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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锁珠帘

  八月初四,施艳春因唆使和渎职,贬谪掖庭局。

  初九,东宫嫡妃元瑾因毒诱太子,幽禁在雏鸾殿。

  太后曾经一度怀疑有人想依靠元瑾来控制太子,恨得咬牙切齿,以致非要设局查出真凶不可。然而这样仅仅是臆想的猜测,元瑾却一点都不冤枉。确实是她命人在东宫的正殿里偷放了“花葬魂”,一则是用来侍寝;二则,也是栽赃。

  倘若用得好,雨露承恩,便能重获宠爱;用不好,首当其冲的是高灵芝,再不济也能打击到成海棠——一个是专宠寝帏,一个专擅调香,床底间出了这种事,哪个也跑不掉。这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元瑾算盘打得很好。

  一箭三雕。

  可惜她忘了,雏鸾殿是皇后生前定下的嫡宫,太后正想不到办法铲除,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于是便有了浣春殿的一场苦肉计。用两位侧妃的谪罪,换来一位嫡妃的废黜,实在是划算得很。当然事情或许碰巧跟元瑾无关,吕芳素却已经备好了替补,即使当时施艳春不进门,同样会有别人,将这出戏唱下去。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瑾何其不幸,还未等吞噬掉猎物,一个不慎,就被太后这只老鹰给啄瞎了眼睛。

  八月初十这日,成海棠和高灵芝就从宁庆殿释放了,太后赐予诸多绫罗和珠宝,算是对二人的安慰和补偿。同时,也褒奖了司衣房和司宝房,尤其是司宝房,在两位侧妃蒙受冤屈的时候,仍能不忘恩情,扶持照顾,情分可嘉。

  而按照惯例,元瑾最终会被幽禁在雏鸾殿,所以在宁庆殿待了几日,还是会回到东宫去。那日,自宁庆殿而归的时候,走的依然是广巷,临路过琼芜馆,馆门半敞,里面的玉簪花都开了。

  这些自江南栽植过来的花品,冰姿雪魄,芳香袭人,就丛丛簇簇地生长在袅袅如云的绿叶里。隔远而望,纯白花瓣,簌簌颤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和雅致。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妾……想再见一次殿下。”

  或许是自知罪责难逃,当吕芳素似询问遗愿般问元瑾时,骄矜傲慢的太子妃忽然放下了所有自尊,用一种近乎卑贱的态度跪在地上,像这样乞求。于是,太后特命人打开深锁已久的琼芜馆,让元瑾跟杨勇在里面再见一面。

  元瑾又穿上那件杏色的高腰长裙,臂弯里挽着一条阮烟罗,烟笼黑发,不挽不束,就这么柔柔地披了一肩膀,如瀑、如练、如烟、如尘……亦如她即将面临的莫测命运。

  红廊下,玉簪花开得正好。

  杨勇踏进琼芜馆的一刻,瞥见馆内花海,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的那个暮春,她独自站在院里的花树下,发髻间、绸带上都洒着轻柔的花瓣,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杏色长裙,美得不可思议。

  杨勇情不自禁地走上前——

  “殿下,还记得曾经与臣妾说的么?”

  隔着花海,元瑾悠然转身,淡雅宫妆,仿佛将素日里的骄横跋扈都敛尽了,铅华洗褪,只剩下干净美好。扶着花枝的手,轻轻从袖带里取出一枚朴素的白玉簪。

  杨勇一怔。

  玉簪花,白玉簪……

  他曾亲手为她折花而戴,亦是在这花海,许下白首之约。那些当时的山盟海誓,浸透岁月尘埃,在这偌大深宫,被涤荡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陈年碧玺里蕴含着或浓或浅的哀愁。

  “终究,你还是负了我……”

  元瑾低下头,似悲似恸地笑了,笑得很苦。

  她用全部的心思去博取他的爱怜,亦满怀幽怨地思念他,为他的负心而痛苦。然而这种情感终会发展成为恨,蚀骨焚心。于是她终于开始恨他,陷得太深,割舍不掉、放弃不得,终日在泥淖中挣扎沉沦。时到今日,总算要有个了断。

  “我待你如斯,你却能如此狠心?”

  前一刻还在微笑的表情,在下一刻,陡然变得狰狞。元瑾赤红着双眼,手中的花枝还没来得及松开,便倾身扑了过来,尖长的指甲触及杨勇的脸,顿时鲜血淋淋。

  “啊……”

  疼痛在一刹那自脸上绽开,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痕,渗出圆润的血珠子。杨勇被吓坏了,狼狈地用手遮住脸,拨开花丛,踉踉跄跄地沿着小径逃跑。

  “我为了你,放下尊严,丢弃矜持,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可知道?”元瑾的眼睛里闪烁着寒芒,眼底的笑却陡然变得悲戚而哀恸,“母后将我视如己出,为了你,我竟然……”

  “来人,快来人哪!”

  杨勇的脸已经变成了青色,吓得失声尖叫。就在这时,琼芜馆外的宫人听闻动静,赶紧冲将进来,瞧见这光景,赶紧跑上去将元瑾压制住。

  “我视你若性命,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不值得,终究是不值得!”

  元瑾被几个宫人五花大绑,已经无力反抗;然而,依然声嘶力竭地呵斥怒骂。有些老奴婢强行按捺住,一见这般,便下了狠手。袍袖纠缠间似乎有什么钝器寒光一闪,被捂住嘴巴的元瑾忽然凄厉地呜咽一声,垂下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杨勇捂着脸,见状毫不怜惜,一摆手,厌烦地吩咐将人押下去。

  “她毕竟是东宫嫡妃,如何不要保全体面……”

  琼芜馆外,韶光跟哀萃芳已经站了很久。从太子杨勇踏进那片玉簪花花海,两个人的视线便从未离开。韶光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

  “这岂是我心狠手辣。朝霞宫都已经作古,也该轮到雏鸾殿了。太后的心思可是早就动了!”

  哀萃芳同样也在看,却笑得不以为意,“事到如今,我可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经此一场,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是啊,该给掌事您道喜。”

  哀萃芳没说话,但眉梢眼底皆是藏匿不住的笑意和得意。因为看着元瑾,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施艳春——正如元瑾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秘密教她使用催情香的,其实是自己;施艳春也想不到,其实太后早有除掉她的意思,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在明光宫对独孤一脉的反攻倒算中,出力最多如何?居功至伟又如何?最后能留在太后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最有用的那个人。施艳春——已经成为了一个旧例,很快的,宫里便不会有人再想起她——曾经调唆过太子妃,谋害太子的贱婢。

  “你不是也该高兴么!施艳春倒了,往后你在后宫里就少了一个祸患。”

  韶光微垂着眼睫,须臾,将身靠近——

  “知道么,在阳光底下最好收敛些。别让人发现了你的秘密……”

  幽黯的嗓音,不禁让听者后颈发凉。哀萃芳呼吸一滞,就像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心狠狠地抽紧,忽然袭来彻骨的凉意。

  八月十二,嫡妃元瑾突发心悸,药石无救,卒于雏鸾殿。

  时年二十五岁。

  给元瑾发丧的那天,京城里下起了绵绵小雨。暮夏时节已经很少下雨了,当轻薄的雨点铺满整个琼芜馆时,里面的玉簪花忽然全部萎谢了。

  纯白的花瓣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离远望去,宛如一座孤独凄艳的香冢。

  宫人们觉得不吉利,上报过去,自此琼芜馆便再次被封锁。花谢了,人亦不再,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过往便随着烟云飘逝而消散。施艳春也并未在掖庭局待很久,元瑾发丧的当日,明光宫便下旨将她驱逐出宫。在宫人看来,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酉时,横直门外,乌云笼罩下一层阴翳苍茫。

  韶光打着竹伞,自桥上走过。淅淅沥沥的雨滴,在眼前铺开一道雨幕,雨幕中的亭台楼阁,隐约缥缈,连红墙碧瓦都变得不真实。

  璎珞挎着布包站在雨里,一身简单的麻布衣裙,没打伞,妆容被冲洗得花了,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施艳春就站在她身侧,肩上也仅有一个蓝缎碎花的行囊,连些许像样的物什都没有。原来驱逐出宫的奴婢褪了那身宫装环佩,是不能随意带东西走的,哪怕是曾经的钗带环佩、服饰器具。

  没人来送。

  雨丝蒙昧了视线,风很凉,雨丝却越愈加密集。璎珞抬头望了望天,乌云密布,连一丝光线都投不下来,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糟糕的天气,就不能容我们两天。尚宫局那帮奴婢简直坏透了。”

  说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扶着施艳春走进红漆门廊里面躲雨。这时,正好看见打伞走过来的韶光。

  “你还来做什么?”

  韶光的视线掠过璎珞,直直落在施艳春的脸上。

  烟尘缥缈,雨滴乱飞。两人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仿佛阻隔着千山万水,近在咫尺,却远得触及不到彼此眼底的东西。

  “你先过去。”

  施艳春淡淡地朝璎珞吩咐一句。璎珞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韶光,却听话地背起行囊,顶着雨跑进对面的长廊里面。

  只剩下施艳春和韶光两人。

  “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行踪。这回揪出端倪,不知可有称心如意……”

  施艳春定定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苦,“这么看来,你是明知道我在怀疑,而故意引我入局。”

  韶光低下头,“我早就说过,仅安插一个璎珞,是搅不动内局这潭水的。”

  璎珞确实是施艳春的人。可,伺候她的灵犀却是司衣房典衣锦瑟的心腹。锦瑟效命于晋王,自然也能跟韶光互通消息。从始至终,她都知道施艳春的怀疑,于是将计就计,做了一个连环局。

  “真的想不通,我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你认为我与刺客勾结?”

  韶光看着她,莫名,又有些哂然。她只是宫人而已,莫说无权无势,就算再胆大包天,她是敢忤逆谋反,还是谋朝篡位?

  可惜,太急了,急到错信、偏听。如果是那个素日里镇静犀利的明光宫掌事,即便暂时看不出破绽,也不可能疏漏到这种地步——只因为她已经等不及要将自己赶出宫闱局,仅凭一个璎珞,便以为能够一劳永逸。

  “所以你就能跟哀萃芳那贱人勾结,一并让太后对我产生怀疑,以除之后快?”施艳春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韶光苦笑,“如果不是你步步紧逼,岂能让旁人钻了空子……”哀萃芳已经隐忍了多年,总算是等来出头之日,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小光,说到底,你当真是心狠。”

  施艳春有些悲戚地摇头。

  这时,韶光轻幽幽地抬起眼,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记得那枚香囊么?”

  施艳春一震,片刻,想起她确实在宁庆殿外捡到了东西。

  “那是你送我的……”韶光目光平直,眸色苍远而幽茫,“不记得了么?我离开掖庭局的那一年七岁生辰,在明光宫,是你亲手为我绣了那枚香囊。我一直都带着,从未离过身。”

  七岁那一年,她踏进明光宫;那一年的生辰,施艳春为了给她庆贺,绣了香囊给她。

  从此视若珍宝。

  当日,她特地将那东西丢在殿外,便是在赌,看她是不是能念及旧情,放她一把。

  “倘若你止步于此,不再继续追,那么接下去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届时也自然有人顶替进殿去。可是……我给过你机会的,可你让我失望了……”

  雨刚停,风还是凉的,刺眼的阳光就将方石地面晒得一片燥热。

  施艳春整个人定在那里,转瞬,忽然仰天大笑。

  笑得涕泪横流。

  韶光没再送她,只看着那原本呼风唤雨的掌事似乎老了十岁,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朱红的宫墙。

  蘅锦殿外,榴花依然凄凄烈烈,本已经过了花期,却不知怎的依然怒放。韶光还记得,多年前的夏天,施艳春抱着自己坐在榴花树下,绘声绘色地讲着宫外的故事。每当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慈祥,总是温和地回归一个平实的老人。

  昔年情分,在此一刻,也终于被自己亲手斩断。

  璎珞跟着施艳春出宫后,司宝房六品典宝的位置又被空置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内局的人终于想起了曾经在刺绣比试中脱颖而出、最后却拒绝任职的那名宫人——嫣然。经此变动,崔佩很想擢升她来填补空缺,可一度遣人召见,嫣然却时常不在内局,或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为此,崔佩在不甚满意的情况下深感莫名。

  不日便要逢着十五,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按照旧例,皇城中的百姓有在街市悬挂彩灯和舞狮的民俗,宵禁的时辰也推延到亥时,亥时两刻,由执金吾者负责宵禁。

  在宫闱里,中秋节却不算重要节日,但因前年的一件大事,就连明光宫都重视起来——独孤皇后正是在仁寿二年的八月甲子,薨逝在了永安宫。由此,每逢中秋佳节,蘅锦殿便故意令宫闱里大肆庆祝。去年今时,广巷彩灯高悬,丝绸绫罗铺地,舞狮的队伍绵延至几里,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想来,今年亦不例外。

  韶光将宝器送到昭阳宫,已经过了申时。天色尚早,各宫的晚膳就已经早早被送过去了,宫闱局里的奴婢们忙了一整天,纷纷自房里结伴走出。

  内局的小厨房就安置在一道敞院里,专门侍奉有品阶的女官。韶光现如今已有自己专属的屋院、专属伺候的奴婢,自然不用跟普通的宫人一起用膳,然而路过小厨房,正好在内院里瞧见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嫣然——正拎着食盒,跟宫婢吩咐着什么,而她身边,站着巧笑倩兮的灵犀。

  “待会儿你再让人将这些送过去,切记,莫要惊扰到殿里的人。”

  奴婢领命地点头,态度极其恭敬。这时,韶光轻咳了一下,然后,身畔的小婢踮着脚,朝着内院叫道:“是嫣然姑娘么?”

  院中些许花香沁人,吹拂起纤薄的裙摆,裙摆上面绣制的芙蓉花宛若新生,鲜活了一世春意。

  嫣然闻声回眸,视线之中,花树下一抹纤弱的身姿。

  “韶姑娘。”

  灵犀最先看见她,打过招呼,然后笑了笑。身侧的嫣然却是一怔之后,有些慌乱地左右顾盼。韶光看见,她的眼睛忽然瞪起的一瞬,不甚圆,却瞪得很大,就像恨不能将眼白全都暴露出来。

  心虚。

  那是在旁人忽然出现时,不由自主显现出的一种心虚。

  “这个时辰,韶姑娘还没回屋院,当真是很辛苦。”然而片刻之后,嫣然就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扶柳。

  “是啊,刚送完宝器。”

  同属司宝房,两个女子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当初在内局比试时韶光却将她选定,作为前三甲。余西子都甚感意外,却在绮罗的意料之内。她掌管司籍房,兼掌彤史,自然知道,这个名唤嫣然的普通宫人,其实曾上过彤史。

  皇后娘娘在世时,寥寥彤史上,永远只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独孤伽罗。后来皇后薨逝,昭阳宫便开始日夜笙歌,红廊里穿梭不息的是浓妆艳抹的伶人和姬人,佳丽如云,彤史上的闺名就如春雨过后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现如今在宫闱里,最蒙圣宠的是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可仍有很多宫人不甘寂寞,经常借故经过抚安殿。嫣然无疑是一个特例,曾经侍寝,却安于平庸留在内局——这样的经历连崔佩都不知,更遑论普通的宫人。

  韶光淡然一笑,“路过小厨房,进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剩下。”

  “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昭阳宫。”

  嫣然倏尔抬眸。

  迷离的夕照在眼前投射出一道温暖的橘色,橘色光芒中,面前的女子宛若一株温雅矜贵的菡萏,略显孱弱的面容被映衬得愈加没有血色,是那种许久不见阳光的白,一双眼睛漆黑幽深,波光潋滟。

  “姑娘这么晚了还去昭阳宫,想必那批宝器是急需的。”嫣然扯唇一笑,“但这会儿小厨房大概是没什么吃食了,韶姑娘自己有伺候的奴婢,何必来跟我们这些宫人抢晚膳?”

  身侧,小妗脸色一沉,就想出声训斥,却被韶光拦住。

  “只有偶尔来回味一次,才能不忘作奴婢的本分。”韶光一抬眸,倏尔微笑,“更何况这也不叫抢,品阶相同即为抢,而能与掌事分甘同味,则是荣、是幸。做奴婢的,需感恩戴德。久居深宫多年,难道连这点悟性都没有么?”

  嫣然一滞,显然没想到素日里温和的人能如此说话,咬着唇,忍气吞声地道:“奴婢……自是知,道。”

  韶光定睛看着她:“能知道便好。你记着,奴婢就是奴婢,想招摇,等攀上那位置再说。”

  说罢,也不看她一眼,摆手道:“得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了,你们早些休息。”

  嫣然又恨又怒,却并不敢当面顶撞,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了声“恭送韶典宝”。就在这时,灵犀忽然开口,语调盎然地自身后叫住了她——

  “韶姑娘,璎珞出宫后,奴婢被调回了扶雪苑!”

  前行的身姿,在此刻停住了脚步。韶光转眸,“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现在何人不知?此时此刻的扶雪苑,再不是当初那个被欺压的冷宫。最得宠的陈宣华和蔡容华便是出自那里,而后更有大批嫔女蒙受圣宠。能进扶雪苑,成了很多宫婢的念想——巴望着一人飞升,鸡犬得道。灵犀这次再度回去伺候,身份自然不比从前。

  韶光再不多言,掸掸裙摆,便踏出了二进院。

  隔日,明光宫开始命各房准备过节的事宜。

  诸皇子都在宫掖,济济一堂,为皇室团聚增添了不少佳话。同样也是因为上次的宫宴不欢而散,这一回,吕芳素必定是要着重办一办。偌大宫闱已经经历过几度沉浮辗转,很需要用一些喜庆的氛围来驱散那些一度弥漫的血腥、残酷、阴霾的气息。

  然而这期间,陈宣华和蔡容华接连蒙获圣宠,羡煞诸多宫妃。事过几日,宫闱里却又传出昭阳宫夜御两女的秘闻。

  像这种香艳的传言一向是讳莫如深的,却总是被宫人们津津乐道。因为侍寝的两位并非夫人或是嫔女,彤史记载得很简略也很隐秘,存档前已经用蜜蜡封存,连负责收存的宫人都没看见名字记录。这就更增添了流言的神秘性。据说,琼华宫和朝华宫的宫人特地去打听,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十二日的晌午,宁霜忽然病倒了。

  宫婢生病自然请不动御医,汤药不救,一直拖到后半夜,青梅万难之下去找韶光,那时宁霜已经昏迷不醒。清冷的皓月弥漫着院中的夜合欢树,云丝有些淡,连屋角上悬着的宫灯都是黯淡的。韶光只披了一件外衣,匆匆赶到,屋院里充斥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宁霜吐了半宿,此刻蒙着棉被,浑身早被汗水打得湿透。

  “从昨个儿傍晚就开始这样的。熬了药,一点作用都不起。管事的妈妈说,如果再不好,就要将人送到掖庭局去……”绣儿带着哭腔道。

  韶光倾身上前,搭住宁霜的手腕,又翻了翻她的眼睑——一片青色。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只是内眼睑有颗粒状的红斑,很浅,若不细看根本觉察觉不出来。

  高烧、呕吐、痉挛、昏迷……

  韶光对这些症状再熟悉不过。原因无他,是中了毒。

  “近三日,除了内局,她还去过什么地方?”

  青梅急得一头是汗,道:“其他的地方倒是没有,就是前日我们送挂缎和铺毯的时候,去了一趟昭阳宫的侧殿。”

  昭阳宫。

  是昭阳宫……

  据她所知,宁霜在宫里面并未树敌,或者可以说,她不太可能有敢用这种毒素的敌人。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到、听到了什么……人尚在昏迷中,却是无法得知内情。

  韶光的脸色有些凝重,蹙眉半晌,从腰带里侧解下一枚腰牌。

  “拿着它去御药房,去招那边执夜勤的太医过来。如果他们还是不肯,就说是奉了汉王殿下的旨意。”

  墨绿色的腰牌,上面镂空錾刻着鸱吻的纹饰,玉质很厚,触手却温润细腻,奢华无双。

  当务之急,是先将宁霜的病情压制下来,宫婢患病若是药石无效,宫里不但不医,还会当成是疫症,裹一尾草席扔出宫去。青梅眼神复杂地看着韶光,片刻,将目光转到床榻上虚弱的宁霜,一咬牙,道:“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人带来!”

  风吹散了花香,带来的都是燥热和腥气。绣儿抹了一把眼泪,将巾绢浸在冷水里,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得更凶了。

  屋外的夜,正深着。

  韶光退出屋院,即刻回了自己的二进院,简单地取了灯盏,然后直奔西厢。

  西厢,原是璎珞的住所,自从她出宫,便空了下来,仅仅几日的闲置,推开屋门,灰尘味道扑面而来。韶光有一丝哂然,璎珞离开才多久,屋里边便荒废成了这样。看来这段日子以来,那灵犀光忙着自己的心思,连最基础的本职都忘了。

  搜寻了半晌,却一无所获,韶光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有些丧气地将柜门关上。就在这时,从宝柜里飘下来一页纸笺,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却甚是清楚——那是一张药方,写着几行字,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等几味药材,还留有朱砂笔的批注。

  果然还在。

  八月十三,晴空万里。

  这是几日来少有的晴天,碧蓝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不见,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地面上,将石板铺成的小径烫成了青色。此刻的扶雪苑外,伺候的宫人正将浣洗完的布帛挂起来,或浓或淡的料子随风飘动,散发着一缕缕皂荚的清新味道。

  “记着,这些要分开挂,染了色,你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宫婢大声呵斥着,掐着腰,颐指气使的样子让她看上去很凶,已经不年轻,可依然穿着最鲜亮的宫装。韶光识得她,原是掖庭局的杂役女婢,后来进入浣衣房,不知怎的,现在被调来了扶雪苑。

  “左大姑!”

  身后,有一道女音在唤这个姓氏。正忙着教训人的婢子陡然转身,却在一瞬间换成了讨好的笑脸,眉眼弯弯,灿烂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是绿茵啊,怎么,骆夫人找我?”

  院中一束阳光、一树花叶,芳菲辉映中,一个俏生生的婢子掐着腰,眼睛水亮似明星。而她身侧,则是一个妖娆的女子,只着一层嫩绿纱衣,杏黄色里衣若隐若现,妖妖娆娆,像极了那花魂妖精。一根枝蔓低垂着伸过来,枝蔓上碗口大的纯白花团怒放着,女子轻轻凑近,嗅着花的芳香。

  “骆夫人已经叫了你两遍,这么慢,想做死啊!”

  绿茵是骆红渠最倚重的婢子,人又年轻漂亮,一点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左融春喉头一哽,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抬头时,却是一脸谄媚的笑,“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婆子不比年轻女孩儿,老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人不中用,耳朵也不好使。每日养着闲人,也不知道浪费夫人多少月例……”

  “好了,小茵。”

  美人嫣然回眸,一笑百媚,惹得满树花团夭夭绽放。如墨长发被高梳起一脉蝉髻,云鬟雾鬓,发髻后留双缕发尾,每一边都连了双环赵粉花瓣。鸳鸯眉黛,敷胭脂,贴花钿,生生地将一朝暮春的精气都吸了去。

  虽是嗔斥的语气,回护的意味却甚浓,“倒是左妈妈,你千万别怪小茵,她在我身边很多年,被我惯坏了。往后呢,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要互相体谅着。”

  左融春僵着脸,想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换了味道,“自然,自然,夫人的话,老奴一定记在心里。”

  骆红渠笑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时,门外有几名衣着鲜亮的婢子,怀里抱着各色锦缎布帛,在院外恭敬有加且不厌其烦地敲着门扉。怀中那些崭新的缎匹,在阳光下,闪烁着珠玉的光泽。

  绿茵眼神一瞟,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怎么,又是宣华夫人得了什么赏赐,特地来照顾像我家夫人这种昔日与她‘同甘共苦’的姐妹了?”

  “同甘共苦”四个字咬得极重,绿茵说罢,也不顾自己低微的身份,三分不屑、七分嘲弄地道:“这里可不需要她的施舍。这些东西,哪儿拿的送哪儿去吧,我家夫人自有皇上的垂青,没那个闲工夫受她的恩德!”

  院外的婢子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骆红渠淡淡地望过去,脸上不悦的神色更浓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扶雪苑总会发生。琼华宫无论接到什么赏赐,每一次,都会吩咐宫人送一半到扶雪苑来。昔日一同卑贱鄙陋,如今其中一枝已经攀上树梢,享受阳光和雨露;那些屈居在阴影里的,只能卑微仰望。如何不会妒恨怨毒?

  于是,扶雪苑里的人越不领情,琼华宫却越发要显示出姐妹情深,送得更频繁、更优厚。这看在昭阳宫的眼里,自然是德惠兼具——然而在绛雪轩诸位嫔女这边,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东西先放着吧,奴婢们替主子领了。”

  这时,另一厢的屋院里走出一抹湖青色的身影,笑脸轻盈,没有任何怠慢和轻侮的意思。

  骆红渠仍然没说话,一旁的绿茵凉凉地道:“哟,你家黎夫人还当真是领情啊!”

  灵犀也是宫里的老人儿,又曾供职宫闱局,瞧也不瞧绿茵一眼,从骆红渠的身边经过,朝着琼华宫的宫人道:“我家夫人身子不适,不能出来接。你们回去跟宣华夫人说,夫人很感谢她的好意。”

  骆红渠眯起眼,眼底划过一抹阴鸷。

  这时,眼尖的左融春忽然瞧见了院外的人影,踮着脚,道:“那不是韶姑娘么!”

  韶光是极少踏进这里的,此番进了院,朝着苑中唯一一个称得上是得宠的夫人端然敛身。

  “是你……”

  骆红渠难以置信又惊愕地瞪大眼睛。

  韶光抬眸,幽暗的视线落在骆红渠的脸上,“骆夫人,别来无恙。”

  女子有些滞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韶姑娘是来找我家夫人的,骆夫人可不要为难她啊!”就在这时,灵犀巧笑倩兮地走了过来,半带俏皮半带讨好地站在骆红渠的跟前,然后也不等她回应,便拉着韶光走了。

  紫藤架下,幽香细细。

  灵犀将她直接拉进了屋院的东厢,四周封闭,只有一口天井弥散着一丝凉意。见四周都没人,灵犀敛去了卑微和谦恭,转过身,环着双臂道:“韶姑娘真是厉害啊,明明已经过气,却依然这么有震慑力,就连一贯跋扈嚣张的骆夫人都忌惮三分。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问罢,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又笑了,“也对,皇后娘娘虽然故去,可闺伐在中宫的势力仍在。您说吧,过来扶雪苑有什么事,总不会真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吧?”

  “我是来找你的。”韶光看着她。

  灵犀一愣,有些讶然地道:“韶姑娘找奴婢,不知所为何事?”

  “解药。”

  灵犀闻言,神情微变,别过脸,语气更加柔顺地道:“什……什么解药,韶姑娘的话,奴婢听不大懂。”

  “宁霜病了,病得很重。生病前唯一到过的地方就是昭阳宫。”韶光侧眸,“她不比殿里的奴婢,一向粗枝大叶、心直口快,如果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希望你能念在曾同侍中宫的情分上,不予计较。”

  灵犀的视线还在韶光的身上,笑容里却渐渐泄出了凉意,“宁霜姐姐刀子嘴、豆腐心,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呢!可是韶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昭阳宫?奴婢并不是昭阳宫的人啊!”

  “灵犀,别挑战我的耐性。”韶光眸色一冷,沉下目光,眼底泄出一丝冰刺雪芒,“如果你认为下了毒,还能有恃无恐,我想你错了。在晋王跟前,还没有谁能受宠到这个地步。”

  灵犀闻言,脸刷地变了色。

  没有人?确实,在麟华宫晋王殿下那里,的确还没有谁被宠信到何种程度,甚至是自宫外兵营带回来一手调教而成的奴婢。可眼前的女子呢?为何殿下偏偏只对她百般纵容……

  “韶姑娘,不是奴婢心狠,而是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灵犀说罢,不咸不淡地践踏着脚底下的花叶,“更何况,晋王殿下曾经千叮万嘱,机密要事,决不可外泄。奴婢怎能违背殿下的旨意。”

  韶光心底略有焦躁,“你放过她,我保证不会因此坏了你的布局。”

  “呵,”灵犀感觉好笑,不住地摇头,“在这一点上……请恕奴婢无能为力。”

  韶光眼眸一眯,须臾,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上灵犀的肩膀,忽然也笑了,然后缓缓地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笺,递过去——

  “当然,如果你果真无能为力的话。”

  女子的笑音在耳——灵犀一转头,在看到纸笺的刹那,整个人如坠冰窖。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她的,还有她们的……”

  韶光看着她,“这东西放在我手上是没有任何用处,可送到琼华宫或者朝华宫任何一处,不仅是你,就连你这仅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怕是都保不住。而届时晋王殿下知道了,你猜,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再顾及到你……”

  人无法守住秘密。

  就算是只字不提,举手投足间也会透露一切,因为每个毛孔都会散发出背叛的气息。

  灵犀额上沁出汗珠,咬着唇,愤恨不甘地瞪着她,“是不是我将解药给你,你就能把这纸笺还我?”

  韶光抚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你已没有选择。”

  等药丸被送回到屋院,屋里的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凤明宫那边,杨谅以为是韶光自己出了事,亲自下了好几次命令,若不是董青钿拦着,就直接亲临了。于是,留守御医倾巢而动。然而一直折腾到早晨,病情仅仅是被压制住了,人还是没清醒。韶光推开门,正好看见几个御医围绕在床榻边,研究着什么。而桌案旁边的小椅上,董青钿歪着脖子,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醒醒,你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韶光将药递给青梅,看着宁霜就着水咽下去,这才去推还在昏睡中的董青钿。屋里留守的太医都是经验老道的,看这情况,既没问也没拦着,反而有几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韶光看在眼里。

  董青钿揉着眼睛,睁开眼皮,不知今夕是何夕。

  “就这么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董青钿缓了半晌,视线清晰之后瞧见韶光,不由嗔怪地瞪了一眼,“这不是担心你嘛!”而后,视线瞟过床榻边围拢的太医,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知道,宫里这帮老不死,都是插科打诨的,如果是一般病症也就罢了,这稍微有点儿小玄机的,必然是能拖就拖。我不知道情况,是生怕他们把你的小命给耽搁了。”

  宫里的人虽说不是各个都能享受到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却不是轻易能生病的。夫人、嫔女不必说,奴婢们都要将自己保养得矜贵,否则稍一病,不仅是耽误进宫伺候,被怀疑成什么疫症,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赶出宫去。宫中又一向多是非,谁知道这“病”会不会是何人的属意呢?治好了,兴许就坏了人家的设计。老练成精的太医们才不会蹚这浑水。

  韶光轻笑,“你不是都看见了,有事的不是我。”

  董青钿白了她一眼,“早都回去报告过了。只不过,能让你这么重视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吧?你不在的时候,有我在这儿盯着,也好过没人询问,让他们轻视了不是!”

  这时,宁霜已经喝完药,咳嗽了几声,然后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绣儿和青梅吓了一跳,韶光缓了口气,道:“将这些污血吐完,休养一阵,晚上应该就能醒过来。”

  这句话传进在场太医们的耳朵里,对视之后,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董青钿守了大半夜,此时已经疲乏难耐,打了个呵欠,就起身回殿里了;韶光让青梅和绣儿也去休息,自己则将床铺上堆叠的被褥都收拾起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婢子来禀报:“晋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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