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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部分 番外

 第五卷 番外卷VIP卷

情长梦长(一)
  天空被巨大的屏障笼罩,泛出一层浅而暧昧的淡紫色。这是只有屠香山蛇皇才会的一种独有的屏障术法,令神界这独一无二的以女为尊的部族绝不会被外界干扰。
  这层充满欲望气息的淡紫色印在碧绿的茶色里,茶水看上去都像催情的汤水一般,玄乙晃了晃手里的青琉璃杯,再看看身旁匍匐的屠香山神仆,她有一种彻底吃喝不下的感觉。
  虽然来之前做好了各种颠倒掉错的准备,但看到这里但凡是男性神仆都跪下伺候的风格,她还是略有点不适应。
  嗯,现在她彻底能理解夫萝师姐的作风了,基本上这位师姐在外面应当还算收敛的。
  玄乙放下茶杯,四处张望,扶苍还在山崖上默默背看赑屃驮着的巨大石碑。这些散落各处的上古石碑,均已被他父亲将内容整理出来,记载的都是些上古诸神的轶事,残余的两处石碑,一座在青丘天狐一族,一座便在这屠香山,上代青帝他老人家种种阴差阳错始终没收集到。
  很早以前,因着白泽帝君布置的功课,青丘那块石碑已被扶苍抄录完毕,剩下这屠香山的最后一块,直到今日夫萝师姐正式继承蛇皇帝位,将屏障拉开一道缝,广迎宾客,方才有机会得见。
  玄乙起身朝扶苍走过去,匍匐的两个神仆立即将小心折叠在手中的裙摆松开,这位高贵的烛阴氏公主兼青帝夫人今日穿着裙摆极其繁复华美的浅翡翠色荷衣,坐下时若不用手托着裙摆,起身怕是要皱。
  扶苍正凝神观望石碑天书正面最后一段,忽觉袖子被轻轻捉住,那团熟悉的幽冷而甜美的气息凑近身边,他没有回头,只是握住她的手,五指交缠。
  山下妖娆放荡的乐声连绵不绝,蛇女们几乎不着寸缕,狂放舞蹈。被邀请来的宾客们先时不大适应,其后倒也慢慢放开,屠香山独有名酒“天地交泰”暧昧浓厚的气味随风飘散,玄乙一嗅到便开始狂打喷嚏,头上的金环都歪了。
  牵着她的那只手把她一拉,搂进怀里,脸贴在胸口,扶苍用长衣裹着她,一面盯着石碑,一面道:“忍一会儿,马上就看完。”
  她抠着他领口上的云纹,轻笑道:“夫萝师姐方才见到我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接到邀帖是一回事,大抵为了维护往来的颜面,即位与婚宴这种典礼必然是要广发邀帖的,就连六十年前她和扶苍大婚,邀帖也要发到穷桑城,但宾客来不来便是另一回事。少夷就没来,按照常理,她和扶苍也不会来屠香山。
  多年前夫萝与岁虎大君三太子私通,被玄乙冻住后毫不留情送去了刑部,鞭刑与太阳之辉灌顶让她一千年都下不了床,这梁子结的挺大,不过为了最后一块石碑,他俩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扶苍彻底看完两面石碑,低头替她扶正金环,牵着手往山下走:“走罢,这里离着西海近,可以去凤麟聚窟二洲上逛一逛。”
  少时只待钟山,长大后只待望舒宫的没见识的公主立即发问:“上面有什么好玩的?”
  扶苍想了想:“有反生香,倒是难得一见。”
  玄乙一面走一面随口道:“就是那个能让凡人起死回生的宝贝?我若是带一车,七皇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扶苍蹙眉瞥了她一眼,自己的新婚夫人,对他年少下界时的凡人身份有一种特别的执念,虽说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但龙公主的态度就让他觉着好像她最心爱的还是七皇子。
  已成为青华帝君的陛下十分不能够接受这种落差,大抵在他心里面,七皇子那一段是他生命中最柔弱无能,也最青涩的代表,他盼着翻页,龙公主却怀念的很。
  扶苍在她腰上报复似的用力掐上一把,浅翡翠色的袅娜身影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他一把揽住,继续牵着她一级级往下走,淡道:“再说这样的话,我不客气了。”
  龙公主在他掌心轻轻抠了抠,吐气如兰:“莽夫,还是柔弱的七皇子好。”
  她素来惯会作死,总故意往他不喜欢的点上戳。
  他眯起眼,方欲像以前那样真的莽夫一下,忽见一尊华丽的淡紫色步辇被十几名屠香山神仆抬住,缓缓沿着黑石台阶向上攀行,如今成了屠香山新蛇皇的夫萝斜倚其上,姿态妖媚,穿着近乎透明的纱衣,脚边盘踞一条巨大的紫蟒,说不出的气派。
  步辇停在扶苍身前数丈,夫萝笑吟吟地开口:“青帝陛下,公主,你们难得来一趟屠香山,务必让我好生招待,切莫急着走。”
  她说着,从辇车上的小柜里取出一只紫莹莹的晶石酒壶并两枚晶石酒杯,亲手斟满两杯酒,自己捏了一枚,另一枚递给神仆,令其跪行送至扶苍面前。
  “公主不能饮酒,请宽宥我不敬酒之过。青帝陛下,请。”
  她恭敬地举高酒杯相邀,自己先一气喝干,反手将之扣在小柜上。
  杯中酒气芬芳而暧昧,正是屠香山才有的天地交泰,扶苍沉吟了一瞬,爽快地喝尽杯中酒,将酒杯递给神仆,优雅颔首行礼:“如此,多谢蛇皇陛下盛情。”
  眼看淡紫色步辇缓缓远去,夫萝继续给其他宾客敬酒,玄乙抬眼看了看扶苍:“那酒有什么不对?”
  他喝酒向来不会犹豫,方才竟犹豫了一下。
  扶苍步伐缓慢地往下走:“天地交泰十分奇特,饮过此酒者,三日内若离开屠香山,必然大醉五日,看样子须得在这里留三天了。”
  玄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年纪……”
  不等她说出更作死的话,扶苍利落干脆地一把捂住她的嘴。
  天色渐渐暗沉,与那朦胧暧昧的浅紫色糅合在一处,一切都仿佛变得充满了无上的欲念。蘷皮大鼓被上任蛇皇的面首们敲响,跳跃的明亮火光映照他们光裸雄壮的上身,肌肉跳跃贲张,似抹了油一般。
  乐声震天,蛇女们细白妖娆的腰身几乎扭成花儿,没一会儿又上来一群近乎全/裸的舞乐神仆,与蛇女们纠缠在一处,狂乱奔放的动作与其说是舞蹈,更像是调情,宾客们看的怪面红耳赤的,个个都有点心驰神摇。
  扶苍先前既已饮过天地交泰酒,此时便也不再收敛,这只在屠香山才有的名酒滋味实在美妙,他自斟自饮,已喝了数壶,见案上换了新茶点,也是屠香山独有的阴阳和合糕,他便将自己那份推去玄乙面前。
  这位公主正用袖子捂着口鼻挡住酒气,两只眼只管往那些敲鼓的面首和舞蹈的神仆身上看来看去,一付甚有趣味的模样。
  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挡住她的眼睛,扶苍淡道:“非礼勿视四字听过么?”
  玄乙朝后避让,声音懒洋洋地:“别动,还没看完呢。”
  还想看完?扶苍倒了一杯酒,忽然客气地点了点她的肩头:“张嘴。”
  对夫君充满了至上信任的公主殿下毫不怀疑地放下袖子张开嘴,下一刻浓烈的酒液就灌了满口,想象中的惊天咳嗽没有出现,公主只优雅地“唔”了一声,捂着嘴半天直不起来。
  扶苍又倒了一杯,自己浅啜,另一手在她低垂的面上摩挲,冰凉的肌肤渐渐变得烫手,烈酒的酒劲奇快无比,她还是安安生生睡去罢。
 
情长梦长(二)
  引路蛇女们用像是要吃下他的目光笑吟吟地打量他,一路穿花过柳,纤细妖娆的蛇腰摇得快断了,方将扶苍引入客房。
  今日新蛇皇即位,特许放纵狂欢五日,对来宾们若有看上眼的,也可尝试,这位年轻的青帝陛下早已被无数蛇女偷偷垂涎,听说新蛇皇陛下当年也试着去勾引,他却不上钩,蛇女们猜,大约他不喜欢女皇这类,反而更喜欢小家碧玉些的。
  于是其中长得最小家碧玉的蛇女款款上前柔声道:“帝君,夫人醉酒,怕是不能承欢,如此良宵美景,错过岂不可惜?倘若是帝君,我等愿意暂弃女子为天之道,只愿与帝君一夜销魂。”
  扶苍声音冷淡:“不必了,退下罢。”
  说罢反手合上房门,蛇女们连连顿足,惋惜异常。
  雅间客房内遍布紫纱,角落的青玉鼎里不知点了什么香,从未闻过的味道,倒并不靡靡,反而淡雅清爽,扶苍将怀中早已醉得软成烂泥的龙公主放在榻上,见她那十分敏感的鼻子对这香气无甚反应,便不再去管。
  巨大的月窗半敞,狂放的歌舞仍在远处恣意,月色如霜,扶苍一时还没睡意,便独自倚窗饮酒品月。
  因大婚,她有三百年的假,如今这驾车赶月的却不知是哪一位,赶的实在糟糕,总觉着那月亮像是要从车上掉下来的模样。
  他不禁失笑,回首去看榻上沉睡的公主,不知为何,她半张丰润的唇在如水的月光中竟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异样诱惑。
  扶苍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神君,不受控制的欲念一起,立即便觉不对,长袖一挥,青玉鼎中点燃的香块迅速被水浸透。一梦万年都已过,幻术迷魂也好,五感诱惑也好,都已无用,是酒与香气在一起的缘故?
  他将酒杯放在案上,凝神细听,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旋即释然,屠香山风格素来放纵,弄些别致的催情玩意再正常不过。
  扶苍行至榻边,将玄乙揽入怀内,轻轻拍了拍面颊:“醒醒。”
  她“嗯”了一声,毫不客气推开他的手,用袖子挡住头脸。是了,烛阴氏万法无用,她倒是睡得香,真真气恼。
  掀开袖子,他俯首在那两片充满异样诱惑的唇上咬了一口,真恨不得把她咬醒,可她就是不醒。衣带一根根被解开,他的手穿过缝隙,握住花瓣似的肌肤,终于有一股悔意,不该骗她饮酒。
  快醒醒。扶苍只觉喘息粗重,情/欲丛生,手下渐渐控制不了力气,她身上那件浅翡翠色的荷衣竟被撕裂了一道豁口,他失了耐心,直接拽开领口,发烫的唇落在她锁骨上。
  以往她初次总会躲闪,这会儿倒是不躲闪了,可也不动弹,他倒宁可她乱躲。
  扶苍吁了口气,俯在龙公主上方,低头看她。睡得真沉,继续睡罢,不醒也好。
  繁复华美的荷衣羽毛似的飘在地上,重叠的纱帐坠落,月光变得模糊而暧昧,浓紫被褥上的身体柔媚而纤细,扶苍沿着优美的下颌弧度一路吻下来,唇落在她坟起的胸前,在弄痛她还是不弄痛她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仁慈地选择了后者。
  掌心的柔软似一抔温热的冰雪,顶端却是杏花般娇妍的色泽,他细细亲吻了很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咬一口,像是要吃下她似的。龙公主下意识地抬手来推他,他便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啃咬,一只手顺着妖娆的弧度滑落,似触碰最柔弱的物事——那也确实是她最柔弱的地方。
  指尖方触到那一抹极细嫩的肌肤,玄乙忽然一动,终于睁眼醒了,她想要翻身,却又似乎无能为力,扶苍俯身轻轻压住她,在她半张的唇上一口一口轻吻,声音低惑:“不要躲。”
  玄乙只觉晕而沉,这混蛋,还好意思提醒她“非礼勿视”,他现在做的事有一点沾得上华胥氏的礼仪之道吗?分明是趁人之危。
  不知因为是醉酒还是什么别的,她的身体今夜意外的敏感,他的指尖轻触在一处,她骤然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捉住他的肩膀,额头抵在他肩上,急促的鼻息里发出一个呻吟。
  说了不要躲。
  扶苍轻轻按住她的额头,将她脑袋按在枕头上,凝视她蹙眉的神情,她眼睛里多了一层迷离的水光,他便去吻她的眼睛,手掌上滑腻的湿润再再提醒他,她早已情动,可这会儿她的表情实在诱惑的很,想多看一会儿。
  带着酒气的吐息芬芳温暖,扶苍呼吸着她的吐息,手指试着向她紧致的身体里侵入。她倏地合上眼,两只脚在被褥上无力地挣扎,大约是想朝上躲,可身体被压住,怎样也躲不开,随着他手腕的起伏,她又一次蜷缩起身体,挣扎在放纵与不放纵之间,蚀骨的愉悦正在一寸寸吞吃她,嘴唇翕动,发出颤抖的呻吟,旋即那些呻吟又被他挡在唇间,他一下一下撩拨她发抖的舌头。
  挣扎渐剧,熟悉的致命甜美袭来,今天来的快且猛,玄乙本能地抱紧他,被他唤醒的情/欲在体内肆无忌惮地冲撞,那些深邃而有力的灼灼跳跃渐渐从身体里延伸到四肢,令她浑身在剧烈地发抖。
  扶苍安抚地摩挲着她汗湿的面颊,现在不会躲了罢?
  他勾住她发抖的膝弯,俯身直截了当地进入她的身体。
  这里真不是个好地方,不是么?太过柔软的床,充满欲望色彩的景致,可怜的龙公主,醉了酒也不能安生睡觉,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被催情的物事撩拨起欲望,还是自身的欲望在泛滥,或许也正因是她在身边,所以他的冲动这般不可抑制。
  枕头已歪在角落,玄乙似是有些不能承受他狂暴的动作,双手又在他胸前推拒,长发坠在床边,剧烈地摇曳。
  扶苍握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床褥上,朦胧的月光撒落在他起伏的身体上,诱惑而有力的线条,一粒汗水顺着胸膛滑落至腹部,隐没在交错处。她断断续续的喘息与呻吟像在哽咽一般,弄疼她了?
  他俯首捧住她的脸,没有泪水,他捞起她回床内,急切地去吻她,似安抚似引诱似的与她低语,放缓了动作,感受她身体的每一寸最细微的细节。
  那种快要碎开的感觉又来了,玄乙忽然勾住他的脖子,没有骨头似的紧紧缠住他,眼里那层迷离的水光像是随时会滴落,娇声软语地一遍遍唤他。
  天旋地转,她已落在他身上,长发织缎般垂在背后,随着本能扭动身体,似蛇一般。
  汗水一颗颗滚落她的面颊,玄乙忽然停下来,低头绵软地开口:“扶苍师兄。”
  什么?
  “我歇一会儿。”她醉着酒,这会儿好像突然有点犯晕。
  ……不许歇。
  扶苍扣紧她的腰,翻身继续压住,只有她可以抚慰这股沸腾的欲念,累了便抱住他罢。
  枕头终于滑落在地上,紫纱在纠缠中被撕落两扇,清澈的月光流淌进来,公主苍白的肌肤已变得如杏花般娇艳,下颌那个优美的弧度高高扬起,蜷缩在他身两侧的双腿又开始和被子扯来扯去。
  扶苍低头吻住她瑟瑟发抖的唇,盛开的声音只给他听见便好。
  远处那些狂放的乐声与舞蹈仍在继续,放纵的屠香山,放纵的诸神,一夜狂欢,夜未央。
 
情长梦长(三)
  离开屠香山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了,扶苍的面色并不怎么好看,虽说天地交泰酒与客房内的香气凑一块儿催情不过是屠香山的小情趣,究其根本大约是为了讨宾客的欢心,但没讨到他的欢心,青华帝君陛下对自己不够坚韧的意志力感到十分不满。
  龙公主正在怀中熟睡,喝了一杯烈酒,还没能好好睡一觉,到后来她困得已直接上牙咬了。
  还有她的衣裳……扶苍低头看看她,她身上裹着的是自己的青色外衣,先前的荷衣已被他撕坏再不能穿。
  好像这还是她近期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时隔许多年,扶苍又生出年少时才有的近乎懊恼的情绪。
  更懊恼的是屠香山的蛇女们和新即位的蛇皇陛下,本想籍着这次机会把垂涎多时的扶苍拿下,再不济也可以把他不穿衣服的模样画下来弄成册子全上界发,玷污一下这位始终高高在上的帝君的名声。
  结果画师都找好了,心细如发的青华帝君还是张开了屏障,根本靠近不得,进客房的时候衣冠楚楚,出客房依旧衣冠楚楚,气得屠香山诸位送客的时候,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生吞活剥。
  玄乙醒来的时候,入目是无边无际辽阔的苍穹,蓝天白日,绚烂通透,她像是躺在一艘船上,摇啊摇的,船桨拨动的水声潺潺。
  她微微一动,一直抱着她的那双胳膊便扶着她坐起身,扶苍低沉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踯躅:“没事罢?”
  不,她的事可大了。
  玄乙先看了看身上那件青色外衣,她最喜欢的衣裳成了碎片,并且浑身又累又疼,他许多年不曾再有过的毫无节制的狂暴真是把她砸碎一样。
  最最可恨的是,他居然使诈强行灌她喝酒,害她都没尝到屠香山阴阳和合糕是什么味道!
  玄乙冰冷地吐出一口气,冷不丁一只食盒送到了面前,盒盖被打开,里面放了两列整齐的黑白交错的精美茶点,正是阴阳和合糕,热情的蛇女们还送了一大包屠香山特产的金银线茶。
  她那口气立即变得温暖,柔顺地靠回扶苍怀中,猫一样懒洋洋地蜷缩起来:“……没事,但你要赔我十件衣裳。”
  ……只要摸准点,龙公主其实非常温顺。
  扶苍替她将凌乱的长发细细梳理齐整,绾上金环,爱怜地在她发上吻了吻。
  玄乙四处看了看,他们真的在一艘小木船上,四周是平静一望无际的大海,撑船的使者一桨下去,小船儿便无声无息地朝前飘上几十里,极远处与海天之色溶在一处的仙岛轮廓隐约可见。
  “我们去找反生香吗?”她问。
  扶苍摇了摇头:“这些起死回生有逆天道自然的东西都是被严加看守的,只看看便好。”
  好,去哪里都好,只随便看看都可以,和他一块儿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小木船停靠在仙岛畔,扶苍将玄乙拽上岸。
  因离恨海再也回不来,只剩三生石畔一个爱侣胜地已不能满足诸神的需求,有段时间那里简直神满为患,不小心一脚踩下去能惊起三四对爱侣,大家都有点受不了。慢慢地,诸神发现四海上诸般仙岛景色也挺好,三生石畔终于不再神挤神。
  聚窟洲在众仙岛中倒并不怎样为诸神喜爱,因着反生香之名,这里有重兵把守,神鸟山景致也不算特别绮丽,玄乙沿着林间碎石小道行了一阵,就没见几个天神来这里玩。
  “这里来。”扶苍轻轻拉了拉她。
  盘山小道近在眼前,龙公主似乎走不快,慢悠悠地晃在后头,以前不这样,想必身体不舒服,她总也不说,装着没事一样。
  “来。”扶苍将她打横抱起,先前泛滥的懊恼与悔意,以及无数歉意又回来了,“抱歉,弄疼你了罢。”
  公主傲慢地扭头看风景:“烛阴氏怎么会疼。”
  还是老样子。他吹去她发上的落叶,一路行的不快不慢,及至到了山顶,却见正中竟有一座天然的白玉池,似树叶的形状,池内积水蔚蓝,云雾缭绕中显得十分明艳。
  “咦,这里不错。”玄乙挣开他,走去池边看了看,站在崖边眺望远处青翠与海天一色的交织,“你来过这里吗?”
  他好像认识路似的,她难免有点惊讶。
  青色衣摆铺开在池边,扶苍盘腿坐在纤尘不染的白玉台上,道:“在我六千岁时,母亲渡百世轮回劫未成,我曾独自前来聚窟洲想取反生香,不过后来才知晓,那只能令凡人起死回生。”
  玄乙坐在他身边,用手去拨蔚蓝的池水,入手冰寒,她想了想才问:“为什么她要渡百世轮回劫?”
  百世轮回劫成功,本性不灭,一如白泽帝君,年岁久长,几乎与天同寿,若非意志极为坚定者,这非但不是什么成就,反倒是个折磨。
  扶苍温言道:“母亲虽然真心爱我与父亲,但也有她自己的追求,父亲应当非常欣赏她这一点。也正因此,无论她成不成,父亲都会庇护到底。”
  玄乙叹了口气:“青帝陛下真是不错。”
  扶苍在她脑门儿上一敲:“要叫父亲。”
  她笑着抱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仰头看他:“嗯,两个青帝陛下都不错。”
  作死和甜言蜜语,龙公主两大绝招。WWW、xiaoshuotxt.net
  扶苍摸了摸她的长发,她剔透饱满的面颊看着几乎比山顶的云雾还要白上三分,即便身上随意套着自己的外衣,依旧是媚色横生,清艳袅娜,也可能他就是喜欢看她穿自己的衣裳。
  她躺下去,缩在他怀中,手里又开始捏白雪,他索性也躺下去,支着下巴看她把白雪捏成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竟慢慢睡着了。
  寂静中,扶苍仿佛听见了青帝宫庭院里那些参天大树叶片的飒飒声,像在下着细雨一般。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青帝宫浓绿山水如诗如画,水晶般的澄江湖畔忽然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在独自玩耍,他不禁朝他走过去,那小小的身影便张开手欢快地朝他扑来,他立即抱住。
  扶苍睁开眼,灵梦残余的气息犹在,他心中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平安喜乐的感觉。
  他低下头,龙公主也正乖巧地睡在他怀中,长发铺开,双手搭在胸前,聚窟洲天色将晚,霞光万里,都凝聚在她翘起的睫毛尖上。
  万籁俱寂。
  大婚后的第六十年,灵梦降临。是他的灵梦,意味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是华胥氏血脉。
  扶苍俯下身,将玄乙面上的长发拨开,细细去吻她晕红的面颊和浓密的睫毛。她迷惘地睁开眼,随即软软地去推他,犹带疲倦地咕哝:“……不要了。”
  他却抱紧她,将脸埋在她长发中。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方才有灵梦降临。”
 
情长梦长(四)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与下界凡人不同,为免清浊失衡,上界诸神繁衍生息全靠灵梦预兆,唯有灵梦降临后十日内方有受孕的可能。而似华胥氏烛阴氏这般血脉稀薄而高贵的部族,一辈子能有两三次受孕灵梦已算极好的了。
  寻常都要在成婚十万年后方有预兆,想不到他的灵梦来的这样快。
  玄乙用袖子压住呵欠,伸懒腰似的抱住他的脖子:“我可不可以说不想生?”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不想生。
  扶苍摩挲她冰凉的面颊,柔声道:“真的不想?”
  她软软地舒了口气,语气更软:“那可不可以等几天?”
  扶苍伸指在她脸上极轻地弹了一下:“傻公主。”
  绚烂的晚霞中,山顶白玉池内蔚蓝的池水像是被点化过,变成了极淡的嫣红,池畔碧树枝叶垂坠,似是要从池中汲取灵液。
  玄乙目不转睛看着这片绮丽的景致,直到夜色降临,池水又渐渐变成了天河般闪烁。
  真漂亮。
  扶苍轻道:“黎明时,池水会变成浅绿色。下雨的话,会是青莲色。唯有下雪的时候没有颜色。”
  玄乙忍不住回头:“……你上回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想了想:“两年罢。”
  龙公主不出声地看着自己,眼波流转,极罕见地露出温柔之色,扶苍便从她发上取下金环把玩,这枚金环巧夺天工,可也能看出造型已非时下款式,虽然她从不说,但想必它十有八九是她阿娘的遗物。
  忽听她低声道:“清晏也是,去翠河畔独个儿待了几年。”
  回来的时候耳朵上从此就多了一付漆黑珍珠耳坠,据说是河神给他的阿娘小时候的饰物,到今天他还没摘下。他不想成婚,大约是觉得自己一定会变成父亲那样,放纵的龙性使烛阴氏历代帝君在感情这块上都没什么好名声。
  玄乙突然柔软地纠缠住身前的青华帝君,玉颊上泛起一层暧昧的笑意,声音变得娇软:“扶苍师兄,我好像不想等了。”
  她贴着他的唇,学他的样子,在上面咬了一口。
  *
  大婚后第六十年,在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公主带着夫君回到了钟山,顺便带来一个几乎炸翻天的消息:她有身孕了,是华胥氏的血脉。
  齐南大约是最激动最高兴的,一个不注意就把脸哭肿了一半。他本已不做神官,留在钟山养老,被清晏养的倒胖了几分,此时知道公主有了身孕,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自告奋勇:“公主,我来照顾你罢。”
  青帝宫那帮神官笨手笨脚,侍立女仙也呆头呆脑,他才不放心他们照顾公主。
  清晏只是笑,在埋头使劲吃糖渍梅的小妹脑门儿上轻轻一点:“怎么不是烛阴氏?被比下去了。”
  玄乙优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她对这酸甜口的偏爱已达到此生最高,没一会儿便吃了半盒。
  齐南颇有经验地安抚:“公主,别吃太多,小心反胃。前三百年没什么迹象的,你尽可安心。”
  她立即对糖渍梅失去了兴趣,原来只是犯馋。
  “父亲呢?”她问。
  清晏淡道:“他听说上代青帝陛下云游四海,很是逍遥自在,便也离开钟山,四处寻花访柳了罢。”
  这话说的齐南又是一口茶喷出来。
  玄乙伸了个懒腰,虽然齐南说前三百年没迹象,但她有身孕这几个月来还是觉得比往日容易犯倦,钟山这冰封雪埋的冰冷气息让她十分舒畅,当即撒娇似的抓住齐南的袖子:“我想在紫府住几天,齐南,我那些云纱枕头被子还在么?”
  “在的在的。”齐南忘了自己已不是神官,忙不迭在前面引路,“还是老样子。”
  不知是回到熟悉的紫府让玄乙特别安心,还是钟山的阴寒之气让她舒服,进了元詹殿,她往自己的床上一坐,竟觉倦意困意丛生,外衣都没脱便伏上面睡着了。
  扶苍替她脱了鞋盖好被子,方合拢纱帐,齐南便在后面低声道:“公主想是有身孕的缘故,对阴寒之力分外依赖,帝君不必担心。”
  自有了身孕,她看着比往日没什么不同,反而精力更足的样子,扶苍便没有多想,想不到她的疲倦都积在内里,回到钟山便软了。
  头一次遭遇这些的扶苍终于有点不能像平日那样沉稳,漆黑的眸子看了看齐南,欲言又止,齐南立即一付“我懂你不用说”的表情:“帝君稍候。”
  他快步走出紫府,过了许久又回来,手里抱了山高的一堆书,尽数放在书案上,好心道:“帝君闲来无事可看看。”
  他相信以扶苍的通透聪明,把这些书都看完,应当足以应付公主千年孕期的各种古怪症状。
  那天晚上,疲惫的公主在纱帐中沉睡,元詹殿的书房内,银灯亮了一夜,认真的青华帝君陛下把那堆山高的书一本本全读完了。
  眼看天边晨曦微露,陛下看完最后一本,长长出了口气。
  他决定,生完这一个,再也不叫龙公主生了,清晏想要烛阴氏血脉,他自己生罢。
  *
  玄乙这一睡便睡了三日,只觉神清气爽,用了午膳后没找着扶苍,正到处乱逛,却见齐南在山门处站着,数辆烛阴氏长车刚刚没入云海,她奇道:“齐南,在做什么?”
  齐南笑眯眯地过来扶住她:“公主回头便知道了。”
  他们又私下里搞什么秘密事?玄乙四处看看:“扶苍师兄呢?”
  “他与帝君有些事说,公主莫要去打扰他们,来,吃茶点去罢。”
  扶苍和清晏有事说?她怎么一点都不信呢?但无论如何,有茶点吃总叫她愉快。玄乙脚不沾地跟着齐南飘远了。
  一列玛瑙白玉糕还未吃完,云境处便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玄乙穿花蝴蝶似的扑过去,慌得他一把抱住,蹙眉道:“别这样跑。”
  还有一千年才会做父亲的年轻帝君已经开始有点紧张。
  玄乙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倒退着还没走几步,又被他扳正:“也别这样走。”
  她撅起嘴:“不会叫我一千年不走路罢?”
  等三百年的假过去,她还得回望舒宫继续做望舒神女呢。
  扶苍揽着她的肩膀,漫步帝女桑下:“既然有了身孕,我过几日便发手书去文华殿,望舒一职先放着,你也听话些,方才那样走可不行。”
  玄乙嘻嘻笑起来:“不然就把我关纯钧?”
  他也笑了,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不错,不然就关纯钧。”
  他忽又将她拦腰抱起举高,耳朵贴在她腹部,细细去听,他和她的孩子,正在里面孕育。像是被突如其来一根最柔软的手指点了一下心脏,他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美妙而喜悦的感情又一次迅速将他淹没。
  有孩子了,他们的。
  齐南早已很有眼色地躲了老远,不去打扰这对恩爱异常、几乎天天黏一块儿的帝君夫妻。
  *
  回青帝宫的时候,清晏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门处,看着玄乙一点迹象都没有的肚皮,忽然笑了笑。他年少时满面阴郁,成了帝君后更是形容孤傲,此时一笑竟有神采飞扬之色。
  “我要做舅舅了。”他摸了摸玄乙的脑袋,声音变得温柔,“有他照顾你,我放心的很。”
  阿娘留给他们的阴影太深,可他无比庆幸阿乙遇到了最合适的那个,他知道那位年少时便与阿乙纠缠不休的年轻帝君,是宁可把自己摔坏也绝不会叫她磕着半点儿的,这样就够了。
  玄乙浅浅一笑,柔声道:“我还想当坏心小姑呢,那肯定有趣的很,谁叫你不给我机会。”
  清晏摇了摇头,他是历代烛阴氏帝君的血脉,也是父亲的孩子,他不想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离恨海的事也好,阿娘的事也罢,在他这一代都不要发生最好。
  华胥氏长车离开了钟山山门,滚烫的夏风扬起窗帘,玄乙立即就蔫了,抱着软垫缩在角落里又开始昏昏欲睡。
  一双手抱起她,随后身体落入熟悉的怀抱中,扶苍拭去她脖子上的汗,有身孕真真叫她吃苦头了,还是连着吃一千年的苦头。
  他轻轻吹了口气,凉爽干净的风回旋在宽敞的长车内,吹去她面上的汗水。
  “倦了就睡罢。”他摸摸她的头发。
  谁知这公主默默捏了一面冰镜,对着照了半日,泪光盈盈地又丢开:“变丑了。”
  扶苍对她这番跳脱思路已到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境界,淡道:“后面还会更丑,习惯就好。”
  玄乙大受打击地扭头瞪他,他却撑不住笑了,拍拍她的脑袋:“成日乱想。”
  遭受重创的公主把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开口:“我可不可以不生了?”
  反复无常的公主因着会变丑这件事开始大大地后悔。
  扶苍柔声安抚:“就生这一个。”
  她扭麻花儿似的:“会变丑。”
  他搂着细细安抚了半日,到底还是因着炎热,她复而没什么精神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只觉熟悉的阴寒之力遍布身周,一洗炎炎夏日带来的颓靡,玄乙茫然地睁眼四顾,却见元詹殿近在眼前,红碧交织的帝女桑在风中发出清朗的飒飒声,她又难得吃惊——回钟山了?不,不像,这个元詹殿比她紫府里的要崭新得多。
  扶苍将她放在地上,温言:“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玄乙慢慢走了两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炽热的穷桑城中有一个同样的云境紫府,那是更加古早的一位烛阴氏公主的夫君为她开辟的,她再也想不到,扶苍也会为她在青帝宫中开辟同样的云境。
  她一下反应过来,在钟山时那些长车送走的都是她曾经紫府里的所用物事,清晏和扶苍也不是谈事情,而是都跑来青帝宫,这熟悉的阴寒之力,正是清晏的。
  她回过头,对上扶苍温和的双眸,过得良久,公主终于笑了。
  “真舒服,这里。”她转身抱住他的胳膊,“我很喜欢。”
  笑了便好。扶苍在她额上吻了吻。
 
情长梦长(五)
  凉爽的夏日,难得今日青帝宫没有下雨,午后闲适的微风自澄江湖畔缓缓吹拂,处理了一上午往来信件公文的扶苍刚沿着巨大的台阶下来,却见长子殷桓独个儿蹲在台阶上用树枝不知画着什么,他便凑过去俯身看了一会儿,温言:“这是小九?”
  殷桓处变不惊的很,先丢了树枝,复而起身优雅行礼:“见过父亲。”
  明明一派稚气,还撑出老成的模样,扶苍不禁哑然失笑,抬手便将这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你母亲和子丘呢?”
  殷桓白玉似的面上终于闪过一丝委屈之情,嘴巴也嘟了起来:“母亲和弟弟躲在紫府里面纳凉。”
  华胥氏不惧严寒酷署,可殷桓毕竟才两千多岁,紫府里阴寒的烛阴龙神之力他待久了便冻得慌,偏生他那毫无慈母心肠的母亲一到夏天就爱待里面,子丘是烛阴氏,他好羡慕他能成日跟母亲待一块儿。
  扶苍浅笑:“那我们去找他们。”
  有父亲做后盾,殷桓粉嘟嘟的面上到底露出一丝笑。上代青帝很喜欢这孩子,据说颇有他老人家当年的风范,不比扶苍小时候天生的孤傲不亲近。
  却说当年为着生殷桓,玄乙吃了不少苦头,扶苍原是下定决心不叫她再生的,谁知殷桓还不到三百岁时,灵梦又降临了,这次是公主的灵梦。她好像彻底把生殷桓的苦头丢在了脑后,花样百出地黏着他,终究还是叫她得逞了。
  怀子丘的那一千年,大约是扶苍有生以来最艰难也最甜蜜的时期,又要教导照顾殷桓,又要卯足了劲头跟玄乙的跳脱任性斗争,大概因为怀的是烛阴氏,她一点儿不难受,简直可谓精力十足上蹿下跳,比往日还难缠一百倍。
  子丘没生出来的时候,她一直认定是个女儿,谁知生出来还是儿子,直到他四百岁在钟山养龙池里生出了人身,她还不敢相信似的。
  清晏非常喜欢子丘,总归是有了烛阴氏血脉,这位钟山帝君自那之后整张脸都神采飞扬了起来,像是卸下什么重担,这情况让一直盼着儿子成婚的上代钟山帝君十分无奈,却也无话可说。
  扶苍破开自己庭院内的另一个云境,立即便见一株帝女桑下铺了宽敞的纤云华毯,一道纤细袅娜的丁香色身影横在这头,另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横在那头,中间铺了乱七八糟的零嘴和书。
  子丘似乎并没睡着,一抬头望见父亲来了,便一骨碌滚起身,踉跄着朝他扑过来——这位烛阴氏的小龙君更喜欢父亲。
  扶苍一手抱一个,将两个儿子抱在怀中,放轻了脚步往那道沉睡的丁香色身影行去。怀里的殷桓用满是艳羡的眼神看着弟弟天生苍白的粉团儿脸,小声道:“母亲有没有给你讲好玩的故事?你们一早上做了什么?”
  子丘极有烛阴氏风范,傲慢地扭过头,用仍有些含糊的稚嫩声音吐出一粒口水泡泡:“和我抢吃的……”
  儿子们的对话让扶苍忍俊不禁,他轻轻坐在龙公主身旁,俯身看她,她睡得很香,蓬松的长发铺在纤云华毯上,一如既往饱满而妩媚的面颊轮廓,曾让她担心至极的生子后变丑的事好像并没有发生,只是因着怀殷桓时体质的改变,变得非常怕热,一到夏天就必须待紫府里。
  几片不知名的野花花瓣落在她剔透玉瓷般的额上,扶苍轻轻吹了一口气,清朗的风将它们刮走,他把两个儿子放在纤云华毯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醒母亲。”
  极有华胥氏稳重优雅风范的殷桓抱着弟弟翻滚到纤云华毯另一头,有父亲在,他就不冷了。他体贴地把弟弟爱吃的零食放在他面前,一面拿起旁边的书,上面写着“夜雨秋灯录”五字,可喜的是他都认识。
  “风来露凉,云归月茫,银河界破秋光,坠飞星过墙。”殷桓开始给弟弟念书。
  子丘滚到他身边,凑上前在他袖子上吐了个口水泡泡,又开始含糊发问:“飞星是什么?”
  “……天河里会飞的星星罢。”殷桓觉得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
  可子丘的问题出奇地多:“秋光是什么?”
  一旁的扶苍侧卧在毯上,将他们揽入怀中,把那本夜雨秋灯录拿在手里翻了翻,里面都是凡人写的一些狐鬼神仙,因缘报应之类的故事,龙公主看书的趣味甚是古怪。
  他翻到方才殷桓念的那页,却见那首凡人小词上竟有她的墨迹淋漓,因着这些年他闲来无事教她写字,字写得已甚是工整漂亮,应着那首词的后面,写了“情长梦长”四字。他念着个中余味,一时竟有些出神。
  柔软冰凉的小手轻轻摸在他面上,甚是喜欢父亲的子丘抱住他的脑袋,口水糊在他鼻子上。殷桓体贴地用袖子替他擦干净,没擦一会儿,也忍不住来抱他的脑袋。
  扶苍捡了另一本教识字的书,看来龙公主还是有心教儿子识字,可惜教着教着自己就睡着了。他开始教子丘认字,一旁的殷桓捏着树枝,教到“树”,他就指指身后的帝女桑。教到“鸟”,他就在地上画一只歪七扭八的鸟,真是忙坏他了。
  忽然他又一把丢掉树枝,欢快地朝后面扑过去,扑进一个丁香色的怀抱中——华胥氏的小神君更喜欢母亲。
  “把你忘掉了。”玄乙摸摸他的小脑袋,毫不内疚地说出让儿子苦下脸的话,见他圆滚滚的脸嘟起来,她笑了两声,手指在上面戳戳,“还是哥哥讨喜。”
  子丘又开始傲慢地扭过脑袋,报复似的把扶苍死死抱住,大抵这是他目前最有效能气到她的办法,果然下一刻那道丁香色的身影便抱着殷桓滚过来,一骨碌钻入夫君怀中,朝子丘面上吹了口气:“小鬼,到旁边去。”
  子丘学着她吹气,结果吹出一串口水泡泡,玄乙捉起扶苍的袖子接住,被他不轻不重敲了下脑袋。
  她不去理他,见殷桓在地上画了鸟和牛,她便摸出一团白雪,捏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白牛,殷桓最着迷的就是她这项手艺,简直崇拜至极,窝在她怀里细声道:“母亲,能捏一只小九吗?和它脖子上那只一样的。”
  这孩子特别喜欢那头蠢狮子,估计扶苍当年也一样。
  玄乙慢悠悠地开口:“白雪小九哪里有真小九好玩,是你又想骑它了罢?”
  殷桓两只眼在发光:“我能骑一会儿吗?”
  玄乙微微一笑:“等你会剑气化龙就给你骑。”
  ……剑气化龙那要到几万岁?殷桓被心爱的母亲折磨得眼泪汪汪。扶苍又敲了她一下,真真不成样子。
  结果小九还是被带来了紫府,殷桓立即破涕为笑,扑过去扎进它柔软光滑的皮毛里,万分陶醉。如今这九头狮已颇有宗师坐骑的风范,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它深情地看着殷桓跟子丘在自己背上乱滚,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玄乙支颐半卧在纤云华毯上,懒洋洋地听着儿子们嬉笑的声音,清朗的风的气息凑近,一双手将她环住,轻轻一托,她便靠进扶苍怀中,他低头在她发上靠了靠:“继续睡罢,该去望舒宫的时候我会叫你。”
  她反手摸摸他的脸:“你呢?”
  因着他始终不给文华殿找新的飞廉神君,太尧看在同门的份上,索性听之任之,由着他每天晚上陪同望舒神女一起驾车赶月,这位青华帝君陛下白天做帝君,晚上兼职飞廉,也挺忙的。
  扶苍握住她的手:“只管睡。”
  “等我做满望舒二十万年,就可以找其他神女来做啦。”玄乙扭头撑圆了眼睛看他,“扶苍师兄,我们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扶苍低笑:“殷桓和子丘呢?”
  “交给先生罢。”龙鳞她都准备好了,两片,不信白泽帝君不收他们。
  她还真是有备无患。扶苍在她面上吻了吻:“想去哪里?”
  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随便哪里都好。”
  是的,只要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扶苍抱紧她,与她一同听殷桓和子丘清脆的嬉笑声,一阵阵,一阵阵,被风打着旋儿送上帝女桑的叶片间,渐行渐远。
 
君子偕老(一)
  东海方丈岛有金玉琉璃宫,乃是九源丈人所居之处,每日申时中金波玉浪便将琉璃宫淹没,待酉时末方退潮现出宫殿。
  青帝踏上方丈岛时,色泽妍丽的金波玉浪刚刚退去,金玉琉璃宫在尚未西沉的日色中流光溢彩,这景象自然是极美的。
  腰间的华胥氏桃木神剑在微微震颤,他便以指尖轻抚,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这个九源丈人从凡人修行成仙人,厉害的很,可惜始终不得上界册封,成不得神族,为此他对诸神也颇为不满,还不知这金玉琉璃宫进不进得去。”
  青帝沿着金碧辉煌的巨大宫殿缓缓步行观赏,半透明的金色宫墙内,宝光四溢,亭台楼阁疏朗有致,甚是富丽堂皇。
  桃木神剑细细嗡鸣了数声,青帝含笑道:“你想进去看,那我便试试。”
  他化为一道虹光,几下起落,轻飘飘地停在巨大的金玉琉璃宫门前,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宫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从里面闪出两个着银色短打的仙仆,拱手道:“原来是上代青帝陛下,我家主人久闻大名,恭请陛下进殿一叙。”
  ……还挺容易的。
  青帝刻意放慢了脚步,在这座金玉琉璃宫中漫步,神明府邸之奢靡华贵,他早已见得太多,此处一切都绝无稀奇,倘若一定要挑个特别处,大约是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是那半透明的金玉琉璃所建,不稀罕,却怪好看的,剑里的夫人很喜欢。
  上了一座高台,正有位着玄白二色羽衣的仙人临台眺望波光粼粼的东海,因察觉他来了,仙人转过身来,姿容清逸,神情却冷峻,这位赫赫有名的九源丈人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年轻。
  “青帝陛下。”他看上去似有些心不在焉,行礼却很恭敬。
  青帝雍容还礼,温言道:“多谢宫主盛情,我路过此处,见金玉琉璃宫精妙华丽,便忍不住想进来观赏,却是叨扰宫主了。”
  九源丈人笑意浅而淡:“陛下素有重礼清雅之美名,有些话我觉得可以直说。请陛下进金玉琉璃宫,并非因着华胥氏的美名,只是我曾听闻陛下对爱侣不离不弃,心甚向往,方才愿意为陛下敞开金玉琉璃宫之门,陛下在此处随意便好。”
  看上去这位宫主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似的,说完便又转身静静凝视东海,青帝笑了笑,不计较他的失礼,复也反身下了高台。
  琉璃宫,琉璃树,琉璃草,此处一切都剔透而虚幻。青帝为仙仆们引入客房雅间,就连房内诸般家私也是金玉琉璃所制。
  合上房门后,这位老成而稳重的上代青帝却揉了揉眼睛,倒有了一丝暧昧的怨气:“花里胡哨,眼睛都花了,有什么好看?”
  桃木神剑内传来一个飘渺却十分清澈的女声:“是么?我倒觉得不错。”
  青帝将桃木神剑放在琉璃桌上,笑道:“咱们两个的意见从来就没一样过,唯独对儿媳,难得意见统一了一次。”
  那女声道:“那我又要和你不同了,现在我怪喜欢她的。”
  青帝轻轻弹了弹桃木神剑:“那我们又一样了,我现在也挺喜欢她。”
  那女声似是细细笑了笑,过了片刻,低声道:“再有数月,扶苍便要大婚了罢?我原以为时间必然过得极慢极煎熬,想不到却是出乎意料的快。”
  青帝向来儒雅的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缕柔情之色,轻道:“咱们还在一处,怎会煎熬。”
  女声依旧细细笑道:“许是年岁上来了,这些年总想着从前的事,那时候扶苍刚出生,谁也不爱亲近,我还想着他若一直这样,将来大了必然可顺利渡过百世轮回劫,成就本性不灭,想不到终是被个邪里邪气的小公主拉下马。”
  青帝温言:“他和你一个性子。”
  女声道:“我看着和你也挺像,那股谁也不爱亲近的疏懒劲,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
  青帝笑了数声,是啊,那时候……
  那时候上下界已经不怎么太平,下界时常有凶兽作祟,虽然比不得当年的帝江,却也个个难缠。
  那时候他还不是青帝,而是青帝独子,计然神君。
  那时候她也不是成日幽闭在桃木神剑中的一抹神魂,而是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长女,窈英公主。
  正像窈英说的那样,他年轻时谁也不爱亲近,对谁都不上心,对自己也不怎么上心,所有事随遇而安,扶苍这点确实和他很像。但他总归要比扶苍圆润可亲的多,华胥氏的作风在他身上可谓淋漓尽致,父亲那时候便夸他是真正的华胥氏——骨子里冷淡傲然,呈现在外的,却该是一个美玉君子。
  作为计然神君的那些年,像流水飞光,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理所当然地觉醒华胥氏剑道,理所当然地拜先生得神职,因着容貌隽雅,举止脱俗,加上华胥氏之名,时常亦有浪荡妖娆神女前来调情,兴之所至,他偶尔也配合,若无兴致,便含笑婉拒。
  大抵这点让父亲有些看不惯,言道:华胥氏绝无风流浪荡子,一世一双,以剑庇护,方不负剑气化神之名。
  可他连自己的事也不上心,谈何庇护那一世一双?
  计然神君在距离二十五万岁即位青帝还差不到两年时,下界又开始有凶兽作祟,其时九婴、黑水玄蛇、祸斗之类层出不穷,他被重新划分到上代勾陈大帝麾下,在剿杀黑水玄蛇时,遇见了窈英公主。
  说来惭愧,他已记不得那日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也记不得是白天还是黑夜,下雨还是晴空万里。其时黑水玄蛇难缠至极,他的剑气化天地已用了五次,濒临极限,却始终差一些,不能将之彻底剿灭。
  上代勾陈大帝也是个暴脾气,吼得震天响:“那边的华胥氏!这么快就耗尽神力?!你当什么华胥氏!”
  不,他其实还有点神力,大概还能再用两次剑气化天地,但他从来不爱这样拼命,若耗尽全部神力也打不过,那时又该怎么办?
  疏懒的计然神君把剑收回去了,不但收回去,还找了块干净的空地,坐下来喘口气,假装没听见勾陈大帝的破口大骂。
  然后,一道犀利的流光便从身侧飞了出去,随之而上的,是与流光一样迅疾的墨色身影,连他也都一时没能看清这个身影是怎么动作的,只见流光在黑水玄蛇七寸处一闪,深深扎入其中,这时他才看清那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戟,钉入玄蛇七寸后,那道墨色身影似翩然落叶,轻飘飘地在其上一踩,长戟瞬间穿透七寸,将黑水玄蛇重创。
  勾陈大帝叫好的声音差点把他耳朵也震聋,大概因为这一切来的太快,神兵刺入七寸,大家都以为黑水玄蛇必死无疑,那一瞬间便松懈了,连那道墨色身影也放松架势,准备转身。
  凶兽的垂死挣扎下一刻便来了,涛涛黑水铺天盖地袭来,却在电光火石间被绚烂的金光挡住,计然神君的第六次剑气化天地彻彻底底将这只凶兽绞成了碎末。
 
君子偕老(二)
  诸神又是后怕,又是庆幸,一时反而都僵在原处,那道墨色的身影也僵了片刻,复而转身款款朝他飘过来,纤腰、薄肩、皓腕——是个神女。
  她头上戴了一顶其时战将神女们常戴的黑色锥帽,大概是怕妖血溅到脸上,锥帽摘下,眉眼亦是如墨,计然神君忽然想,她长得比那个传说中美貌无匹的三帝女要好看多了,身手虽然厉害,倒没有那种硬气,看着还挺婉转的,过来给他盈盈行礼,声音清澈:“多谢计然神君相救。”
  这便是窈英,隶属他刚刚才分来的勾陈大帝的麾下。
  后来他也渐渐知道,她是太乙帝君的长公主,看着纤弱,却十分擅长神兵近战缠斗。这世间很多东西都不能只看外表,譬如她这样漂亮而高贵,却偏生对突破武道与境界热衷之至;譬如她明明看着胆子不大,做事却很大胆。
  太乙帝君的长公主对华胥氏计然神君一见钟情,认真而热烈地向他告白了。
  那是一个飘着纷扬大雪的冬日,成日如尾巴般跟着计然神君的长公主,神态自然从容,却又带着绝不回转的决心,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计然神君,我喜欢你。你若觉得我还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其实没有不错或者错,他对一切都那么无所谓,是她可以,不是她也可以,那么多神女,她第一个这样大胆直接地示爱,那就她罢。
  计然神君想了想,声音温和:“考虑你什么?”
  窈英公主粉白的脸终于泛出一丝红晕,知道害羞了,她却撑着不垂头,道:“考虑……考虑即位青帝后,成婚的事。”
  本以为这位疏懒而清雅的神君大约会婉拒,或者像平时那样淡然地笑笑,谁知他又沉思了一会儿,爽快地好像答应吃晚饭一样:“好啊。”
  窈英公主的嘴张开,现出一个怪可爱的表情:“你……真的不用仔细考虑一下?”
  计然神君觉得她这个表情实在有趣的紧,忍不住伸手替她把嘴合上。
  于是她又问:“你喜欢我吗?”
  计然神君这次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华胥氏一世一双,我对夫人此生不渝。”
  只要娶了她,他便会恪守华胥氏之道,庇护到底,至于喜欢不喜欢……那有什么重要?
  窈英公主的表情却并不如他料想的那样开心,她反而蹙起眉头,眼珠转了一会儿,复又道:“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你要是现在还不喜欢,可以慢慢来。”
  计然神君默然了片刻,低声道:“你喜欢我什么?”
  窈英公主又红了脸,却掰着手指继续撑着大胆跟上:“我、我觉得你处事温和有度,一派君子风范,很让我仰慕,而且,你救过我,你的剑道也让我仰慕。”
  ……因为这些就可以喜欢?那听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计然神君缓缓道:“我也觉得你……很有趣,武道亦十分犀利,所以……”
  他本来觉得可以很流利地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断断续续了,他自觉这种姿态不妥,索性住口不说。
  对面窈英公主澄若秋水的眼睛凝视在自己身上,像是要看穿他这层清雅疏懒的外壳,发现他苍白贫瘠的内心,计然神君生平第一次陡然生出一股无措与恼火,他退了两步,优雅地颔首行礼,转身快步离开。
  宽大的袖子被抓住了,窈英公主定定看了他半晌,又红了脸,这次终于垂下头,声音也变小:“那……只要你不喜欢别的神女就好。”
  好善变的公主……计然神君默默无言地看着她,她也默默偷看了他一会儿,满面红晕,随后给他一个笑。
  很美的笑,时至今日他都记得清晰无比。
  二十五万岁即位青帝,三年后,青华帝君与太乙帝君的长公主窈英大婚。
  计然神君一直觉得自己做的很完美,该体贴的便体贴,该温柔的便温柔,从此专一不二,认真呵护,做夫妻不外如此,喜欢还是不喜欢,有什么重要?是谁都可以,是她也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平静地过完一生。
  可是窈英面上的笑越来越少,甚至那些隐秘的床笫之事,她也不再欢愉,反而似是忍耐着什么一样。wW w.Xia oshuotxT.Net
  直到有一天,他头夜贪杯喝多了些,起迟了,摸向床侧没摸到她,披衣行至澄江湖畔,却见她褪了华美的广袖长衣,换上利落的战将装,挥舞长戟神情专注地演练。
  自嫁给他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又重新穿上战将装,那些隐忍与暗藏的失落此刻都已消失一空,她投入的神情犹如当年向他告白。
  计然神君忽然觉得,她这会儿看上去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眉目鲜明,可能是澄江湖畔的日光太亮,她满身都是阳光。
  练完一套,长戟被她轻轻一抛,倒插入湖畔,她轻飘飘地一跃而上,把手搭在额上,远眺太山上青帝宫的金顶,长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这位长公主又似落叶般飘下来,将长戟一提,反身见着他,她微微一愣,随即却又笑了:“好久没练长戟了,真舒服。”
  说罢,她与他擦肩而过。
  计然仿佛是出于本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扳正,见她面上满是汗水,他便用袖子擦拭。
  窈英澄若秋水的眼睛又落在他面上,他没有去看,隔了一会儿,她开口:“我想突破一下武道,暂时不想被打扰,明天搬到山腰的庭院住。”
  要搬离青帝宫?不是说喜欢他么?为什么成婚了反而不如从前?
  窈英吁了口气,轻道:“我可能做了一件大错事,觉得你大概总有一天会……是我自己的错,我真怕我以后成了怨妇,那该多可怕。幸好我还没忘了武道境界的追求。”
  她摸摸他的袖子:“你什么都很好,不是你的错。”
  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只是他谁也不喜欢,包括他自己他也不喜欢而已。这些年夫妻的情分,他一直都做到最好,可这些并不是她要的。
  “若有灵梦降临,就告诉我。”窈英又笑了笑,面上浮了一层红晕,一如告白当日,“不过应该不会来那么早罢?”
  计然静静看着她推开自己的手,提着长戟沿着湖畔大道缓缓走远。这个一直说喜欢自己的长公主,又善变地选择退避了。
 
君子偕老(三)
  窈英公主嫁给青华帝君的第两百年开始,青帝宫再也没下过一场雨,那些巨大而嚣张的参天大树纷纷枯黄了叶片,神官们只能苦中作乐地言道,再这样下去,青帝宫要改名叫黄帝宫了。
  不再下雨似乎是因着青帝陛下的心情不好,可神官们并看不出他心情的好坏,因为从见到他的那天起,他始终是一付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能够打动他。
  夫人搬出了青帝宫,住在山腰的庭院里,除非见客做宴,她几乎就不出来。
  这一对夫妻真让神官们操碎了心,都能看出他们闹矛盾了,可一个照样风轻云淡,一个照样有说有笑,劝都不知道怎么劝。
  春华三月,天河织女们送来了窈英早些日子订做的衣裳,那日计然处理完公事,回到寝宫,冷不丁便见着一匹华丽的樱色天衣衣角自纱帐后露出,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喜悦瞬间就将他包围。
  他快步行至帐后,却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匹挂在红木架上的新衣。
  计然静静看着那抹娇嫩的樱色,新衣已裁就,佳人却已不在,梳妆台上宝奁空置,珠钿乱放,窈英已有很久不在这里清脆地笑过了。
  突然特别想看看她,不管是涂了胭脂穿着华美的衣裳发呆,还是挥舞长戟汗如雨下。
  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是如此汹涌而不可抑制,等计然神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窈英如今所住庭院的门外,一推开门,许久不见的婀娜身影正站在空地上,手里提着长戟,不知发什么呆。
  他好像也呆住了,僵立院门,前进后退皆不得。
  窈英转了个身,忽地发现他,先是一愣,随后却意外地迎上来,用一种特别客气的近乎讨教的语气开口道:“怎么才能让兵器心随意动?”
  ……隔了大半年,她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讨教武道。
  计然又怔住了,她眼里那层异样的明亮自己怪喜欢的,但她这股子执拗的说走就走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劲头,自己怪讨厌的。
  于是素来淡雅的青华帝君头一次不悦地皱起眉头,低声道:“你见到我就想说这个?”
  窈英移开视线:“陛下希望我说什么?”
  他希望……希望她哪怕发一场脾气,哭一场,也好过跟个没事人似的。不是那样热烈地说过喜欢他?她的喜欢说没就没?
  大约因为他在这边杵着,又不说话,窈英犹豫了半日,终于还是小声道:“陛下,我刚才那个问题……”
  计然声音变得十分冰冷:“你叫我什么?”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帝君,要相敬如宾的是他,这会儿突然跑来跟问罪似的也是他。窈英的公主脾气登时发作,皱眉道:“爱怎么叫是我的事,你若不想指教,便请离开罢!别打扰我修行!”
  说罢她背过身,将长戟轻轻一抛,它化为一道流光,在空中乱飞腾一阵子,冷不丁后面窜来一条巨大的金龙,一头便将长戟撞飞出了院墙。
  窈英公主面罩寒霜,扭头望向同样神色冰冷的计然神君,他淡道:“乱七八糟,谈何修行。”
  她终于彻底被激怒,银白的长戟流星般飞回,她随意一掷,将它狠狠插在他脚边:“出去!”
  金龙一口咬住长戟,又一次抛向院外。
  这简直是最恶劣的孩子才有的行径。
  窈窕的身影似疾电般窜到眼前,手掌毫不客气当头推来,立时便要将他推出院门,那只手腕被铁箍似的手一把掐住,若论近身缠斗,她从不畏惧,另一手当即往他两眼中插去,欲迫使他松手。
  冷不丁那只手腕也被掐住,窈英只觉他卡着自己两只手腕,将她用力一推,丝毫抗拒不得的大力把她推得连连踉跄,膝弯撞在回廊上,情不自禁跌坐下去,青色的身影早已跟随近前,双臂将她身体一抱,借力在回廊上滚了数圈,压在她身上好似山一般沉。
  高贵的公主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傲然扬起下巴,眼睛里满是怒火:“陛下这是做什么?莫非竟要对我用强?”
  他原本没任何意思,只是有股全然不能解释的火气,可被她一说,他复又想起她在这庭院里待了大半年,他也有大半年没体会过软玉温香。向来这件事于他并无太大诱惑,与她不过尽夫妻义务,可现在他竟意外地被撩动。
  磅礴的欲念似虚空中涌出的潮水,计然锁紧她的身体,低声道:“你我是夫妻,何谓用强?”
  他去解她的腰带,窈英声音骤然变得嘶哑:“我对陛下来说,就是一个需要时便派上用场的物事?”
  年纪到了,需要一个夫人,她便自投罗网;欲望到了,需要一个神女,她又自投罗网。只因为她喜欢他,盼着他有天能被打动,给予同样的情意,他就这样践踏她。
  是她当初缠着追着要嫁给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窈英公主面色苍白,紧紧合上眼,语气冰冷:“请你尽快。”
  等了半日,他没有什么动作,忽然之间,她的唇被两片同样柔软的嘴唇盖住。他极少吻她,最初新婚时偶尔在最激昂的时候吻一下,大约他从来也没觉得吻这件事有什么愉悦可言。但他现在很想吻一吻她。
  唇贴着唇,摩挲,轻啄,计然沿着她的唇角一路吻过来,她的下唇生得丰满,他不禁张嘴含住。她立即动了,像是想要挣脱似的,他按住她的双腕,复而重重吻了下去。
  庭院里寂静无比,只有风的声音在流窜,怀里熟悉的娇躯渐渐变软,贴在面颊上的肌肤发烫,呼吸急促,她的唇舌在瑟瑟发抖。
  计然想,她还是喜欢他的。
  罩在心头的乌云忽又散开,像是离开了他的身体,一团团凝聚在青帝宫的上空,将璀璨的日光遮蔽,许久不曾落雨的青帝宫,在这个春日降下了第一场雨。
  *
  青帝宫的神官们发现,他们的青帝陛下近来似乎并不爱在青帝宫待着,时不时就往夫人在山腰的那个庭院跑,每天不亦乐乎地用剑气化龙把夫人的长戟撞飞——他是小孩吗?
  对这个情况,窈英公主似乎更加郁闷,她的修行因为天天被骚扰,根本毫无进展。
  “你别来了。”
  这日午时后,匆匆处理完公事的青帝又出现在庭院门口,窈英恨得把长戟再次朝他丢过去,又道:“我的修行被你弄得乱七八糟!”
  计然接住长戟,又轻轻抛给她,声音倒是温和的:“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修行,不做也好。”
  窈英欲要拿出先前的狠劲,却又撑不出狠厉的气势,这一定是她的可悲之处,他既没说喜欢她,也没有任何其他类似的表示,她却已没有办法像上回那样潇洒干脆地退避。
  素来爽直的长公主终于生出了一些心事,默默把长戟放手里转来转去,不知想着什么出神。
  青色的身影凑近,坐在了回廊上,说道:“把长戟掷出心随意动的修行不适合你的路子。”
  窈英立即回神,在武道剑道这方面,华胥氏是大家,她登时虚心请教:“那我还是继续走近身缠斗?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计然拍了拍身侧:“过来坐,慢慢讲给你听。”
  他的长公主便带着叫他心驰神迷的明亮目光,柔顺地坐在了身边。
  计然神君后来时常会想,假如早知道窈英追求本性不灭的大成就,他会不会还对她的执着这般欣赏。
  可能答案最终还是肯定的,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热烈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奋斗,不管是直截了当说喜欢他也好,还是追求大成就也好,那股哪怕百折不回的执拗,总能够叫他痴痴凝望。那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颜色,一早便欢欣地落在他身边,期盼他的回应,他却直到现在才迟钝地发觉。
  但他从来也没把这份情意说给她听,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是说不出口,或许连他自己也还没能够弄明白,在他看来,时间还很漫长,他们还有无数时光可以在一起挥霍,等他某日彻底了悟了情意,再告诉她也不晚,反正他们已是夫妻,总归都是在一处的。
  因着近代祸祟不断,神族凋零,灵梦降临的比以往都早,大婚后七百年,计然神君有灵梦至,窈英公主搬回青帝宫,开始了彻底不能修行的慵懒千年孕期。
  千年后,在一个万里无云,晨曦幽蓝的黎明,扶苍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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