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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部分 番外

 君子偕老(四)

  金玉琉璃晃得青帝眼睛又是一阵花,他不禁揉了揉,剑里夫人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计然,你有没有怪过我?”
  青帝笑了笑:“怪你追求本性不灭?这是大成就,又是你的理想,我怎会怪你。”
  窈英低低叹息:“怪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坦诚直率,所以情生劫渡不过去,害的你这样辛苦,也害的扶苍那么早就没有了母亲。”
  青帝出了片刻神,随后缓缓摇头,他怪的从来也不是她,而是自己。
  重礼清雅的青华帝君,把华胥氏的美名发扬光大的青华帝君,实际上是个内心贫瘠到连情意都说不出口的胆小鬼,只贪图她的明亮耀眼,却吝啬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无论窈英怎样爽直开朗,在心爱的夫君面前,终究是心思比平常细腻无数的神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在无意中对她造成影响。
  他是不是突然喜欢她了?还是想要挽回濒临崩溃的夫妻关系?又或者,是因为有了扶苍?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往往只在长公主心头偶尔似乌云般掠过,谁也没注意,连她自己也没注意,计然终究和一开始大为不同,他们两个还是和睦静好的时候居多。
  计然神君记得,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秋日夜晚,窈英的情绪出乎意料地兴奋,用了晚膳后还抱住扶苍不肯撒手,这孩子原本就不大爱亲近旁人,何况五千来岁已不是幼时,更不爱这种搂搂抱抱,只把脸板下来,跟块木头似的由着母亲搓揉自己。
  窈英便捧着他的脸又笑道:“你的性子若是到了二十万岁还这样,倒也是个好事。”
  其实她一直怪羡慕他们父子俩天生冷眼旁观的清冷性子,不轻易动情,不轻易动心,便不会轻易受伤,意志坚定,方能顺利渡过百世轮回劫,成就本性不灭。
  扶苍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美玉似的脸,犹带稚气的圆润,目光清澈,像个小神女似的。
  窈英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他面上重重亲了一口,扶苍又僵成了木头。
  到了就寝时,她仍无睡意,伏在窗棂上看了许久的月景,计然忍不住凑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询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窈英把头靠在他怀中,她的夫君,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愉悦很幸福的,到了这个时候,再去计较喜欢不喜欢,实在太煞风景。
  她笑道:“你真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境界已到,武道亦平稳似水,我打算五十年之内便去历百世轮回劫,明日开始闭关静心。”
  明天就闭关,闭关结束便去百世轮回,她这会儿才告诉他?
  计然心里腾起一股怒火,握着肩膀低头问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窈英垂头沉吟了片刻,轻道:“要是没能渡过去,你……等扶苍再大些再续弦……”
  说出这种话,她疯了。
  计然冷道:“早在新婚当日,我便说过,华胥氏一世一双,终此一生,只守一位。”
  窈英澄若秋水的目光又落在他面上,像是隐隐含着什么期盼:“只因为是华胥氏?”
  起先是,可早已不是,华胥氏的一世一双,他已经明白个中真谛,那绝不是随便找谁便能做到的,他这样贫瘠而疏懒,却总是走运,今生最大的运气,便是她。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
  他对自己真正有些深恶痛绝。
  窈英于是笑:“眼看大道将成,我太高兴,居然会说胡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这么开心就够了,等我修得本性不灭,回头我也庇护你去渡劫,本性不灭很好玩哦。”
  好玩……计然啼笑皆非。
  那天他没有阻止窈英闭关,出关后,他也没有阻止她前往苍生殿记名渡劫,窈英心中一片澄澈,他相信这桩大道,她一定能顺利成就,那是她终生的理想,他乐意替她圆满。
  百世轮回劫十分凶险,比起寻常轮回,乃至下界历劫,绝非一个层面的东西,大抵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苦楚折磨以凡人柔弱的身躯和心灵都尝尽一遍,但凡有一世不能顺利过完,遭遇横祸抑或者自裁而亡,那便前功尽弃,哪怕已过完九十九世,还是得从头再来。
  昔年白泽帝君渡百世轮回劫,足足试了五次方成就大道,对爱妻充满信心的计然想,窈英一定能一次成功。
  他错了,大错特错。
  窈英第三十四世,遭遇情生劫,自裁而亡。
  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乌云,在这一世毫不留情地压顶而至,堪不破情障,甚至动摇了神魂灵性,待计然赶到苍生殿时,她已然陨灭在即。
  没有从头再来,莫测的百世轮回劫要带走她爱妻的性命。
  窈英见着他的时候,像是有一丝歉意,她已经不能说话,那双澄若秋水的眼睛却告诉他:抱歉,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让你失望了。
  不,是他让她失望了。
  为什么不能坦率地告诉她情意?为什么没有在她离开的时候说出来?他自认为对她无微不至,处处小细节都照料到,却对她的期盼永远视而不见,他真是这世间最愚蠢最冥顽不灵的混蛋。
  桃木神剑感受到他的心境,发出凄厉的嗡鸣,犹如鬼哭神嚎,苍生殿下直通九幽黄泉的幽明寒气似被鲸吸水般吸入剑内,华胥氏剑道已然大成的计然在那个瞬间心有所悟,桃木神剑化为幽明地府,将窈英的神躯与近乎破碎的神魂护在了其中,使其不会散逸。
  分出一丝神念进入剑内,那一片云雾苍茫中,樱色的身影在徘徊,是窈英的神魂,她正望着四周暗沉的雾气出神,就像那天他因着冲动跑去她所在的庭院,见到的背影一样。
  这一次,他紧紧抱住了她。
  “我……”
  他近乎哽咽的话没能说完,从来不曾流出过的眼泪,已染湿了他的面颊。
  冰冷而温柔的神魂环住他,她的声音清澈如昔:“我还在,别难过。”
  计然合上眼,低声道:“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不是因为身为华胥氏。”
  窈英清澈的目光静静看着他,隔了许久,她眸光流转,极轻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她四周看了看,面上神情又静谧,又有一层淡淡的满足,还带了一丝微弱的失落,最后自嘲似的开口道:“咱们两个,真够傻的。”
  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长公主,青华帝君的夫人窈英,从此成了一抹只能安于桃木神剑内的幽魂,只有他能看见,也只有他能听见。
  可无论如何,她还在就够了。
  “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夫人,夫人是不知道的。”青帝轻抚桃木神剑,“所以我现在得天天说上几遍,好教夫人放心。”
  剑里的窈英清脆地笑出声:“老夫老妻了,快别说这些,肉麻的很。”
  青帝分出一丝神念进入剑内,那抹一如从前的樱色身影仍在幽暗的云雾间徘徊,见着他,她秀丽的长眉微微一扬,露出与从前一般的明亮笑意:“在外面说不够,还要进来当面说?”
  她俏皮地打趣他。
  青帝挽住她的手,温言:“实是外面的金玉琉璃太刺眼,敢问夫人何时愿意换个地方继续游玩?”
  窈英笑意更深:“其实我也早看够了,就是爱看你揉眼睛,有趣得紧。”
  这位夫人大约跟着跳脱的儿媳学坏了。
  青帝陛下唯有啼笑皆非。
  眼看酉时末将至,金波玉浪很快便要将这座金玉琉璃宫吞没,青帝回到了那座高台上,身着羽衣的九源丈人仍在眺望东海。
  “金玉琉璃宫巧夺天工,富丽堂皇,可谓美轮美奂,在下今日能一饱眼福,还要多谢宫主盛情。如今天色将晚,在下特来请辞。”
  青帝洋洋洒洒把华胥氏礼仪之道发挥到十分优雅乃至繁复的地步,说罢转身便走。
  九源丈人忽然道:“青帝陛下,其实我很敬佩你,与爱侣阴阳之隔,却矢志不渝,我却没有陛下这般天赋,到如今,更是连她的音容笑貌也忘得差不多了。”
  青帝想不到这位冷冰冰的宫主突然说出这些话,一时倒有些愕然。
  九源丈人又道:“每日只有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可以看看东海,她曾在这片东海下面的凡间活过,可岁月久长,她也早已香消玉殒,我与她不光是阴阳永隔,更是仙凡永隔,再无得见之日了。”
  他转过身来,神情淡漠,伸手送客:“兴之所至,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青帝陛下不必介意,请罢。”
  青帝缓缓步出这座剔透闪烁的琉璃宫,方行到方丈岛畔,色泽妍丽的金波玉浪又一次将这座金玉琉璃宫吞没,那位冰冷宫主的一切也被吞没,怕是再不会有谁知道。
  窈英轻道:“他是个伤心者。”
  青帝化为一股清风,在东海上缓缓盘旋,悠然道:“我也是个伤心者。”
  他的眼睛到这会儿还在发花。
  窈英笑起来:“咱们两个至少一处到老了,凡人不是有句话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还挺好听的。”
  青帝的手又抚在剑身上,亦是微微一笑。
  不错,当他陨灭后,剑气化幽明便会消散,她也会随他而去。至少他们可以陨灭在一块儿,一同化为清气,散逸在天地间,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会分开。
  但其实他们从来也没分开过。君子偕老,一神一剑,这就是他的华胥氏一世一双。
 
扶苍相亲记
  扶苍五千岁生辰当日,太乙帝君送了一车仙华杏花的树苗当做贺礼。
  看着仙姿玉质的小外孙,太乙帝君满心疼爱与期盼,告诉他:“你亲手把树苗种下去,等你见着未来的夫人时,它就会开花了。”
  仙华杏花妍丽缤纷,花大如盘,算是杏花中的极品,唯一不大讨喜处,就是花期不定,说开花就开花,说不开花几万年也未必开上一次。
  所以其实太乙帝君这番话是糊弄外孙玩儿的,其时只有五千岁的扶苍小神君却信以为真,每天吃过饭便要往花园跑一趟,生怕这些自己亲手种下的杏花噼噼啪啪开起花来。
  大抵对这天生清冷的半大孩子来说,“夫人”这种东西的存在还不大能被接受。
  就这么担忧着,仙华杏花便一如所愿地从来没开过花,扶苍在青帝宫中渐渐长大,三万岁时,他已经把这件事忘掉了。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天帝他老人家突然闲的没事做,想起华胥氏的扶苍神君如今有三万岁,又因着上回帝女婚宴上的剑舞而名声大噪,怕是将来桃花不断,他便起了一丝撮合之意。
  可撮合谁却成了个问题,华胥氏素有美名,上界自然谁都愿意把女儿嫁过去,他挑谁都容易被记恨,恰好烛阴氏公主年满九千七百岁,亭亭玉立初成容姿,挑她的话,谁也都不敢记恨了。
  于是扶苍在午饭时得到“明日花皇仙岛,与烛阴氏公主见个面,赏个花”这样一条消息。
  他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一派风轻云淡,含笑道:“嗯,天帝陛下是好意,你年纪也不小,便去试试罢。”
  烛阴氏赫赫大名上界谁不知晓,这般显赫部族出身的公主,大约和他平日里往来的神族们差不多。
  希望她得体而大方,这样两边都好交差。扶苍这样想着,全无波澜地渡过了神生中寂静生涯的最后一天。
  天帝撮合一事几乎瞬间就传遍了整个上界,古庭听说是在自家的仙岛上见面,还热情地给安排开内院门,言道:“刚好婆娑牡丹开了,你与那位烛阴氏公主去看看也好。”
  在古庭单纯的心里,大约也觉得烛阴氏公主必然是个高贵温雅的类型。和扶苍应该很配,他这样想。
  那天一早,扶苍换上日常的雪色云纹长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灵光一动,临走前特意去了一趟花园,仙华杏花一如既往光秃秃地,连个花苞也没冒出来。
  他放心地离开了青帝宫。
  在花皇仙岛堆云积雪般的梨花林中,他见到了烛阴氏的玄乙公主。
  她……确实挺高贵,随扈带了上百,简直高贵到嚣张跋扈。
  她也确实挺温雅,说话咬文嚼字,语气绵软无力,走路也绵软无力,像没生骨头似的。
  她更是挺得体,把隐含恶意讥诮的话说的楚楚动人,他从来没见谁这么会说话的。
  她还挺大方,毫无主客意识,见面就丢了块帕子进云池,还大喇喇地要去摘婆娑牡丹,古庭差点被她吓哭了。
  总而言之,这次撮合,让扶苍平地生出无数恼火,真真是个土山也要被她气成火山。
  扶苍神君面黑如炭地回到了青帝宫,当头迎来一群兴高采烈的神官们,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神君!花园里那些仙华杏花开花啦!”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种一口血含在喉咙里要喷出来的愤懑感。
  结果它们真的开花了,一团团一簇簇堆在上午还光秃秃的枝头上,在霞光万里中极尽娇妍缤纷之态。
  扶苍对着盛放半个花园的仙华杏花发了大半个时辰的呆。
  青帝找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出神。
  “那烛阴氏公主如何?”青帝故意往他不开心的地方戳。
  扶苍转身行礼,抬头时,不悦与恼火都已消失,只淡道:“父亲,天帝陛下若再有类似撮合,还请父亲替我婉拒。”
  青帝撑不住笑出声:“哦?她长得不好看?还是言行粗鄙?”
  不,她长得……
  扶苍本以为因着恼火,他已经把那龙公主的样子忘了,可忽然之间,那剔透似玉瓷般的面颊便浮现在脑海里,不光如此,还有那一头蓬松的长发,闪烁的金环,幽静而疏离的眉眼——她看着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不再看那些诡异盛放的仙华杏花,拱手告退:“我暂时无心此事,父亲亦不必为此操持。”
  天色暗了下来,湖畔大道幽光闪烁,扶苍一面走着,一面不能自抑地总是想起那道清艳身影,很美,但实实可恶至极,全无可爱之处。最可恶的并不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她把旁人当白痴戏耍的模样,明知故意此番作态会叫他看出来,她还是随心所欲地做了。
  仙华杏花开了便开了,当然不会是她。
  扶苍将徘徊不去的袅娜艳影强行丢在脑后,他决定把今天发生的所有荒唐事都忘掉。
 
于我归处(一)
  少夷出生的那一年,穷桑城的冬季难得下了数场大雪,老神官们说,这是吉兆,大抵意味着新出生的凤君将会给穷桑城带来巨大的变化。
  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变化,还是一只小小凤凰的少夷暂时不关心这些,他只觉得好冷,下意识寻求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母亲将他揽入怀中,用最柔软的千丝云纱将他包裹,为了哄他入睡,她拈了一片树叶,吹响一支温柔而干净的小调。
  那是他出生后听到的第一首曲子,可他却始终不知道名字。
  在混沌的黑暗与柔软中,他有过最美妙的一段时光,父母恩爱异常,闲来无事,他们总会带着他走通道下去凡间游玩,有时候看看凡间的山水,有时候看看凡人们的喜怒哀乐。当小小的凤凰第一次张开翅膀飞向天空时,迎接他的是无数赞美与惊叹。
  凤君天资绝伦,数代难见,整个青阳氏都为之震撼,大家都盼着他成就青阳氏史上最完美光辉的帝君,温柔的宠爱呵护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父母十分严苛的要求。
  那首温柔而干净的小调,他也再没有听母亲吹起过,她时常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如今我们与烛阴氏关系大不如前,听说他们这代出生的是个小龙君,天赋极好,不输给你。联姻之事怕是一时难有,你要努力,别再叫烛阴氏压在青阳氏的头上。
  五千岁的凤君弄不清烛阴氏和青阳氏的关系,暂时也不想弄清,那时候他心底的祈愿,不过是再与父母下界游历玩耍,可它也没实现过。
  美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少夷想,他们大约不再爱他了。
  那也没关系,他可以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百折千回,绝不亏待自己,这是他天生的性子。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少夷偷偷溜出穷桑城,独个儿走通道去了下界玩耍,可以前下界都是跟随父母,他们认识那么多地方,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在凡间绕了三日,少夷悲催地发现,他迷路了。
  他被困在漫天漫地的芦苇丛中再也飞不动,四周烟水茫茫,除了偶尔惊起的水鸟的声音,天地间好像就剩他一个。年方五千岁的凤君终究只是个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不争气的眼泪擦干。
  在那片漫无边际长满芦苇的烟水中,少夷第一次遇见了烛阴氏。
  漆黑的长车似乌云般盖顶而来,倏忽间停在烟水间,烛阴氏穿着玄白相间神官服的神官们惊讶地开口:“这里有个小小的青阳氏!莫不是凤君?”
  少夷抬起头,看见华丽长车的车窗内探出一张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脸,面色异样的苍白,像是用冰雪堆出来的,高傲而冰冷地瞥了他一眼。
  少夷觉得自己怪讨厌他这种姿态的,便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车内的钟山帝君与其新娶的第二任夫人也探头望了望他,小夫人用袖子捂着嘴轻笑:“凤君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钟山帝君淡道:“两族也有许久不曾来往,想不到青阳氏这样不像话,叫凤君独个儿落在下界。把凤君接上车,我们送他回穷桑城。”
  神官们跳下长车来抱他,少夷退了两步,缓缓摇头,他好像也怪讨厌这两个说话阴阳怪气的烛阴氏夫妇。
  钟山帝君道:“长御,你和凤君差不多大,去把他请上车罢。”
  虽然两族来往极少,但青阳氏出了个天赋绝伦的凤君一事,他们还是有所耳闻,两边龙君凤君年纪相仿,他们难免要起一些对比的心思。
  那个叫长御的小龙君轻飘飘地下了长车,少夷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却能和父母一同下界这样游玩,心里难免有些艳羡,大约眼里也流露出了一些,长御当他示弱,愉快地绽开笑容,傲然扬起下巴:“还不快走?”wWW。xiaoshuotxt=nEt
  说着便要来抓他的衣服,少夷灵活地推开他的手,他面色一沉,复又来抓,两个孩子你推我搡对拆了几下,天色骤然暗下,长御动了气,烛阴白雪纷纷扬扬而坠,少夷渐觉身体无法动弹,车里那对烛阴氏夫妇还看的笑吟吟地。
  长御抓住他肩膀,冷道:“叫你上车是给你面子,不识抬举。”
  少夷登时气坏了,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神力,明亮的火焰掠过全身,又用力将他推开,忽听身后响起父亲的声音:“少夷!”
  他急忙回头,便见青阳氏的长车落在后面,焦急的父母与神官们已寻来了这里。
  母亲爱子心切,顾不得两个孩子的纠缠,急急上前将他拥入怀内:“你没事罢?怎会偷偷跑下界?”
  少夷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委屈,对面的小龙君和自己差不多大,他却可以和父母出来玩,自己却被那么严苛地要求,平日里连他们一个笑脸也难得到。他不想在长御面前示弱,反而把眼睛撑圆了,冷冰冰地瞪着他。
  这位小龙君看着他被母亲抱在怀中,面上瞬间流露出一丝同样的艳羡之色,可是也同样立即被他收敛。
  钟山帝君下了车唤他:“长御,回来。”
  他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去,推开小夫人的手,独个儿上了长车。
  钟山帝君不去理他,只望向对面的青阳氏长车,语气还是淡淡的:“青阳帝君,下界虽然宁静,但叫稚龄的凤君独自下界,还是不大好罢。”
  少夷看着一向备受尊敬的高高在上的父亲竟只有露出一丝苦笑,颔首道:“多谢钟山帝君照顾犬子。”
  钟山帝君也上了车,一面又道:“这一代联姻之事,倒要劳烦青阳帝君了,钟山地火云境静候青阳氏公主入住。”
  乌云般的长车呼啸远去,少夷静静看着父亲送别行礼的姿势收回,然后他转过来重重握住自己的肩膀,声音很低,也很无奈:“你也看到了,即便今天小龙君将你伤到,父亲也没法替你做什么。”
  说罢他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罢,别再偷偷下界。”
  少夷安静地上了长车,任由母亲心疼地抚摸自己的头发,隔了半日,他轻道:“他伤不到我。”
  那些美妙的时光回不来便回不来罢,无所谓了。
 
于我归处(二)
  一万两千岁的时候,年轻的凤君学会了从各色不同的神女身上寻找乐趣。
  那些妖娆的眉眼,芬芳的吐息,柔软的身体,多情而娇俏的性子,真是叫他流连忘返,愉悦不已。他喜欢那种每天不同的新鲜感,浅淡而有趣的逢场作戏,短暂的温柔拥抱,不需要深入神魂的抚慰。
  就这样风流着,浪荡着,青阳氏风流凤君的名声便渐渐起来了,直到他三万岁一梦三千年,身边的神女更是络绎不绝。
  母亲为此曾劝过他:风流神君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神女怎么办?
  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感觉?他觉得那东西十分虚无缥缈,女仙也好,神女也好,甚至女妖,他都很喜欢,可转过身好像又都不喜欢了。
  美好的东西,从来都是短暂的,他想。
  凡人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倒也十分有道理,与风流凤君往来亲近些的,都是同样的浪荡子。
  那一天,在下界伊水附近巡逻完毕,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年轻战将中有北海龙神的五龙子,这位神君招惹了下界伊水水神之女,大约还说了些不靠谱的甜言蜜语,哄得神女满心期盼要嫁给他,谁知他回头又弃如敝履,把她给忘了,此番下界巡逻在伊水畔撞见,神女纠缠不清,终究没得到什么结果,只哭得天崩地裂。
  五龙子犹有余悸地躲进战将行宫,见着少夷便来诉苦:“凤君,我知道你手段多,千万替我将她安抚好,莫要这样哭闹下去,麻烦的很。”
  一旁便有其他战将笑话他:“既知难缠,当初何苦招惹她?”
  五龙子叹道:“当初看着不像是这样的,谁知后来变了。”
  年轻的凤君尚带着狂妄自大的青涩气,当真替他出得战将行宫看了看,那伊水神女倚在水边垂泪,身姿甚是婉妙,他多看了几眼,五龙子便轻笑道:“凤君,素来听闻冰山在你手上也要化为绕指柔,你若替我解了这桩麻烦,莫说她,我再送你四个妖娆女仙。”
  少夷慢悠悠行到伊水畔,见伊水女神哭得厉害,他便从怀中取出帕子递过去,柔声道:“再哭下去,伊水该涨潮了。”
  谁知她头也不回,只用袖子将泪狠狠拭去,声音沙哑:“你走罢,叫他过来。”
  少夷索性坐在她身侧:“正是他不肯来,我才来,你啊,何必为他哭成这样?”
  伊水神女转身看着他,这些山川河流的神女兴许是秉持了山川河流之灵气而生,大多容姿绝艳,她果然也不例外,就是眼睛哭肿了,眼神也冷冰冰地。
  “我不是为他哭,是为我自己哭。”她放下袖子,上面泪痕斑斑,“我的真心给错了对象,我恨自己放不下而已。”
  少夷偏头想了想:“给错对象再换个给不就行了?这世间总有对你好的,也总有对你不好的,找那些对你好的不成么?”
  伊水神女淡道:“你连真心是什么都不知道。”
  少夷却笑了,悠然道:“天上地下那么多更好的神君,你何必总盯着一个不放谈真心?”
  伊水神女吸了一口气:“我懂了,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是我太天真,我只盼着你们这些混蛋以后少祸害那些可怜的天真神女。”
  她说完转身化作一团水雾消散在河畔,少夷摸着下巴在水边站了片刻,方将帕子收回怀中,五龙子已喜滋滋地迎出来,连声道:“解决了?凤君真是好手段!”
  少夷突然觉着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怪碍眼的,皱眉一笑,并不搭腔。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少夷很快便忘了,倒是五龙子后来大婚当日,出了真正的大事。
  这些年他不知怎样死缠烂打,竟与伊水神女重归于好,却又转头听从父母安排娶了别的神女,伊水神女在婚宴上试图行刺他未果,自裁在宾客们的喧嚣声中,血染北海。这件事在整个上界传了几十年也没消停,北海龙神深觉丢脸丢到了九幽黄泉去,大怒之下封了北海五百年。
  原本天赋甚好有望继承北海龙神之位的五龙子自此便不怎么好,帝位是不可能了,更没有神女敢嫁他,连那些浪荡放纵的女妖们也怪唾弃他的,少夷继承青阳帝君后,他也是来去匆匆地观礼,感觉倒比自己父亲看上去还老些。
  痴心真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少夷一面想,一面转身迎向前来告辞的钟山帝君长御。
  他们两个这么多年虽然见着的次数不多,却好像各自暗地里较劲似的,凤君三万岁一梦三千年,小龙君也在三万岁一梦千年去了;凤君风流倜傥,小龙君也花名在外;小龙君五万岁因着战力出众,被分配在勾陈大帝麾下,凤君五万岁便去了同样有名的紫微大帝麾下。
  青阳氏与烛阴氏在他们这一代,简直犹如水火之势,不可开交。
  长御站在乌云般的烛阴氏长车前,他似是喝多了些,话也比以往多,回头朝少夷淡道:“我自幼便听闻青阳氏凤君天赋出众,当年出手试探,果然非同凡响。联姻既然取消,若有机会,甚盼与帝君一较高下。”
  说的这样客套,其实还是与他一样,想为两族将断未断的关系做个了结而已,只是烛阴氏不喜筹谋,素来只动手解决一切问题。
  少夷含笑道:“如今你我已是帝君,一较高下之事,怕是得谨慎罢?”
  长御冷冷一笑:“怕是帝君太过谨慎了。”
  谨慎些没什么不好,他这半生所有的放纵都被被圈在一个自己制定的度内,无论是与长御的明争暗斗,还是那些愉悦的风花雪月。私心很想真正和长御打一场,可他不会做;私心也想过找谁两情相悦一下,可他也不会做。
  美好而璀璨的东西从来都短暂无比,不顾一切点燃自己,那灿烂过后怎么办?余下的怅然怎么办?
  正如少夷后来终究还是与长御生死大战了一场,濒临陨灭时的后悔要怎么办?漆黑深邃,万法无用的离恨海又要怎么办?
  终究还是他孤单地留下,回首这一切。
 
于我归处(三)
  九天之上清透的日光穿过竖格窗,落在少夷眉间的火红宝珠上,他从沉睡中睁开眼,盯着殿顶五彩缤纷的宝石看了一会儿,随即一口气吹开窗,冬日里的冷风吹散了殿内暧昧的糜香。
  怀里软玉温香犹在,他喜欢被这样的柔软贴近抱拥。
  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身体,让他愉悦的触感。她叫什么?他已经忘了。长什么模样?那得等下看了才能记起。
  但那些都不要紧,自由而放纵,永不停息的新鲜和愉悦,涅槃重生后,什么都没变。
  一根手指顺着下巴的弧度缓缓撩拨上他的嘴唇,怀里的神女已醒,他反手搂住她,手掌探入松垮的领口,握住丰满的柔软,轻挑慢捻。
  喧嚣停息时,已近午时,少夷换上日常宽袍,方欲离开这座遍布糜香的小偏殿,那个他记不得名字的神女在后面慵懒地开口:“帝君,等你还有灵梦降临时,就来找我罢。这是我乐意的事,与其给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君诞下后代,还不如给你。”还有钟山帝君也不错。
  乐意两个字极好,天下间多么珍贵的东西,也换不得乐意二字。
  少夷将金线缠着的散乱辫子拆开,浅浅一笑:“说得好,我都快喜欢上你了。”
  出了偏殿,长袖一振,他从高台上缓缓滑落,复又翩跹悬高,轻飘飘地停在高塔宫殿的红玉台上,比以往多了数倍的神官与侍立女仙立即躬身行礼。在他手上衰落的青阳氏,这些年又在他手上渐渐辉煌起来,可惜的是体弱的上一代青阳氏帝君陨灭的早了些,若能撑到现在,他有法子叫他恢复正常。
  “华林仍在睡?”少夷轻轻掀开水晶帘,声音压低询问。
  侍立女仙恭声道:“回帝君的话,公主方才翻了几次身,想是快醒了。”
  他便反身往另一边行去:“将冕服取来,我要沐浴。”
  将一身浮躁的胭脂香与酒味洗净,少夷换上齐整的冕服,女仙们手脚麻利地替他挽好辫子,系上玛瑙凤凰,方将神魂宝珠悬在额上,便又有女仙来通报:“帝君,公主醒了。”
  少夷快步走去高塔宫殿的寝宫,那重重纱帐中,小小的身影正坐着发呆,一见着他便娇笑着伸出了粉嘟嘟的两只小手:“阿爹,抱抱。”
  他含笑一把将女儿抱起,指尖轻轻地把她柔软而凌乱的头发拨顺,她圆滚滚的肉脸可爱的很,他便捏了捏,声音变得温柔:“今天还要阿爹教你认字?”
  “要。”小华林恨不得爬上他的脸,死死抱着他的脑袋,糊了他满脸口水。
  少夷抱着她出了纱帐:“那先用膳,再和阿爹一起去沉芳园看看你弟弟,最后咱们再认字,好不好?”
  她又开始玩他辫子上的玛瑙凤凰,脆生生地说了个好。
  他抱紧华林,从红玉台上一跃而下,她愉悦欢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了整个辽阔的穷桑城。
  涅槃重生后的二十七万岁,灵梦降临,他寻了一个愿意替他生子的神女生下华林,青阳氏自此多了一位公主,今年刚满一千五百岁。
  又因着上下界浩劫,神族凋零,灵梦来的早而且频繁,一百年前,又有神女为他诞下一子,因尚未有人身,还未来得及开典取名。
  还没有名字的小凤君被放在布满万年火岩、炽热无比的沉芳园内,和他出生时一样,最柔软的云纱包裹着他纤细的凤凰身体,足足睡上两百年才能醒。
  华林一见着弟弟便要用手摸他丰盈的羽毛,说好的认字大概也早忘了。精力旺盛一心足以二用的青阳帝君少夷一面处理公事与往来信件,一面随时留意儿女的动静,顺便还把今天要教的字都圈出来。
  没一会儿,华林又颠颠摸到书案上,她年纪小,却继承了与他一样的专注力,认字极快,就是写字差了些——少夷忍俊不禁地看着她在纸上鬼画符,忽听她嗲声嗲气地问:“阿爹,阿娘在哪儿?”
  嗯,这个问题嘛……
  少夷支颐摸着她的小脑袋,慢悠悠地开口:“华林,这世上不管是凡人还是神族,当然都会有阿娘,但不是谁都能见到自己的阿娘,比如你就只有阿爹一个。也有一些相反的,见不到自己的阿爹,你觉得是有阿爹好,还是有阿娘好?”
  才一千五百岁的天真的小华林被他的话绕晕了,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眼含泪凝视他:“我要阿爹。”
  少夷替她把掉下来的眼泪细细拭干,柔声道:“我也要华林。不过你以后最好别找和阿爹一样的神君。”
  “为什么?”她近来问题挺多,到了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了。
  少夷握着她的手替她把字写正:“你若是遇到喜欢的神君,总归会想和他在一处,他若负了你,我即便替你杀掉他,你该伤心还是会伤心。与其这样,还不如从开始就避免。唔,我盼着你能享受两情相悦,不过若没那个运气,做个风流神女谁也不喜欢,阿爹也高兴。”
  显然她根本没听懂他说什么,一片茫然地盯着他,又把问题绕回去:“我为什么没有阿娘?”
  千伶百俐的少夷帝君面对女儿的固执问题,也终于感到有些无奈,他叹着气四望一圈,目光忽然落在书架那只水晶盒上,白雪凤凰依旧灵动飘逸。
  他眯了眯眼,不知被触动了什么,温言:“没能给华林留下阿娘,是我错了,不过阿爹是个自私鬼,你啊,还是把阿娘的事忘掉罢。”
  华林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自私鬼是什么?”
  少夷大笑起来,低头在她脸蛋上亲了亲:“这个词对你来说太难了,以后教你罢。”
  她大是不满,把嘴撅的可以挂油瓶,埋头默默写了几个字,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老气横秋的话:“阿爹,你孤单吗?”
  连孤单这个词都会?想必是那些侍立女仙闲来无事碎嘴念叨出来,结果被她学到了。
  少夷悠然道:“我有华林,怎么会孤单?现在又有了弟弟,就更不孤单了。”
  狡猾的帝君不想听女儿再没完没了地问那些叫他头大的问题,索性将她抱在腿上,取了个叶片,细细吹起干净而柔软的小调。
  华林很喜欢这调子,被云纱包裹的小凤君也很喜欢,小小的翅膀扑棱了几下。
  喜欢就好,他会一直吹下去,对他们来说,美好而璀璨的东西永远不会是短暂的。
 
我心则夷
  灵性受损的第三十日,扶苍已连翻身的气力也没有。
  又是一个疲惫至极的清晨,数夜不能入眠的他静静望着熟悉的青色帐顶。
  这里是他的庭院,他藏在最深处,绝不允许谁随意闯入的地方,更是他最后的平静归处。
  可是就连这里也被龙公主染上了冰雪的色彩。青色的帐顶渐渐像是变成她蓬松的长发,扶苍骤然合上眼,眼前却又浮现她苍白而寂寞的目光。
  无处遁逃。
  她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父亲送他前往苍生殿下界了结因缘时,神情是凝重的:“因缘各有不同,即便是下界了结,也未必能够真正了断这份孽缘,你可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扶苍想,让他忘了她罢,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要去责怪,让歪掉的轨迹重新正起来,一场错爱而已。
  “父亲,别找她。”他低声说。
  不必去打扰她的清净,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何况,他这个模样,可实在不大好看。
  可父亲还是写了信给龙公主,而她,也真的来了。
  帝女桑下了结因缘,灵性恢复,那一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他要的并不是忘记,而她,一直知道,也给了他真正想要的。
  四目相对,扶苍望见她又温柔又伤心的眼神,在上界时,她从来也没有过这种眼神,可是在下界,她眼里总是流露这样的神情。
  因为面对的是一无所知、彻底纯粹的他?还是因为知道下界这一切最终会是梦幻泡影?
  不要让它成为泡影——留下来先别走,等一等他,他一定会尽快赶来。
  可扶苍赶来下界的时候,她还是不在了。
  帝女桑下结了细细一层冰霜,青帝庙那座庭院被冰封雪埋,他沿着龙公主一路的痕迹慢慢追逐,直到望见被大雪吞没的皇陵。
  石碑上放着那些日子她给他捏的各种白雪小玩意,都已被十分仔细地重新雕凿过,每一件都精致无比。扶苍捧着它们,只觉皇陵里遍布的白雪都压在了心脏上,像是透不过气。
  转过身,天光坠落,山林皆白,她在凡间待的最后一处,是他的坟墓。
  他错过了什么?又误会了什么?
  晨曦落在漫山遍野的烛阴白雪上,泛出点点幽冷的光,像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泪光,她既不说,也不动容,这样残忍而平静地一刀斩断所有。
  是他的愚蠢与青涩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
  *
  来到钟山,出来迎接的,是满面沉痛的神官齐南,见着扶苍,他似是又多了一层悔意,没有等他说话,他便先开口:“扶苍神君,请回罢,公主她……不想见任何来客。”
  她不想见,他可以等,等一千年,两千年,他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她愿意见。
  可齐南神官的哀痛之情太过明显,又叹息道:“我当初不该那样逼着公主……她幼年又遇过那种事,我怎么能逼她……”
  幼年?是说钟山帝君的夫人陨灭那件事?
  齐南低声道:“扶苍神君,你作风磊落,清雅重礼,将来必有更好的神女陪伴你,你……放过我家公主罢,她心事重,脾气也怪,之前又那样折腾你,她实在是……配不上你。”
  扶苍默然片刻,轻道:“这种事,只有喜不喜欢,我喜欢她。”
  那句直白的“我喜欢她”反而让齐南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垂头笑道:“公主若听见这话,又要折腾你了……迟了,都迟了,扶苍神君回去罢。”
  扶苍反身御风而起,缓缓道:“我明天会再来。”
  头一个明天,第二个明天,第三个……许多个明天过去,他持之以恒地来,龙公主也持之以恒地不肯出来见他。五十年过去,那天清晨,扶苍忽然感到心头似有什么明悟,清气团团把他包裹住,震荡不休。
  一梦千年的时机到了。
  扶苍强撑着不睡去,行到书案前,取了笔墨,面对空白的信纸,他却什么也写不出来。
  要写给她什么呢?他的歉意?他的悔意?他的爱意?
  以龙公主的冰雪聪明,怎会不懂这些?她的坚持不见与躲避,并不是为了怪他,而是期盼那一把名为情意的刀不会再悬在她心口。
  别走,别离开他。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绝不会听凭寂寞把她吞噬,也绝不会那样仓促地逼迫她,想做斗气的冤家也好,想黏着他到天涯海角也好,他都会陪着她。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扶苍将空白的信纸装入华胥氏信封,以术法传递出去。
  他总是迟到一步,曾经多到有些夸张的缘分,此时仿佛全消失了,牵着他与她孽缘的那条线断开,像是再也续不上。倘若前缘被切断,那么就让一切重新再来,他会一直在,也会一直等着她。
  *
  又一个孤单的黎明来临,扶苍睁开眼,入目依旧是熟悉的青色帐顶。
  自他一梦四千年醒来,什么都没变,可也什么都变了,钟山被藏入云雾缭绕的屏障后,连巡逻的神官都不再出来。
  今天龙公主在里面过的如何?会不会多露出些笑意?若能笑,便好了。
  他起身盥洗更衣,匆匆用了早膳便要离开青帝宫。
  这些年对此事始终保持沉默的青帝终于忍不住开口:“扶苍,烛阴氏玄乙公主愿意下界替你了结因缘,这一点我很感谢她,但我并不看好你与她再有什么往来。一个神女倘若真心喜欢你,断不会这般长久地折磨你。”
  是的,可她真心喜欢他,也一样要折磨他。总是这样,前一刻想把世上最柔软美好的东西送给她,后一刻又恨得想把她用手揉成碎片。
  到如今,他生命里能够出现并承受的一切极致的情感都给了龙公主,再也无法回归昔日的寂静。倘若从来没有被爱,终究不会致命,一旦尝到过蚀骨滋味,此生都要沉沦。
  青帝又清了清嗓子:“前几日赤帝与我说起延霞公主,当年她下界了结因缘,承蒙你剑道觉醒方能庇护,正巧白泽帝君他老人家近日又偷懒不肯授课,趁着假期,赤帝携女正式登门拜谢,你明天务必留在青帝宫。”
  在他心里,到底对延霞也是不甚满意的,但两家交情甚好,延霞终归是比那邪里邪气的烛阴氏公主要强多了。
  扶苍默然离开青帝宫,他的剑道从得到纯钧那一刻开始,便只庇护过一个神女。
  隔日赤帝一家果然来了,了结因缘后的延霞面上稚气大减,连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只闷头坐在淡月小榭里一粒粒数着碗里的米饭。
  扶苍坐在对面,只一杯杯慢慢浅啜罗浮春,他俩谁也不说话。
  赤帝夫人怪尴尬的,干笑着试图给他们俩弄点话题:“你们两个孩子,又是同门,又都下界了结过因缘,能说的话那么多,怎么一个个都做闷葫芦呢?”
  青帝温言:“想是这里长辈多,扶苍,带延霞公主逛一逛青帝宫罢,你是主人。”
  扶苍放下酒杯,淡道:“延霞师姐请随我来。”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湖畔大道冷风泠泠,湖面上薄薄结了一层冰,他俩一前一后走了半日,终究是延霞打破了沉默:“扶苍师弟,古庭师兄他……是不是还在怪我?”
  她了结因缘后回到明性殿,始终也不敢主动去和古庭说话,因着上回南花园的事闹得太大,古庭对她也淡淡的,不似从前的热情,他越这样,她越不敢给他道歉。
  扶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古庭绝非心胸狭窄之辈。”
  延霞低头玩手指:“那、那你说,我要是给他道歉,他会原谅我吗?”
  这公主了结因缘大约只是把对少夷的痴情了结了,看着沉稳不少,实际上还是老样子,遇到什么事抓着谁都想求助。
  扶苍想了想:“他责怪的对象应当不是你。”
  延霞松了口气,随即不知为何反而更紧张:“那、那等先生重新开始授课,我就去给他道歉……扶苍师弟,你能帮我说些好话吗?”
  她问了两遍,不见有回应,却见扶苍盯着澄江湖里跃起的两条巨大金鲤看的出神。她想起自己回到明性殿后听说的有关扶苍与玄乙的纠缠,老实说,她一点也没想到他们俩能凑一块儿。
  大约是玄乙那跳脱邪气的公主对不住他罢?延霞暗暗猜测,就像少夷对她一样。如今提起少夷,她也再无任何波澜,回想往昔痴缠纠结,只有一丝好笑,于是延霞没有阻止自己的好奇,问道:“扶苍师弟,你和小师妹是怎么回事?”
  谁知扶苍却反问:“延霞师姐如今对少夷又是什么感觉?”
  延霞笑了笑:“你不也一样了结了因缘?自然该知道,就像风过树止,被扰乱的轨迹回到正常而已。”
  可他不是,轨迹越来越乱,他越陷越深。
  扶苍反身又款款向前行去:“我已心有所属,盼与师姐同门之谊长存。”
  延霞又暗暗松了口气,老实说,她真不大适应扶苍这清冷性子,害她都不敢随意说笑。
  两个小天神慢慢逛完了澄江湖,这事自然没成,赤帝一家十分遗憾,本来赤帝就挺看好扶苍,谁知女儿偏生要跟青阳氏那风流神君搅一处,好容易女儿的孽缘结了,这边扶苍又跟烛阴氏公主纠缠难休。
  看样子这亲家是无缘结成了。
  当晚青帝与扶苍长谈一夜,最终亦是无果,想来这天生的执拗难转,与他母亲是一样的。
  *
  细细的雨声回旋在耳边,晨光幽淡地穿透青纱帐,青帝宫落雨的拂晓,扶苍醒来时,只觉身心皆宁。
  风里有熟悉的香气,他下意识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这才讶异地发现,向来早睡迟起的龙公主竟没睡在旁边。
  大婚三日各路宾客往来不绝,她几乎没怎么睡,今日居然起这样早?
  扶苍赤足行至外间,便见龙公主套着他的外衣,正倚在楠木回廊上眺望被云雨遮蔽的晨曦,绵绵细雨淋湿她的脚,散落长袖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滴着水。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生也看不腻。
  察觉他凑近,玄乙扭头朝他露出笑意,柔顺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轻道:“我还以为会搬到太山顶那个青帝宫里。”
  原本是该去的,可他没搬。
  “我还是更喜欢这边。”她翘起脚趾,灵活地甩去上面的雨水,“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挺喜欢了。”
  他也是,更喜欢这里。
  “所以总是把我屋子翻那么乱?”扶苍弹去她发梢的水滴,笑了一声。
  她别过脑袋:“别的地方求我翻我也不翻。”
  他极轻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复又揽住她的肩膀,一同倚在楠木回廊上看天空纷纷坠落的雨丝,那细密轻微的落雨声洒在参天大树的叶片上,洒在他和她身上,也洒在他心上。
  安祥而深邃,宁和又静远。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怀里难得早起的龙公主又开始打呵欠。
  真巧,他也罕见地有些犯懒。这一次相拥入眠罢,如果能一起醒来,就更好了。
 
白衣与桃花
  记得扶苍三千岁时,幼时圆滚滚的轮廓已初初长开了一些,因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倒像个小神女。
  青帝偶尔有兴致,便会拍着他的小脑袋感慨:“这孩子长大后怕是不得清静。”
  后来他发现,不等扶苍长大,他已经清静不得。
  某日赤帝寿辰,青帝夫妇带了扶苍小神君前往赴宴,其时年方六千岁的赤帝长子吴回见着他便看魔怔了,眼珠子钉在他脸上,抠都抠不下来。不只他,许多同辈的小神君们也大多往这里偷瞄,青帝夫妇一个没注意,扶苍已被一群爱慕美色的小神君们簇拥其中,面前好吃的茶点零嘴堆了山高,大家都把心爱的零食送给他。
  “这位小公主如此美貌绝伦,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嫁给我!”某个看上去也不过才四五千岁的小神君已开始考虑未来的神生大事。
  扶苍十分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把这位小神君吓哭了。
  青帝苦笑着朝他招手:“扶苍,过来。”
  玉堆雪砌般的小美人起身,诸位小神君才发觉他是做的神君打扮,步伐举止间甚是干净利落,霎时间小神君们倍受打击地如鸟兽散。
  青帝清了清嗓子,忽然扭头望向夫人:“被小神君们纠缠总也好过被小神女们纠缠,对罢?”
  夫人摇了摇头:“……某些方面来说,更糟。”
  回去后,夫人便给扶苍换了身打扮,柔软的头发不再贪图漂亮绾成各种发髻,色泽艳丽式样繁复的衣裳也换成了简洁的白色长衣,她温柔地嘱咐扶苍:“以后就这样穿,花衣裳不要了。”
  于是穿着白衣的扶苍神君,在两万两千岁时,因帝女婚宴上的一场剑舞而名震八方,从此开启了他被各路神女与女妖仰慕追逐的生涯。
  唯一能让青帝他老人家庆幸的,大约是比起出去鬼混,扶苍更爱独个儿待在他的庭院里,一本一本静静读书,疏懒地练着剑道。
  其时各路神女即便仰慕扶苍神君,除去那神叨叨的羲和神女,大多对他还是比较矜持,不那么狂放的,兴许对她们来说,远远地围观这位清冷似月的神君,好过真的凑过去热脸贴冷屁股。
  所以扶苍每次出门除了总被无数视线盯着,倒也没多少真正不便之处,他再也想不到,自己面临的货真价实的第一次引诱,是来自好友的未婚妻。
  古庭两万八千岁时,因一场酒宴与屠香山夫萝公主相识,立即被这位美艳绝伦热情大方的神女征服,陷入了情网,回家就央着父亲花皇替他去提亲订婚约,在这位古板神君心里,喜欢谁就得先用名分捆住再说。
  古庭的订婚宴办的还算盛大,可能因为太过高兴,宴席还没到一半,古庭已然酩酊大醉,拽着娇羞的夫萝跑来给扶苍敬酒,话都说不清了:“扶苍……这是夫萝……来,你给我敬酒……”
  夫萝低声提醒他:“是我们给扶苍神君敬酒才对。”
  她捏了酒杯,盈盈一笑,眉眼含春,凑上前来把杯子往扶苍手里的酒杯上轻轻一碰,停了片刻才收回去,细声道:“扶苍神君,听说你和古庭关系极好,你年纪比我小些,我便叫你扶苍弟弟可好?”
  醉酒的古庭因着“扶苍弟弟”四个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夫萝悄悄捏了捏扶苍的小指,白衣神君退了两步,默然喝干杯中酒,反身避远。
  当夜宾客们都留宿在花皇仙岛,扶苍把带来的书看完,方吹灭银灯,房门却被敲响了。
  “扶苍弟弟,开开门。”夫萝比白日娇媚无数倍的声音在外面轻轻响起。
  扶苍眉头皱了起来,没有动,声音冷淡:“有何事?”
  夫萝轻道:“是古庭他喝多了,在发酒疯,神仆们制不住他,这么晚了又不好惊动花皇他老人家。”
  古庭会发酒疯?扶苍眉头皱得更深,复又松开,起身利落干脆地打开房门,下一刻艳影一闪,便往他怀里扑来。她身上那件纱衣被月光一照,跟透明的一样。
  扶苍将身体一侧,避过她的动作,反手抓过一把椅子,顺势往她膝弯上一磕,夫萝不由自主坐了下去。
  “你弄疼我了。”她娇滴滴地说着,将腿翘起,一手按住痛处,光裸的双腿便从纱衣下露了出来。
  扶苍将外衣披好,带来的书也拿起,淡道:“把眼睛闭上。”
  上钩了!夫萝心花怒放地合上双眼,等了半日不见任何动静,她怯生生地唤他:“扶苍弟弟?”
  没有回应,她错愕地睁开眼,却发现客房里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房门被合拢反锁,月窗也被反锁,她竟被这神君关在了这间客房里!
  扶苍找到古庭的时候,他早已酒气冲天地彻底睡着了,他方欲唤出雨露把他弄醒,提醒他,他找的这位未婚妻实在不大像话,可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动。
  古庭似乎陷得很深,并且那么开心,连婚约都订了。若没订这婚,他一定毫不犹豫便告诉他,以花皇姚氏这般在乎脸面的部族,才订婚就取消婚约,不啻是个极重大的打击。
  这件事还是先缓缓,或者叫古庭自己慢慢察觉罢,不然才兴奋到最顶峰又骤然下落痛苦深渊,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风声呼啸,好不容易从客房里脱身的夫萝化为一股狂风落在身后,她似怨嗔又似恐惧般盯着扶苍,身上那件透明的纱衣泛起一层紫色,终于不再透明。
  扶苍唤来大蓬雨露,一股脑全丢在古庭脸上,惊得他一骨碌滚起来,愕然叫嚷。白衣神君悄然离去,只丢下四个字:“好自为之。”
  自夫萝后,扶苍对那些会抛秋波媚眼的神女一律敬而远之,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动不动就朝他抛媚眼的龙公主。
  刚开始,他想,她和夫萝是一路货色。
  之后,他想,好像不太一样。
  最后,他想,独她抛秋波媚眼好看些。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龙公主突然问他:夫萝师姐当初怎么勾搭你的?
  扶苍经过一瞬间的深思熟虑,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不告诉她,似乎更稳妥些,桃花不断的白衣神君这样想。
 
愿逐月华流照君(一)
  夏日黄昏的凡间城镇热浪滚滚,比往日稀薄不少的浊气似极清淡的灰烟盘旋缭绕,道旁的老榕树上却是清气横溢,繁密的枝叶后露出一抹雪色衣角,扶苍手握纯钧,正靠在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对面凡人闹哄哄的戏台子。
  纯钧内响起龙公主同样心不在焉的声音:“那个穿青衣服的是不是和穿花衣服的在一块儿啦?”
  她认角色都靠衣服。
  扶苍道:“花衣服的死了。”
  玄乙立即把视线从洞上移开,继续落回手里的书上:“那不看了。”
  正好,他也实在不想看这哭哭啼啼怪腔怪调的东西。
  扶苍四处随意张望一圈,夜色将至,正是群妖与魔族最蠢蠢欲动的时刻,十日前,此地的土地递了状子去南天门,称这里有十分擅长潜伏的厉害妖族猎食凡人,已吃了不下十人,他接了状子在附近守了许久,至今还没发现任何异常。
  分出一丝神念探入纯钧,他的剑气化龙已经被她利用的十分彻底,金光璀璨中,一块纤云华毯铺着,左边一盒糖渍梅,右边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周围乱七八糟全是各种书,龙公主懒洋洋地缩在云纱被子里,头上的金环都歪了,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书——女鬼与书生,她近来的最爱。
  似是察觉到有神念窥探,她把书用手一盖:“不许偷看。”
  扶苍在纯钧上敲了一下,收回神念,见夜色渐沉,他将神力与清气尽数收敛,从老榕树上轻轻跃下,在凡间凹凸不平的街道上缓缓前行。
  龙公主的声音又从纯钧里细细传出:“扶苍师兄,吃人的妖还没抓到吗?”
  她一定是在剑里气闷,下界浊气重,她龙鳞尚未长出,不能出来,又因着公务不方便带她四处游玩,扶苍声音变得温和:“再忍一忍,今晚还遇不到,便回上界了。”
  其实她不急……玄乙裹着被子蠕动到那个洞前,眯眼朝外看,凡间城镇的灯火似稀疏的星子,一点一点散落,街上行人已十分稀少。
  这些年因她一直睡在纯钧内,几乎已成下界的常客,看什么也不稀奇,随意望一圈便又继续看手里香艳的女鬼与书生的故事集,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开口:“扶苍师兄,青楼你还没带我去过。”
  扶苍冷不丁被她问的停下了脚步,面不改色:“……从哪里知道这两个字?”
  玄乙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的书,得意洋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凡人有趣的话真多。
  “青楼就是涂成青色的楼吗?”她吐出一粒梅核儿,又塞了一粒新的,“里面是不是住着一群美人,谁最好看谁就有钱财拿?”
  扶苍眯眼望向遥远的夜空,顿了半日,给予肯定:“……是的。”
  玄乙巴向洞口,黑纱后的眼睛盯在白衣神君脸上:“你当凡人的时候去过吗?”
  扶苍皱了皱眉,淡道:“没有去过,也从不曾想去。”
  那些是风尘场里的皮肉生意,有过一次凡人经历的扶苍神君自然明白个中真意。于是从没做过凡人的龙公主奇道:“为什么不去?你去的话,应该可以拿很多钱财罢?”
  扶苍发现自己又一次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为什么不去”这个问题姑且不谈,“拿很多钱财”是怎么个意思?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她又道:“我看书里说花魁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你若去了,应该就是凡间第一的花魁了罢?一定有很多钱财可以拿。”
  她至今还记得他光用脸就骗到天狐族九公主三根尾巴毛的事。
  扶苍心里的滋味从未这么复杂过,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还是被她与众不同的想象力打倒在地。
  他只有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一面冷道:“噤声,要行公务了。”
  好巧不巧,话音一落,便觉夜风中有一丝极细微极遥远的妖气微微一颤,扶苍立即化作一团清风急追而去。
  曲曲折折出了城镇,飞了半日,四周的浊气渐渐变得浓郁,附近是一块荒芜的死地,莹莹絮絮残存着些许凡人临死的怨念,想必曾是凡间的战场。这种地方向来鬼神回避,食人的妖躲在这里,倒很聪明。
  远处那团阴风倏地落在一株通体漆黑的巨树下,现出妖身,却是一只山魈,他手里抓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凡人,往白骨累累的树下一坐,叹道:“上面诸天屠魔诏令已经收回好多年啦,诸神忙着享乐还来不及,顾不得你这么个小小的魔头,你这昔日地仙也别再挣扎,堕落成魔也好——看看,清气就剩这么点了,被巡逻的天神发现也还是死路一条,倒不如逍遥几天,何必自找苦吃?”
  扶苍先不去管他,放眼四处环视,这块草木枯萎、全无生气的死地,竟是昔日繁华风流的大梁王城。凡间风云流逝,土木易朽,沧海桑田之变化,令他陡生一股感慨。
  那株通体漆黑的巨树,正是青帝庙中的桃树地仙,树身已被浊气吞噬,唯有树根附近还残留了些许清气。
  曾是大梁诛邪国师的山魈妖一面慢悠悠地撕开手边凡人的衣裳,挑选肥嫩,一面又道:“这里已经是块死地,你迟早要完蛋,地仙有什么好做?累得半死不活,一个碎片砸过来就全没了……”
  说着他便捡了个看上去肥嫩些的凡人,正欲大快朵颐,冷不丁清朗的风声扑面而至,他只觉金光一闪,霎时间被一只巨大的金龙一口咬住,在地上推了十几丈,疼得大声惨叫。
  下一刻捆妖索与朱砂真言便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山魈妖这才发觉那条金龙是华胥氏的剑气化龙,而眼前神色冷淡的白衣战将,正是当年做凡人时被自己报复的扶苍神君。他的脸登时黄了,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妖族捕食凡人乃是重罪。”扶苍长袖一挥,金龙将那只吓傻的山魈妖轻轻咬在口中,游去一旁,“等下随我回刑部定罪。”
  他缓缓行至老桃树下,仰头看了片刻,温言道:“当年我下凡历劫,承蒙地仙照料。”
  桃树漆黑的枝叶便开始簌簌发抖,不知是感慨,还是恐惧,抑或者,是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当年离恨海四处乱弹碎片,恰逢桃树地仙进行人身第三十六次羽化,不想被碎片砸入桃树之内,就此感染浊气,再不能现出地仙像。
  他由桃树修为地仙,个中艰辛难以言表,如何能甘心堕落成魔?只得在这块死地中与体内浊气苦耗,时至今日,已被浊气感染大半身体,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竟能重逢故人。
  扶苍抬手在桃树上轻轻一拍,深深嵌入桃树内的碎片立时被弹出,为纯钧剑鞘化作的金龙一尾巴打成了齑粉。
  金木的神力似潮水般涟漪开,满地干黄枯死的野草霎时间变得碧绿一片,丰盈充沛的清气遍布沉寂的死地。
  扶苍又看了看漆黑依旧的老桃树,道:“盼你早日排净浊气,造福一方土地。”
  这次就不要再借助青帝庙之香火,自己建个桃仙庙罢。
  完成公务的白衣神君御风而起,飞了许久不见龙公主说话,当即又分出一丝神念探入纯钧,却见她枕着女鬼书生的故事已睡着了。因着神力微薄,她说睡便睡,一刻也撑不得,只盼这一下别睡太多天,不然又要在纯钧里气闷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二)
  不知过了多久,甜美的黑暗一点点褪去,神界清爽干净的风扑在面上,撩动覆眼黑纱,擦在睫毛上痒痒的,玄乙忍不住揉了揉。
  头顶响起扶苍低沉的声音:“醒了?”
  她用袖子压下呵欠,眯眼四处张望,但见此处是个细长而极曲折的悬空回廊,上界正值盛夏,沉甸甸的紫藤花一团团坠下来,幽香四溢。回廊外是天宫最著名的天外云海,云海内豢养无数珍奇罕见的仙品鱼,巨大的各色仙品莲花在飘渺的云雾间若隐若现。
  扶苍坐在栏杆上,一手托着她,一手竟捏了根鱼竿,慢条斯理地看着随风上下起伏的钓线。
  他居然会钓鱼?玄乙撑圆了眼睛。
  似是察觉到她的惊讶,他面上竟掠过一丝赧然的浅笑:“父亲说我行事还是有急躁不细致之处,劝我学学钓鱼,磨一下性子。”
  风吹在脸上怪舒服的,玄乙窝在他怀中放肆地伸了个懒腰,一面去摸头顶坠下来的紫藤花,一面懒洋洋地问:“怎么会来天宫?”
  因在纯钧里住着,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丝衣,云海明亮无比,丝衣被映的像是半透明一般,扶苍拉开鸦青长衣,将她裹入怀内:“你睡了六日,两日前便是天帝七帝子大婚,婚宴还在前面办着。”
  婚宴?玄乙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他就把这么不修边幅的她放出来参加帝子婚宴啊?!
  她气得又想往纯钧里钻:“我不要穿这样出去。”
  扶苍哑然失笑:“不去前面,别动,鱼要吓跑了。”
  说话间,云海中有一条无比巨大的金鲤翻腾一跃,带起云层荡漾不休,玄乙的注意力顿时歪了:“你家的金鲤怎么在这里?”
  扶苍下巴轻轻在她脑门儿上一撞:“是我们家。”
  早五年前便订过婚了,她说话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澄江湖中原本有两对金鲤,后来天帝大婚,祖父便送了一对当做贺礼,被养在这天外云海里。”
  见她对天外云海甚有趣味,他便低声给她讲里面养着的那些极珍贵的鱼与珍兽,方讲到极古早时曾有金鲤跃过龙门化为龙的传说,忽听回廊上传来一个惊喜的呼声:“扶苍神君!你也来了?”
  扶苍扭头,却见紫藤花下欣喜地凑近一团粉色艳影,身后九条雪白而巨大的长尾依旧似云雾般变幻莫测,正是极早之前在天狐一族青丘遇见的九公主,他当即颔首行礼。
  九公主和当年一样,见着他便满面红晕,尾巴耷拉下去,嗓音细细的:“当年在青丘与扶苍神君邂逅,妾身再难相忘,今日能再度相见,妾身心中十分喜悦。”
  扶苍淡道:“九公主客气了。”
  九公主捂住通红的脸颊,声音开始发抖:“多年不见,神君风采更胜从前……扶苍神君,你若再像当年那样对妾身笑上一笑,妾身这次愿意割下三条尾巴相赠……”
  话没说完,却听扶苍身前骤然响起一个低柔绵软的声音:“原来上回的三根尾巴毛是扶苍师兄一笑换来的?”
  九公主乍见扶苍太过惊喜,全然没察觉他身旁还有别的神女,凝神细看时,便见扶苍华贵的鸦青长衣内竟藏了一个纤细身影,长发宛然,面色苍白,眼上覆了块黑纱,虽见不到真正的面容,然而轮廓清艳妩媚,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九公主悄悄退了两步,赶紧把脸上太过明显的惊喜神情收敛收敛,早几年便听闻扶苍与烛阴氏的玄乙公主订下婚约,芳心暗碎的众神女猜测,烛阴氏大约是用救世主的名头外加强取豪夺的手段才迫得这位神君屈服,不过这会儿看他俩的模样,和传闻好像不大一样。
  “我说笑而已。”她干笑两声,又退上几步,“二位继续欣赏美景,我先告辞了。”wWw:xiaoshuotxt?net
  玄乙眯眼看着九公主的九条巨大白尾巴迅速消失在曲折细长的回廊上,隔了一会儿,她傲慢地轻轻一哼:“我穿抹布也比她好看。”
  她还在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恼火。
  扶苍只有啼笑皆非,见她长发有些凌乱,便用手指轻轻梳理。她安静地窝在他怀中,一根一根把领口上云纹的金线抠出来,娇颜凑近,吐息幽香,他忍不住俯首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却听她娇声软语:“你亲我这一下,我可没三片龙鳞给你。”
  说完她自己先嗤一下笑了。
  调皮的很。扶苍将她梳理齐整的长发尽数拨去脑后,再也没心思钓鱼,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又一次俯首,吻在她唇上。
  *
  在天宫留宿的这一晚,玄乙睡得并不安稳,熟睡中总觉得肋下的皮肤一阵阵隐隐作痛,痛过了之后又是一阵阵剧烈的痒,她下意识抓个不停,却丝毫也不能缓解。
  抓到第五次的时候,扶苍终于按着手不给动,将丝衣细细撩开一些,她肋下都被抓红了,眼看便要见血。
  他皱起眉头,方欲询问,却听“噗”一声,床上的龙公主忽地变作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紧跟着一圈圈缩小,缩成一尾一尺来长的带角泥鳅。
  这条没鳞的泥鳅把肚皮一亮,低头盯着肋下看了半日,然后开口道:“哎呀,好像要长龙鳞了。”
  话音一落,只见细小泥鳅的身侧仿佛被墨水点了几点,慢悠悠生出一片漆黑油亮的龙鳞。
  龙公主醒后第十年,第一片龙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长了出来。
  她还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用力在上面敲了敲,一只手伸过来阻止她的行径,旋即将她轻轻捉在手里。扶苍用手掌托着这条细小的龙神,久违的冰凉而绵软的感觉,他先用指尖小心碰了碰那片油亮的龙鳞,痒得她满掌打滚蜷起,正要变回人身,忽又觉一根手指极轻地按在了脑壳上。
  曾经光秃秃脑壳上的两颗米粒龙角,如今终于长得像点样子了,扶苍细细摩挲那两根小珊瑚般的龙角,幽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手感还是这么好。
  只生出一片龙鳞的小小龙神在掌中伸展身体,忽然一头钻进他领口,冰凉的一团蜷缩在胸前,慢悠悠地说道:“只准摸一会儿。”
  扶苍在她细小的龙角上搓了搓,大约这样很舒服,她吁出一口气,枕着他的头发,突然又道:“扶苍师兄,你上次怎么对九公主笑的?”
  ……还要提这个,她大约忘了当初强行把他推出去的恶行。
  “你想知道?”他温和地反问。
  玄乙点了点头。
  他不说话,指尖在她光秃秃的肚皮上轻轻划了两下,痒得她一股脑从领口游去袖口,噗一下变回人身,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又扯回去,在腰上掐了数把,她差点笑哭了,扶苍淡道:“笑得不错。”
  这家伙太坏了,趁着她最弱的时候可劲儿欺负她,等她以后厉害回来了,非得报复一下才行,玄乙用力在他手上抠了几下。
  她睫毛上还残留方才笑出来的数点泪水,他便吻去。近来因着她没有了龙鳞,他的恶性比从前反而大了许多,吻着吻着忍不住顺着下颌吻去耳畔,在上面吮出一块淤痕。
  “疼吗?”他轻触那块痕迹,低声问。
  她又使劲点头。
  “真的?”他的手穿过丝衣,抚在她心口,肌肤已然发烫。
  假的。玄乙勾住他的脖子,张口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
  狂欢的喧嚣散去后,似睡非睡之际,她听见扶苍和她说着什么,依稀是“回钟山”之类的话。是的,她终于长出龙鳞,得叫清晏和父亲也高兴一下,那明天就回去看看罢。看完之后,她还想和他去好多地方,对了,下界的青楼她也没忘,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看花魁有多美,还有还有,上回他说的那些四海上的仙岛也很有趣,她也想去看。
  但他如果太忙,那只在纯钧里待着看书,再看看他剿杀零散魔族,也挺有意思的。
  玄乙愉快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身在钟山山顶的养龙池内,父亲清晏和扶苍正守在池畔不知说些什么,见她醒了,扶苍便温言:“你好好在养龙池内生长龙鳞,得空我每日来看你。”
  好罢。玄乙在寒气四溢的养龙池内吐出一串泡泡,那些愉悦的行程只有等以后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三)
  玄乙并没有想到,那些自由自在的共处时光真的拖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后。
  兴许因着她毕竟不是真正刚出生的烛阴龙神,自第一片龙鳞长好后,剩下的龙鳞长得比以往要快数倍,只花了一万年不到便重新长满。
  紧随其后,便是望舒神女的邀请。
  那也是玄乙最后一次见到她,在秋日文华殿浓香四溢的金桂树下。曾经冰姿超逸的望舒神女憔悴了无数,耳畔竟有白发丛生。
  她这样憔悴,该不会是为了飞廉神君罢?玄乙想了想,终究没问出来。
  将神印交给玄乙后,望舒神女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轻道:“总算把公主等来,我可以离开望舒宫这个伤心地了。”
  见玄乙静静看着自己,她面上便露出一丝郁郁寡欢的笑:“飞廉活着的时候,我全无心思。他为救我而陨灭了,我却又天天想着他。公主,我如今很羡慕你能与爱侣两情相悦。好好做望舒,告辞。”
  ……意思飞廉神君陨灭后她才动了情意?那她一定是天下第一伤心者。
  玄乙默然望着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文华殿外,此时想起很早以前那个满头白发乱舞脾气暴躁的飞廉神君,忽又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在文华殿任职的太尧将望舒的上任手书交给她,含笑道:“小师妹,望舒驾月素来需有飞廉神使在前引路,不过望舒神女这些年一直拒绝任用新飞廉,眼下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合适的,何况……这桩麻烦还是交给望舒宫那些神官们,你不必担心,先去替三足银蟾神力灌顶罢。”
  上回去望舒宫,是还在明性殿的时候,许多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
  玄乙在外间大殿里绕了一圈,四角的巨大花盆内原本装满了飞廉神君的月砂,而随着他的陨灭,月砂也没了,花盆里空荡荡的。
  对了,她和扶苍在这边近身肉搏过,她的辫子被他拽住,他的下巴被她咬破,还在胸口踹了无数脚。
  那会儿他还是“睚眦必报”的华胥氏。
  女神官们将她引入大殿之后,却见地面上所铺的长砖赫然呈黑白二色,长长延伸了一段后各自分开,黑色砖路通向一座通体漆黑的殿宇,白色砖路则通向一座好似幽淡月光堆成的苍白殿宇。
  宽敞砖道分叉的尽头处,是一扇巨大无匹的宫门,女神官们恭敬地给她介绍:“望舒神女请看,这边的长夜宫乃是飞廉神使居处,此处月华宫便是神女以后的起居处了。这扇门后便是三足银蟾所居之处,神女为之灌顶后,它便会依附神女的阴寒之力而生。望舒一职并不难,每日酉时中驾月而出,卯时中驾月而归,三足银蟾生性顽皮,神女不叫它从车上跳下去就好。”
  忽听这位新上任的望舒神女懒洋洋地问道:“你们还没告诉我,驾车怎么走?从哪儿到哪儿,要走多快啊?”
  女神官们笑道:“这是飞廉神使的职责,无需神女操心。”
  不是说还没有新的飞廉神使么?玄乙懒得再说,反正等会儿天就黑了,月亮出不去不怪她。
  住着三足银蟾的巨大宫殿被开启,通体幽蓝的宫殿内,全无他物,只有一座数丈方圆的青玉池,池内幽光流肆,竟盛满了月华之精,三足银蟾月亮在里面蹦来蹦去,似是察觉到玄乙身上阴寒的神力,它立即欢快地朝她蹦过来。
  长得再怎样干净剔透漂亮,它还是一只蛤蟆。玄乙嫌弃地一手掐住它脑袋,将神力灌入后赶紧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倍受打击的月亮虚弱地沉进月华之精里,它难得想静静。
  女神官们捧来望舒的冕服,恭声道:“神女,请沐浴更衣,酉时将至。”
  淡青色的薄纱裹在身体上,细碎的银流苏遮眼,玄乙特地在明镜前照了半日,上一任望舒神女打扮成这样,堪称冰姿超逸,给她穿着就不知怎么搞的,总多了一层媚色。
  神印被女神官们仔细系在她腕上,出得月华宫,驾月长车已备好,呈半圆之型,没有车壁,玄乙上了车,见三足银蟾在上面蹦来蹦去,她只扫了一眼,它登时蔫了,柔顺地缩在她脚边一动不动。
  “还是第一次见到三足银蟾这样老实。”女神官们干笑起来,也是,烛阴氏做望舒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
  玄乙支颐漫看天边艳红的晚霞,有点无聊,她决定明天开始带一本书在车上看。
  长夜宫里忽然有数位神官簇拥着一位身着墨黑神使冕服的神君款款而出,车旁的女神官们立即躬身盈盈下拜,玄乙撑圆了眼睛,嘴也错愕地半张,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位穿飞廉神使服的特别眼熟的神君雍容优雅地上了长车,随即却蹲在自己身边,覆眼的细银流苏被他用指尖撩开,他静静打量她,过得片刻,低声道:“这身衣裳不驾月的时候别穿。”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左右看,震惊地喃喃:“我没看错罢?你不做战将,跑来做飞廉了?”居然也不提前告诉她。
  扶苍含笑将她按坐在软垫上:“等会儿说,我可是花了一下午才知道要怎样做飞廉。”
  一下午!比她还提早来望舒宫!这骗子,之前把她送回钟山,说每天都能来看她的,结果每次都是隔三四日才能来。好不容易她的龙鳞长齐,下界又有什么凶兽作祟,她都快一年没见着他了,他居然不声不响跑过来躲着做什么飞廉。
  长车破开云海,沿着夕阳的痕迹追逐而去,扶苍墨黑的冕服翩跹飞舞,一寸寸夜色仿佛从他身上迸发出来,将霞光明艳的色彩洗去。
  一只手从后面悄悄牵住他的长袖,他转过头,裹着淡青薄纱的新任望舒神女已站在身侧。
  “不做战将了?”她轻轻地又问一遍。
  扶苍摇了摇头:“我会每天酉时前赶来的。”
  太辛苦了。玄乙垂下头,慢慢握住他的手。
  那扇细细的银流苏轻轻晃动,下面是丰润娇艳的唇。这身望舒冕服给她穿,半点冰姿超逸也看不到,反而充满异样的诱惑,淡青薄纱几乎就是贴在她身上。
  他实在不愿有别的神君与她日夜为伴,也实在不愿她这付模样被任何神君看见,共处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那么至少以后他们每一夜都会在一起。干涉天地职责,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胆子还是这样大,看来真的没救。
  扶苍将她面上与银流苏纠缠在一处的发丝拨开,问:“既是做了望舒神女,怎么不看着三足银蟾?”
  万一头一天月亮就从车上蹦下去,那可太糟糕了。
  玄乙指了指后面,可怜的三足银蟾月亮被烛阴白雪硬生生冻在车上,两只银光闪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扶苍深深吸了口气,论到胡来,她永远更胜一筹。
  夜色如墨,月华如霜,渐渐地,天边泛起淡墨烟水般的通透晨光。
  第一夜平静地过去,新上任的望舒神女与临时替代的飞廉神君,极其完美地完成了驾月之行。除了那只内心受伤的三足银蟾,它的眼泪洒满了长空,一整夜。
 
愿逐月华流照君(四)
  新的望舒神女上任后的第十万年,曾经彻底归顺上界的六位上古十八族大君开始蠢蠢欲动。
  在那一年的隆冬时节,天帝太子陨灭在赤马大君的偷袭中,四野八荒皆为之震动。太子陨灭,紫微星坠落,天宫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半个月后,天帝下了旨意,将上古十八族剿杀殆尽。
  天帝太子素来仁厚可亲,诸神敬爱皆有之,故而此次剿杀虽不比当年诸天屠魔诏令,主动请缨的却很多,当仁不让的便是白泽帝君。太子是他早些年教出的最得意弟子,加之他比当今天帝多了些决断手腕,将来登基必将迎来更繁华的平安盛世,不想一朝陨灭在大君手中,简直叫他怒不可遏。
  雷厉风行地剿杀了赤马大君后,天帝太子的送魂典礼在漫天大雪中开启,舞乐神官们在宽敞的绿琉璃桥上作悲歌狂舞,天帝太子的神躯早已化为清气散逸,天帝因着万分不舍,正恳请望舒神女释放烛阴白雪,将太子的一绺长发冻在冰中。
  悲乐阵阵如风啸,诸神大多不忍听闻,目光反而落在桥边的望舒神女身上。
  当今这位望舒神女可谓声名显赫,年少时因离恨海一事便名声鹊起,以烛阴氏公主的身份接下望舒一职后,其未婚的夫婿华胥氏扶苍神君又干涉天地职责,强行揽下飞廉一职,在当时传的沸沸扬扬的,好在他俩驾车赶月从来没出过问题,反倒比往昔那些还利索些,群起抗议的声音渐渐也淡了下去。
  诸神有见过她的,也有没见过她的,此时见她穿着莹白的华裳,挂着浅紫色的丝制披帛,光看背影便是盈盈袅娜,及至转过身,眼上覆了一层细银流苏,说不出的媚秀,和印象中幽静清瘦的望舒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神君们忍不住便要多看几眼。
  玄乙将天帝太子的长发仔细封入晶莹剔透的寒冰,指甲在上面掐出些桔梗花,做的万分精致,这才递给对面垂泪的天帝,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痛失爱子的神族,眼睛都哭肿了。
  桥上舞乐神官鬼哭狼嚎的悲乐吵得她脑壳儿疼,她轻飘飘地下桥四处环顾,不知道太尧在哪里,当年剿杀堕落天神一事,承了他的情,一时也没机会还回去,这次太子陨灭,少不得还得安慰他两句。
  穿过积雪的诸般琉璃桥,却见太尧广袖长衣的身影立在万年松下,芷兮正在一旁陪他站着,这位师姐如今越发会打扮了,一身象牙白的荷衣衬得她似一朵山茶花般亭亭玉立。
  玄乙方欲过去招呼,冷不丁便见太尧反身张开双臂将对面山茶花似的神女抱在怀中,她不由一愣,显然芷兮比她吃惊更甚,又不好猛推,只得小声道:“太尧师兄?”
  太尧低声道:“我与太子相差近十万岁,他素来待我如兄如父,我曾想将来他登基,我辅佐左右,必然竭尽心力,开辟盛世。只可惜……”
  芷兮叹道:“世事无常,旦夕福祸,总算剿杀了赤马大君,替太子殿下报了此仇,太尧师兄节哀顺变。”
  太尧缓缓点头:“芷兮,可否多陪我片刻?你在,我心神安宁些。”
  芷兮涨红了脸,惴惴不安地四处乱看,她与这位师兄这些年来往虽然挺多,但他是个温雅之辈,从不曾露出丝毫心事,她也当他如长兄般厚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僵在原地,到底还是没动。
  玄乙在树后站了片刻,仔细想想,她轻飘飘地转身避远,连一粒雪也没惊动。
  这样挺好,就这样继续下去。
  出了小花园,玄乙望着昏暗的天空,吁出一口气,她的父兄和扶苍都是剿杀大君的主力,这会儿大约都还在下界奔波,算算她差不多也有数月没见着他们了,夜间飞廉一职也暂时交给长夜宫的神官们替代,怪闷的。
  她靠着花盆低头捏白雪,捏出一个穿着飞廉神使冕服的雪人扶苍,再捏一个耳坠不离身的雪人清晏。
  “小师妹!”
  延霞欢快的声音在这片有点萧索悲伤的天宫内响起,怪不合时宜的,玄乙扭过头,便见她一蹦一跳地奔过来,古庭在后面脸是绿的。
  “你又独个儿在这边捏白雪。”延霞凑上前看她手里的雪人,打趣道:“原来是想扶苍师弟了。”
  古庭一路追来,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在发抖:“别跑,两百年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还有八百年便要做母亲的延霞毫无自觉,笑得一派天真:“我没事,你别总担心,我阿娘说,她怀我的时候,生产前夜还打拳呢,我应该和她一样。”
  如果她真的生产前夜还打拳,古庭觉得自己宁可从极西之地那个还没填好的窟窿里跳下去。
  玄乙捏了两个圆滚滚的小雪人送给延霞,她喜欢的紧,拿手里玩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见到芷兮师姐了吗?她这些年总独来独往,听说刑部里好多神君对她透露过心思,她也都回掉,她是不是……呃,还没忘掉少夷?”
  玄乙偏头想了想:“我看不像。”
  延霞叹了口气:“我看挺像的,我得把她拽出这个坑。”
  她如今同样在文华殿任职,周遭遇见的大多是温文尔雅的神君,总归都比少夷要靠谱的多。
  “我去找她。”延霞转身又开始跑,“我一个月给她介绍一个,不信都不成!”
  说不定真的都不能成。玄乙默默想着,捏了个脸色发绿的古庭。
  绿琉璃桥上的悲乐渐渐小了下去,嘶嘶的风雪回旋在空旷的天宫内,不知过了多久,踏雪之声渐近,玄乙正专心致志用指甲雕凿雪人芷兮耳畔的茶花,没有抬头。
  踏雪声停在身侧三尺处,隔了一会儿,许久没听见的那低沉而魅惑的声音骤然响起:“没穿冕服,难得听话了。”
  这家伙最近特别喜欢搞突如其来的袭击。
  玄乙笑眯眯地扭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的白衣战将,他看上去可实在不大清雅干净,白衣上染了许多干涸的妖血,风尘仆仆,大约是玉冠又被打碎,长发便拢在肩上,随便扯了截袖子系好。
  一定是来不及回青帝宫便来找她。
  玄乙丢了雪人,朝他走两步,嫌弃地皱起鼻子:“真脏啊。”
  扶苍在她脑门儿上一拍,冷不丁这方才还满脸嫌弃的公主一骨碌钻进怀里,直接猴在身上,他便用胳膊托住。
  “我不爱看你这样跑。”她用指甲轻轻抠去他眉梢的血迹,“不要你做飞廉了。”
  他不做,也不会给其他神君做的。
  扶苍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走罢,快酉时了。”
  龙公主一言不发地用指尖摩挲他面上每一处被溅射的血点,他撩开细银流苏,她的目光只有温柔,再也不见伤心。
  这样就很好,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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