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十一部分

 第八十四章 使我沦亡(下)

    玄乙站在钟山山门处,默然眺望这座冰封雪埋的终日黑暗的巨大山峰,最后她又回到这里。
    回来的路上白泽帝君和她说了什么,她全忘了,她的记性从来没这么坏过。
    齐南急匆匆地迎过来,他看上去很是惊惶,他老是一惊一乍的,连声问她:“公主怎么了?”
    她都挺好的,就是脖子上那个细小的伤口有点麻,心里还有点震惊。自她离开钟山前往明性殿求学,得罪了无数神族,她从来不忌惮任何恨意和厌恶,有时候甚至乐在其中,可扶苍亮出纯钧的刹那,她终于震惊了。
    他竟然有这么恨她。
    玄乙沿着漫长的台阶一级级走上去,突然问道:“齐南,我是不是有时候挺可恨的?”
    何止是有时候,简直时时刻刻都可恨,齐南暗自腹诽,面上干笑道:“公主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玄乙又道:“我问你,是不是希望一个神君陪着自己是一种罪过?”
    齐南恨嫁的心开始狂跳,斟酌道:“这个嘛……公主是说扶苍神君?这个当然不是罪过,两情相悦怎么会是罪过?”
    玄乙抿起唇,淡道:“没有两情相悦就是罪过了?”
    齐南只觉有些不对劲:“公主在说什么?扶苍神君喜欢你谁都能看出来,你倘若不喜欢他却又缠着他,这便是罪过了。”
    可她不想要他的喜欢,不要露出温柔的想要亲近的眼神,不要太过靠近她,她不想一次次听见阿娘低微压抑的哭泣声,也不想时常见到那片铺满地面的鲜血。神族一出生就记事,她从出生起便很少见到阿娘笑,偶尔被父亲逗得开心了,很快又会泪流满面。
    爱是一种罪孽,陷在里面会如同行尸走肉,会丢掉性命。
    她只想要他远远地、安静地,就这样陪着她。或许这是罪过罢。
    齐南见她不说话,心中焦急,忍不住道:“难道公主又和扶苍神君起了什么冲突?你这样一次次气他,多好的脾气也要被你气坏了!”
    玄乙回头瞥他一眼:“你做什么总想把我推出去?我独自待着会陨灭吗?”
    齐南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又缓缓叹出来:“因为公主明明看上去非常寂寞。”
    她?寂寞?玄乙露出个古怪的笑,拂袖而去。
    一路破开云境回到紫府,满树的石榴花已开得如火如荼,那鲜艳刺目的颜色让她分外不适,一抬手,整座紫府都被冰雪盖住,让一切陷入彻底的昏暗与苍白,让她安静下来。
    齐南很快便追进来,见满目冰雪,他心中暗暗惊骇,慢慢走到小公主身边,她正站在一树琼枝旁,垂头不语。
    “齐南,替我告假。”玄乙低低说道,“告假一千年。”
    齐南摇头:“除了境界突破,哪有告假千年的?文华殿有明规,弟子告假不得超过两年。”
    “那就两年。”她随手拨拉,石榴树上的白雪扑簌簌地掉落。
    齐南长叹一声,拽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殿前的水晶凳上按着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柔声道:“公主真的不喜欢扶苍神君?”
    玄乙淡道:“我不想听见这个问题。”
    齐南默然无语,只得静静陪她坐在冰天雪地里,看着这些苍白的冰雪在夕阳下泛出似冷似暖的桔色。
    *
    凡间带着浊气的风扑在脸上,粘腻而难受,芷兮不适地摸了摸鼻子,扭头望向一旁骑在丹凤背上的少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极远处被笼罩在清光中的巨大而漆黑的离恨海,看上去好像既不兴奋也不好奇。
    她忍不住开口:“少夷师弟,看好了没?”
    这极北之渊由于离恨海的坠落变得浊气极重,似他们这样的年轻神族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大约由于失去了神界清气的包裹,掉在下界的离恨海扩张的比在神界时快上许多,听南天门那些将领说,这短短几个月黑雾已扩张了数里,照这个趋势下去,波及凡人也是迟早的事。
    为此每日下界的神将不得不多增了五百名,以清气阻挡,这才令扩张暂时稳住,但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上界那些帝君大帝们为此伤透了脑筋,还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得拖一日是一日。
    少夷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不能放任它这样扩张下去。”
    芷兮心头微颤,没想到一贯只会风花雪月的他竟能说出这样的正经话,她不由轻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只有等五万岁领了神职,再操心天地秩序了。”
    少夷在丹凤脑袋上抚了抚,令它转个方向,又笑道:“师姐将来想领什么神职?师姐这样机敏公正,适合去刑部。”
    芷兮心头颤得更厉害,她确实想去刑部,为什么竟是他一语道破?
    “……那你呢?”芷兮小声问。
    少夷偏头想了想,一反常态变得有些严肃:“我自然是要做战将,下界看着离恨海,不能叫它影响天地秩序。终有一日,我要让它恢复原状。”
    芷兮只觉胸骨被震得发痛,她驭使獬豸追在丹凤身侧,情不自禁开口:“我、我也想做战将,盯住离恨海。”
    少夷回头含笑瞥了她一眼,眼波甜美而戏谑,轻道:“师姐这样漂亮的神女,做战将太可惜,我最怕见美貌神女喊打喊杀,在刑部多好,冕服华丽,很适合师姐。”
    芷兮恨不得用袖子捂住脸,她连脖子都在发烫,一定被他看出来了。她羞愧万分,可心底竟然还有些喜悦,他第二次夸她美貌。
    和他待得越久,越发现他严谨理智的另一面,令她欲罢不能,犹如中了迷魂术一般,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他,这情况甚至让她感到恐惧。
    这份恐惧反而叫她不敢显露心迹,仿佛一旦被他看出来,她也就和那些成天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没什么区别了。她希望自己至少对他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
    芷兮垂下头,期盼凡间的风可以将脸上的热意吹冷,过了许久,她低声道:“这次回去,催先生赶紧传授术法罢,下界情况这么坏,多学点术法总没坏处。”
    少夷却摇了摇头,淡道:“我这趟回去,该辞学了。”
    什么?!芷兮错愕地看着他:“辞学?”
    “是啊。”他被那尾聪明狡猾的小泥鳅盯上了,但现在时机还远远未到,他不想和小泥鳅纠缠下去,万一真变成扶苍师弟那样的莽夫,可怎么是好。
    “何况先生只怕不到四万岁不肯传授术法,上回只是说来逗咱们开心。”他回首朝她微微一笑,“我离开了,师姐不必太想我。”
    芷兮倏地倒抽一口气——他看出来了!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这样聪明的家伙,又怎会看不出她的心?
    “那天在青帝宫说的话,是我的肺腑之言。”少夷的声音变得温柔却又疏离,“师姐,我不是好东西,把我忘掉罢。” 
 
第八十五章 只有五岁
    推开窗,外面冰封雪埋,天玄地白,玄乙疲倦地揉了揉脑壳,她又是被一夜喧嚣的风声吵得无法入睡,紫府内竟然也有这样大的风声。
    在外面等候的侍立女仙们似是发现她醒了,纷纷挑开纱帐入内,替她更衣盥洗。
    “公主,齐南神官方才交代了,等公主醒了之后,去神意楼找他。”
    玄乙揉着发疼的脑壳:“他不能过来么?”
    侍立女仙露出为难的神情:“神官说,是请公主去,没说要来。”
    玄乙点了点头,很好,连齐南也不要她了,自她冰封了紫府一步不出,他也有半年不过来,好像她不出去他就坚决不会进来似的。
    他不肯来,只好她去找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齐南呢?
    玄乙破开云境,往神意楼快步行去。半年不出紫府,钟山的冰雪竟消融了些许,道旁泥土中居然有点点绿意,这可甚是少见,难不成父亲的伤势痊愈了些?
    神意楼前的守卫见着她款款行近,立即高声通报:“公主来了!”
    话音一落,半年不见的齐南终于快步从里面迎出,一见着她,他眼眶就红了:“公主……这样憔悴。”
    玄乙头也不回朝前走,道:“半年不见齐南你,我当然憔悴。快把眼泪收收进来罢,叫我什么事?”
    齐南哑口无言,半年不去看她确实有生气的成分,公主对扶苍神君的行径实在太糟糕,他本想给她个惩罚,谁知见着她面色奇差,他登时万分心疼,而见着她总是这样面上死撑的模样,他又开始后悔。
    他端了一杯海沙茶给她,斟酌半日,想安慰她,却又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最后只得说道:“今日特意让公主出紫府,是叫公主看看路边化掉的冰雪,好教公主知道,帝君的伤势又痊愈了些,如今已可离开钟山,在周围散散步。”
    玄乙淡道:“意思我和清晏很快就会有个后娘了?”
    齐南正在喝茶,冷不丁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得撕心裂肺,半晌方能说话:“公主……咳咳!真会说笑……”
    她可不是说笑。玄乙低头吹了吹茶水上氤氲的湿气。
    齐南看了看她,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虽然公主可能不大乐意听到,但我还是要说。扶苍神君四个月前下界了却因缘了,好像是因为灵性受损,无法突破境界。”
    他说完,便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公主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喝了口茶,道:“哦,他做凡人了。”
    齐南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禁皱眉:“扶苍神君性子刚烈,被公主那样戏弄践踏……怎么说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公主这是什么反应?”
    怎么就是她的缘故了?怎么不是因为无法突破境界心急似火所以灵性受损?为什么扶苍出点什么事总要跟她扯上关系?难道回头他娶个丑八怪做夫人,也怪她不成?
    玄乙揉着越发疼痛的脑壳:“说完啦?我回紫府了。”
    “公主!”齐南唤了她一声,见她毫无挽回余地往外走,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追上去塞她手里,“这是青帝送来的信,你看看罢。”
    玄乙随手放进袖中,却听齐南在后面低声道:“公主,你觉得自己和帝君像吗?”
    她立即蹙眉:“什么?怎可能?”
    齐南正色道:“我倒觉得很像,这样践踏真心,玩弄感情,公主不愧是帝君的女儿。”
    说完他转身便走。
    玄乙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怔了半晌,慢慢回到紫府,盯着窗外的冰天雪地看了许久,直到眼睛疼得无法再睁开,她才往床上倒去。
    脑袋好痛,好像要裂开了,那些喧嚣的风声每时每刻都在耳边回旋,她没有办法入睡,索性将青帝那封信拆开。
    出乎意料,上面没有写什么指责的话,只写了扶苍投生在下界何处,并言辞温和地恳请她出面,替扶苍了结这段孽缘。
    孽缘……玄乙指尖点着这两个字,一道她刻意不去想的身影不由自主便浮现在脑海里。不是白衣胜雪的模样,而是那天在青帝宫,穿着藏青色长衣的神君,他伸手替她捻下额上的落英,指尖是温热的。
    一转眼,那只手便握住纯钧抵在她脖子上,他眼里的死寂和恨意令她心悸,直到今天还在心悸。
    其实她很清楚,扶苍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下界的。
    玄乙丢开那封信,用被子使劲将脑袋盖住,可是没有用,那些风声还是会灌进来,时而是扶苍受刑粗重的喘息声,时而又变成阿娘低低的哭泣声。
    她一把揭开被子,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因着青帝另附的手信,南天门的看门将领没有为难她,痛快干脆地放开限制,一时还不忘提醒她:“公主,虽然如今每日有战将在下界剿灭那些堕落之妖,但祸患终究未能根除,公主还请小心谨慎,莫要在下界待太长时日。”
    她只是去了结一下因缘,花不了太久。
    玄乙御风往下界疾驰而去,一面回想上回少夷替延霞了结因缘的情形。
    青帝必然是从赤帝那里听说了延霞的事,才会写信来恳求。扶苍身为青帝独子,年纪轻轻剑道觉醒,马上便要一梦千年突破境界,实在是小辈神族中的佼佼者,将来指不定怎么光辉万丈,谁知突然弄得灵性受损,她要是青帝,那滋味大概也不好受。
    青帝的焦虑她懂,齐南的指责她也懂,所以她下来了,诚心诚意替他了结这段孽缘,从此形同陌路,这样最好不过。
    看,她还是会做点好事的,所以,让喧嚣的风声停下罢。
    玄乙降下云头,下方正是一座凡间的城镇,看起来还不小,东南角有朱红色高高的围墙圈起一大块层层叠叠的宫殿,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皇宫。
    下界东方大梁国,七皇子。玄乙记起青帝信上所述的扶苍下界后的身份,她化作一股狂风,一头扎进朱红色的宫墙,往清气最磅礴的那个庭院呼啸而去,刚一落地,四周的纠察灵官立即被惊动,因见来者是她,灵官们立即拱手行礼,惊疑道:“原来是烛阴氏的公主,公主为何下界?”
    如今神族下界限制极严,似她这样年轻的神族到底怎么下来的?
    玄乙懒得解释,只道:“我来找扶苍神君,你们安静会儿。”
    她跃上华美的高楼,穿进月窗,只见重重叠叠的纱帐蒙住一张大床,床上躺了个人,好像正在睡觉,清气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溢满整座庭院。
    她来了,起床罢。
    玄乙一口气喷出去,吹开重叠的纱帐,飘向床边,毫不客气将被子一揭,躺在被子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他生得神清骨秀,与扶苍一模一样,然而看上去好小,根本还是个小孩子,她不禁愣住了。
    灵官们急急追上,连声道:“扶苍神君如今才五岁!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第八十六章 万籁俱寂
    五岁?玄乙撑圆了眼睛,他下界四个月,才长到五岁……居然长得这么慢!
    她低头细细打量那个害怕得直往角落里躲的小孩儿,他穿着一身粉嫩的小袍子,脖子上玉饰金锁之类挂了一大把,头发绾个丫髻,圆滚滚的脸,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像个小姑娘——原来扶苍小时候长这模样。
    玄乙弯下腰,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戳戳他圆滚滚的脸,谁知这孩子使劲朝后缩,面上恐惧之色更重,皮都吓青了。
    纠察灵官们实在看不下去:“公主请莫要随意在凡人面前现出神相,何况扶苍神君如今还小。”
    她愕然:“我没现出神相啊?”
    灵官们哪里信她,只道:“下界现在很乱,公主无事便请回去罢,莫要逗留太久。”
    玄乙懒得跟他们聒噪:“我来了结因缘,你们退开。”
    她伸手去抓他,可小小的扶苍身手却灵活得很,从床这头滚到那头,抱着被子只是躲。玄乙抓得心浮气躁,他到底躲什么?难不成这肉眼凡胎还能见到真神?她不耐烦地将神力震荡开,在他面前现出神相:“是我!快过来!”
    他整个人躲在被子后面,只怯生生地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四目相对,玄乙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堵住,耳边喧嚣的风声渐渐小下去——她又一次被这双无辜的眼睛凝视。
    她揪住他紧紧抱着的被子,不顾他剧烈的反抗,将这坨小小的身体抓到自己面前。
    「公主既然什么也给不了扶苍神君,何不替他了结这段孽缘呢?也免得烛阴氏与华胥氏彻底结怨,对公主来说,也是一桩善事。」
    临行前齐南的话浮现在耳边。
    是的,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却又贪图他的陪伴,这是她造下的罪过。齐南说的没错,她确实非常寂寞,她只是不想承认这点,这样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为什么要喜欢她?她有什么好?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好,那么多神族都讨厌她,偏偏他要喜欢她,所以他才会那么伤心。
    一直讨厌她不好吗?做对手,做冤家,做敌对,那样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可那些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有了。
    来罢,她收回自己那些泛滥成灾的寂寞,斩断这份孽缘。
    玄乙张开手臂,将这不停挣扎的小小扶苍抱进怀中,学着当时少夷的模样,抬手在他小脑袋上摸了两下,一本正经地开口:“……对不起。”
    没有回应。
    她继续:“对不起。”
    还是没有回应,她皱眉低头望去,这孩子眉间既没光点溢出,也没露出释然的表情,反倒皱着脸,满是恐惧惊惶,随后含了两包泪,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是什么反应?她长得有那么吓人?
    小小扶苍的哭声惊动了外间的宫女们,忙不迭地跑进来,将他从床上抱起,柔声安抚:“七皇子可是做了噩梦?不怕不怕,我们都在。”
    他哭得撕心裂肺,小手乱指,一会儿指着床边的玄乙,一会儿指向窗边的纠察灵官们,喃喃念着:“影子……鬼!有鬼!”
    这话说的不光宫女们变色,连纠察灵官们都万分惊愕,灵官之一喃喃道:“我说怎么扶苍神君时常探头往院子里张望,总是和他撞上视线,原来真是能看到我们!”
    宫女们好不容易将小皇子哄得安静下来,另有两个宫女出门替他端热水洗手脸,一路走一路小声道:“七皇子成日只说什么影子啊鬼啊,该不会生了阴阳眼罢?听着怪可怕的。咱们宫里有鬼?”
    没有鬼,倒有一群发愁的天神。
    眼见天色大亮,七皇子更衣用膳后便被接去书房学写字念书,纠察灵官们守在殿外个个面面相觑,灵官长皱眉道:“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我听说有些凡人孩子双眼纯净,可见常人见不到的神鬼。听扶苍神君的话,好像见着咱们都是影子,那更有可能了。今日起一律在暗处守护,不得随意出现在他面前。至于公主……呃……”
    他也不知拿这个烛阴氏公主怎么办,人家确然为了正事而来,又有青帝书信,何况他们也管不着烛阴氏。
    灵官长干咳一声,斟酌着开口:“公主,扶苍神君如今才五岁,凡人小孩和神族不同,不记事也不懂事,这了结因缘一事只怕现在做不得……”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看她,谁知这位公主竟好似全然没听进去,倚在窗棂上,两眼静静盯着正在拿笔写字的七皇子。
    大概因为窗外有“鬼”盯着自己,七皇子眼睛红通通的,扁着嘴一付又要马上哭出来的模样。
    太难看了,老是哭,胆小鬼。
    玄乙笑了笑,轻轻往书房里吹了一口气,冰冷的风将字帖哗啦啦地吹起来,也吹乱了七皇子软绵绵的头发,他吓得一直朝后缩,勇敢地憋着不叫自己哭出声。
    “公主……”灵官长对她这太过顽皮的行径也是无奈。
    凡间时间流逝快,一下子七皇子练字念书的时间便过去,怯生生地上了辇车,回自己的寝宫。玄乙情不自禁追上去,远远跟在后面,看着他的小脑袋谨慎地一次次从辇车里探出来,一见着她便脸色发白地再缩回去,如此反复再三,他便再也不敢探头看了。
    及至到了寝宫,他再怯生生地下了车,回头一见她还在,吓得扑进一旁乳娘的怀中,小声啜泣。
    玄乙慢慢飘到他面前,蹲下去歪着脑袋打量他,真是一模一样,就是太爱哭。
    见他怕的厉害,她便起身飘进寝宫,抬眼四处打量,待看到地上几个半旧的蒲团,并着一旁堆了杂物的梨木案,幽幽然还在耳边呼啸的风声忽然便停了。
    也是一模一样的家私摆设,是他,这爱哭的小鬼真是他。
    玄乙走过去,弯腰坐在蒲团上。
    万籁俱寂,终于听不到那些风声。
    她慢慢躺下,用手捉住梨木案里一串玉珠,放在指尖慢慢摩挲。她和她那些嚣张的寂寞都安静了下来,很久没有的安静。
    纠察灵官们悄悄进来查看情况,才发现这位烛阴氏公主居然躺在蒲团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沉,宫女们来来回回奔走的步伐和说笑声都没有能够将她吵醒,七皇子进了寝宫望见地上躺着的黑影哇哇大哭的声音也没能将她吵醒。
    玄乙醒来时,正对上凑近了偷看她的七皇子乌溜溜的眼珠子,她倏地翻身坐起,吓得他连滚带爬哭喊连连地奔上床,钻进被子里死也不出来。
    她不由“嗤”一笑,懒洋洋地开口:“胆小鬼。”
    神清气爽,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玄乙打着呵欠飘出月窗,一面将青帝的信拿出来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果然人家交代的是十四个月之后再来替扶苍了结因缘,她没看清便贸然下界。
    她转身便要走,躲在暗处的灵官长急忙叫住她:“既然公主是为了了结因缘而来,不如便留下罢?待扶苍神君长大知事,自然可以寻个合适时机切断前缘。”
    玄乙沉思了片刻,却摇摇头:“我回去了。”
    既然是孽缘,那切得越快越狠越好,下次再来便是切断这份孽缘,还他清明。www.xiaoshuotxt.net
    她不会留下,也不会再寻任何人留下,她对这世间万物都狠心,现在轮到她对自己狠心了。 
 
第八十七章 扶苍捉鬼(上)
    且说自离恨海坠落,神界也过去了快两年,天灾的影响已渐渐平息,诸神又恢复了往日喝喝茶听听小道消息的生活。
    听说朱宣帝君大费周章,这次选了三生石畔的某块好风水,重新将朱宣玉阳府建起,又大肆宴请宾客,盛宴办了五天。
    听说青帝独子扶苍神君下界了却因缘,但此事所知者甚少,知道具体情况的皆与华胥氏交好,谁也不肯提,故而传来传去便被认定为谣言,不了了之。
    又听说赤帝那位同样下界了结因缘的小公主回到了上界,因为早早解开情劫,命理线消失,所以凡胎早早便急病去世,一身轻松地回来继续做天神。
    延霞公主此番可谓因祸得福,回来后灵性大增,又因为经历凡间世事,比以前沉稳许多,赤帝大喜之下,便动了叫她回明性殿继续求学的念头,待打听到青阳氏少夷已辞学,赤帝当晚便给白泽帝君写了封信,恳求让延霞复学。
    白泽帝君默默地允了。
    延霞还未回来,明性殿各弟子都开始兴奋,须知本来先生收的女弟子就少,走了夫萝和延霞,便只剩芷兮和玄乙。芷兮一向爱说教还正经,叫神君们避之不及,玄乙更不用说了,怕是天帝也制不住她,这一年多还一直告假,弟子们很郁闷,弟子们很无奈。
    好在延霞要回来,她简直是明性殿的救世主,又天真又活泼还爱笑,如今更要加上一项“专情”的优点,有她在,哪怕先生再念十万年书,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日先生下了课,弟子们又在合德殿里热烈地讨论起延霞回来后的事,如今她已了结因缘,少夷也辞学了,弟子们个个都觉得自己有机会,唯有古庭突生感慨:“一个延霞,一个扶苍,延霞喜欢上的若是扶苍,今天也没这么多事了,何必闹得个个都下界。”
    太尧笑道:“你乱点什么鸳鸯,延霞师妹和扶苍师弟的性子只怕连话也说不到一起去。”
    古庭忽地有些来火:“那也比玄乙那魔头要好得多!”
    因着扶苍灵性受损的事,他对玄乙又重新积了一肚子火,果然烛阴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个个喜欢践踏旁人。
    太尧素来不做背后说坏话之事,当即换话题又笑道:“延霞师妹这趟回来,应当不会再念着前事了。”
    古庭恨恨道:“一个两个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偏偏喜欢那些坏东西!”
    你自己不也是对夫萝念念不忘……太尧索性不与他再说,见芷兮在一旁发愣,他便道:“芷兮这几日怎么了?总是出神。”
    芷兮急忙微笑道:“没有,我是在想……咳,我在想延霞应当不会再……记着少夷师弟了。”
    所谓了却因缘便是借着昔日的执念来斩断前尘过往,心中恢复澄澈清明,延霞应该不会再念着少夷了罢?可她竟不敢说死,这实在不符合她曾经决断的性子,凡事只要扯到少夷她就乱套,万一延霞还念着少夷,那、那怎么办?
    太尧随口应道:“反正少夷师弟也辞学了,她便是念着也无法,倒还是断了的好。”
    是啊,少夷辞学已有一年多,就此杳无音讯,不知拜了谁做新先生。以前上千年和他在一块儿听课,也没觉得怎样,如今乍分开一年多,她竟觉相思刻骨,实在难以忘记。
    古庭刚才那句喜欢的都是坏东西像针一样扎着她一阵阵疼,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扶苍师弟的绝望,有时候明知道对方是个坏的流油的东西,可没有办法控制感情,这才是最要命的。
    芷兮忍不住长叹一声,起身便往外走:“太尧师兄,古庭师弟,我告辞了。”
    古庭奇道:“师姐又要去演武场锤炼身手啦?”
    这一年多芷兮跟着了魔似的每天跑去万神群殿的演武场锤炼身手,天天弄到半夜三更,难不成这也是为了抗议先生不传授术法?
    芷兮点头,径自步出合德殿。
    她不会去刑部了,她也要做战将,这样五万岁时便可与少夷再见。见了又能怎样,她不知道,可她还是要做。或许只有在演武场累得站也站不起来,她才能感觉到这漫长而空虚的时光变得充实。
    太尧看着她的背影,奇道:“莫非是玄乙师妹不在的缘故?芷兮师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
    古庭一提到玄乙又来气:“她不来最好!让她自己到处胡闹罢!”
    *
    古庭口中到处胡闹的玄乙不禁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眯眼看着脚下的皇宫。
    十四个月,她应约又下来了,如今扶苍应当有十七岁,该记事懂事了罢?她对凡人的年纪没什么概念,希望上回没给他留下什么阴影,万一还是见着她便连滚带爬又哭又喊,那她也没办法了。
    玄乙化作一股狂风在皇宫内游荡,转了一圈却没见漫溢的灵气,灵官们不见踪影,曾经七皇子的寝宫反而落了锁,殿内满是积灰。
    这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跃上云海,打量这座王城,但见往东的方向清气更加磅礴,几乎像一条盘旋入云的巨龙,她立即疾驰而去。刚靠近一些便觉一阵阵香火的味道随风而至,落地一看,却是一座香火十分旺盛的青帝庙。
    清气从花园内的一株老桃树上散发而出,玄乙飘过去仰头看了看。
    ……怎么觉得这里的景象有些眼熟?她上两回下界时来过?
    正努力回想,身后忽然传来灵官长的声音:“公主来了?”
    玄乙转过身,果然见纠察灵官们都在,她奇道:“怎么不在皇宫了?”
    灵官长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公主也知道,扶苍神君如今是凡人,却天生可以窥见神鬼,他年纪小不会隐瞒,渐渐事情便传开。五年前有个诛邪国师进言说扶苍神君命格奇诡,留在皇宫怕是命不久长,扶苍神君便被送来这青帝庙隐居。巧在这里是青帝庙,庙中桃树又是真地仙,已成就仙身,镇住这一方土地,这些年倒没什么妖族来骚扰勾搭。”
    玄乙听得一头雾水,也懒得细问,只道:“扶苍神君在何处?”
    “公主请随我来,且小心,如今扶苍神君五感极灵。”
    绕过那一栋栋小房子,后方有一座干净庭院,清气横流,月窗内还有烛火摇曳,一道人影映在窗上,也跟着晃来晃去。
    “就是这里了。”灵官长近乎耳语,“公主小心。”
    她小心什么?玄乙被下界这变化多端的情况弄得莫名其妙,化作一股清风飘进月窗。
    昏暗烛火,半旧蒲团,穿着黛绿长袍的少年正倚窗就着烛火看书,长发拢在胸前,上界那风回雪舞典则俊雅的扶苍神君赫然便在这里。
    玄乙喉咙里仿佛又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堵住,她垂头握紧袖子,忽又放开,方欲震荡神力现出神相,对面的少年忽然放下书,幽黑的眸子一下便捉住她。 
 
第八十八章 扶苍捉鬼(下)
    熟悉的清冷视线。
    玄乙吓一跳,真有种他好像能看到她的感觉,她下意识退了两步,思索要寻个什么时机现身,冷不丁他突然起身,迎面抛来一张朱砂黄纸,冷道:“什么鬼魅?”
    那张朱砂黄纸“啪”一下贴在她肩上,玄乙低头看看它,再抬头看看他,最后扭头望向窗外,躲在暗处的灵官长用口型告诉她:都跟你说了要小心!
    ……意思这做了凡人的扶苍不乱挥纯钧,改乱撒符纸了?还有,她明明没现身,他能看到她?能看到她居然还往她撒符纸?!
    玄乙小心地撕下那张黏嗒嗒涂满浆糊的符纸,嫌弃地撅起嘴丢到地上,搓出一团白雪擦擦肩膀,不曾想下一刻便迎面扑来五六张符纸,那黏嗒嗒的浆糊差点甩她脸上,她忙不迭地躲开,怒道:“别撒了!”
    见他还要抓黄纸,她一把扑上去,仗着自己是神族有力气,第一次从这莽夫手里抢到东西,将黄纸浆糊朱砂一股脑全丢去了窗外,长袖一挥,月窗被合拢。
    扶苍退了数步,背靠书架,目光警惕而阴沉地盯着她。玄乙吁了口气,往蒲团上一坐,朝他招招手:“来,坐。”
    他反而更朝后缩了两步,声音低沉:“美色引诱对我无用。”
    谁引诱他了?
    玄乙继续朝他招手:“怎么还是个胆小鬼,连过来坐下说话的胆子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便风一样凑过来,往书案对面一坐,默然不语盯着她。
    幽光摇曳,在他眼底跳跃。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头发、体型、连声音和眼神都一模一样。
    玄乙移开视线,把手里那团黏了浆糊的白雪乱捏一通,咳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吗?”
    上回延霞见着少夷便像是记起了什么,他几声对不起便替她解开因缘,怎么这些到她这边全不灵了?
    对面的扶苍还是一言不发,他的眼神依旧充满警惕,带着研判上下打量她。
    很好,她确定他是不记得了。
    玄乙把手里的白雪团转的滴溜溜打滚,嗓子里总有些毛茸茸的东西堵着,不大利索,她又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是专程为了你过来,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把那些不愉快忘掉,重新……”
    话没说完,额头上突然一凉,他不知从何处又取了张符纸,“啪”一下贴在她脑门儿上。
    玄乙惊呆了。
    对面的扶苍微微蹙眉,“啊”了一声:“……还是没用?”
    这话是没法谈了!玄乙扯下符纸飞出月窗,一面用白雪努力擦拭黏嗒嗒的额头,一面十分怀疑地瞪着灵官长:“你确定他是扶苍?!”
    这些黏嗒嗒的符纸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做了皇子吗?难不成改行当捉鬼的了?
    灵官长苦笑道:“自然千真万确,扶苍神君在青帝庙隐居,那桃树地仙偶尔会传授些凡间祓除邪秽的法子,他刚才……是把公主当做鬼魅了罢。”
    这些年他们这些纠察灵官也被贴了不少浆糊,习惯就好。
    玄乙狠狠把黏糊糊的白雪扔地上,大发公主雷霆之怒:“我是来了结因缘的!这样怎么了结?你去把他捆住!”
    “这如何使得!”灵官长连连摇手,见她满面懊丧,他便温言劝道:“我并不知扶苍神君是因了何种缘由下界,但既然与公主有关,还请公主耐心,仔细想想他的因缘是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这才好替他了结。”
    玄乙骤然沉默下来,他想要的应当是她的歉意罢?可她要怎么做?他就这么擅自认定她是女鬼,一见面就被丢浆糊符纸。他总是这样,在上界也是,动不动就拿削头发来威胁她。
    虽然他一次也没有真削过。
    隔着树影,她朝庭院的月窗望去,窗户已然打开,扶苍正往窗户和门上贴各种朱砂黄纸,是有多怕她这女鬼?
    夜色渐渐深沉,凡间时间流逝果然很快。玄乙静静看着变得漆黑的月窗,扶苍大概已经睡了罢?她忽然起身,又化作清风钻入窗内,果然他正睡在床上,安安静静地侧卧在棉被中,长发盖了半边脸。
    她小心翼翼凑到床边,扯了蒲团坐在地上细细打量他。他睡觉的时候眼皮居然会微颤,嘴唇也会翕动,有趣得很,凡人都是这样吗?
    忽然,他嘴唇动了数下,不知含糊呢喃着什么,玄乙双手扒着床边低声道:“你说什么?和我说话吗?”
    他的呢喃声又安静下去,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在腰间,身上的袍子也滑在肩膀下面,露出紧致结实的大片后背。
    玄乙爬上床,又凑到他面前,盯着看了半天,确定他没醒,没醒怎么能说话?
    隔日扶苍是被冻醒的,即便盖着被子,还是觉得周身阴寒刺骨,眼下可是三伏天。他揭开被子翻身坐起,冷得打了个哆嗦,忽见昨晚那女鬼坐在蒲团上,背靠床边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他心中惊骇,天亮了她居然还能现形!他出手如电,立即便要从床下暗格中摸出符纸,一摸之下暗格竟已结了冰,被冻得严严实实,他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竟不知何时布满寒冰,连床上都有细细一层冰霜,怪不得如此阴寒。
    这女鬼道行好高深。
    扶苍从枕头下抽出黄纸,咬破手指用血写了真言,往她脑门儿上一贴,玄乙正在半睡半醒朦胧间,不禁“哎”一声惊醒,茫然地扭头看他,过了半日才慢慢撕下头上的符纸,一看是用血写的,她立即厌恶地皱眉丢开。
    “别再撒符纸了。”她用白雪搓可怜的脑门,“我厉害的很,你没法收服的。”
    扶苍一时没辙,只得问道:“你所欲何为?”
    玄乙怀疑地看着他:“你真不记得我了?”
    他淡道:“我没见过你,为何要记得你?”
    玄乙听这话就不大舒服,皱眉道:“你五岁时我还来看过你呢,这么快就忘啦?凡人的记性这么差?还是你蠢?”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团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隔了半日才冷冷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玄乙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狞笑道:“我要扒你的皮,吃你的心。”
    她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哭喊连连缩被子里,谁知他动也不动,冷冰冰地盯着她,她顿时有点想念那个圆滚滚的胆小鬼。
    扶苍裹着被子下床,声音淡漠:“请你出去,我要更衣做早课了。”
    本以为她还会不知廉耻地纠缠,谁知她利落干脆地起身,行动优雅地走向屋门,方欲开门,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为什么你睡觉还会说话?”
    睡觉说话?她在这里待了一夜?!扶苍又是恼火又是窘迫,迅速走到门边,打开屋门将她用力推出去:“那是梦话。”
    说谁蠢?她才是最蠢的,居然连梦话也不知道。 
 
第八十九章 旧影重现
    玄乙坐在庭院外的梨树叶片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扶苍做所谓的“早课”,先是拿着柄木剑挥来挥去,随后便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他又在睡觉吗?凡人这么快就要睡觉?她飘过去,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看。
    奇寒彻骨的一团冷气杵在面前,扶苍不用睁眼都晓得又是那女鬼,她真的十分厉害,日头下也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动。
    看样子只能请地仙来收服她了。
    扶苍睁开眼,果然见她玉瓷般苍白的脸横在眼前,阳光落在她发间的金环上,熠熠生辉。
    他忽觉不能直视,移开视线淡道:“我要去拜见地仙了,你若非得大胆缠着,便跟来罢。”
    说罢他起身便往院外行去,玄乙轻飘飘地跟在后面,四处乱看,一时指着路边拥挤的瓦屋问道:“凡人都住这样的房子里吗?没有花园?会客楼呢?”
    ……听起来她好像还是什么富家女鬼。
    扶苍毕竟少年心性,还是答道:“这是地仙座下修士们住的地方,你说的花园会客楼都是富家才有的,平民住的地方有些更破旧,瓦屋已是很好了。”
    原来如此。玄乙追上他,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又问:“为什么你会说梦话?你天天做梦?”
    他立即把袖子用力抽回:“梦乃最常见之事,谁人不会做梦?梦中有所经历,自然会开口说话。”
    凡人竟然这样有趣,还能天天做梦。
    神族是没有梦的,若是某日忽然梦至,便意味着不是大喜便是大凶之兆。她记得当年阿娘带她回翠河畔的那个晚上,阿娘便做了梦,醒来告诉她,她梦见了翠河的清清河水,之后她就陨灭了。
    玄乙继续飘在他身侧:“那你昨天做了什么梦?说的是什么梦话?”
    扶苍冷道:“我梦见在捉一只厉害的女鬼。”
    说完他忽然停在了一栋朱红楼前,楼门微敞,内里清气磅礴,气息十分干净。他并不进门,也不说话,只在门外躬身行礼,连拜三次。
    拜完后他用眼角余光打量身侧的女鬼,她既不害怕也不逃走,只是似乎对周围的景象不再兴致盎然,正低头玩袖子。
    居然连地仙也不管她?扶苍心中忽有些起疑,转身一面走一面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玄乙慢悠悠一笑:“你猜啊。”
    他冷着脸闭口不言,走了一段见她始终在身侧跟着,他便皱起眉头:“别缠着我。”
    玄乙倏地停下脚步,不错,她确实不可以再缠着他,这趟下界是为了替他了结因缘,却不是重蹈覆辙的。可是这因缘究竟要如何了结?她全然没有头绪。
    ……果然还是只能跟着他看看。
    她化作一股清风,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回那个庭院,反而出了青帝庙,庙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周围熙熙攘攘挤的全是女子,因见他出来了,便“嗡”地一声叽叽喳喳吵开,很快又被数名身着甲胄手执长戟的凡人侍卫驱赶一空。
    马车沿着长街慢悠悠地前进,此时朝阳初升,这乱糟糟的凡间城镇到处是行人,浊气滚滚,唯有扶苍所经之处清气横溢,干净无比。
    拐了几个弯,马车停在一座庭院前,玄乙把身体藏在繁密的枝叶后,只露出两只眼。扶苍下了马车,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本书——这里是凡人听课的地方?这么小这么破烂,连个观景湖都没有。
    见他进了门,她便悄悄趴在屋檐上从窗户缝里偷窥,这里倒与合德殿有些像,铺满了书案蒲团,许多年轻凡人坐着说笑打闹,粗粗一看竟全是男的没有女的,看来以前齐南说下界女子地位低微的事是真的,居然连听课都不给,太过分了,那她们以后长大了要怎么在凡间担任职位?
    很快便有个白胡子老头儿进来,跟白泽帝君一样,也是捧着本书在那边念,听得她昏昏欲睡。所幸下界时间过得快,没一会儿那白胡子老头就走了,这寒碜的地方也没有仙童送饭食,弟子们自己带了食盒,互相炫耀菜色。
    玄乙见扶苍不在屋子里,便化作清风在里面把每个食盒看了一遍,随即嗤之以鼻地偷了几颗肉丸塞嘴里,顺手再捞走几粒糕点。
    无视弟子们惊惶地“我的茶点呢?”之类的话,她窜出大屋,见清气在后院浮动,她便悄悄凑近,见他斜卧在回廊上,还是看书,身边却躺了一只肥花猫,他一面看书一面用手去挠它的脖子,挠得它咪咪乱叫。
    他不吃饭?听说凡人不吃东西会饿死,玄乙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多久不吃会死,犹豫了很久,终究万分不舍把顺来的糕点挑了半天,选了个最难看的,轻轻丢在他衣服上。
    扶苍倏地坐起来,四处张望,似是没看到什么人,他将那糕点顺手喂给一旁的肥花猫,低声道:“你饿了罢?”
    他是把这只猫当成那头蠢狮子吗?
    玄乙为难地在剩下的糕点里再挑了半天,选出第二难看的,轻轻一抛,这次他反应奇快,迅速伸手接住,同时视线也落在了把身体藏在树叶后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过了良久,他似是有些无奈,开口道:“你还在。”
    不,她不在。玄乙朝后缩了缩。
    扶苍也不过去,顺手把那粒茶点又喂给猫,玄乙登时恼了,将茶点一股脑全丢给他,她就不信他能全喂给那蠢猫!
    他更加无奈,只道:“我不爱吃这些,别丢了。”
    玄乙停了一会儿,低声问:“那你爱吃什么?”
    扶苍淡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玄乙完全无视他后面的问题,只提醒他:“凡人不吃饭会饿死的。”
    扶苍看看她藏在树影里的身影,双眼眯起,忽然道:“我想吃街北角荣兴斋的牛骨汤面,不要辛料,不要葱花,牛肉要三分肥带筋,切成巴掌大,三片足矣。再配上街南角门上有三根木板那家店里的千层酥饼,要三块,上面的芝麻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不要葱油的。”
    等了半日,她才开口:“……你还是饿着罢。”
    扶苍轻轻笑了两声,身旁的肥花猫吃饱喝足已在他腿边睡着了,他摸了两下,忽觉她又丢过来一样东西,他下意识接住,握在手中冰冷无比,竟是一团白雪,被巧夺天工般捏出一只九头狮的模样。
    “这是什么?”他把玩这头白雪九头狮,那突兀的九颗脑袋非但不讨厌,反而叫他觉得特别可爱亲切。
    “给你玩的。”玄乙把手绢铺在地上,坐着低头继续捏白雪,这次捏他家里那两条金鲤。
    头顶稀疏透过叶片的阳光忽然被挡住了,她抬起头,这已成凡人的神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对面,忽又蹲在她面前,见她额上落了片叶子,他便伸指轻轻取下来。
    “这次捏什么?”他问。
    旧影重现。
    玄乙闭上眼,笑着低头飞快捏好一条金鲤,托在掌心问他:“好看吗?”
    他看看那条金鲤,目光又落在她面上,微微颔首。
    她便将那条金鲤放在他手上,低声道:“那这次送给你。” 
 
第九十章 春林初盛
    那天直到夜里熄灯睡觉,扶苍都没再见到那个女鬼。
    她送的白雪九头狮和白雪金鲤,他放在枕头边用手指慢慢把玩。她的道行一定非常高深,白雪在三伏天也不融化,一丝丝阴寒之气从上面钻出来,让闷热的夏夜变得阴凉。
    她为什么突然粘着他送他东西,然后又突然消失?将睡非睡之际,这问题划过他不大清明的脑海,随后他本能地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书生和女鬼的各种缠绵香艳的故事,待要生出一丝警惕,却又睡着了。
    睡到半夜又被冻醒,扶苍睁开眼,立即见那已经消失的女鬼趴在床边,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他惊得迅速翻身坐起,万般无奈,千般狐疑,犹带沙哑睡意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分冷意:“人鬼殊途,你再缠我也无用。”
    谁知她双眸璀璨若星,只是充满期盼地望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再说梦话?”
    梦话?扶苍生平第一次觉得好生无力:“……不是每次睡觉都会做梦说梦话。”
    她便点点头,轻道:“那你下次要说梦话的时候记得叫我。”
    ……这怎么叫?她在故意装疯扮傻么?
    扶苍揉了揉额角,声音更冷:“你还是一直跟着我?”
    她飘然飞至月窗:“没有,我马上走了。”
    他信才怪。扶苍被她弄得全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日,忍不住“喂”了一声,几乎是一眨眼,那团冷气就扑在脸上,她俯在床边有点开心:“要说梦话了吗?”
    他吐出一口气,看了她半晌,带着无奈说道:“真要说梦话是没法叫你的,你这都不懂?你直说罢,缠着我要做什么?”
    玄乙犹豫了一下,坐在床边蒲团上,清清嗓子:“我来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罢。”
    说完她盯着他的眉间看,还是没看到光点。
    扶苍侧卧过来:“为了什么道歉?”
    玄乙轻道:“我一直缠着你,抱歉。”
    他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知道道歉了,为什么还继续缠着?”
    玄乙不说话,见他将白雪九头狮和金鲤放在枕头边,她便拿起来摩挲,忽又问他:“你喜欢这个吗?”
    扶苍淡道:“还行。”
    玄乙将金鲤放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小声道:“那我不缠着你,每天送你一个这样的玩意,你……愿意原谅我吗?”
    原谅这个词太重,他并没有到这个程度,只是突如其来被一个美貌女鬼纠缠,生出警惕和排斥罢了。可不知为何,他有点不大愿意叫她如愿,她这付带着点不甘心与焦急的模样哪里像道歉。
    “那要看我心情。”他支颐斜卧,抓起白雪九头狮,放在掌中颠颠。
    玄乙皱眉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做了凡人还是这么鼻孔朝天牛逼哄哄的样子,她倏地伸手要从他手里抢过白雪九头狮,他反应奇快,把手一缩,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腕上,冻得他一颤,九头狮到底被她抢走了。
    他现在这么弱!玄乙得意起来,伸指在他额上一点:“那你小心点,不然这回轮到我做莽夫了。”
    额头上被触的地方也是寒意甚重,这样奇寒彻骨,她真的是女鬼。
    扶苍忽觉自己方才与她说笑有点荒唐,一言不发地翻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冷道:“我要睡了,你走罢。”
    不防她竟然爬上床,硬生生用手扒拉开他的被子,冰冷的气息凑近,她轻柔的声音像凉风一样:“你生气啦?”
    他又睁开眼,看着她在月下犹如冰霜玉瓷般的面颊,突然有个冲动,想伸出手摸一摸这仿佛不存于人世的冰肌玉骨。手是伸出去了,终于还是被一丝理智战胜,指尖轻轻碰在她头发上,也是冰冷的。
    莫名的丝丝柔软从体内生出,扶苍低声道:“没生气。”
    下界朦胧的月光都溶在他眼里,仿佛那个目带温柔的扶苍神君又回来了。玄乙眼睛里有点刺痛,移开视线望向天边小小的银月,隔了一会儿,只听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名字。你睡罢,做个好玩的梦。”
    就像突然出现那样,她突然又消失了,徒留风中一缕寒气。
    隔日一早起来,扶苍刚推开门便见她轻飘飘地站在梨树上,见他出来了,她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心是一柄白雪捏出的小剑,是他在上界时的佩剑纯钧。
    玄乙将小剑往他手里一放,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扶苍不知她从哪里想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柄剑造型古朴至极,他从来也没见过。
    玄乙好心提醒这个做凡人后有点蠢有点弱的神君:“这是剑。”
    他当然知道这是剑。
    扶苍不知该说什么,见她转身又要飘走,他下意识便唤住她:“你去哪儿?”
    玄乙早已化作清风飘远,只留下余音袅袅:“不告诉你。”
    扶苍有些不大专注地做完早课,用过早膳后便去书院,青帝庙前不远处依旧停了一群来看他的女子,不管侍卫怎么呼喝,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响。
    扶苍立在马车前,四处看了看,那个女鬼到底躲在哪里?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问道:“你在吗?”
    下一刻那团冷气便从青帝庙前的石雕后钻了出来:“怎么啦?”
    真的出来了!扶苍一时又觉尴尬,犹豫道:“要不要……一起坐车?”
    她偏头想了想,利落干脆地钻进车厢:“也好,我早就想坐坐凡人的马车了。”
    扶苍默默无言地上了车,马车调转方向,缓缓往书院行去。他扭头看了看她,她正趴在车窗上,一会儿望见个什么东西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他不得不也凑到车窗边探头张望,一时倒有些忍俊不禁:“那是客栈,你不知道?”
    别的她不知道,客栈她很知道,上回在青帝宫古庭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
    “我知道,就是开了几个房间给人吃饭睡觉的。”
    他笑意更深:“嗯……这样说也对。”
    没一会儿,她又指着另一处问:“那是什么?有人在开宴席请客吗?”
    扶苍望过去,原来是玉水桥上卖早点的,蒸笼一开白气乱窜。
    “那是吃饭的地方。”
    话音一落她已经化作一股狂风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抓了几只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也不嫌烫,张嘴咬了一小口,一面吃一面特别嫌弃:“难吃,难吃。”
    扶苍简直被她惊呆了:“……你给钱了吗?”
    玄乙奇道:“给钱是什么?”
    扶苍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你吃罢。”
    冷不丁她捧着那些包子馒头送到他面前,头也不回:“不好吃,给你。”
    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上界的恶习又冒出头了。玄乙慢慢把手缩回来,淡道:“我乱说的,你别当真。”
    可他却把那几枚被她咬过的包子馒头接了过来,用白纸包好,见她盯着自己,他难得有些赧然:“我带去给花猫吃。”
    玄乙又开心起来,因见沿途总有女子们远远追着马车,她问道:“她们在做什么?”
    扶苍避开这个话题,把钱的事拿出来重说:“买东西都要给钱,钱就是这个。”
    他从匣子里摸出一串铜板,玄乙捏起来看了看:“什么都能用这个买?”
    “差不多罢。”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基本没有什么需要自己亲自去买的。
    他没注意玄乙眼里的精光,到了书院她便又消失了。平常的一天很快过去,晚上熄灯的时候,扶苍才躺到床上,忽听几声闷响,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他一翻身,骇然地望着屋子里多出的几尊巨大木箱,里面一堆堆的金条晃得他眼花缭乱。
    那失心疯的女鬼蹲在床边仰头看着他,充满期待:“我绕了一天,听凡人说这个是最值钱的,我给你带来这么多,够不够?”
    扶苍茫然加错愕:“……够什么?”
    “买你的原谅。”玄乙十分严肃。
 
第九十一章 此毒穿肠(上)
    扶苍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这女鬼气成失心疯。
    那些被她从各大钱庄偷来的金条,他逼着她再全部还了回去,等一切折腾完毕,天也快亮了,他一夜都没能睡成。扶苍揉着发疼的额角,看一眼对面优雅端坐蒲团的女鬼,她好像比他还无奈,低头默默玩袖子。
    “是谁教你偷取钱财?”他简直怀疑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要说她天真,行事里面还带了八分邪气任性,她怎么这样古怪?
    玄乙使劲抠袖口纹绣,她最不耐烦被说教,脸拉了三尺长:“你说的钱什么都能买。”
    扶苍差点被她气笑了:“会有人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你生前父母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么?”
    她只知道怎么做烛阴龙神,确实不大会做人。
    扶苍蹙眉盯着她,她可能不是女鬼,鬼都是人变的,她却一点也不像人,对人的一切最基本常识都不知道。或许她是妖?什么妖会这样奇寒彻骨,披霜带雪?
    “为什么对我的原谅这么执着?”他再怎么避世独居,不通世事,也能看出她说的原谅绝不是指缠着他这样简单。
    玄乙的脑壳也有点疼,她慢慢歪下去,俯在书案上,心里不知是焦躁还是害怕。
    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连凡间这什么都能买到的最厉害的法宝“钱财”都买不来他的原谅。怎样才能原谅她?她还要与他在一起多久?这孽缘还要纠缠多久?还是说,他要的其实根本不是她的歉意?
    “我在问你话。”对面的少年老成地板着脸训斥她,“坐没坐相,坐好了。”
    这家伙都成凡人了还这么麻烦。
    玄乙瞪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我不出现,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扶苍忽地默然,他发现自己竟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乙心中烦乱,飞快起身,朝屋外飘去,低声道:“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别再怪我,也……别恨我了。”
    恨?扶苍一惊,推门追出去,微薄的晨曦中,梨树枝叶犹在微微颤动,庭院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真的走了?他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落,在庭院里站了半日,一转身,却见门前地上放着一团雪白的物事,扶苍心中一动,俯身捡起,却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花,花瓣半透明犹如冰晶,其上遍布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脉络,十分幽丽,他从没见过这种花。
    扶苍静了片刻,忍不住张口唤道:“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一片寂静。
    从这只女鬼出现的那一刻起,扶苍便有个直觉,他的清净日子大概到头了。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实在太准,她哪怕消失不见,也依旧把他清寂的隐居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连着一个多月,每天放课回来,门口便会放着一团白雪捏出的小玩意,如今他的书架上一层放着的都是这些,从九头狮到金鲤,从花瓣晶莹剔透的花到一只莫名其妙的白雪虾仁,他实在摸不透虾仁是怎么个意思。
    她到底躲在哪里?他这双眼天生便可窥见鬼神,上天入地却怎么都找不到她,这情况竟然让他夜夜无法安睡。
    这天晚上扶苍又开始做噩梦,无数怪诞画面不停在眼前闪烁而过,自小他就时常做噩梦,又总是记不得梦中情形,每次醒来都觉无比失落,而今日醒来尤甚。
    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坐起,忽见书案上有个东西熠熠生辉,竟是她发上常戴的金环。
    仿佛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着,扶苍情不自禁将那枚冰冷的金环握在手中,巧夺天工,人间再也没有任何能工巧匠能做出这样的发饰。
    她在。
    心底的喧嚣忽然安静了。
    扶苍轻轻推开房门,月华如霜,四下里一片雪亮,万籁俱寂,那道纤细的身影斜卧在梨树上,长发从枝叶上坠下来,氤氲半湿,她一只光裸的脚也从繁琐的裙摆下面探出,正用雪白的脚趾去点旁边的叶子。
    月下谪仙。不是女鬼,不是女妖,她莫非是天上来的?
    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她,玄乙一扭头望见扶苍,立即便要化作清风跑远,他便在后面冷道:“你若跑掉,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她硬生生刹住脚步,这句话太狠毒,这家伙实在太狠毒了。她板着脸坐回叶片上,十分不友善地盯着他。
    扶苍缓缓走到梨树下,看着她丝丝缕缕落在枝叶上的半湿长发,轻道:“你……在做什么?”
    玄乙没好气:“晾头发。”
    她素来娇生惯养,讲究作息,此次下界本以为一下就可以解决,谁知竟在凡间耗了一个多月,在神界就是两天过去,她受不了两天不洗澡,好在纠察灵官们介绍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山泉,勉强洗了洗,还不是很满意。
    扶苍原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可此刻又觉这问题太煞风景,见她手中捏着一团白雪,他便问:“这次是捏的什么?”
    她捧在掌心,一本正经:“龙。”
    龙……?扶苍看着那条白雪,怎么看怎么都是泥鳅。他情不自禁便朝泥鳅光秃秃的脑壳上摸去:“龙角呢?”
    潜意识里,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应该有两颗米粒般的龙角,手感很好。
    却听她说:“还没长出来。”
    他下意识低声道:“那不是泥鳅?”
    她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颤,不说话了。扶苍抬头望着她的脸,她那双眼眸四处闪避,惧怕而烦乱,最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漆黑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目光交错,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温柔却又伤心,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扶苍慢慢抬手,手掌贴在她冰冷的面颊上。
    “怎么总是一个人?”他柔声问。
    玄乙笑了笑,移开视线:“我就爱独个儿待着。”
    说谎。
    扶苍弯腰将她落在地上的鞋捡起,木底,鲛绡,鞋面绣了十八朵兰花,人间也没有这样精致的鞋。
    他握住她裙摆下冰冷的脚,她又颤了一下,想要挣脱,他便道:“别动。”
    她的脚被妥帖装进鞋子里,扶苍只觉手掌要冻僵了,她比寒冰还要冷上无数,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双足,耳根有点发烫,也不知该说什么。
    过得良久,却听她用袖子压下一个呵欠,他才想起第一天她还坐在床边打盹,她也是要睡觉的罢?平日难道都睡屋檐上或者草丛里?
    扶苍将她从树上拽下来:“进屋睡罢,床让给你。”
    玄乙又强忍住一个呵欠,算算时间,她差不多是神界的两天时间没睡了,老实说真困得厉害。偏头想了想,这金尊玉贵的公主露出嫌弃的神情:“我不要睡那么破的床。”
    ……他真不知是掐她一顿还是该怎样。
    “那就睡地上罢。”他不由分说将她拽进屋子。
    结果他的床还是被霸占了,玄乙进屋才往床上一坐,沾了枕头就沉沉睡着,他灯都没来得及吹,随意抱了两床被子铺地上和衣睡去。
    睡到一半只觉冷得无法忍受,扶苍艰难地睁开眼,外面天色已大亮,而屋内地上竟已铺满数寸厚的冰层,他一夜都睡在冰上,冻得瑟瑟发抖。他裹着被子起身,头重脚轻,竟有些晕眩。
    她还静静在床上躺着,乖巧地侧卧,被子盖住肩头,一动也不动。
    没醒么?扶苍悄悄凑到床边,寒气更加刺骨,他打了个哆嗦,还是伸指轻轻拨开覆盖在她面上的黑发。朝阳初升,她丰润的嘴唇半张着,泛出蜜一般的光泽。
    扶苍只觉怦然心动,慢慢俯下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仿佛吻上一块万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的血脉筋络四肢百骸,他又打了个哆嗦。
 
第九十二章 此毒穿肠(下)
    玄乙这一睡就睡了五六天,醒过来的时候,纠察灵官们告诉她,扶苍病了。
    大概因为下界时气变幻,他得了风寒,被挪到桃树地仙所在的朱红楼里,那里清气横溢,对他的病大有裨益。
    作为一团寒冰般的存在,玄乙也暂时不被允许接近他,每天只能在窗外趴着看一会儿。他的高烧断断续续,看上去挺不好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满头大汗,呼吸粗重。那个长着白胡子的桃树地仙时常替他用术法治疗,情况却还是时好时坏。
    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病症,地仙也没辙:“小仙能力微薄,诸位上神灵官不如去上界求助?”
    灵官长摇了摇头,这一向不大稳重的天神罕见地露出一丝正色:“扶苍神君是下界了却因缘,命中之事都各有缘由。能让那山魈国师进言得逞,是因着神君上回下界以纯钧威逼那妖所导致的缘由。而能让扶苍神君被你这地仙接进青帝庙,是因着神君曾在桃树下坐了一夜,神力激荡令你提早结成仙身,生出缘由。公主一是有青帝手书,二是替他化解最大的因缘,所以才被允许接近。除此之外,断然没有叫外力插手的道理,否则戒律岂不是一纸空文。公主,神君病好前你别接近他,不然这一世死了,回头还得重新再来。”
    也不知她听见没有,一点回应也不给,桃树地仙和纠察灵官们只得叹息着各自离开。
    屋内只剩下扶苍粗重的喘息声,就像当日在青帝宫,他受荆棘刑罚时,也是这样。
    他会死吗?会不会像阿娘那样,突然就陨灭了?
    玄乙定定看了他半日,袖子一卷,将带来的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他枕头边,她做的应当都是他喜欢的。虾仁大概是他喜欢吃的罢?上回在朱宣玉阳府他就捡这个吃。以前他为婆娑牡丹发过火,那应当是很喜欢它的。其实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龙身,或许他只是爱看她以前憋屈恼火的样子。
    他喜欢的东西她都给他带来了,快睁开看看,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别死,不要死,不然这段孽缘又要越缠越久。她总是在他面前恣意放纵自己的任性,无论他是神君还是凡人,她总是下意识就这样去做,所以她总是错。
    不会再有以后。
    可是要怎样才能替他切断这份孽缘?wWw。xiaoshuotxt。net
    床上的扶苍忽然翻个身,睁开了眼睛,视线里一片血红,只见月窗外站了个纤细身影,脑袋从缝隙里钻进来,两只眼撑圆了瞪着他。这情形实在有点恐怖的滑稽,跟她那时候夜里蹲床头两眼炯炯有神一个德性。
    扶苍看了良久,努力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为什么不进来?”
    玄乙默然片刻,轻声道:“扶苍师兄,你会死吗?”
    扶苍心中昏沉,呢喃:“……你叫我什么?”
    她没有回答。
    他在晕眩中听着她比平时要粗重许多的呼吸声,不禁问道:“你在哭?”
    玄乙摇了摇头:“你会死吗?”
    扶苍只觉意识又在渐渐远去,不禁喃喃道:“风寒怎会死?进来……”
    一语未了,他又昏睡过去。
    夜色渐渐深沉,扶苍被唤醒服了药之后又再度陷入沉睡,白雪小泥鳅被他的胳膊挤掉在地上,尾巴断开,玄乙将它召回重新填补尾巴,方捏到一半,只听他又开始低低呢喃着什么梦话。
    他做梦了吗?梦到什么?青山绿水的青帝宫?三百院的明性殿?还是他家那只蠢狮子?
    她把脖子使劲伸长,恨不得变成鹅,却听他反复念着什么,忽然有一声很微弱,但很清晰,是一个名字。
    终于听见了他的梦话。
    玄乙眼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身体一阵冷又一阵热,前所未有,甚至让她有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
    扶苍这次大病,缠绵病榻有一个月之久,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下床在青帝庙内散散步,坏的时候便只能坐床上看书。
    这日天气晴朗,扶苍一早起来只觉难得的精神爽利,刚喝了药,正苦的没辙,忽见房门被打开,一团白色身影穿花蝴蝶般飘进来,紧跟着脸上一凉,一双柔软的手捂在上面,他不由一愣。
    玄乙笑眯眯地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我的手还冷吗?”
    这一个多月她始终只在窗外徘徊,一次也没进来过,他若是出门,她便躲起来,怎样也捉不到她,他正为此烦躁,想不到今天她忽然跑来,忽然便做出这样亲密的举止。
    扶苍下意识按住她的手,摸上去冰凉,但并不刺骨,她靠在身边也感觉不到寒气了。她繁复华美的荷衣外套了一件雪白的外衣,看着竟像是男人的衣服,太过宽大,袖子和衣摆都拖在地上,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十分眼熟。
    他下意识问道:“这是谁的衣服?”
    这是让齐南从青帝那边要来的扶苍在上界的外衣,其上的云纹图腾可以阻绝神力溢出,属于华胥氏独有,她套了这衣裳才好接近他,不然要把这柔弱的凡人冻坏。
    “你猜呀。”玄乙笑吟吟地放开他,见床头柜子上放了一碟桂花糕,她便捏了一粒来吃,一面指派他:“我要喝茶。”
    扶苍忍不住就想在她那颗脑袋上敲打一下,到底还是替她倒了一杯茶,陪她坐在床边,将她过于宽大的雪色外衣拿在手里翻看不休,这衣裳无论做工还是款式,都是世间难有,正看得出神,忽听她奇道:“咦?这个故事我看过,上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用石盘。”
    他回神,便见她拿着自己方才看的书,正翻到子路杀虎那个故事。
    他有些惊讶:“你识字?”
    其时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也是个小女子,认字难免叫他有些意料不到。
    玄乙不悦:“我看上去像不认字的白痴吗?”
    扶苍忽然低低一笑:“你写两个字我看看。”
    她扭过头:“就不写。”
    他来到书案前,取了笔墨纸张,再替她蘸好墨,不由分说将毛笔递过去:“写。”
    玄乙百般不情愿,没奈何只好龙飞凤舞般刷刷写了个“龙”字。
    扶苍眯眼看了会儿:“你的字须得好好练练。”
    你的字须得好好练练,他第二次这样和她说,玄乙下意识便要接口:等我像你这么老的时候写字便好看了。
    她倏地又咬住唇,低头看着自己的字不说话。
    身侧忽然一暖,扶苍张臂环住她纤细的身体,她执笔的手也被他握在掌中,在她那个“龙”字下面也缓缓写了个龙,字迹清雅中正,对比起来她上面的字简直像在抽风。
    扶苍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声音温柔:“得空我得教你写字。”
    玄乙浅浅一笑:“我才不要你教,我就爱草书。”
    扶苍将她手中的笔抽出,正是情动时便与她分离一个月,他心中情意难以压制,双臂用力抱紧她,低头在她发间亲吻,指尖摩挲在她面颊上,忽觉她冰凉的肌肤变得滚烫,他心中一动,将她扳过来,果然满面绯红,连脖子也是晕红一片。
    他的唇落在她额上,轻道:“别离开我。”
    他不在乎她为什么而来,既然来了,能不能别走?
 
第九十三章 浮生若梦(上)
    她面上的热度忽然消散一空,又变得冰凉。扶苍有些不解,将她下巴抬起,四目相对。
    她眼里什么都有,先是无比的恐惧,可是很快变成一种无奈,那层深邃的无奈旋即又化为一抹幽冷的伤心,细若春雨般丝丝缕缕的温柔从那片伤心里漫溢出来,最终凝聚出脆弱的依赖。
    千种滋味,万般悱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似是有些迟疑,由慢到快,抬起双臂抱住他,忽然把脸埋在他胸前。
    又一次可以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像神界的风一样。
    玄乙紧紧闭上眼。
    想说“别离开我”的那个人应当是她,即便她有一千一万种理由不会叫自己说出口,甚至可以狠心到想也不去想一下,却不能阻止它时常在不经意间铺天盖地。
    她从来不惧怕旁人的排斥与讨厌,喜欢这种东西太过虚幻,云雾般不可捉摸,而讨厌却是结结实实纽带般的存在。可那么多讨厌她的,只有他这么喜欢她,捧在掌中,所以她总是放肆纠缠他,把一切弄到这般田地。
    扶苍在她脑袋上爱抚猫一般一下下抚摸着,忽然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玄乙啊,你那天说梦话不是说了么?
    她还是一笑:“我没有名字。”
    他不怀疑她,只柔声道:“那我怎么叫你?小女鬼?”
    “好啊。”她柔顺至极。
    扶苍心中对她爱极,垂头又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拦腰将她一抱,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怎样捧着都可以,真想把她捧在掌心,放在怀里,去哪里都带着。
    玄乙抱着他的脖子,低头看着他炽烈的眼眸,忽地俯身用脑门在他额上一撞,磨蹭了两下,不知是撒娇还是耍赖,朝他面上轻轻喷了一口气。以前他俩斗气时,她总用这招对付他,百试百灵,每次这莽夫都被她气得立马冷脸。
    现在呢?
    谁知这少年脸皮薄得像纸,美玉般的脸瞬间被染红,一手压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在肩膀上,充满温柔地小小斥责她:“调皮。”
    扶苍单手抱着她推开房门,外间阳光璀璨,万里无云,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精神爽利,更兼初涉浓情,竟不想待在房中。
    “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他朝她一笑,大步走向青帝庙外。
    青帝庙门前的马车是专门为了七皇子出行准备的,每日风雨无阻卯时便到,即便这些日子他缠绵病榻,车夫与守卫也不得懈怠,今日见他步伐稳健,神清气爽地出来,他们急忙躬身行礼。
    “绕着城走一圈,再出城按我吩咐走。”
    扶苍说罢,上了马车方坐下,嘴里忽然被塞了一粒冰凉酸甜的东西,他素来不爱这酸甜口,当即微微蹙眉,却见这小女鬼手里捏着一包糖渍梅,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吃吗?”她充满期待地问,这是她最爱的零嘴之一,齐南把扶苍外衣交给灵官长的时候,顺便让他带了一包下来。
    扶苍咬着梅肉,默然片刻,点了点头,眼看她又要送来半包,他急忙阻止:“……看那边,客栈。”
    他将她放在腿上,撩开窗帘朝外张望,谁知对面那楼竟是个妓院,他抬手想把这小女鬼的嘴捂住,结果还是迟了,她立即发问:“那是什么?”
    扶苍想了想:“那是卖花的地方。”
    他将她紧紧抱住,生怕她化作狂风飞去叼两朵花回来,还好她的目光被街边杂耍的吸引,那只可怜的猴子又是翻跟斗又是竖蜻蜓,就为了等两口吃的,玄乙一口气吹出去,一旁卖水果的一筐桃子被吹倒,里面的桃滚了满地,被那只猴子捡起来一顿狂啃。
    “有意思。”
    她回头笑,冰凉柔软的气息又轻轻喷在他脸上,扶苍不禁低头在她眼皮上吻了吻,嘴唇触到的娇嫩肌肤又开始发烫,她看着时常做出些亲近的动作,竟这样容易害羞。他只觉心醉神迷,顺着她的面颊一路亲吻下来,最后带了一些试探,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不知为何,竟想咬她一口,似是爱到极致里生出的一星微弱恨意,他张口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沿着她姣好的嘴唇形状一点点摩挲亲吮过来。她急促而有些慌张的呼吸喷在面上,带着幽冷的香气,令他双臂不禁更加用力抱紧她。
    她从鼻息里发出一个柔软的轻哼,扶苍立即放松手劲,轻道:“勒疼你了?”
    玄乙又把脑袋埋在他胸前,慢慢摇头。他将她发上歪掉的金环取下,手指插入发间,缓缓梳理,指尖触到脖子上还是发烫,便慢慢将她长发拨去一边,露出一截玉瓷般的纤细后颈。
    他俯身在上面又轻轻一吻,她急忙缩头躲闪,忽觉他将她压向车壁。他这双手曾经几乎可以捏碎她的肩骨,而如今的力道如此柔弱,却仿佛依旧不能叫她逃离,手腕被他一手一只按住,五指交错,他嗓音带了一丝沙哑:“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玄乙不再躲闪,仰头微微闭上眼,宛转相就。唇瓣厮磨,渐渐变成互相吞噬,生涩的舌尖彼此纠缠,他好似慢慢知道该怎样亲吻,将她的舌头轻挑慢拨,缠住不放一般。她鼻息里又发出一个轻微的呻吟,扶苍情不自禁将指尖探入她领口,沿着她的锁骨试探撩拨,像是触摸一片花瓣。
    她微微一挣,他便稍稍离开她,只是指尖还舍不得撤离,轻轻绕着她的锁骨打转,挠痒痒似的一路摩挲到下巴,痒得她乱动乱笑,急忙把他的手拽下来,嫣红的指甲抠抠他的手指头,再搓搓指甲,最后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细划。
    扶苍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看,十指纤纤,蔻丹似火,他放在唇边咬了咬,她“哎呀”一声便要缩手,他哪里肯放,顺着掌心轻吻,将她的袖子拨去肘间,露出美玉般的小臂,他张嘴又咬,这次却咬得有些重,连咬带吻带吮,在上面印下一道痕迹。
    玄乙吃吃地笑,声音娇媚:“这么喜欢咬人,你要吃女鬼?”
    是的,好想吃了她。
    扶苍勾住她细若杨柳的腰,令她紧贴自己,他静静抱着她,胸膛贴着她的耳朵,里面心跳如擂。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她头顶,因生病而沉重的骨头瞬间轻了无数。
    马车出了城,沿着细而弯曲的山路款款前行,风把窗帘吹起,玄乙看着外面泛滥的绿意,懒洋洋地问:“这是哪里?”
    扶苍道:“这座山并没什么稀奇,不过城外一座矮山头,稀奇的是山顶那棵树。”
    玄乙竖起耳朵等了半天不见他再说,急忙问:“那棵树怎么稀奇?”
    马车忽然停下,扶苍将她一把抱起跳下车,微微一笑:“看了就知道了。”
    山风悠然扑面,时近凡间清秋,漫山遍野淡黄老绿,山顶尤其绿意盎然,靠着崖边有一株巨树,树枝交叉延伸,每一片叶子都有一尺多方圆,碧绿的叶片上布满艳红的纹理,十分奇特。
    这竟然是一株神界的帝女桑。

同类推荐 窗外 她比烟花寂寞 微雨红尘 原来爱很殇 燕倾天下 琅琊榜 眸倾天下 只有海豚知道/忘了要爱你 你和我的倾城时光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