,复对众仆道:“先前医官的话都也听见了?殿下身边短不得,给睁大眼睛注意他的病情。本王宣夜谈,今夜就晖德殿里,若有拿捏不准的事,即刻差来回禀。”
  莲灯忙敛袖肃拜下去,与众齐齐应了个是。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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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直无梦可做的,忽然之间做了个冗长的梦,一点一滴全心上。
  没有生来是英雄,正如没有一位开国皇帝不经历严酷的斗争一样。他怎么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没知道。
  梦从很久以前开始,久到算不清了……一个与家失散的孩子,市集的流里匆匆奔跑,可是周围不见耶娘身影。他恐惧孤单,不知如何是好。所有都对他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他是被遗弃的猫狗,太寻常,没有愿意为他驻足。他看着群失声痛哭,开始考虑找不到回家的路应该怎么办,这时有个穿深衣的来到他面前,那个很高,衣锻考究,戴着胖脸娃娃的面具。他呆呆仰头看,面具挪开了,后面是张非常美丽的脸。
  “和阿娘走散了吗?”他弯下腰,慈眉善目地对他微笑,“先前遇见阿娘了,她有急事要办,托照看。跟回去吧,等阿娘办完了事再来接。”
  他信了他的话,随他去了那个辉煌已极的家。他对他很好,不停送他礼物,从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马。他记不得这片宫殿里住了几天,每天都盼望着耶娘来接他,可是希望每天的落日里宣告结束,后来他遗憾地告诉他,“阿娘恐怕不要了。”
  他听后嚎啕大哭,吵闹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显得很为难,“耶娘已经搬离长安了,如果不相信,带回去看看。”
  他趴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几乎像风云里奔跑一样。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见凄凄的草木和半开的门扉,他奔进去,已经去楼空了。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哭着追问,他掖着双手说:“世上很多事没有原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结果。”
  被遗弃过一次,恐惧扩张得比原先更大。他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不松手,他垂首看他,无奈道:“要回去了,怎么办呢?”
  他期期艾艾说:“能不能同一起?尚小,一个没法生活。”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回去可以,但必须拜为师,听的话,能做到吗?”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点点头道:“可以。”
  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如此甚好,等慢慢长大,会变成另一个。”
  他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是茫然看着他。师父冰冷的手牵起他,他顺从地跟他回到神宫,师父永远没有温度,直到将死的前三年,才开始慢慢回暖。
  要变成另一个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师父为他正骨,三岁的孩子骨骼柔软,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脸,即便手势很轻,依旧让他疼痛难当。他传承师父的衣钵,学他说话的语气和日常的小动作,越来越向他靠拢。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师父不再让他见外了,将他锁九重塔里,一锁就是六年。
  他站镜子前审视自己,国师的雏形。再后来和师父并肩而立,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取代他,也开始明白遭父母遗弃的幻象是师父刻意制造出来的,因为他是世上唯一一个拥有纯阳血的孩子。
  他常觉得心里有怨恨,可是怨恨谁呢?是被迫与自己分开的父母,还是把全部心血倾注到他身上的师父?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东西,亲情、友情、爱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纯阳血的永远不会变老,如果行走世间,他最后只能是个怪物。
  师父辞世时满百岁,仍旧青春正盛的模样。临终前告诉他,“可以从这座塔里走出去了,从今天起就是临渊。”
  临渊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官职,他有责任传承下去。他像摆脱了束缚的野马,肆无忌惮地活了好几十年,慢慢意识到该像师父一样找接班了,可是不想拐小孩。想起当时恍如谪仙的师父怎样口吐莲花哄骗他,他就觉得师父的形象轰然崩塌。他是个力求完美的,不想将来入了土还被挖出来鞭尸。所以有另一个办法,找到《渡亡经》,或是让自己死而复生,或是让师父死而复生。
  要取《渡亡经》,需要纯阴血,恰好这个时候出现了对的,那个就是莲灯。
  想起她,马上有无数奇怪的冲突并行,她的脸他眼前飘来荡去,时而狡黠时而木讷。忽然哭着大喊一声“老妖骗”,他吓得一激灵,顿时从梦里蹦了出来。喘上两口气,不远处还是明月竹楼,竹楼里灯火摇曳,定王世子榻上病得糊里糊涂。
  今夜大概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他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会有黑眼圈的。他从枝头跳下来,落地后对夏官摆摆手,命他继续盯着,自己回行辕去了。
  夏官抬头看天色,将近寅时了,莲灯守定王世子榻前照应,算得上尽心尽力。
  其实这样不对,老话说父债子偿,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来祭悼也无不可,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桩归一桩,辰河品行不坏,让他活着接管碎叶城似乎不错。
  她替他擦汗,听见他喃喃叫阿宁,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个侍女,不至于让他念念不忘。侧过耳朵细听,渐渐有点恍惚了,似乎是阿宁,又像是安宁,叫一头雾水。
  好他命大,喝了药闷上一身大汗,到天微明时清醒了。莲灯很高兴,忙伺候他喝水,喂他米粥。他有了力气,歪引枕上很难为情地笑道:“昨夜吓坏们了,去回大王一声报个平安,这里不要紧了,们都散了吧!”
  屋里都回去休息了,莲灯打算走时,他叫住她,指指重席说:“睡这里吧,让看得见。”
  莲灯愣愣望他,他笑了笑,“昨晚梦见她了,还是们小时候的样子。这里觉得安心,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世子幼时应当很寂寞,所以非常珍惜这段兄妹情。莲灯有时候想,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兄长多好,可惜没这个福气,百里都护膝下无子,只有一女罢了。
  她抱着裙子盘腿坐重席上,歪着脑袋看他,“殿下现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不要紧,休息半天就好了。”
  “有痼疾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辰河嗯了声,“娘胎里带来的,每隔两个月病一次,从小就是这样。”
  “那要小心了,以后不能坐风口,万一受了寒多遭罪。”她躺下来,闭上眼睛。
  他又轻轻叫她,“阿宁,说梦话了吗?”
  她阖着眼道:“说了,殿下不停叫阿宁。”
  辰河红了脸,“不是叫阿宁,梦见妹妹了,她的名字叫安宁。”
  莲灯浑浑噩噩正要入睡,听到他的话不由睁开了眼,“郡主叫安宁?”心头疑惑着,脸上笑得有点憨傻,“和的名字很像。”
  就是因为这诸多的像,才让他心生怜惜。他抬起手遮住眼睛,“对不起她……很多方面对不起,罪孽深重。”
  没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吗?似乎有点自责过度了。病中的心思沉,她也没有放心上。
  世子好起来后,定王政务繁忙没有再来,莲灯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来,辰河却打算过去寻他,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他想办一场超度的法事,然后将妹妹的骸骨移到碎叶城来。
  定王心中有大事,根本不愿操心这些,于是父子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莲灯外面静静听着,辰河指责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定王气得声线颤抖,大声道:“以为知道内情,原来这些年都怨恨。为什么要尽责任?来路不正的孩子,为什么要认下?有满腔手足情,可以寄托兄弟的身上,何苦对她念念不忘?这件事叫颜面尽失,这么多年一直想忘记,为什么要不停的提醒?让阿耶如深渊,就是这样为子的吗?”
  辰河有些哽咽,“阿耶何等英明的,为什么对自己的家事这样糊涂?连滴血认亲都不愿意,如何确定她不是的女儿?阿妹聪明可爱,说过她深肖乃父,难道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吗?”
  殿里哗啦一声响,似乎是笔筒被扫落地了。莲灯一惊,待要进去,见辰河从里面出来,红着两眼未置一辞,拂袖往游廊那头去了。
  她忙追上去,气喘吁吁叫殿下,“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辰河毕竟是十八岁的少年郎,也有他的脾气和任性,回去后把房里的东西都砸了,然后站一地残骸间,脸色气得铁青。
  众都不敢相劝,踽踽外面盘桓。莲灯趴着窗户探看,他形容落寞,她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只说:“殿下为这事和大王吵,不值得。”他瞥见她那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心头的阴霾才逐渐散了。
  可什么叫不值得?他同她说起了陈年往事,完全就是一出离奇的闹剧。
  安宁的母亲唐娘子是都护府有名的美,可惜美多舛,自小凉州一户世家为奴。后来世家败落,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妾这类,从来不享有权,常被作为财产自由赠与。校尉到了定王帐下,为讨好上司,将唐娘子送进了王府。唐娘子聪慧美貌,很得定王欢心,然而登高必跌重,她年轻气盛,凡事不饶,因此得罪了王妃和一众姬妾。唐娘子入府第二年产下一个女儿,定王很珍爱,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说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是唐娘子私通旧主所生。甚至有呈送了他们的书信,言之凿凿,要将这件事坐实。
  定王自然不信,他不觉得唐娘子跟了他,还会留恋旧。于是王妃自作主张抓了校尉,未消几次拷打校尉承认了,之后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
  莲灯听得晃神,“大王怎么相信了呢,换做,是不会信的。”
  辰河说:“有时候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如果没有投入感情,便不会觉得被伤害。”
  她叹了口气,“那么郡主就随母亲流落外吗?为什么会死呢?出了意外么?”
  辰河缄默下来,两手合什压鼻梁上,觉得十分不好开口。顿了很久才道:“是母亲……唐娘子独自带着安宁生活了八年,对于无依无靠的母女,不知她们是怎样活下来的。四年前她们辗转到了敦煌,王妃得知后派剿杀,安宁同她母亲一起……死了。”
  莲灯心头栗栗打起颤来,明明是别的事,她竟然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她捂着嘴抽泣,不屈道:“王妃太过分了,她们母女死前该有多恨!”
  辰河苦涩地笑了笑,“她们会恨,但恨的是阿耶。唐娘子母女的死讯传到碎叶城,大王知道是王妃所为,拿了她派遣的,结果他们声称是受大王之命,送她们母女上路时也是这样对她们说的。”他用力握紧拳头,握得手指发白,“知道儿不能怨怪父母,可母亲是这样残忍的,一度无法面对她。”
  莲灯问:“大王怎么说?这事就没有任何交代吗?”
  辰河垂眼道:“唐娘子的冤屈没有洗刷,到最后依旧背着骂名,即便处死也不会有来主持公道。大王纵然生气,木已成舟不能将王妃如何,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因此李氏这样的不单可恨,简直够得上可杀。她打算好了,待结果了定王之后,李氏绝不能放过。恶毒的有什么道理活得那么滋润?她举手之劳,算是为可怜的唐娘子母女报仇了。
  她转过头来看辰河,王府深似海,能出他这样的,大概就像祥瑞一样稀有。他为这个不知道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伤心了这么久,同她提起时也一口咬定说是妹妹,他心里安宁和他一样,都是定王的骨肉。只可惜做父亲的不承认,他再争取也没有用。
  莲灯试探道:“殿下要为郡主迁葬,派前往就是了。把她们接到碎叶城来,方便祭拜。”
  他说:“想让安宁进家庙,配享尊荣,这是唯一能为她做的。”
  莲灯觉得有点难,“毕竟都死了,已经没法判定谁是她的生父了,殿下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把她们接回来吧,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叶城。”
  他考虑了下,终于点头,“当初只是草草掩埋,要找到恐怕得花点力气。”说完面对夕阳叹息,“安宁去世有三年多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十六,到了许家的年纪了……”
  倘或有兄长,有父亲,那么安宁的生就是截然不同的生。遗憾的是生王府,母亲地位不高,没有自保的能力。和她相比起来,自己虽然死里逃生,但她至少曾经有过健全的家,是耶娘的独生女。
  别的家事,当然只是随意一听罢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想尽办法寻找接近定王的机会。好辰河和定王的父子情经受得住考验,定王并没有因为他的顶撞就将他冷落一旁,每有清谈会叫上他,听他讲述对农耕畜牧的见解,常常满脸带着骄傲的微笑。
  不过他身边戍守的太多,他不进后院,没有诸娘子需要避嫌,身边的护卫一刻不离左右。似乎只有来世子行苑时才放松戒备,他对儿子总是不设防的。莲灯同昙奴商量,“准备得太多,总没有机会。打算碰运气,要是哪天让抓住时机,会及时出手。这几日就想办法出王府吧,既然已经进来了,也算将佛送到西天了,不能一直守着那个悍妇。”
  这是个难题,其实最大的阻碍于昙奴不能进世子苑,如果同进同退,她也好有个帮手。
  昙奴坚持不走,“一旦离开,他们势必留意,就没有机会了。还是凉风殿供职,只管办的。要是有刺杀消息传来,先杀了李氏再说。”
  莲灯打发不掉她,知道这个朋友是拿命交付的,便不再多言了。如果有幸一起逃脱最好,如果运气不佳,两个一同下阴曹,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莲灯下了决心,贴身藏匕首,只等定王来看望辰河。有时候的预感很灵验,她觉得机会就不远处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要动手前有点想念国师,不知道他现干什么。这个神出鬼没,那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她是年轻女孩,正处爱恋最炙热的时候,稍久不见,难免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喜欢她。还有那颗“情比金坚”,不知是真货还是假货。
  拥抱会上瘾,她完成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前,希望他能给她安慰。可惜了,她喜欢上的自大又自私,他永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深深呼了口气,算了,有缘再相见吧!希望那药对他有管束的作用,她死后他依旧孤身一,漫长的生命里坚守承诺。如果他中途又和别的女情比金坚,她说不定会爬上来找他谈话的。
  第二天定王果真来了,自己携了一坛酒,进门便问世子哪里去了。
  莲灯往后指了指,“殿下池边种红药,马上就回来。”一面说一面接过了定王手里的酒坛子,今日他是一个来的,正撞到她心坎里。她扬起笑脸,“大王要和殿下把酒言欢?”
  定王并不是个和蔼的,不过对她印象不算差,还愿意同她说两句话,“这是一位高僧从吐番带来的药酒,常饮可以强身。看好时辰,每天早晚各一杯,伺候殿下饮用。”
  莲灯应个是,把酒坛子搁了长案上。回身一顾,定王背对着她,正看墙上一副新画的山水图。她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忽然听见定王问她,“叫阿宁?”
  她略怔了下,“是,婢子叫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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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过凉州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去是去过的,不过两次都是途径,没有停留。
  “婢子一直随耶娘敦煌,没有去过凉州。”她嘴里敷衍,留意四处的动静。好得很,竹楼内外都没,最近的戍卫五六丈开外的地方,就算扑救也要时间。她慢慢走近一些,“大王凉州有旧相识?”
  定王许久没说话,似乎追忆什么,或许是突然想起了唐娘子,还有那个不能确定来历的孩子吧!终究爱情敌不过流言,这样的枭雄也有判断困难的时候。他茫然道:“是有旧相识,可惜同行四年后走失了,后来越行越远,如今只活记忆里。”
  看样子是不会回头的,墙上那幅画儿画的正是凉州八景之一的金塔晴霞,辰河的书法极好,一角用草书写着“金光照耀矗扶登,七级千寻万缕腾”,大约此景令他想起了往日。
  莲灯握住了匕首的刀把,尽量稳住声气道:“大王为什么不去找她呢?”但已经无暇顾及他回答什么了,抽出匕首,向他的背心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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