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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分

 第九十四章 浮生若梦(下)

    玄乙轻飘飘地飞去树下,仰头看着这株不知为何生在凡间的神树。
    这是她最喜欢的树,叶片大,阴影也大,样子漂亮,连风吹在叶片上的声音都特别清朗,她的紫府里种满了帝女桑,没事可以在树下窝上一整天。
    她转过身,不远处的扶苍正含笑凝望她,帝女桑的叶片开始发出清朗的飒飒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神界,白衣胜雪的扶苍神君立在对面。
    玄乙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来这里,陪着她。
    那只修长的手握住她,他过来了,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帝女桑,低声道:“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想,这棵树你若站在下面一定很合适。”
    她轻轻一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撒娇似的坠在上面:“很好看就很好看,什么很合适。”
    扶苍拍拍她的脑袋,牵着她坐在崖边树下,山风拂动他玄青的衣摆,山下绿意融融,包围了半座城,最平常不过的山上风景,他却觉得极喜欢,再也没有过的欢喜。
    “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他握紧她的手,“到时候我带你去其他有趣的地方玩,这天下很大,咱们可以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可以看遍三千景色,游历五湖四海,累了便在树下依偎歇息,不累了再继续走。正青春年少,观花赏柳,品月谈情,吹雪访梅,那些一定会很有趣,很有趣。但,其实和她在一起,即便单单对着漫天的冰雪一色,那也是很有趣的。
    “我知道你其实不爱一个人待着。”扶苍将她的长发顺去耳后,掌心贴在她面颊上,“有我陪着你,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身旁的小女鬼抬头盯着他,她时常是沉静而疏离的,此时却目光明澈,专注地看着他。
    扶苍在她冰凉的脸上印下一吻,透过枝叶的阳光如金屑,不知为何,忽然让他一阵晕眩。他眯起眼,仿佛整个天地都暗了些,与往日视界清明大不相同,身旁依偎的小女鬼忽然消失了,他心中惊疑,低唤道:“你在哪儿?”
    在这里。
    玄乙双手捧住他的脸,他先前清亮锐利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涣散,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清气越来越少,她心中暗惊,立即震荡神力,在他面前现出神相。
    望见她还在,他便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一种似明非明的念头,若有所悟,却又转瞬忘记。
    守在不远处的车夫和守卫们见七皇子身边忽然便多了个穿雪色长衣的少女,惊得叫嚷起来,玄乙不愿被他们打扰,当即一口气喷出去,令他们晕厥在地。
    “清气没了!”纠察灵官们惊惶的声音从暗处传来,灵官长飘然而至,落在扶苍身边,他竟好似再也看不见听不到,还在低头与她说笑。
    灵官长放出神力微一试探,脸色遽然而变:“扶苍神君这次重病……不是风寒,这是被烛阴氏的阴寒神力伤到心脉啊……居然能撑到现在。”
    是么?又是她伤害到他,做神君的时候害他灵性受损,做凡人的时候又害他伤到心脉,他总是一次次在她手上受创。
    “公主,扶苍神君如今前缘已触动,灵性开始挣扎,了结因缘便在这短短数刻,请公主谨慎!”
    玄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开。
    她都知道,他和她所有的前缘都已触发,在上界的因果注定将前缘反复,逃不开既定过程,现在只剩下那最后的因缘,一旦结束,他便能得到安宁。
    其实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从自己的名字在他梦话里出现的那瞬间,她便明白了。也可能她早就明白,只是刻意回避,这样还可以与什么都不知道的扶苍多待一会儿。
    只剩下短短数刻了,她和他这些日子的虚幻泡影。
    如果还可以再长一些多好,再多陪她一会儿,太短了,太短了,别那么早放逐她和她的寂寞,她可是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的。说了要教她练字,她那一手字确实挺难看,不过她就是不想承认。还有那些三千景色,天涯海角,她对下界可是一头雾水,它们都在哪儿啊?她独个儿可绝对找不到。
    唉,她竟然这么依赖他了。
    玄乙双臂似藤蔓般勾着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
    即将消融的美梦,她会静静看着它们消失,她总是可以这么狠心。
    这漂亮干净的小女鬼忽然笑眯眯地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脸上,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扶苍按住她的后脑勺,复又退开一些,深深凝望她,仿佛本能一般,他低声道:“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喜欢我么?”
    喜欢。
    不是说谎,也不是为了了结这段孽缘。可如果真的是说谎那该有多好,真的是良心发现替他了结因缘,那也很好。
    但她喜欢他,趁着这会儿气氛那么好,她终于堂堂正正承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的,这方面她素来避如蛇蝎,所以从不去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自己回避的喜欢,她总会缠着他,一路把他当做天下第一的仇敌,可劲儿折腾他,她只想缠着他,其他谁也看不上,非他不可。
    她想和他做冤家,做对手,若是不叫她触及那些爱恨情仇的深渊,他们一定能在一起很久很久。斗气只有他最合拍了,她气得他变成莽夫,他气得她浑身发抖,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
    不要喜欢她,她不知道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那些任性的恐惧和嚣张的寂寞会不会伤害到他,他真的喜欢上了,她最后一定会忍不住的,会像现在这样跳下来。
    虽然她已经狠狠伤害过他。感情上,他就是这样一次不让,刚烈直率。
    她并不喜欢寂寞,可她很习惯寂寞,寂寞不会伤害她,爱才会。但她很高兴有他陪着她,因为他的出现,她眼里整个世界的色彩都不一样了,只有玄白二色的钟山令她厌倦,可以不可以带她去多一些地方?如果是他的话,这浊气滚滚的下界也不错啊,春花秋月,夏阳冬雪,他们有好多个飞速变幻的四季可以一起看。
    玄乙偏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轻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说你陪着我。”
    扶苍在她唇上吻了吻:“不要总是一个人,我陪着你。”
    好。
    她用力抱紧他,贴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扶苍师兄。”
 
第九十五章 雪满乾坤(上)
    扶苍的身体微微一震,氤氲的光点从他眉间缓缓溢出,他却没有像上回延霞那样昏睡过去,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只定定看着她。
    目光交织,寂静无声。
    这是天上的神君?还是下界的少年?玄乙不知道,她也并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无论是谁,她都会这样静静看着他直到一切结束。
    过了许久,那双专注的眼睛终于闭上,他缓缓瘫软下去。
    玄乙摸了摸他的脸,他好像睡着了,神色安详。
    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罢?
    灵官长落地在扶苍心口一探:“这身体死了,想必因为因缘了却后灵性震动的缘故,能赶得这么巧实在不容易。”
    话音一落,但见一绺细细的光线从扶苍的头顶窜出,一切而断,化为万千光点消散。很好,命理线也断了,这趟护卫扶苍神君下界的任务总算到了终点。
    纠察灵官们面带欣慰地涌过来,这段因缘终于顺利了结,大家都很欣喜,难得这位任性的公主肯亲力亲为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出乎意料,还以为她中途就会嫌麻烦撒手跑掉。
    灵官长见玄乙默默立在崖边,神色平静至极,一时也不明她的想法,便柔声劝慰:“公主,扶苍神君回归上界后,这段经历他应当是记得的……”
    记得归记得,是不是当做浮云般的孽障过往便不晓得了。他不愿说出来,又道:“你们兴许可以重归于好。”
    玄乙淡道:“我知道了。你们走罢,别吵我。”
    灵官长只得点点头,又柔声道:“扶苍神君的凡人尸身我们得送回青帝庙,公主……”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背了过去。
    纠察灵官将那具还未冷却的尸体用风云托起,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忽然有一枚金光璀璨的东西从袖中落在地上,灵官长急忙捡起,却是一枚绾发金环,其上千丝万缕的金丝缠绕,一朵朵米粒大小的牡丹点缀其中,又华贵又精致。
    “这是公主的金环么?”他将它递过去。
    玄乙默然将金环托在掌心,这坏蛋,偷偷把她的金环藏起来,还是怕她突然消失?
    不过她这一次是真心不想消失,也不想离开,就在这泡影般虚幻的下界,她想和他渡过一段岁月。
    她再度背过身体,眺望山下绿意包围的半座城。
    带着浊气的风像是他曾用来贴符纸用的浆糊,丝丝缕缕缠绕在身上头发上,曾经玄乙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可在下界这些日子,她好像慢慢也习惯了。
    应该回上界了,她该做的都已做完,就让一切歪掉的回归最初,他们的孽缘到此为止。
    但她竟然还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离开他了。她还不想离开他,她老是这么任性。
    如果心脏也可以像白雪一样就好了,把它冻成最坚硬的形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绝不可能诉诸于口的祈愿,也不会这样沸腾而翻滚。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这里,会不会……
    她不敢去想,原来她的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硬。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直面那些叫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情意,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她和坚冰般的寂寞永归钟山,千万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欢是用了心的,一旦说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带走了。
    玄乙不记得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天顶一会儿是小小的太阳,一会儿又变成小小的月亮,反复数次后,终于什么都没了,乌云笼罩山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帝女桑的叶片,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那些压抑的哭声,他走了后,它们又要开始冒头。
    她骤然转身跃入云海,她不会再让它们冒头,她和阿娘不一样,她绝不会变成阿娘,绝不会。
    回到青帝庙的时候,扶苍这一世忽然去世带来的喧嚣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玄乙走进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再也不会有少年在树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课了。
    推开房门,屋内还是原样,桃树地仙还细心地收拾了一下,教这里保持洁净。他常穿的黛绿长袍随意搭在被子上,床头是那本有子路杀虎故事的殷芸小说,他们俩写了龙字的白纸还铺在书案上,砚台内墨水已干涸。
    她将那张白纸折好放入袖中,将手一召,书架上一排白雪小玩意全部归入怀内,犹豫了一下,终于狠心转身,飘然出了月窗。
    桃树地仙告诉她,扶苍的凡人尸身已被送回皇家,好像因与仙家有缘,都知道他大约活不长,早早便替他准备好了墓地,他被厚葬在皇陵中一个独自的山头上。
    玄乙特地过去看了他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墓地,原来凡人死了之后还要建个坟墓装尸体,比他们天神还好,他们陨灭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化作清气回归神界。
    这一世作为七皇子,扶苍的坟墓巨大而气派,墓前有个石雕的赑屃驮着巨大的石碑,倒叫她想起青丘那只赑屃。
    玄乙伸手在石赑屃脑袋上拍了拍。
    别睡了,起来罢。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起来。
    玄乙叹了口气,坐在赑屃背上,仰头看着苍茫夜色。乌云已散去,现出漫天星月。凡间的月亮真小,又小又暗,她见过最美丽的月景,是在青帝宫澄江湖畔的楠木回廊上。
    她把怀里的白雪小玩意一一拿出来,摆在他的墓前,用手指慢慢拨动。
    忽然觉得这些玩意自己做的实在太粗糙,九头狮九颗脑袋上应该都有五官,纯钧剑剑柄上的宝石是苍蓝色的,婆娑牡丹还要再大一些,金鲤的鳞片也要再多一点,泥鳅脑壳上的米粒龙角也得掐出来。
    玄乙开始重新用指甲雕凿,她填补的很慢,也很仔细,这辈子捏这些小玩意都没这样仔细过,屏住呼吸,神魂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有生以来最重大紧要的事情。
    好像有点难以呼吸,从下界开始,喉咙里始终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总叫她不爽利,现在它大概钻进了胸腔,顺着经脉延伸至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不利索,好想把它揪出来。
    她用力咳了一声,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虚空飘落,淹没整座山头。
    风回雪舞,纷纷扬扬,这些雪花特别大,特别繁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下这么大的雪,比清晏的雪花还大,大雪把半个城都覆盖了,齐南真该过来看看,他总说她没用,枉费了两百岁生出人身的天赋,原来她能这么牛逼哄哄,她厉害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对了,齐南。他这次一定高兴,不会再半年不理她,华胥氏和烛阴氏不至于结怨,他们没多一个仇家。她一直没问,那天在青帝宫他和青帝到底说了些什么?难不成朝青帝使劲推荐自己?他总盼着她跟扶苍在一块儿,她也总是跟他反着来,现在她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清晏可能会有点失望,她懂他离开时说的话,叫她和扶苍胡搅蛮缠,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他是怕她孤零零的。可惜她辜负了兄长的好意。
 
第九十六章 雪满乾坤(下)
    风雪越来越大,她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小小的银月在天那边,映着漫天大雪,感觉特别不称。
    玄乙试图用风雪去遮盖,却有点力不从心,不知为何,好像抬手都特别费力。
    这趟回去后,该叫先生传授点术法了,她想看整个乾坤都被大雪覆盖。
    不过以白泽帝君那惫懒性子,想必要找许多拖延借口。要不换个先生罢,不然成天跟扶苍在明性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挺尴尬的。
    如果要换先生的话,芷兮师姐和古庭师兄大概也会很久都见不到了,她挺喜欢他们两个,对比她一肚子黑云,他们俩简直从里到外都亮堂磊落,虽然刚开始大家闹了点别扭,但他们还是宽容地对待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这种君子。
    捏完白雪泥鳅最后一只角,玄乙长袖一挥,将这些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巨大石碑的顶上,全送给他,她真是够大方。
    她得回去了,齐南肯定会担心,在下界耗太久的话,好像专门是为了等扶苍一样,她才不要,显得多可怜似的。
    不过好像累得很,头重脚轻,她试着想起身,身体反而慢慢软下去,跌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积雪扑了满脸——真是苦彻心扉,她被自己的烛阴白雪苦得打了个哆嗦,想要将落雪收回,却无能为力。
    意识开始远离,那团困扰她多时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延伸到了脑仁儿里,她脑袋发晕,满嘴苦得要命的烛阴白雪,偏偏连根手指也动不了,还有点喘不上气。不是这么惨罢?不至于罢?她觉得自己还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可以回钟山了,现在这是怎么个意思?
    恍惚间,似是有一道身影踏着风雪而来,玄乙眯眼细看,只是看不清。
    难不成……?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随即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不由吸了口气,又一口白雪吸进嘴里,苦得她差点哭了。
    “叫你别再受伤,你这条小泥鳅就是不听话,真叫我来火。”
    一个甜美而熟悉的声音自风雪中细细传来,玄乙倏地一愣,怎么是他?神族下界这样森严的限制,他怎么下来的?
    身影越来越近,少夷手里执着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上面还画了漂亮的花鸟图,这种伞挡一下春日濛濛细雨还行,他居然用它挡这么大的烛阴白雪,偏偏挡得还挺好的。他绛紫色的长衣被风雪撕扯得乱飘,踏雪一路走到她身边,低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心口的伤裂开了罢?”他把纸伞往肩膀上一搭,往她身边一蹲,“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心口的伤?是说她幼年受的伤?原来她是伤在心脏上?他怎么知道?难道幼年的伤真是他救的?她在下界受伤,他又从哪里晓得的?原来那些溢满庭院的冰霜和此刻的风雪是因为她心伤复发?
    玄乙一肚子问题,可她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只静静看着他额上晃动的宝珠。
    少夷看了她一会儿,叹口气,把她打横一抱,坐在赑屃背上,动作看着就不如上回流畅,好像怪吃力的。
    “你这条命可是我用自己两根凤凰心羽换来的,四野八荒最贵重的命非你莫属,拜托你爱护点。”
    少夷将她后脑勺一托,俯身便要将唇覆在她唇上。玄乙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抬手一把拦住,冷冷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我是救你,把手拿开。”
    她不动,手掌坚决地抵在他下巴上。
    少夷吸了口气,又开始拧眉头:“你啊。”
    他一把掐住她手腕,扯到一旁,低头用力将唇盖在她半张的唇上,玄乙只觉他口中喷出一股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流淌,感觉竟像是当日在青帝宫喝的酒,那种陌生烧灼般的疼痛,比酒还要强烈百倍。
    这团火焰般的气息最终盘踞在心口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先前那些毛茸茸的让她十分不爽利的感觉竟缓解了无数,胸膛撕裂般的剧痛也渐渐平和下去。
    “……好苦。”她满嘴烛阴白雪的苦味,少夷用舌尖舔去唇上的苦味,眉头拧得更紧,把她往赑屃背上随便一丢,“小泥鳅,不会再有下次,你最好记住。”
    他起身将地上的纸伞重新抓起,竟打算就这么走。
    想走?
    四肢有了些力气,玄乙飞快拽住他的袖子,少夷竟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歪在雪地里,纸伞被风雪吹得在地上乱转,他额上的宝珠也是乱晃,鲜亮的红色变得有些浑浊。
    他幽幽叹了口气,往赑屃身上一靠,吃力地晃晃被她死死攥紧的袖子:“你就这样对待有救命之恩的师兄?”
    玄乙等了许久,才能开口说话:“……你怎么下来的?”
    少夷想不到她一开口居然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哭笑不得:“自然是拜托芷兮师姐。从你下界开始心伤就蠢蠢欲动,我也难受至极,不得不下来看看你。”
    要不是这次是心伤复发,有陨灭的危险,他也不会来,这小泥鳅太坏了,他可不想被她再折腾一通。
    她又道:“所以上回对付乌江仙子,你也是因为我受伤下来?”
    她早就有些疑心,以他的性子,怎会自找麻烦。
    少夷眉梢一扬,笑得甜蜜:“你聪明的很,既然如此,为何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这一受伤,害的我也跟着受罪,早知如此,不该拜托扶苍师弟替我照顾你。”
    玄乙淡道:“你想照顾我,自己怎么不来?还要拜托给别的神君,可见你毫无诚意。”
    少夷又是啼笑皆非:“这种时候还要跟我虚与委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照顾你,倒想打你一顿屁股。”
    玄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会儿爽利多了,那漫天狂舞的风雪也开始消散。她把身体坐直,垂头看着他:“我听说过凤凰心羽,与烛阴龙鳞齐名,想不到少夷师兄当年为了救我耗费两根心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师兄有什么心愿欲达成?烛阴氏有恩必报。”
    青阳氏每一万年会从心里长出一根心羽,长到十万岁,这一生每个青阳氏便只有十根凤凰心羽。天底下再重的伤,再濒危的命,凤凰心羽都可以瞬间救回来,想不到连万法无用的烛阴氏也能救。
    少夷慢条斯理地开口:“想问我所图为何?你跟小龙君不愧是兄妹,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想必当年正是因为救我,少夷师兄才结识了我兄长罢?”不过,为何齐南和父亲却看似不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少夷师兄用心羽救我性命,却不切断与心羽的结系,莫非是怕我们不报恩,回头再把心羽收回去么?”
    所以她一受伤他也跟着难受,一天不切断结系,他们便等于共用两根心羽,心羽内的再生神力不会治愈她的伤,却能保住她的命,怪不得今次下界情绪波动之下心伤复发。这救命之恩其实是以命要挟,他要烛阴氏做什么?
    少夷笑起来:“这份救命之恩你们记着就好,其他不必多说。你这小泥鳅,何必与扶苍师弟痴缠至此?聪明泥鳅该做聪明事,他害你心伤复发,这又是何苦?想打发空闲,该去找你的同类。”
    “我的同类?”
    少夷眨了眨眼睛:“比如我这样的?”
    但最好不包括他。
    玄乙抬眼打量他,这家伙素来风流薄情,害的延霞日夜哭泣悬心,和她那处处留情的父亲一个德性。
    他却说他们是同类。
    她森然道:“少夷师兄,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第九十七章 倦鸟归巢
    少夷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目光充满了锐利的排斥,并不回避与他对视,在他面前,她向来藏得很深,露出这样直接的眼神还是头一次。
    他反而笑得更深:“说来倒也是,扶苍师弟为你下界,你帮他了结因缘反而心伤复发险些陨灭,这一点咱们确实不大一样,我没你那么多顾虑。”
    陨灭,想不到有一天这个词也会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吁了一口气,松开他的袖子,声音平静:“你先走罢,今日多谢相救。”
    少夷将被她揪皱的袖子抚平:“我从来不接受口头上的谢意,给我再亲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还有比这个更重的谢意吗?”
    少夷歪着脑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说的无话可说,哎呀,你这个小泥鳅。”
    他拾起纸伞,慢悠悠合拢。此时风雪已停,天边银月变得极淡,晨曦幽蓝,他起身眺望一阵,负手道:“我已辞学,咱们怕是要很久见不到,你记得保住命,再出一次这样的状况叫我受到影响,我只能将心羽收回,随你陨灭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看了看玄乙,她重伤初愈,面色比平日里要苍白无数。
    少夷眸光流转,轻道:“但凡下界了却因缘的天神,十之八九回归上界都会放下前尘过往,痴心本就是天下间最无用之事,伤人伤己,你啊,早些回去罢。”
    他御风而起,长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见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着皇陵中弥漫的晨雾,心里不知为w w w. xiao shuotxt. n et何,反而变得沉静而轻松,那些缠绕了她许久的喧嚣风声,都因为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对,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和阿娘不一样,她是烛阴氏。
    确实该回去了,她不会再去见扶苍,当然,或许他也不会想见她。
    他们的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变数实在太多,她给过他的伤害,如今也全部还回来了,那么到此为止罢。谁也不知道以后如何,可至少她得到过一份真正两情相悦的爱情,在这个浊气滚滚梦幻泡影般的下界,这些已经够了。
    玄乙揭开袖子,烛阴氏伤口痊愈慢,胳膊上被他啃出来的痕迹还在,青青紫紫的一块,幸好她的胳膊还没长龙鳞,不然非把他一嘴牙崩坏。
    她低头在那块痕迹上吻了吻,她爱的那个少年就让他这样安静地睡在坟墓里罢,她不去想另一个身为神君的他,不去想的话,感觉会好一些。
    *
    回到钟山时,玄乙第一次有种倦鸟归巢的安心感,说到底,这里还是她的家。
    她累得很,心伤初愈,飞回来花了好久,这会儿连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坐在山门的青石上喘气。
    她估计少夷往她嘴里喷的是什么激发凤凰心羽力量的东西,青阳氏向来神秘古怪的手段层出不穷,堪称神界之最。不过想必为了牵制烛阴氏,他也不会叫心伤彻底愈合,再生的力量实在不怎么够用,等齐南匆匆赶来时,她倦的都快睡着了。
    “公主怎的回来这样迟?我险些要去下界接你!”齐南又开始一惊一乍,絮絮叨叨,“公主在下界有没有遇到什么厉害的妖族?公主脸色怎么这样差?公主?公主?!”
    除非像那个乌江仙子失心疯了,不然哪个妖族愿意平白无故招惹烛阴氏?玄乙被他吵得脑壳儿都要炸开,举起一根手指,正色道:“叫神仆,抬藤床……”
    一言未了,她忽觉头晕得厉害,软软地歪了下去。
    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没睡觉了,特别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凭身体坠入粘稠的黑暗之中,一点一点往下沉。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仿佛以前有过,可她偏又想不起来。这片黑暗令她安心而舒适,她不知自己在里面下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像是触底了,身体微微一颤,睁开了双眼。
    入目也是一片浓稠黑暗,唯有远处一点烛火摇曳,玄乙犹带睡意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父亲的掌中烛火,比早些年亮了许多,看来他的伤确实有起色。
    这团烛火迅速向她靠近,紧跟着,钟山帝君略带激动的声音响起:“阿乙,你醒了,觉得如何?”
    玄乙摸了摸散乱的头发,讶然发现它们竟然长了许多,不由喃喃:“我……自然没事。”
    她就是累了睡一觉,怎么睡到长生殿来了?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你已睡了两百年,可有哪里不舒服?胸闷吗?”
    钟山帝君仔细打量她,目光隐含担忧。她幼年时受伤便是这样睡了一百年,想不到过了许多年心伤居然会崩裂。
    两百年?!她吓一跳,下意识朝心口按去,已经没有任何不适,和平时一样好。
    这动作让钟山帝君面上闪过一丝怒色:“齐南竟敢叫你去替那个华胥氏了结什么因缘!简直荒唐!烛阴氏何时好心到去替旁人化解因缘了?!不然也不会叫你幼年之伤复发……”
    他倏地住口,自觉失言,面色阴晴不定。
    玄乙叹了口气,在床上坐直身体,道:“父亲,我幼年心口受伤,后来是怎么好的?”
    钟山帝君面色阴沉:“是齐南告诉你的?他越发大胆了!”
    “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片段。”玄乙看着他,“还请父亲解惑。”
    钟山帝君阴沉的面色渐渐变得哀伤悔恨,长叹道:“既是忘了,又何必记起。你的心脏被万年火岩针所穿,命垂一线,只是上天入地也万法无用。那天你精神难得清爽了些,非要叫清晏带你去翠河,我没同意,但他后来偷偷抱着你去了一趟,当晚回来重伤便开始有了起色,睡了百年后便彻底痊愈,这……这一定是阿翠的神念在……在保护你……”
    他说到这里已是泪光闪烁,再不能言。
    怪不得他和齐南不知道凤凰心羽的事,看样子清晏刻意瞒住了。
    玄乙停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凤凰心羽可治愈万物,父亲当日可有寻求青阳氏相助?”
    钟山帝君道:“自然是去寻过,但青阳氏的穷桑城神秘无比,往往上万年不见一个外客,谁也不知落在九天之上何处,齐南寻了许久也没寻到,随后你的伤有了起色,因此也罢了。”
    他不愿与她多谈这些伤心往事,撤去烛阴之暗唤来女仙送膳食,亲眼看玄乙喝下两碗粥,见她面色红润,这才命神仆用藤床将她送回紫府。
    玄乙在藤床上望见整座钟山云雾缭绕,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禁奇道:“父亲将钟山藏入屏障之后了?”
    侍立女仙恭声道:“回公主的话,帝君因着公主沉睡不醒,很是担忧,便放出屏障封锁钟山,不许任何外客打扰。”
    外客?钟山什么时候有过外客?玄乙摇了摇头,又问:“齐南呢?”
    “回公主的话,帝君罚齐南神官每日在龙眠谷待满一个时辰才能出来,何时公主醒了才不受这项责罚。”
    怎么老是把齐南发放到龙眠谷?
    “让他到紫府来,就说我要见他。”
    想不到自己这一睡便是两百年,紫府里的冰雪早就消融,一派春光明媚,帝女桑红碧交织的叶片又在发出飒飒的清朗声。
    玄乙走去树下仰头凝望片刻,这才转身步入寝宫,环视一周,忽见床边多了一只小小木箱,以前没有的。
    她将木箱打开,不禁愣住,里面是一件雪色外衣,是她那时候找齐南问青帝要的扶苍的衣裳,想不到他没送回去,还替她留在这里。外衣下面是一张写了字的白纸,神界清气环绕,白纸崭新如初,其上的两个“龙”字也墨迹淋漓,仿佛刚写上去的。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齐南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见着她便是老泪纵横,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抱紧她。
    “还好你醒了!”齐南哽咽,“我这把老骨头再禁不起被你吓啊!”
    玄乙微微一笑:“哭什么?我好好的,睡过去两百年,你看我脖子上的鳞片都快长齐了。”
    她把他拉着坐在椅子上,弯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泪,一面道:“这两百年有什么新鲜事给我说说,别老哭了,快把眼泪收收。”
    齐南又握着她的手哭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别的倒没什么,帝君的伤势越来越见起色,还有就是……公主,帝君替你给白泽帝君递了辞学信,白泽帝君……”
    “同意了?”
    齐南默然片刻:“白泽帝君没同意,只说公主愿意在家待多久便待多久,但辞学不行。这两百年他每年寄来一本册子,叫公主在家看。”
    他指向书架下面多出来的一个木箱。
    玄乙也不意外:“哦,他舍不得龙鳞。”
    齐南又沉默了一会儿,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试探着开口:“还有就是扶苍神君……”
    见她神色平静,他便稍稍安下心来,继续道:“扶苍神君了结因缘后灵性大增,一百五十年前开始一梦千年,公主……可以放心了。”
    玄乙笑了笑,没有接口这个话题:“我觉得我可以跟父亲学点术法了,齐南你怎么看?”
    齐南大是错愕,公主睡了两百年把脑子睡活络了?终于知道要学点东西啦?
    “拳脚也要学。”他立即对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不会拳脚的烛阴氏!”
    玄乙皱眉想了想自己云里来风里去,挥拳便揍抬脚便踢把神君们当麻袋打的莽夫模样,觉得实在无法接受,这一打漂亮衣服还怎么穿?头上金环怕是一晃就得掉下来了,还得穿软靴,她最讨厌软靴。
    “……再说罢。”她随口敷衍。
    齐南叹了口气,基本上她这种语气就表示“不可能学”,他问道:“公主,你……回明性殿听课么?”
    玄乙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去了,就在家看册子。”
    齐南离开后,她将扶苍那件外衣抖开,拿在手里看了很久,随后捏起一只袖子,仿佛习惯一般,想去抠上面的云纹。
    可她最终还是没抠,只将它叠整齐,和那张纸一起放进小木箱,放进抽屉最里面。
    玄乙取出一本白泽帝君寄来的册子,认认真真翻开。
    今天开始,她要做一个好好看书天天学术法的勤奋公主,这主意实在不坏。
 
第三卷 两心一脉VIP卷
第九十八章 离恨海祸
    日暮时分,钟山顶上的点点白雪被霞光映照得分外刺眼。
    自钟山帝君伤势痊愈后,这座曾经被冰封雪埋在黑夜中的雄峻高山也终于显露其真容,犹如一柄尖锐的漆黑匕首,倒刺入苍穹。险峰层叠,万丈寒渊,间或点缀团团积雪,绿意极少,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森严之感。
    齐南正在山门处魂不守舍地兜圈,忽觉钟山外屏障被破开,紧跟着一道淡青身影自云雾飘渺中缓缓步出,来者身量修长,耳上两枚漆黑珍珠的坠子摇曳不休,正是清晏。
    他像得了救星似的几乎扑上去:“小龙君可算来了!快!快!”
    清晏被他拽得一路奔上台阶,有些哭笑不得:“齐南,她只是一梦千年马上要醒,你别这样一惊一乍,不会出事。”
    齐南自己也觉好笑,可又止不住担心:“帝君不在钟山,我没有信心能安稳护得公主醒来,小龙君且快些。”
    清晏被他拽着飞奔至紫府,破开云境,紫府内正是一派秋日清爽景致,万年不败的帝女桑在斜阳下飒飒响动,元詹殿上方清气横流,似吐息般,一会儿被纳入殿内,一会儿又喷出来,不停反复,果然正是一梦千年即将醒来的征兆。
    清晏轻轻将月窗拉开,朝房内看了一眼,却见那层叠的纱帐间,清气犹如一只巨大的茧盘旋在龙牙床之上,玄乙的身影被包裹其中,安静地一动不动。
    “不急,还得有一会儿。”清晏低声安抚旁边急得恨不得飞起来的齐南,扯了张水晶凳过来,“你快坐下缓缓,又不是生孩子。”
    齐南长长吐出一口气,小龙君的到来让他稳了不少,当即轻道:“公主这一睡就是一千五百年,我本以为她千年之内便可醒。”
    一梦千年的时间与资质息息相关,昔日一梦千年最久者,乃是上上代的青阳氏帝君,足足睡了三千年,公主睡上一千五百年,说明她资质上佳。对这一点,齐南确实挺意外的,他实在看不出公主有什么天赋。
    清晏见他心有余悸,面色还在发白,便笑道:“我睡了两千年,也不见齐南你这样惊骇,果然偏心的很。”
    齐南被他说的赧然一笑:“小龙君有玄冥帝君相护,自然不用我担心。帝君如今在下界剿杀魔族,这么多年也难得空回来,公主若是在这当口出什么岔子,我真是……唉。”
    这小祖宗,他这条老命迟早被她操劳光。
    清晏自己扯了张水晶凳坐在对面,从袖中取出一把信:“我刚回来见屏障外这些信飞得跟飘雪似的,都是毓华殿寄来的,你怎么不接?”
    齐南摇头叹息:“全是催公主前往毓华殿提早接任望舒一职的,接了也无用。”
    清晏展开信纸看了一眼,眉头紧皱:“这帮老家伙疯了,阿乙才三万三千岁!”
    齐南神色凝重:“你也知道,飞廉神君两千年前在下界和负犬大君相斗,不敌陨灭,自那之后望舒神女也受了重伤,她始终朝毓华殿引荐公主,如今怕是没有别的合适神女堪当此职。”
    清晏眉头皱的更深:“本来叫飞廉和望舒去和负犬大君相争就十分荒唐,负犬大君本就是上古妖族中最好战者,如今堕落成魔,自然更是深不可测,他俩怎会是他的对手。”
    飞廉望舒的神职原本就和战将一点儿不沾边,就因着离恨海的事弄得下界魔族滋生,战将陨灭太多,实在安排不过来,毓华殿索性把会点身手的神族都归为战将,这一点弄得神界神心惶惶,连那些不擅长打杀的神族们也不得不开始锤炼身手,以备不时之需,搞的神界重武轻文的风气越来越盛。
    “我想毓华殿应当不至于鲁莽到叫公主立即上任。”齐南朝元詹殿上方的清气看了一眼,“公主还在一梦千年,何况,这些年听闻公主始终不学拳脚剑道,还一直留在钟山,毓华殿大约是想把公主接过去,叫帝君们锤炼。”
    此乃神界非常时期,与往昔悠闲随意的风气大不相同,万神群殿帝君们但凡身手好些的都去下界了,留在上界的不但收弟子的年纪提前到了一万岁,每位帝君更是要比曾经多收数倍的弟子,连白泽帝君也不得不放开限制,广招门徒。
    弟子一旦入门便开始传授术法拳脚,毓华殿时常派神官前来检阅,不从者往往要受到责罚,若非因为他们是烛阴氏,公主只怕早就被责罚一万遍也不止。
    齐南又是长叹一声,都是那离恨海弄出的祸患。
    距离当年离恨海坠落已过两万三千年,自其坠落后便始终扩张不停,令诸神烦恼无比。谁知一万八千年前,扩张忽然停了,不仅如此,反而每年朝中心聚拢,终于在八千年前重新聚拢成为最初的大小。
    随之而来的情况非但不是好转,反倒叫诸神肝肠寸断,离恨海开始裂出无数黑雾碎片,视所有大阵术法清气阻挡于无形,在下界恣意悬浮弹射,凡人沾之即死,妖族沾之便蜕变为魔族,下界之骚乱不逊色于当年蚩尤大君作祟。
    好歹那会儿还有蚩尤这个目标,这次情况全然叫诸神摸不着头脑,都知道根源出自离恨海,可谁也无法靠近,只能辛苦神界战将,每日奔波剿杀蜕变为魔族的妖。
    好在恶劣的情况在三千年前稍稍有了改善,离恨海忽然又停止碎裂,重新收拢在一处,时至今日暂时还未见有什么新动静,诸神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万神群殿诸位帝君在太章、真武两位帝君的提议下,将神族获取神职的年纪提前到了四万岁,以应付下界源源不绝的魔族——作祟的太多,战将实在不够用。
    说起骁勇善战,自然第一个想到烛阴氏。自钟山帝君的伤势在六千年前痊愈后,即便钟山覆盖了屏障,也日/日有信如雪花般送到,都是催他下界剿杀魔族的,最后连天帝都发了两道旨意。
    无奈何,钟山帝君只得领旨下界,这一去就再也没空回钟山,连公主进入一梦千年的大事都没法回来。
    小龙君是年纪还没到四万岁,但早已被毓华殿那群老家伙们盯上了,个个都等他年纪一到便拖去下界,想不到他们还盯着公主,唉,公主……就她那只会点花架子的德性,烛阴氏的脸一定会被她丢光。
    齐南正欲说话,忽见元詹殿上方清气波动变得剧烈无比,紧跟着像是被一张巨口吞噬般,清气尽数被吞入殿内。他立即拉开月窗,只见先前巨茧般的清气都已消失,纱帐内的玄乙翻个身,重重打了个呵欠,被子把头一蒙,又开始继续睡。
    都睡了一千五百年,还睡?!
    齐南立即便要大声将她唤醒,清晏急忙拦住:“别叫她,境界突破非同一般,还须得再睡两三日方可缓过来,让她睡罢。”
 
第九十九章 天神职责
    这一睡便又叫公主睡了五天。毓华殿里大约有精通占卜者,卜算出公主一梦千年醒了,这几日寄来的信更是如鹅毛大雪般悬浮在钟山屏障外,帝君们催促得火急火燎。
    齐南估摸着,照这个架势,如果公主继续偷懒多睡几天,他们能亲自跑来钟山抓她,钟山帝君不在,他设置的屏障怕是挡不住毓华殿那些帝君。
    可即便是钟山帝君在,也抵不过天地职责之重,下界大乱的非常时期,即便贵为烛阴氏,亦容不得他们的昔日任性。毓华殿催的这么急,必然是望舒神女的情况不容乐观,公主再有七千年就满四万岁,年纪上差不多,资质上更是最佳,天神职责所在,她必须义不容辞。
    到了第六天上,齐南已经不敢派守卫出屏障巡逻了,据说寄来的信已经快淹到山门处。他听之任之地放着不管,往紫府去一趟看看公主的情况。
    方走近元詹殿,便见清晏站在月窗下低头把玩一只白雪八角玲珑塔,这些年公主又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堆在月窗下面,被齐南细心地用水晶架一个个摆好。
    “齐南,她上回心伤复发究竟是怎么回事?”清晏将玲珑塔放回架上,回头问道。
    当年他结束了一梦千年,回钟山探望齐南,却不想玄乙也留在这里,她没有回明性殿听课,每日只在家中看册子,跟随父亲修习术法,倒也确实像模像样,要不是某次齐南说漏了嘴,他只怕还一直不知道她心伤复发的事。
    齐南摇了摇头:“既然是叫公主痛苦的事,还是不提也不问为好,且给他们时间缓缓罢。”
    清晏无奈地笑:“上回我问,你也是这句话,事情莫非与华胥氏扶苍神君有关?”
    齐南只是摇头:“小龙君不必多问。”
    清晏吁了口气,其实他更担心的是那个青阳氏少夷,玄乙幼年旧伤复发,那是必然陨灭的重伤,睡了两百年便无事,必然是少夷出手。
    清晏想起那时玄乙吵着要去看翠河,他知道那时是回光返照,不忍拂逆她的心愿,便偷偷带她去了。在翠河畔,他遇到了青阳氏少夷,本以为他会因着两族的龃龉对他们行不利之事,谁知他只走过来看了看玄乙的伤,道:我可以救她,但你须得立誓保密。
    他立下誓言,少夷便用自身两根凤凰心羽替玄乙将心伤盖下去,又道:我不会切断心羽结系,这条小泥鳅是我救的,她的命以后便是我的,你替我好好保护她,千万莫叫她磕着半点儿。
    其时他不懂什么叫不切断心羽结系,待懂了之后才明白,这份救命之恩其实是以命要挟。他一路拼命修行至今,便是为了将来某日生变,他还可将小妹护在羽翼之下。
    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阴差阳错之下,还是叫她知道了,清晏原本担心她惶恐不安,不过看着倒不像,他家小妹素来心性古怪,逼问他一阵后,大概也看出他知道的并不比她多,竟再也不问,好似没这回事一般。
    老实说,这一点子沉稳上,他还真有点佩服她。
    他本想去寻少夷,但自己的修为还未圆满,贸然寻他反而不好,此事竟只能悬在这里,一放就是上万年。如今下界魔族肆虐,神界情况也乱七八糟,青阳氏和烛阴氏一样,都不能再闭门不问世事,想来少夷应当已做了战将,他也只有等自己年满四万岁也下界,方能寻到机会将少夷捉住了。
    正想的出神,忽听月窗内响起一个犹带睡意的绵软声音:“有谁在?我饿了。”
    这小祖宗终于肯醒,一醒来就是饿,齐南简直哭笑不得:“公主快起来,小龙君回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月窗里一道藕色纤细身影似饿虎扑食般扑出,清晏赶紧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入怀只觉沉了些许,他含笑低头打量,颔首道:“这么大了还乱扑,没点样子。”
    玄乙勾着他的脖子只是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专门等我醒?”
    清晏像小时候一样,在她脑袋上摸了两下,把她往地上一放:“等了你五天,第一句话竟是叫肚子饿,成天就知道吃。”
    玄乙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他,睡了一千五百年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是清晏,感觉实在不坏。
    “你胖了。”她严肃地摸摸他的肩膀,这趟回来他又长宽长长不少。
    清晏觉得自己也要哭笑不得:“这叫结实了,嘴巴还是这么坏。”
    玄乙用袖子压下一个呵欠,扭头望向齐南:“齐南,有吃的吗?”
    算算她有一千五百年没吃饭,太可怕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补回来。
    齐南忙不迭地安排侍立女仙送来纤云华毯与膳食,铺开在丹枫下,他陪着他们兄妹边吃边聊,冷不丁公主忽又凑过来盯着自己看,摸了摸他的胡须,微微一笑:“齐南,胡子又白了,事情交给其他神官就是,你歇歇。”
    齐南心中泛起一片暖意,他没白疼她!他忍不住含了两包眼泪,眼看着便要老泪纵横。
    “快把眼泪收收。”玄乙去抢清晏碟子里自己爱吃的丸子,“清晏,这趟回来待多久?”
    清晏索性将自己碟中的丸子全拨给她,见她睡了那么久,长发披散,几乎垂在地上,便替她随便编了条长辫子,一面道:“差不多再过两三日便该回去了。”
    又是两三日,每次他回来都只能待两三日。玄乙笑着瞥他一眼:“那等下咱们比比术法。”
    她现在可是真正牛逼哄哄的烛阴氏,无法无相让术法心随意动,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下雪的废材。
    清晏不由失笑:“怎么不比比拳脚?”
    她装没听见,用筷子尖把丸子夹着一点一点全吃掉,其余东西一样不碰,方把小案一推,准备唤茶点,一千五百年没吃到好糕好茶,她简直饥渴难耐。
    忽听钟山屏障外响起一阵巨钟敲响般的当当声,震耳欲聋,紧跟着便有一道天音降下:“玄乙公主!速速前往毓华殿!”
    玄乙拨了拨耳畔的碎发:“这是谁啊?”
    齐南罕见地闪过一丝怒色,这帮毓华殿的帝君也未免太过分,公主一梦千年才醒,居然用纶音术来催。他从袖中摸出信,递给她:“公主自己看罢。”
    玄乙随意看了一眼,眉头登时一皱:“我还没吃茶点沐浴梳头更衣呢。”
    ……她计较的都是什么东西?齐南揉了揉额角:“公主,怕是望舒神女命在旦夕,毓华殿才催的这么急,天神职责所在,你看,这……不如我回信叫他们再等几日?”
    玄乙垂头把信重看一遍,一言不发,清晏低声道:“阿乙,不想去便不用理。”
    齐南叹道:“小龙君,此事不可任性。”
    玄乙放下信纸,偏头摸着辫子,脑袋里却浮现出当年望舒神女替自己取出妖毒软刺的景象。世事无常,即便贵为天神也抵不过万千变化,当年飞扬跋扈的飞廉神君已陨灭,冰姿超逸的望舒神女也命垂一线。
    她默然片刻,开口道:“我马上去。”
 
第一百章 无字天书
    齐南对自家公主的恶性已经了若指掌,她说马上去,意思就是:等她吃完茶点洗过澡晾好头发挑好衣裳再马上去。
    山门处的长车已早早备好,他亲自点了熏香放进紫铜小香炉里,添半包糖渍梅进白玉匣子,想了想,再把公主一千五百年前还没看完的册子放在座垫上。
    上回这样替公主准备出门事宜,已是两万多年前了。
    一切准备妥当,齐南跳下长车,却见清晏站在青石上眺望钟山屏障,隔了片刻,他低声道:“这屏障今日该撤了罢?”
    齐南笑道:“这是帝君的意思,公主留在钟山一日,便须得架起屏障,不叫外客打搅她的清修。倘若她以后留在毓华殿,屏障自然要撤。”
    清晏淡道:“他自己在长生殿关了那么多年,如今想把阿乙也关在钟山,简直荒唐。”
    他抬手一挥,屏障迅速从中裂开,化为万千光点,下一刻纷纷扬扬如雪花般的信便扑簌簌落了下来,一眨眼淹没了大半个长车。他双目飞快一扫,奇道:“怎的还有一封两万多年前的信没接?”
    他正欲将那封信抓起,齐南比他快了一步,抢先将信收入袖中:“想必是公主昔日同窗的问候信,我竟没注意,有劳小龙君。”
    清晏无奈蹙眉:“齐南……有什么事要这样瞒着我?”
    齐南勉强一笑,只听公主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咦?怎么满地都是信?”
    她沿着台阶一级级走下来,莹白的裙摆上金线绣的闭目之龙分外华丽,火红的狐皮披帛挂在胳膊上,发间金环熠熠生辉,木底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齐南叹道:“公主,你这个衣裳……”
    玄乙摸摸软绵绵的披帛:“我衣裳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可……公主应当打扮得有点战将的模样才行。”
    比如头发全盘上去,穿好软靴,袖子别那么宽大,衣摆别那么长,如果可以,再把墙上的剑挂腰上装装样子,那就更好了。
    “这就是我的战将装。”她毫不动容,反手抱住清晏的胳膊,仰头笑道:“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清晏轻笑:“什么时候不这么粘我才是真长大了,走罢。”
    齐南目送长车离开山门,隐入云海,这才慢慢从袖中取出方才那封信,神界清气环绕,白纸千万年不腐,崭新如初,果然其上印着华胥氏的云纹图腾。
    奇怪的是,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也没有封口,他抽出里面的信纸,竟然也是一片空白,连个墨点也没有。
    无字天书?这是何意?
    齐南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把信重新收好,摇着头转身慢慢上台阶。
    *
    自下界魔族肆虐后,万神群殿内的毓华殿便取代文华殿,成为了最大的一座宫殿。歌舞升平的悠闲时期已过,侍卫们面上都多了一丝凝重之色,万神山附近往来的诸神更是行色匆匆,气氛压抑。
    白泽帝君为了保存神力,不再以大神通将万神群殿聚拢在一起,群殿分散万神山云海山头各处,毓华殿如今便在万神山主峰最高处坐落。
    芷兮沿着漫长的台阶一级级朝上攀爬,眼看离毓华殿越来越近,她的心神越发不宁起来。
    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少夷的踪迹,直到一个多月前,才打听到因着少夷是青阳氏,早早便被毓华殿帝君们送进戊辰部负责镇压看守离恨海。
    如今神界战将编为六十部,尽归毓华殿统管,她隶属辛酉部,负责追剿零散魔族,和戊辰部毫无交集,再这样下去,她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还记得当年与他一起下界,他远远眺望离恨海时说过的话,他说要做战将,终有一日要让离恨海恢复原状。现在他正认真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那……可不可以让她也偷偷跟在后面?不会打扰他,也不会纠缠他,她只想天天可以见到他,仅此而已。
    所以,她在五日前朝毓华殿递交了申请调动到戊辰部的手函,今天便可知道结果。
    芷兮心里又害怕,又期待,少夷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应当已成为非常厉害的战将了罢?不知那会是何等英姿。
    她一面想,一面觉得脖子有点发热,这些年她身边也有不少神君追随,可她心里自年少时已经有一个身影,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即便知道这种痴恋很荒谬,不会有结果,她也没有办法。
    方欲步入毓华殿,忽听前方一个熟悉的绵软声音唤她:“芷兮师姐?”
    芷兮急忙抬头,愕然望着殿门内款款走来的小神女——好生眼熟,像是很早以前把明性殿搅得一团乱的某位小魔头长大了一小圈,脸庞依旧剔透饱满,身姿依旧纤细如柳,然而曾经犹带青涩的眉宇间已是风情微现,稚嫩之气大减。
    “……玄乙?”她惊呼,急忙迎上前,“你……怎么后来再也不去听课了?你还好吗?给你写信也不回!你……”
    话没说完,这美貌的小神女已亲热地抱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师姐你又不打扮自己了,不过还是好看。”
    芷兮被她失踪已久的甜言蜜语炸的面上发热,忽又见清晏从后面跟上,她急忙行礼问好:“小龙君有礼了。”
    如果她没记错,他们兄妹俩都还未满四万岁罢?怎的突然跑来毓华殿?
    清晏在神女面前一向有礼而冷淡,只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抬手摸了摸玄乙头发,低声道:“那你便在这里住着罢,若觉得烦了便回钟山,不必顾虑什么,你未满四万岁,本就不必理会他们。”
    玄乙慢慢点头,勾住他的袖子轻道:“别忘了叫齐南给我把衣裳都送来,还有我制蔻丹膏的花儿,还有我的鞋,还有……”
    清晏听得头大:“打住,齐南自然知道要送什么,我走了。”
    他向来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玄乙立在殿前远眺长车没入云海,又站了许久,方才回身朝芷兮微笑:“师姐,咱们一起进去罢?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芷兮含笑打量她,以前她身量矮,只到自己耳朵,如今站在一处已是一般高,她挽住她,一面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玄乙慢悠悠道:“似乎是望舒神女重伤,叫我提前来担任望舒一职。”
    可她刚刚在白甲院明明见着望舒神女好好的,不像是重伤的模样,可见传闻不能信。
    发了无数封信给她的青元大帝软磨硬泡非叫她留下来学什么拳脚之道,最后干脆搬出了大道理:「如今下界魔族肆虐,并非往日,公主年满四万岁终究还是要成为战将,既然如此,何不留在毓华殿修习拳脚之道?本座知道公主是白泽帝君的弟子,但帝君只怕抽不出空指导公主,小龙君尚跟随玄冥帝君修行,钟山帝君在下界剿杀魔族,亦不能指导公主。而毓华殿内无数犀利战将,七千年足够令公主有自保之力。」
    所以,其实还是被齐南说中了,毓华殿强行把她从钟山拉出来,就是恼她不学拳脚,非逼着她学,毕竟神界如今正竭力培养战将,每一个未满四万岁的神族都在被强迫做比以前艰苦百倍的修行,容不得她的逍遥。
    何况她还是烛阴氏。
    一个不会打架的烛阴氏未免太浪费她的天赋,她不可惜,自有神界无数帝君大帝替她可惜。
 
第一百零一章 拨云见日
    芷兮讶异万分:“你才多大,就做望舒?毓华殿的帝君们居然这样鲁莽!”
    望舒现在已经被归为战将一职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玄乙怎么做战将,光看她今天这身衣裳都晓得她绝不是这块料,哪个会打架的愿意穿木底鞋?还挂个累赘的狐皮披帛。
    “所以找厉害的战将来教我拳脚之道。”玄乙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说不定还会要师姐来教我,师姐,你千万别好好教。”
    芷兮啼笑皆非,心里却涌起一层暖意,很早以前在明性殿,这小丫头便是这样在自己身边巧笑倩兮,可后来不知为何,她竟不来了。虽说延霞回来也是有说有笑,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论起古灵精怪的可爱,还是玄乙第一。
    “你那么多年既不辞学,又不去听课,很不像样子,幸好今日没撞见古庭师弟,不然见着你他必然要絮叨你一通。”
    芷兮在她额上点了一下。
    很久没听到这位师姐的说教了。玄乙笑眯眯地扭头盯着她:“诸位师兄如今都做了战将罢?”
    芷兮如数家珍:“太尧师兄身子弱,做不得战将,如今在文华殿任职。古庭师弟被编在毓华殿丙辰部,延霞师妹跟他在一处,这几日应当也该回来了。”
    她忽然顿了顿,又道:“扶苍师弟被编在丁卯部,由太子长琴统领,这会儿大概正在下界对付负犬大君。”
    芷兮说到这里,不由仔细看了看玄乙,她神色十分平静,看不出任何心思波动,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扶苍当年下界了结因缘的事传的并不大,甚至明性殿内也只得少数几个弟子知道缘故。这小公主竟能害的扶苍如痴如狂,古庭为此发了很久的火。可是很快扶苍便了结了因缘,回归上界便请假一梦千年,一睡就是四千年,此事还轰动过一阵子,古庭为此特意写了信递到钟山,大意是叫玄乙回明性殿继续念书,却没收到任何回音。
    扶苍这么快了结因缘,是这小公主在其中推波助澜么?谁也不知道,扶苍又一向寡言少语,连古庭问起也沉默相对。
    所谓了结因缘便是放下前尘过往,延霞便是如此,芷兮曾心虚地悄悄试探询问过,延霞那时说:就像是心里一块乌云散开,如今提到少夷,我也没有任何波澜了。
    扶苍是不是像延霞这样拨云见日,谁也说不好。渐渐地,他们便不在他面前提玄乙的名字,其后没多久便是离恨海之祸肆虐,上下界一片大乱,他们成日忙着修习拳脚术法,更是把这事丢在了脑后,今日若不是遇到玄乙,她只怕也想不起这段往事。
    要不要问?她这么多年不来明性殿,难道是因为扶苍师弟在这里?既然无情到害他下界了结因缘,为何又不能坦然面对他?
    芷兮正犹豫着,冷不丁这小公主摇着她的袖子问:“师姐?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好不好?”
    她急忙回神:“我要去灵犀院,咱们一块儿罢。”
    还是不要问了,以玄乙的性子,问了只怕也会被她岔开,何况,倘若她对扶苍师弟有过真心,她的问题一定会叫她暗自伤心,她不想看她难过。
    她只捡一些有趣的事来说,比如太尧四万岁时被天帝牵线了东海龙神的大公主,因着这位大公主曾和少夷有染,太尧脸色绿了好几年。再比如延霞也一直被各种牵线,大约赤帝觉得这个小女儿生性多情,怕她又跟类似少夷的神君牵扯不清,一心想把她赶紧嫁出去,那段时间延霞差点疯了,好在赤帝夫人阻止了这荒谬的行径,终究还延霞一个清净。
    灵犀院很快便到了,芷兮进去办事,玄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玩袖子,忽听远处似是有什么欢呼声,她拉长了耳朵听,却怎样也听不真切,没一会儿,便见许多战将呼啦啦跑过灵犀院,一面跑一面叫:“负犬大君被剿杀了!”
    这位堕落妖族大君可谓神界的眼中钉,两千年来派了无数战将下界剿杀,却无一能成,飞廉神君甚至陨灭在他手里,今朝终于被除,诸神简直悲喜交加,一路欢呼,又一路高歌,还不忘一路询问伤亡,闹成一团。
    玄乙怔了一会儿,一扭头望见芷兮从灵犀院里出来,面上也是悲喜交加,眼角还挂着泪,手里紧紧捏着一封函书,都捏皱了。
    “师姐?”玄乙轻轻问了一声。
    芷兮飞快拭去眼泪,止不住地想笑:“……我明天就可以去戊辰部了!”
    玄乙一时摸不着头脑,去戊辰部是什么欢天喜地的事情么?
    芷兮小心把函书放进怀中,憋了半天,到底憋不住,一把抓住玄乙的手,连蹦带跳,自认识她以来,玄乙从没见过她乐成这样,芷兮一贯是老成稳重的,极少会露出天真的一面。
    她不禁也笑了笑,柔声道:“恭喜师姐得偿心愿。”
    芷兮一颗心早飞去了下界,再也待不住,急急朝前跑了几步,回首道:“我回去了!明儿还要赶着下界,玄乙,好好修行,别偷懒啦!”
    哎,这就走了……玄乙摇着手目送她离开,本来还想叫她陪自己住一晚上,这毓华殿神来神往吵吵闹闹,她晚上肯定睡不好。
    她数着道旁的梧桐一棵棵往前走,再拐过一个弯,便是安排给她住的白甲院。
    玄乙推开白甲院的院门,殿前一方不大不小的草皮,一棵不大不小的桂花树,她已经很久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宫殿了。
    殿内空荡荡的,先前的帝君们还有望舒神女都已走了。玄乙绕进寝宫,往床上一躺,在床头摸了半日,把装了糖渍梅的白玉匣子打开,塞了一粒梅子进嘴里。
    她已经决定了,不管谁来教她拳脚,她只有一句话:我不会。
    那一夜玄乙果然没有睡好,她素来认床,又是两万多年没离开过钟山,乍一来到陌生的地方,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这里不如紫府安静,连被子上的味道都不好闻。
    她用袖子把头脸整个儿裹住,缩在床的最里面,直到天将亮,方才沉沉睡去。
    没睡多久便听敲门声一阵阵的,专门派来服侍她的侍立女仙连声音都不如自己家的悦耳,一个劲叫唤她:“公主!公主该起了!该修行啦!”
    玄乙痛苦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喃喃:“我不会……”
    “公主!公主?”
    “我不会……”
    似乎有谁低低说了句什么,那声音炸耳朵的侍立女仙终于不叫唤了,没一会儿,寝宫的门又被轻轻敲响,玄乙假装没听见,再过一会儿,床柱竟被敲了两下。这女仙好生大胆,竟敢这般无礼。
    她把手一摆:“出去!”
    没有回应,床柱又被轻轻敲了两下,玄乙猛然翻身,入目是一双云纹长靴,顺着往上看是一件衣摆绣了云纹的荼白长衣。
    她没有继续再往上看,用被子把脸一蒙——要命了。
    过得片刻,熟悉的魅惑而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起床。”
 
第一百零二章 所谓学剑
    玄乙在被子里缩着一动不动,耳朵里嗡嗡乱响。
    ——还是继续睡罢。
    她往角落里扭过去,蜷成一团。打她罢,用术法砸她罢,她龙鳞已经长齐了,只当挠痒痒,今天谁也别想叫她从这张床上起来,天帝也不行。
    等了半日,他毫无动静,脚步声反而渐渐步出寝宫,轻轻替她把门关上。
    他走了。
    玄乙闭上眼,强迫自己马上入睡,快睡,睡醒后她得找青元大帝好好谈谈,她想谈的可多可多了!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璀璨,大约已近午时,玄乙本想继续再躺会儿,但她饿得厉害,实在忍不住,只得起床穿衣盥洗。
    殿里静悄悄的,再也没有说话声和走路声,玄乙小小把寝宫门拉开一道缝,凑过去看了半晌,只见青元大帝正坐在外殿木椅上垂头看书,她吁了口气,款款步出寝宫,优雅行礼,一面道:“见过青元大帝,我有一事相求,传授拳脚之道的战将可否替我换一位?”
    青元大帝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一时没说话,反倒扭头往书架那边望去,玄乙顺着他的目光也望过去,便见书架前站着一位白衣神君,手里同样捧着一本书。
    他的长发不再是用系带系起,换了玉冠,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也长宽了一些,昔日面上犹带少年清冷之意的扶苍神君如今已是真正的神界战将,目光中的冷凝之意比往昔要沉稳无数。
    这片平静而冷凝的目光瞥了她一下,看了片刻,又缓缓落回书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
    玄乙吸了一口气,是她莽撞了,原来他竟还在。
    青元大帝笑得尴尬,声音却极力避免尴尬:“公主,扶苍神君是毓华殿丁卯部的得力战将,正巧他在剿杀负犬大君途中受了些伤,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下界,本座这才安排他来指导修行,不知公主有何不满之处?”
    玄乙含笑道:“既然扶苍神君受伤,那更该安心养伤才是,何苦惊动他。我是觉得,我一点拳脚也不会,请得力战将难免大材小用,不如换个会粗浅拳脚的,我学起来也容易。”
    青元大帝为难道:“公主,学拳脚剑道和学术法不同,每家套路都不一样,你若先入了粗浅的格局,以后想再精进便难了。”
    他到底是有多想把扶苍留下?玄乙的脸沉了下去,方欲再说,肚子里突然“叽”大叫一声,这下轮到她有点尴尬。
    青元大帝起身道:“公主请先用膳罢。”
    他唤来侍立女仙为她送上膳食,趁这个机会立即走了,这烛阴氏公主果然如传说中那般难缠,神界战将看着多,其实根本不够用,哪里还容她挑三拣四,要不是因为扶苍神君受伤滞留上界,他还舍不得把他安排过来指导这惫懒公主。
    玄乙愣愣站了片刻,眼角余光瞥见扶苍还在书架前看书,她欲避让,想想却又不甘,索性吩咐女仙:“膳食放这里罢。”
    小案上的菜没一个她爱吃的,她勉强吃了几口鱼肉,不禁问道:“有茶点吗?”
    侍立女仙一双妙目只管往书架前的白衣神君身上瞄,有些心不在焉:“有绿豆凉糕与红豆软糕,还有珊瑚茶,公主想要什么?”
    真是个差劲的神殿,玄乙对毓华殿的好感已降至最低,勉强道:“那就绿豆凉糕罢,珊瑚茶也来一份。”
    侍立女仙的心俨然已飞到了白衣神君身上:“公主现在就要么?扶苍神君,请问您要吃些茶点么?有黄金栗蓉糕与玛瑙白玉糕,还有九九归元茶。”
    玄乙抬头看看她,和蔼地问:“后面那几样好东西是你变出来的么?”
    侍立女仙自觉失口,羞红了脸,急忙垂头道:“奴婢错了,请公主莫要责罚。”
    玄乙淡道:“我当然要罚你,罚你把方才变出来的茶点和茶都带来,我也要一份。”
    侍立女仙红着脸退下,没一会儿果然送上好茶点,并一壶九九归元茶,还不忘柔声招呼扶苍:“扶苍神君,来用些茶点罢。”
    简直不知道谁是公主谁是侍立女仙。玄乙眉头一皱,便见书架旁的白衣神君动了,缓缓走到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斟了一杯茶,却不喝。
    察觉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别过脑袋望向窗外的绿草皮,停了片刻,只听他开口道:“等一下练剑,你须得换一身衣裳,换一双软靴。”
    玄乙缓缓道:“我来的匆忙,没带别的衣裳鞋子。”
    扶苍便道:“既然如此,今日只能练马步了。”
    玄乙只觉一口茶点噎在嗓子里下不去,他居然叫她练马步。她用力灌下半杯茶,将嗓子眼里的茶点冲下去,揉了揉额角做虚弱状:“我昨晚没睡好,怕是体力不支,不如改天罢。”
    不会有改天了,她打算马上就回钟山。
    扶苍吁了口气,忽然起身走过来,将她胳膊一拽:“如果连马步也不愿练,便摆剑招架势罢,过来。”
    玄乙皱眉看着他的手,却并没有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拽到殿外的草皮上,眼前一花,一柄木剑抛过来,她没接,看着它丢在脚边。
    扶苍似是见她全然没有捡的意思,便弯腰替她捡起,塞进她手里。
    “手抬起来,腿分开,膝盖弯下。”他解下腰间苍蓝的纯钧,退两步,摆了个最基本的出招姿势,回头盯着她,用目光逼她跟着做。
    太荒唐了,为什么她要跟他学剑道?玄乙呆了半日,大约这两万多年成天在紫府里脑袋空空地待着,待傻了,她竟不知自己是该丢下木剑转身便走,还是……她也不晓得还是什么。
    鬼使神差般,她真的学着他的动作,把握着剑的胳膊伸出去,火红的狐皮披帛滑了下来。
    扶苍凑近替她调整姿势,顺手将那条披帛取下,轻轻挂在桂花树上。
    “对准披帛抛出剑,将它打落,今日便算完成了。”见她姿势又歪了,他便用膝盖轻轻在她膝弯处一撞,手托着她的手肘往上一抬,另一手在她腰上一拍,“弯下去,抬高,腰挺直。”
    玄乙停了许久,忽然道:“别碰我。”
    话音一落,她将木剑用力抛出,这根可怜的木剑在空中划了一道诡异的弧线,扑一声落在桂花树下,连片树叶也没刮下来。
    扶苍再度替她捡起木剑,重新放在她手里:“再来,姿势不要变。”
    见她腿伸直了,他毫不客气全然无视她方才的警告,又一膝盖撞上去,她身子一歪,他极有分寸地在她肩上扶住,顺便摆正她的姿势,旋即立即抽手。
    玄乙眯起眼,嘴唇微抿,一声不吭,又将木剑抛出,这次直接飞到了院外。
    她不胜娇弱地垂下头:“我不会。”所以,别教了。
    扶苍什么也没说,将手一招,那柄木剑飞回掌中。他第三次把它塞进她手里,淡道:“所以我负责把你教会。”
 
第一百零三章 毒酒芬芳
    别这样,不然那杯凝聚恶念的芬芳毒酒又要出来了,它曾令她肝肠寸断,但它同样还是充满致命诱惑。
    无论他是了结因缘后放下也好,不能忘怀也好,她爱的少年已经躺在那座飘雪的坟墓中了,让一切静静地过去罢。
    别让她的任性抬头,别再靠近她,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与寂寞重归于好。
    木剑第三次被抛出,这次终于擦到了桂花树的边,刮落数片树叶,玄乙“哎呀”一声拍手笑起来:“终于砸到树了,成功了。”
    说罢转身便欲回殿内,刚刚飞出去的木剑顷刻间挡在面前,扶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没练完。”
    玄乙泪光盈盈地看着他:“可是我脚痛。”
    扶苍看了看她脚上精致的木底鞋:“脚疼是因为鞋子不对,脱掉便好。”
    脱鞋?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肩上被他一按,她不由自主坐下去,落在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椅子上,他不由分说把她的鞋给脱掉,提在手里,随后再把她一拽,椅子“噗”一下消失,变作木剑,落在她手中。
    玄乙简直被他这一连串动作惊呆了,扶苍拎着她两只鞋,低头看看,再抬头看看她,问得严肃:“还疼么?不疼就继续。”
    她觉得自己的手正再度伸向那杯毒酒,指尖方欲碰到,再急急缩回来。
    玄乙咬牙,继续一言不发,光脚踩在柔软的草皮上,摆出最标准漂亮的出招姿势,一剑抛出,刚好砸在披帛上,将它打得颤了一下,却没掉下来。
    她平日里待这条披帛不薄啊,为何要如此与她作对?
    “继续。”扶苍阴魂不散。
    继续,她继续,再继续,咬牙忍耐,默默无言地继续。
    那杯芬芳诱人的毒酒就在手边,她好想拿。他是故意的?让她安安静静地不好么?
    终于把那条狐皮披帛从桂花树上打落,天都快黑了,玄乙累得浑身发软,退了两步,腿碰在忽然出现的椅子上,狠狠坐了下去。
    累坏她了,她再也不想看到这条披帛,待会儿就把它丢掉。
    白衣神君轻轻蹲在她面前,右手伸向她裙摆下光裸的脚。玄乙一下子想起下界那棵一直没开花的梨树,那一盏小而暗的银月,那一个柔弱的凡人少年。
    她把脚一缩:“我自己来。”
    她从他手里拿过鞋子,慢悠悠穿好,随后累得伸个懒腰,用袖子压下呵欠,一瘸一拐地走回殿内:“有劳扶苍神君。”
    身后脚步声响起,她被拦腰一抱,天旋地转,身体轻轻落在殿内的木椅上。
    扶苍低头看了她片刻,低声道:“我还会再来,早些休息,龙公主。”
    ……他叫她龙公主。
    玄乙移开视线笑了笑,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利落干脆地走了。她静静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久到侍立女仙来点灯,小心询问她想吃什么。
    她想吃手边的毒酒,可她不会让自己再吃,也不会再放纵那些任性。
    玄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寝宫,淡道:“我什么都不吃,不必准备。”
    虽然很想马上回钟山,可她实在没力气再动,把她折腾成这样,他大概也是故意的,这家伙现在怎么这么坏,那个动不动就动手的莽夫呢?那个柔弱单纯的凡人呢?
    玄乙一头扑倒在床上,再也不觉得被子难闻,几乎一下子就睡着了。
    *
    自做了战将后,芷兮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的离恨海是何等样貌。上回和少夷下界在远处偷窥时,那团庞大涌动的黑雾令她心惊肉跳,但此刻的离恨海却平静得十分异常,缩小了岂止千万倍,黑雾也变成了粘稠墨水般的东西,静静盘踞在极北之渊的深处。
    尽管知道无论什么镇压魔煞之气的大阵术法对离恨海都全无作用,可该架的还是要架,防止那些野心勃勃的上古妖族大君突然闯进来。
    芷兮勉强镇定心神,骑着獬豸刻意绕着大阵清光远远飞了一圈,戊辰部的战将们排列有致,安插在大阵紧要各处,可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少夷在哪儿。
    大约她绕的圈太多,终于引起战将们的注意,一个战将高声道:“你找什么?不是来戊辰部上任的战将便速速离开。”
    芷兮急忙取出上任函书:“我是从辛酉部调来的战将芷兮,请问勾陈大帝现在何处?”WwW/xiaoshuotxt.N et
    那战将指向远处在下界临时建造的战将行宫:“陛下在用膳,你自去罢。”
    她本来还想问少夷在哪里,但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调转方向往行宫疾驰而去。勾陈大帝统领戊辰部,听闻这位大帝脾气不大好,芷兮难免有点忐忑,谁知见了真神,倒出乎意料地和蔼,替她在任职函书上签了章,一面笑道:“芷兮神女在辛酉部时便兢兢业业,战绩出众,盼你在戊辰部也能一样出类拔萃。”
    芷兮客气了几句,垂首告退,一时忍不住四处打量这座临时建成的战将行宫。
    无论下界情况怎样糟糕,早已习惯享乐的诸神还是不会放弃种种享受的机会,一个战将行宫建的跟明性殿差不多大,连花园都有,清气包裹下,凡间的花草都被熏陶得不同寻常。
    芷兮方沿着爬满藤蔓的回廊走了一半,忽听前面藤影下传来阵阵低笑声,这笑声如此甜美诱惑,犹如暮冬时节一碗甜丝丝热乎乎的酒酿圆子,她只觉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忍不住快步走上前,立即望见了一幅铺开在地上的苍青色长衣后摆。
    漆黑的长发在背上蜿蜒,忽然半转过头,额上火红的宝珠轻轻摇晃,轮廓俊美浓冽,犹如灼烧喉咙的美酒。
    少夷。
    芷兮几乎想要唤他一声。
    藤影下,他正与身旁的一位神女喁喁细语,不知说到什么好笑处,又轻轻笑起来,随即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在她唇上。轻佻而充满情/欲意味的吻,那几乎不是吻,而是舔/舐,一路沿着下巴吻到脖子,解开领口还往下。
    芷兮刚刚提起的心又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面,或者他会惊讶、会惊喜、会无奈、甚至会冷漠相待,可再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风花雪月,他在明性殿有多收敛,他在别的地方有多浪荡,她终于知道了。
    是谁说的,将来要镇守离恨海,令它恢复原貌?她本以为……本以为他应当严肃而认真地履行着职责,谁知他……
    她骤然后退一步,想静悄悄离开,少夷忽然抬头,似是发现了她,眯眼看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一丝有些古怪的笑。他抱紧那神女,把下巴放在她肩上,隔着枯黄繁密的藤蔓,笑吟吟地唤她:“师姐,你怎么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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