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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来者不善

  往事的沙砾堆积在朱红的宫墙里,随着流动的风,落进荷塘里、雕栏下、井口中——

  每座宫殿里都会残存着这样的沙砾,即使没人去捡,一样跟人在同样的屋檐下,经历着相同的阴晴、雪雨。这些存留在沙砾中的真相,会如影随形地跟着每个人,即使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映射而生的深深浅浅的影子,也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提醒着内心——有人,正洞悉着你的秘密。

  明光宫,蘅锦殿。

  卯时,晨曦的雾气早已如湖面的烟波一样散去了,鎏金般的阳光投在辉煌的殿宇上,金波离合,将绵延百里的城池宫苑都覆盖上一层碎光。

  太后今日起晚了些,等厚重的殿门敞开,都已经过了卯时三刻。

  哀萃芳顺着荣光万丈的丹陛,拾级而上,脚下是汉白玉基石,宝相庄严,雕栏玉砌,上面雕刻的都是九曲螭龙。脚下踏着朱红长毯,径直走到那莲花纹饰的殿门前站定了,才迈进漆红的门槛。

  明光宫是整个宫廷权力中心之一,而她是太后身边的掌事,是红人,也是贴心人,在偌大的宫闱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素日里就是那些女御和世妇们都不敢怠慢,小心应付,生怕半点儿不妥帖。可惜,自从宋良箴引咎辞职,尚宫局迎来一位新任掌事,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

  “太后,这款发髻委实很适合您。”

  尹红萸站在莲花繁盛的毡毯上,一袭水色荷叶箩袖绢纱裙,双蝶髻,髻上扣着清一色纯银头饰,映衬得其人很有味道。

  早在来之前,她特地画了精致的妆容。原本一双勾人的媚眼扑了黛色,眼角打了厚厚的粉,遮去三分细纹;腮边的一抹胭脂淡晕,唇角不弯的时候,尚看不出已过花信之年。

  此刻寝阁里的奴婢都已屏退,只留她一人在吕芳素身后伺候,拿着菱花铜镜,对照着妆奁前硕大的琉璃镜面,细细地打量着刚梳好的发式。

  “嗯,还是你的手艺好,比那些奴婢强多了。”

  “太后喜欢,奴婢每日来蘅锦殿便是。”

  相谈甚欢的话音传进哀萃芳的耳朵里,在踏进门槛的同时,就瞧见寝阁里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温暖的橘色光晕洒在两人的身上,背后的影子拖得老长,烟丝相交,交汇而成的混影有一种该死的和睦。

  “奴婢问太后安。龙华泉的水已经备好了,请太后移驾。”

  哀萃芳挽着手,如是禀报。

  吕芳素闻言,将扶着发髻的手拿下来,“瞧哀家糊涂的,竟然忘了早晨的沐浴,这梳理了一早上的头发,拆掉不是很可惜。”

  尹红萸捂唇一笑:“太后,此时拆下来,再梳一遍就是。但奴婢僭越地说一句,今晨和风清凉,毫无暑气,何须去龙华泉跑那一趟。”

  吕芳素蹙起眉,用尖细的指甲搔了搔额际,片刻,点点头道:“那就先别忙了,哀家今日不去龙华泉,简单在寝殿里布置一些洗漱就可以。”

  哀萃芳低着头,闻言,手不自由自主地攥紧了一下,“奴婢遵旨。”

  “你们也都别干愣着,跟哀掌事过去,将龙华泉的一应物什都搬过来。太后沐浴,可马虎不得。”尹红萸挽着手,微笑吩咐的模样,俨然一副殿内掌事的架势,说罢又看着哀萃芳,“哀掌事,有劳了。”

  哀萃芳注视过来,“不用,伺候太后,是分内的事。”

  太后每逢单日必在龙华泉沐浴,从未更改过。这也是比拟着当年独孤皇后双日沐浴的习惯。然而在尹红萸堂而皇之进殿伺候的一日,竟然破例了——

  哀萃芳看着两人一站一坐的背影,眼底阴毒一闪而过。

  未时两刻,韶光踏上麟华宫的台阶。

  雪白的大理石,镂银錾刻,凿地为莲。女子足下是一对纯银丝洒花绣履,缓步轻移,踩踏过地面上刻着的纹饰,仿佛催生了一瓣瓣璀璨菡萏,步步莲花。

  侧殿里,十二扇窗扉都半敞开着,按照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尺寸。偶尔一缕青烟,顺着月檐风灯飘进殿内,对冲着几道居阁里的熏香,氤氲弥漫,绽开了千层玲珑宝塔上的金银花树。

  男子以背对的姿势,负手伫立。

  就在绚烂的玲珑宝塔前。

  韶光轻轻走进来,脚步声渐近,男子转过身——

  烟影缭乱的氤氲中,那一张俊魅至极的脸,暗抑凌寒,漆黑眸子似深渊,眼底仿佛坠满了凄迷花瓣,惑人惊艳,勾魂摄魄。然而,蛊惑盛姿之下,却仍蕴藉着无比浓烈的肃杀和冷冽,如封冻千年的坚冰,足以让被弥足深陷的人冻彻心扉。

  “是不是本王不遣人召见,你就不会踏进麟华宫一步?”

  来之前负责引领的侍婢只字未提,韶光此刻感受到对方身上充斥着的强烈情绪,是愠、是怒,或是些许不明意味的情绪,不由顿住了脚步。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只不过是宫闱局的奴婢,竟惹得整个太医院人仰马翻。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男子走出阴霾,缭乱的烟丝在俊魅的容颜上掠过,异彩流光。

  肆意妄为,不谙规矩——自恃盛宠的杨谅再次用行动向宫掖证明了自己有多么视宫规于无物,同时,也令无数宫婢揉碎芳心,憧憬并扼腕出“为何病的那个不是自己”,“如果汉王殿下能有一星半点的关注,即使立刻去死也值得”之类的感叹。而其中,被飞短流长成一段佳话中的女子,就是她。

  “如果不是你,后宫岂能出现那么大的阵仗。倘若昨夜真是你出了事,汉王亲临,怕不是都要惊动到明光宫去了!”

  韶光反应了半晌,“殿下原来是说这个……”

  杨广见状,黑眸危险地眯起,“怎么,本王说到你心里去了?”

  韶光有些绷不住,莫名承受这些愠怒,不能不说心绪烦闷。然而面上掩饰得极好,别过目光,淡淡地道:“奴婢岂敢。”

  “不敢?”杨广挑唇一笑,“你在凤明宫的身价,谈不上‘不敢’这两个字吧?”

  “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

  “还记得上回本王向你提议,你毫不犹豫地拒接了,这次却大张旗鼓地向凤明宫求助。你这是在向整个宫闱的人表明态度,要从此投身在汉王羽翼下?”

  韶光一怔之下,顿生凉意,“奴婢从来不曾。”

  光影中的男子移步而近,颀长的身影在面前笼罩下一大片阴翳,悲悯而凌厉,“可现在宫里的人都知道,刚升任为典宝的韶掌事又攀上了凤明宫的高枝,以至汉王一片苦心,特地在宫筵上差遣小太监给你送糕点。韶光,本王不管你是存着什么心思,可一旦阻碍了本王的道路,你需知道后果。”

  韶光断然抬眸。

  始终淡然隐忍的态度在此刻终于崩裂出一道裂痕,然而碍于礼数,身份低微的婢子无法显露出一丝怨意,“奴婢不知殿下听信了何人的风言风语,可若说情分,主子们赏赐的东西,做奴婢的岂有推拒之理。”

  说罢,脸上的不耐一闪而过。

  杨广见此眼光一厉,眼底却蓦然涌出笑意,手腕一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其扯到身前,“几年不见,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的本事见长了!”

  有力的手指嵌扣住皓腕,男子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耳畔,极轻极渺的声音,却蛊惑醉人,“什么主子、情分,你以为本王是那些不中用的奴婢,任你随意糊弄?”

  对抗,仅是徒劳。

  四目相对的一瞬,黑眸已乱。

  韶光挣扎不开,几分倔强地咬着唇,“那只不过是奴婢为了救人,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说罢,别过眼,避开那道慑人的目光,“更何况,殿下本不该迁怒无辜的人……”

  宁霜或许在昭阳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可灵犀的痛下杀手,也不能说完全跟麟华宫、跟晋王的授意无关。

  “殿下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其实是皇后娘娘的凤牌吧?”

  韶光抬起眼,为了追寻闺阀留下的势力,不惜协助明光宫将皇后娘娘生前培植的力量连根拔除,苏尤敏的倒戈是一例,除掉李绣田又是一例。直到闺阀倒了,他便认为凤牌流落在自己手上,所以一而再地让她进殿伺候,甚至是许以麟华宫的一席之地。

  杨广似是没想到她能这么轻易地说出,一滞之下,眼底光芒咄咄逼人,“韶光,你终于不再逃避。”

  如果不是她一味地逃避,他岂会用宁霜的性命做试探……韶光摇头,苦笑,“殿下对宁霜下手,无非是想看奴婢在无助之下,是否会动用凤牌的力量求得医治。然而却没想到,不光是朝霞宫的腰佩,奴婢亦有象征凤明宫无上权力的螭吻玉佩。

  沉默的一瞬,仿佛有什么在心间呼啸而过。

  然而只是须臾,纷乱的烟光便驱散了蒙昧,真相从此展现在面前,明晰而刺眼。

  “死者已矣,朝霞宫的台阶已经让鲜血染得一片血红,殿下为何就不能让一切都归于平静呢?”咬着唇,韶光很艰难地说出口。

  杨广黑眸骤然一凛,周身迸出戾气,仿若黑渊暗抑肃杀,“死去的人只是生者的垫脚石,如果就此湮没,那么尽数过往都将被尘封掩盖。你口中所谓的那些逝者,其死又有何意义?”

  “可殿下知道么,她们死得很冤……”

  风乍起,花雾乱飞。

  简短的几个字,就这样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地从女子唇齿间滑落,飘远,却在刹那间沉重得几乎让杨广被汹涌而来的悲恸所压垮。宫河潺潺的流水,也洗不尽旧时胭脂血,她们已经死得那么悲惨和冤屈,岂能让留存下来的人重蹈覆辙,岂能……

  “韶光,这就是每个皇家人不得不面对的宿命。”杨广忽然松开禁锢着她的手,望向殿门外,视线变得幽远,“在这里的每个人,只会有无尽的争斗、掠夺、讨伐和杀戮。无辜的人,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宫里。”

  他是自冷血残酷的兵营锻造而出,同样是在波诡云谲的宫闱长大,铁腕的独孤皇后曾一度认为一母同胞的手足不会出现历朝历代兄弟阋墙、血溅宫闱的惨剧,然而,正是由于这种打从出生就为每个人设定好的路,才会让嫉妒、仇恨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以至于始终深植在心谷的怨、恨、妒,再无法得到消解,若不是用权欲去浇灌,连心脉都早已跟着萎谢死亡。

  “留在麟华宫吧,只有留在本王身边,你才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杨广的目光穿过重重芒刺,直直地落在韶光的脸上。

  他知道她会答应的。仅凭一己之力的挣扎,只会令身边在意的人不断遭受牵连和祸患。她是如此聪明,会选择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何况,还有独孤皇后的仇、朝霞宫宫人的恨——她要报,就必然会答应。正如他初时便算好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孤闺阀确实已然倾覆,那些深埋在后宫的势力盘根错节,并不是太后血腥清洗就能扫荡干净的。独孤皇后一手打下基业,早已为身后事做了万全准备——即使陨落,她也要用无数幸存下来的眼睛,看着大隋江山千秋万代地荣盛下去。

  他需要这样的势力。

  韶光孤单地站在玲珑宝塔的阴霾里,“奴婢没有退路,不是么?殿下已经用行动向奴婢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无力抗争,何必非要跟宿命为敌……

  或许是这样的神情太过悲寂、哀凉,尤其是像她这种一贯从容端穆的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脸上。薄肃的心蓦然被拨乱,杨广黑眸转深,闪念间就已经伸出手,蒙在了韶光的眼睛上,“不要恨本王。”

  她顺从地站着,没有抗拒,任由粗粝的手心覆盖着视线。直到过了很久,一声叹息自檀唇轻然滑落,“再给奴婢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奴婢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男子松开蒙住韶光的手,对上那一双黑森森的眸子,清寒潋滟,似冰泉幽咽,让人难以逼视,“本王会等,但,莫让本王等得太久。”

  万般皆有法,非坚持和固执能够使其赦免。推开厚重的殿门,韶光踏出麟华宫的朱红门槛,暑热的燥气扑面而来。

  酉时将近。

  夕照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她抬手挡在眼前。那些矗立在近处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远处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辉煌却极不真实。

  残忍的灾难,浮华的空虚,徒劳一场的操持,伴随追祭和报复的喧嚣,都会从私念中消逝。然而,天边的晚霞已经隐隐浮出了云层,瑰丽奇诡,碎裂着天幕,与身后恢弘的殿宇相映成辉,同时,仿佛也正预示着深宫帷幕后那崭新的一页,即将就此揭开。

  有些事情,原来注定是躲不开、推不掉的……韶光抬起眸,望向天边绚烂的霞光,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陌生,近在咫尺,却终究远隔天涯。

  宁霜苏醒之后,房里很多相熟的宫人前来探望。

  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得厉害,绣儿不知从哪儿要来很多补药,去小厨房用砂锅煎煮了,熬成浓苦的药汁,喂给宁霜喝下。宫人们因此都笑她哪里是病,实则是在享福——不用操劳活计,光让别人伺候了。

  可很快的,宫闱局就传来命令,宫婢宁霜因疫症未消被调往央河小筑。

  现如今的江山是覆灭北周得来的,帝后为了安抚北周子民,特地在央河小筑建造坟冢,厚葬前朝君臣。每隔几年,朝廷会派遣重臣前去祭扫。央河小筑因此需要宫婢和戍士看护和守卫。单调冷清的环境,离京师甚远,却也衣食无忧,宫婢年过二十五岁便可发还回乡。

  宁霜听闻消息,哭闹得死去活来,青梅和绣儿更是频频跑去央求钟漪兰将人留下。只有韶光知道,这已是恩典。

  被撞破谋划,依照晋王的秉性,断不会再留其性命。只因为其间的条件交换,总算使其得以保全,但她是不能再留在宫里了。

  “远离纷扰和争斗,你会比我们都活得长!”

  出宫的那日,绣儿背着宁霜的行囊,青梅则拉着她的手,含着眼泪依依惜别。

  宁霜闻言,眼泪刷地一下淌了下来,“没良心的。你们一个一个刚刚升任掌事,我还没沾多少光呢!这就要走了。”

  绣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青梅看着她,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就怕你到了那里,锦衣美食,都把我们给忘了!”

  宁霜瞪了她一眼,低头沙哑着嗓子道:“你们都给我好好的,山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能不能捎信儿,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好,看我不念叨死你们!”

  宁霜说完,抹了一把脸,望着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要走了,否则外面管事姑姑要骂的。你们都保重。”

  “保重。”

  “保重。”

  韶光伫立在朱红宫墙的阴影里,远望着三人依依道别的身影,没有再往前迈一步。昔年往事如流水般潺潺流过,面前的景象,宁霜、青梅、绣儿——早已成了自己在偌大宫闱局唯一感到温暖的所在。她,果真是变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却被他抓住的软肋——

  然而,并非仅是因为宁霜。中毒只是一个引子,自此,能够得以预见的事端会渐渐浮出水面。凤明宫或许可以解燃眉之急,保得住一个,却保不住更多人。只有一个宁霜便够了,晋王已经很清楚如何能让他就范。

  倘若手中的凤牌一直不出,闺阀势力便会随着流年永远湮没在宫掖帷幕之后,然而,反抗已经成了自掘坟墓。

  何苦。

  有些恩,既然已经还罢,欠着的债,便注定要去讨回……

  韶光将手中的玉牌握紧,转身而去。

  八月十三,中秋节临近。

  内局宫婢的调动一贯稀松平常,只是在八月十三和十四这两天,有很多掖庭局的宫人也被抽调到宫闱局,内侍监倒是通融,没有过多追问,便应准了两局中几位掌事的奏请。

  尚食局算得上是最忙碌的一处,接连几日的筹备,着实累坏了商锦屏。从筵席食材的料理,到各殿配食的奏请、协调、分理等等诸多事端,都需要她这个掌事一一过目。此刻,司膳莘华正捧着一大叠盘盏,都是各色糕点甜食的试品,站在她身边细细询问。

  “商掌事您看看,今年的是不是照旧?”

  玉露团、冰莲百合、金铃炙。红的似翡,绿的若翠,一一摆放在琉璃牙盘里,花色纷呈,精致甜香,着实诱人津液。

  “每年都是这几种,太后都吃烦了。”商锦屏推开面前的瓷盏,不悦地蹙着眉。

  “那您看……”

  “换口味,必须要换了。”

  商锦屏想了一下,拄着下颚,又道:“这些试品,都分送到各殿里给主子们尝过了么?”

  莘华点头,“琼花殿和芳织殿的几位都尝过了,都说不错,然后就是蘅锦殿。哀掌事特地与奴婢交代,太后很喜欢这道凤凰胎,破例多吃了几块。”

  商锦屏露出惊喜之色,“当真?”

  既然如此,筵席当日的这道甜点,就要由她这个掌事亲自掌厨了。

  商锦屏正想着,这时,回廊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商掌事在里面么?我们掌事来看您了。”

  随侍掌灯,奴婢引路,施施然而至的是一位绯红宫装的佳人——有着弯长娥眉,含春杏眸,一袭宫裙霓裳荷叶百褶曳地。裙袂上精心缝着满满的花边,随着步履轻移,裙裾翩跹,花绣宛若绽放。

  “什么风把尹尚宫吹到我这小小的尚食局来了,快请屋里坐!”

  商锦屏隔着老远就望见了她,一探头,赶紧吩咐莘华将桌案上的糕点试品都撤了,自己则掸完衣摆跟着跨出殿门。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却总是有恃无恐。

  尹红萸站在红廊里,含笑的目光沁着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容,未进门,但等着殿内的人出来恭迎,“宫筵在即,太后很关心食材准备的情况,故此吩咐我来看看。”

  “劳烦尹尚宫跑这一趟,可真是罪过。下次您只消带句话,让莘华将制好的甜点送过去就行。”

  同是四品女官,同样掌管一局,商锦屏此刻站在尹红萸的跟前,却显得十分卑顺。不仅是商锦屏,其他局的掌首同样低着一级,不仅是份例、用度,还有尊卑、在明光宫的地位和权势。当然,只除了正统领宫正司的谢文锦。

  “谢宫正可是来过了?”

  果然,尹红萸初踏此地,不提别人,只问她。

  商锦屏闻言,了然地捂唇一笑,“谢宫正怎么会来?这也一贯不是她的差事。倒是这些操心的活计总是让哀掌事赶上,这不,晌午刚遣人来过。”

  尹红萸的目光落在奴婢端来的精致糕点上,“哀掌事?”

  “是啊。每年太后对中秋节的宫筵都很上心,局里出的食材和配料都要经由明光宫的掌事督导监看,今年剩下哀掌事一人,倒是十分辛苦。”商锦屏说罢,像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嗓子,道,“哀掌事曾代替太后来过,现在太后又遣尹尚宫过来,这……”

  尹红萸并未回答,似水笑靥,只慢声道:“明日便是宫筵,太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商掌事是内局的老人儿了,应该最是清楚。闪失不得。”

  商锦屏顿时目露苦恼之色,“我正为这事情发愁。按理说每年的宫样合该翻新,可又摸不准各殿主子的心思……”

  雨露团的味道很香、很甜,尹红萸随手拈了一块,轻笑,“像这种经年常有的吃食,自然是不做也罢。而且,如今在这宫里头,蘅锦殿的意思便是各位主子的意思。商掌事如何不知?既然太后她老人家已经吩咐了喜好,何必再花心思改良,不若一一效法!”

  尹红萸说罢,挑眉看了她一眼。

  这时,一旁的奴婢捧着刚做好的甜膳,弯腰道:“掌事,糕点。”

  商锦屏未伸手来接,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一盏酥红的千层乳糕上,好一会儿才顿悟道:“没错啊,这样一来,各殿的主子都不会说什么。太后也会很高兴。”

  尹红萸但笑而不语。

  商锦屏想罢又招来莘华,将备好的食盒交给随侍而来的奴婢。她知这一行人还要去尚服局、尚寝局和尚宫局等几处地方,也不多留,笑眯眯地招呼她离去。

  宫闱局经过几日的操持,晚筵的膳食、宝器,各宫应景的环佩和衣饰都一一准备妥当。局内掌事和宫婢按照分属权限,各司其职,依时辰都到各殿处禀告伺候。

  申时未至,内宫早已张灯结彩。

  悬挂的彩饰和铺地的红毯是提前布置好的,宫灯是清一色的红纸,灯面上写着吉祥话。通往广巷的石板路也被铺上红毯,洒下来的光线都是红彤彤的,折射着鳞次栉比的楼台殿宇,剔透琉璃瓦,辉映得愈加光芒熠熠。

  等酉时初至,每一处拱桥上都悬起琉璃灯。明暗的光线引来萤火虫,影影绰绰的亮点一直飘到桥下的河面,河面上漂浮着船,船舷上、湖两岸,都有宫人放的一盏盏花灯。无处不明艳,未等来夜色,宫掖到处便已染上了江南的妩媚月色。

  宫闱局在这天破例多分发了月例,也给宫婢添置了一些饰品,却仍不比为各殿置办的宝器和衣饰——几个新进的夫人和嫔女花了大心思,在尚服局几房的打点上自也是下足工夫。韶光领着婢子刚踏出芳织殿的殿门,迎面就看见一对婢子打从华觞殿退出来。

  绮丽的灯火,将殿前长廊照彻得亮若白昼。

  一袭阮烟罗织锦绢裙的女子格外扎眼,弯弯眉黛,勾翘的眉梢,眼角泪痣盈盈闪动,笑时是媚的,不笑时有几分弱不胜衣、几许楚楚动人。额间贴着一方玉兰花钿,云髻高绾,妖娆宫妆,只露出胸口一大片如雪肌肤,丝缕乌发搭在肩膀,遮不住胸带上扣着的一颗软红宝石。然而最耀眼的却是那身绯色绢裙,绯色鲛绡,自胸襟到裙摆上绣满着清一色的芙蓉,织锦织就大团大团的花蕾、花蕊,伴随步履翩跹,或浅或浓的芙蓉花开了,洒下一地香尘。

  在她身畔跟着的都是司衣房的宫人,素绢宫装,却都成了陪衬。钟漪兰也站在一侧,亦步亦趋,脸上笑意正好。

  “容华夫人,奴婢重新赶制了几日,能得您满意,实在是司衣房上下至高的荣宠。”

  同样走在身侧的还有蒹葭——尚宫局的一等宫婢,现任尚宫尹红萸最为倚重的奴婢之一,面无表情,直接生硬地把话接了过去,“云锦主子本就喜欢这裙子,钟司衣就算不改,也很合身。”

  红廊里,那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女子正是蔡荣华,小字云锦,如今的宫掖中最为得宠的夫人之一,艳压群芳。此刻保持着娴雅的步态,并不多言一句,明艳照人的容貌却足以夺去众人的目光。

  “所谓量体裁衣,不合身如何穿得。”钟漪兰不阴不阳地道。

  蒹葭仍是没有多余表情,脸色冷冰冰的,“主子不喜欢,再合身也无用。”

  “你们说……这身绢裙果真好看么?”

  柔细的声线,如一瓣落花拂过水面,麻麻的、痒痒的,让人轻易地涤荡起胸臆中的一腔柔情。柔媚的女子挽着帕子,举手投足间一阵花气馨香,初展颜,恍若云间月、天上雪,眼角泪痣盈盈闪动,有一股子艳媚、凄切之色,如泣如诉。

  “房里上下宫人几夜赶工,特地精心织就了这身霓裳月舞鲛绡裙,以衬夫人举世无双的仙姿。”钟漪兰说着,脸上划过一抹欣喜和得意。

  “衣饰再美,不及夫人半分。”蒹葭则眼皮不抬,冷硬地道。

  “绢料何等上品,手艺多么精湛,也不过都是死物,都是用来陪衬装饰的。不是么?”美人勾翘起樱唇,曼声细语,“倘若衣物太过引人注目了,喧宾夺主,便是抢了主人的光彩。穿,还不如不穿。”

  “夫人……”

  蔡容华伸出手,止住了钟漪兰的话,“我知你为这次宫筵的衣裙着实费心,可惜,本宫实在不喜欢。辛苦司衣房这一趟了。”说罢,侧眸看了钟漪兰一眼,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和煦春意,眼色却是淡淡的、凉凉的,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冷酷和不可忤逆。

  钟漪兰因只织染了这一套衣裙,并无备品可以替换而着了急,忙道:“夫人勿怪,都是奴婢失言了。夫人天生丽质,岂是这腌臜的宫装可以比拟的,莫说是喧宾夺主,就算是锦上添花,也是夫人的底子好……您可千万别……”

  所谓言多必失。

  蔡容华淡淡地瞥过目光,只微笑。

  “钟司衣,云锦主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蒹葭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难道不知道吗。

  这时候,蔡容华已经走远,莲步回转,正是华觞殿寝阁的方向。钟漪兰恨恨地瞪了蒹葭一眼,不得不撩起裙摆,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夫人,您听奴婢……”

  钟漪兰来不及出口的话,被堵在嘴边,只因蔡容华忽然停驻的脚步。

  风榭里的飞花,簌簌飘落。

  回廊外,雕栏旁,端肃内敛的男子,一袭墨锦玲珑褥袍,修身清刚,伫立在淡淡的月色中。轻薄的花瓣在他周身纷纷舞落,却仿佛害怕那一身的凌厉气息,片叶也不沾衣。俊魅面容,悲悯且蛊惑,宛若是一柄上古利器,尚未出鞘,便已锋芒毕露。

  “殿下容禀,卑职已将北宫戍卫调往宫苑,以保万全。”

  在侧面站着的是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虎目圆睁,脸上含着一种狠厉的神色,此刻弯着腰,在锦袍尊贵的男子跟前却收敛得卑顺恭敬,甚至颇有几分敬畏。

  “让他们一律守在广巷以外,省得扫了太后的兴致。”低沉的嗓音,蕴含威严。

  “都调走的话,未免有些……”箫琉冕有一瞬的迟疑。

  男子转眸,眼底浮出一抹寒蕴,“怎么,你觉得有所不妥?”

  “属下不敢。”

  箫琉冕整个人一凛,即刻俯首作领命状。在这时,回廊另一侧的奴婢正款款而来。

  隔着月明湖,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那是司乐房的奴婢在练习宫筵上的曲目。丝竹管弦,乐声流淌在湖畔一侧的柳树梢上、花叶间,一直弥漫到华觞殿的绮阁雕栏,沁染芳韵。

  只余幽香。

  “晋王殿下……”

  钟漪兰未承想在内宫碰见晋王,一怔之下,忙领着宫婢们敛身下拜。蒹葭抬起头,在看见禁宫侍卫统领箫琉冕的时候,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卑职拜见容华夫人。”

  箫琉冕很自然地朝着蔡容华行礼。

  夜风带来些许凉意。

  红裙缀芙蓉,薄纱鲛绡宛若云霞,轻轻摇曳,将脸颊熏染上一抹温柔的绯色。蔡容华未动,只静静地看着面前尊贵的男子,微微一笑。

  宫人们将彩绸和绢带都撤下去,钟漪兰随即敛身告退。一旁的蒹葭深深地看了箫琉冕一眼,见他的目光丝毫没看向自己,眼神一黯,转身跟着钟漪兰离去。

  “殿下是何时回宫的?”

  女子此刻轻抬螓首,迎着月光,愈加出尘的是一张如画丽颜,勾魂的美眸,目光含情,眼角一颗泪痣盈盈闪动。

  “容华夫人别来无恙。”

  男子寒蕴的目光扫视而来,略一颔首,便当做是揖礼。

  蔡容华笑靥一顿,转瞬,苦笑着道:“二殿下何时与我这般生疏了,想来,还是殿下离宫前熟络得紧。此别经年,殿下或许都不记得我了……”

  女子自顾自地说着,晋王的目光却已直接越过她,投射到另一处。

  “你怎么有时间在这里?”

  韶光抬眸,墨玉锦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隔着红廊,月檐下的绚烂灯火被折射成几道光晕,白尘轻洒,将他整个都笼罩在浩渺的烟波里。

  韶光敛身,朝着回廊里的两位主子揖了个礼。

  “这个时辰,本王以为你还在敬山亭那边筹备宫筵事宜。”

  杨广径直越过蔡容华,走到韶光跟前,颀长的身影覆盖下一路阴翳,冷香逼人。身后的箫琉冕自然也跟着他的脚步,一行人很快便忽略了琼花殿前的绮丽佳人。

  蔡容华的目光有些冷了,莲步轻移,也跟着走了过来。

  “宫筵在即,奴婢来给兰裳主子送环佩。”

  韶光说罢,用目光示意着托盘中华觞殿刚刚赏赐的绣囊。

  “难道你不是司宝房的女官?这等琐碎小事也要你亲力亲为。”杨广伸手挑起绣囊的丝带,颇有些戏谑地摇了摇头。

  韶光苦笑,“局里的事,倘若忙起来,便是女官也不能闲着。”

  更何况,她的品阶还不是很高。

  “这位便是韶姑娘吧?”

  蔡容华挽着罗帕,柔柔地望过来,声线更是温柔得仿佛能够滴出水来。

  韶光抬眸,对上的是一双春波杏眼,花娆瞳心,眼角泪痣盈盈闪动。女子脸上含着笑,很柔、很媚,同为女子,让人不得不因这般颜色而生出嫉妒之心。

  “能得二殿下如此青睐,必定是风传中那个一入宫闱局便平步青云的女官。”

  蔡容华是在独孤皇后薨逝后被纳入宫闱的,并不比那些一直幽居在扶雪苑的夫人,当然不了解当初的朝霞宫有过怎样一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辉煌时期,也无法得知面前的人,正是曾一度执掌中宫的女子。然而只看着她,相貌不甚美,倒是一双眼睛黑漆漆,格外惑人,纤弱的身形,光是一眼打量过去,就觉得甚是像一个人。

  韶光敛身,“奴婢跟容华夫人请安。”

  “听闻你曾任职司衣房,针黹手艺一定很好。本宫殿里正缺少一位主侍女官,若你愿意,可进殿来帮本宫。”蔡容华说罢,目含期冀地看着她。这是一度艳冠群芳的女子,得宠至极,难得在一介宫婢跟前将姿态放得很低;故此也没想过,会遭到任何拒绝。

  自从踏足司宝房,似乎很多人都想招纳她入殿伺候。

  韶光低头,不由一阵失笑。

  同样许以品阶的人也恰好站在这里,尊贵的男子睨了下目光,淡声道:“容华夫人若想招纳女官,便是内侍监的职责。”

  蔡容华挽着手,闻言,凉凉地一笑,“真是难得,殿下也能对宫闱局里的调迁这么上心。不过我看着这婢子委实喜欢,倘若有法,便是殿下也要依我的。”

  美人娇嗔,并不会使人感到盛气凌人,反而愈加显出几分妩媚中的纯真。

  蔡容华说罢,朝着晋王略一敛身,“我自去敬山亭候着了,倘若殿下顺路,便吩咐萧统领帮我摘一朵芙蓉花,我好佩戴着去伴驾。”

  年迈的帝王最近忽然迷上了芙蓉花卉,自然,亦因为是蔡容华的心头好。箫琉冕一听提到自己,即刻弯下腰,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伸手就去摘那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

  甲胄着身,自然行动不便。笨拙的动作,惹得一侧宫婢纷纷轻笑,蔡容华捂着唇,被逗得娇笑道:“萧统领,本宫说的是枝蔓上的芙蓉,并非是生长于水池中的。”

  箫琉冕这才抬起头,看到树上恣意绽放的艳红花团,有些困窘地挠挠头。

  “你与本王来。”

  嬉闹中,杨广给了韶光一个眼色,朝着风榭外的九曲廊亭折身而去。

  廊亭里的风很轻,夹杂着淡淡的花熏气息。远处的笙歌和笑语依稀在耳,仅隔着一道湖渠,便缥缈得仿佛云端彼岸。

  身姿卓拔的男子伫立在廊亭柱侧,锦衣墨发,衣袂上下翻飞,恍若临渊黯夜中的神祇,迷离而不真实,“昨日有东宫的人去蘅锦殿请旨,太后闻言,不仅予以准奏,并且大加褒奖。”

  “殿下说的是,高妃娘娘和成妃娘娘奏请太后,安葬太子妃的事?”

  杨广眉睫一挑,回眸看她,“可是你的主意?”

  韶光失笑,摇头,“奴婢并不知晓这件事。”

  男子有一瞬的静默,视线眺望到月夜中那一片灿烂的灯火。敬山亭已经被布置好,脂粉凝香的大隋宫掖,正用无与伦比的奢华和瑰丽证明着,明光宫接掌权势后的繁华和荣盛。那些寄居在得天独厚的荣宠下的人,安享太平,正迷醉于醇酒妇人的温柔乡中,不能自拔。

  “成妃似乎颇是仰仗你。”

  半晌,杨广收回视线,沉声道。

  韶光没说话。蘅锦殿的消息一向为宫掖中人竞相打探,想不到一贯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也加入到这种趋之若鹜的行列中来。时时留心,处处在意。

  “殿下何时也开始关心起这些来了。”

  杨广睨下目光,“东宫的心思一贯不在社稷上,这次的反常,本王并不认为是一种巧合。”

  “殿下如此心系社稷,不知明光宫的那位又知道几分……”韶光抬眸,灯火阑珊中的男子,高高在上,如墨砚般的眼眸,眼底凝聚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野心,睥睨众生。

  果真是不一样了。

  时间将一切去伪还真,磨砺掉沙粒,最终会变成圆润的珍珠,存在于明灿光泽下的却是残忍、恶毒、冷酷的本质,永不能被消磨。

  杨广扬起唇瓣,有一抹戏谑:“现在的你,似乎非常忌惮明光宫……”

  “殿下是想说,奴婢已经被明光宫打压怕了。”

  “难道不是?”

  韶光低头含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一贯的道理,殿下又何必以话相激。”

  明媚灯火中,最是那一低眉的浅笑。一袭绢衣帛纱的女子,笼烟墨发绾成双环,淡妆朱颜,未戴朱钗,干净端雅得像一朵出岫的云。一双漆墨明眸,黑嗔嗔,波光潋滟。

  “或许太多人都适用于那句话,”杨广看着她,目光渐渐地深了,“可本王并不认为,你是其中之一。”

  韶光抿唇,视线正对上那一双临渊黑眸,轻声道:“但殿下要知道,自奴婢踏进宫闱局的那一刻起,便只效忠于皇后娘娘一人。”

  “那么你就该知道,母后并非死于病患……”

  很轻很轻的声音,恍若叹息。在男子沉郁深邃的眼底,蕴藉起伤恸和不甘两种情绪,那些不为人知的悲、痛、凄,此刻就在那眼底不断翻滚交织,深陷沉沦,却终是不得解脱。

  月色如水,几许清幽凉薄。

  韶光整个人一震,抬眼复杂地看向他。

  香气缭乱。

  那一瞬,她仿佛在眼中看见了一地凄迷残花。

  凋零的花瓣带着一星一点火焰,引燃了铺天盖地的荼靡之火,眼前的明灯、花海都一一变得模糊,似被那大火所吞噬,残酷中酝酿出了无比的美丽——然而在火焰中露出真容的,却是一张张女子的面孔,或娇媚、或冷艳、或年轻、或苍老……从清晰到模糊,自僵硬到狰狞。

  是谁?

  到底是谁?

  几度沉浮,时至今日,便是逃出生天的她,也无法确定。

  是太后吕芳素,是尚宫局原任掌事苏尤敏,还是……元瑾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亦因此付出代价,可心底里依然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真正的幕后之人依然逍遥法外,并且就在这里,在这座奢华到无以复加的宫闱中,安享独孤一脉带来的盛世繁荣。

  岂能甘心!

  “太后早已在权势的路上铺好一切准备,何人胆敢阻挡,便是非铲除不可的绊脚石。”韶光目光沉静,转眸,一瞬不瞬地看向他,“殿下真的有把握,可以跟以明光宫为倚仗的东宫,一较高下么?”

  “幻境已经在眼前蒙昧了太久,更多的人,已经无法分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假,是该将一切打碎重新塑造的时候了。”

  男子侧眸,光线在眼底折射成一道亮烈的风华,瞬间迸射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铿然出鞘的利刃,凌厉肃杀,锋芒尽显,足以比拟日月的光芒,连远处璀璨的灯火都为之失色。

  倘若此生注定沉陷,若为这般男子,想来很多女子亦要奋不顾身;倘若今朝必将沦丧,若因如此情由,又有多少人会甘之如饴?

  韶光静静地看着他,须臾,伫立许久的绣履迈出了一步。

  上前。

  在男子身侧,与其比肩。

  敬山亭里的焰火在天幕中缭绕出绚烂的光彩,烟花坠落,无数闪烁着的光线在两人周身映射出一种刺眼的明艳,让人难以逼视。

  “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杨广侧眸,“接近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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