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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沉香债

  九月十三,忽然狂风大作。

  自辰时到巳时,宫闱局送完佛像后,本欲进行的酬神事宜,因天气恶劣,被搁置下来。然而一过未时,太后就嘱命封锁山门,随后,忽然有大批禁卫军开往福应禅院,皆是央河小筑的亲随,直接隶属于太后。申时未过,天愈加阴沉下来。尚未入夜,山上山下就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飞鸟难入。原本守卫在寺里的戍卫因被调往山下,由赶来的禁卫军所接管,就连身为统领的箫琉冕都被架空,一应军权皆丧失。

  擅自调用央河小筑的禁卫军,却没有都城的旨意,原本是于理不合。然而有“妖邪作祟,为祸社稷”这八个字做借口,太后的一切举措,都变得顺理成章。

  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关上门,屋内可听闻一阵怒号的风声,嗖嗖地灌进来,连火炭都开始点上,也驱散不掉阴寒之气。

  此刻,山寺里的女眷们都被嘱命待在各自的屋院里,不得随意走动。很多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或多或少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有所耳闻。门外风声呼啸,飞沙走石,似有铿锵甲胄声,又似兵戈撞击的响声,震动耳鼓,人心惶惶。

  “当当当”

  敲门声很急促,湮没在风声树叶声里。屋里的人俨然听见了,起身穿鞋,披着一件斗篷走到门扉旁。

  韶光推开门,暗抑的天色中,来人打着一盏琉璃灯。

  “崔尚服。”

  崔佩的脸显出些病态,被光一照,惨白惨白的,“我来与你讨个主意。”

  韶光将她请进门。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熏热的气息带来些暖意。崔佩放下手里的灯盏,与韶光围坐在火炉边,搓着尚有余温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里的彷徨不安。

  “崔尚服是从哪儿来?”

  宫闱局这边早被戒严了,即便尊贵如掌房,都因不想惹麻烦,断不轻易出门。可崔佩在这么微妙的时刻,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门外,不知道哀萃芳还能为自己隐瞒多少,又能瞒多久。

  “老了老了,真是没用,走这么几步路,腿脚都不利索了。”崔佩揉着酸软的小腿,脸色蜡黄,像是病了很久,连给自己倒杯茶都有些勉强。

  韶光接过小壶,给她沏了一碗姜汤,“崔尚服这是怎么了?”

  前儿看还好端端的,隔了一日,竟变成如此光景。

  “你别忙,还是我自己来,”崔佩止住她递过来的动作,自己伸手取了一碗,烫热的姜水下肚,半晌,吐出一口怨气,“你还记得,前几日搬进侧殿的十八尊铜身佛像吗?刚才余西子来找我,说是出大事了。”

  祭祀用的一应银器和铜器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马虎的,更何况还是佛像。处理维护得小心再小心,还是出了错。

  韶光没说话,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那些佛像怎么会被大批搬进侧殿?搬进去后,又怎会就那么堆放搁置?当时领着宫人擦拭了一宿,你也参与了,知道有多累。可半夜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宫人没将门窗关严,刮进来的雨又将铜器给淋到了,结果,出现了大片锈蚀。”

  崔佩老了,两鬓间华发频生,深陷的眼角处有几道皱纹——这个老妇,见惯了宫里钩心斗角而制造出的怪力乱神诡秘景象,并不会像一般宫人那样惶恐不安。然而,侍奉过两代凤主,历经浮沉的她,同样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心有余悸。

  宫里的女人,本来就该有一朝荣宠、一朝殒命的觉悟。

  经年的安逸和优渥,却已经让很多宫里人失去了最初攀爬向上的斗志和敏锐,正如那些坐上高位却很快被挤下去的人。可崔佩能稳坐尚服之位那么多年,岂是连这点意识都没有的?韶光将视线复又落在她的脸上,并未察觉出一丝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也没有任何颓丧之气。

  倒是有些异样。

  她理应知道佛像锈蚀有多大的后果。恐怕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余西子,以及牵扯到此事的所有女官和宫人,谪罪、革职,无一幸免。然而,也正因如此,韶光忽然想起来,当日侧殿的门窗,都是在临走前一一检查过的,崔佩是个如此勤谨的人,余西子又一贯周到细心,从未出现过纰漏,怎么会……

  “这件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崔佩脸色沉郁,“当时余西子找到我,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等我知道后,吓得不轻,赶紧去看。除了当时负责守夜的宫婢,只有她和我知道。”

  韶光闻言,抬头看了崔佩一眼。

  自她进门,一直到说出原委,仅是表现出无奈、烦闷的神色,而不是焦急、惶恐。于是,更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崔尚服已有对策,是么?”

  “太后不是已经卜算出了一个凶卦,”崔佩脸色愈加阴沉,双手握着杯盏,像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道,“既然是凶卦,理所应当出现异兆,佛像锈蚀,就是其中的一桩!”

  咬死的字眼,愠意暗生。韶光不语,等着她后面的话。

  崔佩在这时眯起眼,眼底闪烁着一抹愤恨,“但门窗未关,佛像淋雨,绝对不会是房里人的失误。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崔尚服想到了谁?”

  “钟漪兰!”

  崔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三个字。

  就是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想害余西子也就罢了,更毒的是,想将她这个尚服一并除掉。这样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荣登尚服之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韶光看见她脸上浮现一丝狠意,不禁问:“那崔尚服的意思是……”

  “我不想完全将佛像的事推到异兆上,这样就太便宜了那贱人。”崔佩断然抬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韶光,想个方法,就当是你进宫闱局对我的报答。利用这件事,让钟漪兰永不能翻身!”崔佩说罢,直视着她,目露凶狠和坚决。

  韶光在心里轻轻一叹,看来很多事,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既然如此,崔尚服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留在侧殿守夜的,如今还是司宝房的人;而后半夜,会轮到司衣房的婢子。

  中途换班的时候,会有管事宫女来查看,届时,只需要让她三缄其口,一直拖延到明日一早,等殿门一开,佛像锈蚀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推到钟漪兰的头上。

  然而尚服局一脉相承,必然是要一损俱损。既然惩处注定是逃不掉的,两害相较,有钟漪兰背这个黑锅,就会将伤害减到最小。到时候有管事宫女出面作证,崔佩又称病不出,一个司衣房掌事的官职还是够分量的。足以让太后消气。

  崔佩一直知道自己跟哀萃芳有联系,之所以在出事后就来登门,不过是想让她来牵这条线。

  韶光说了一遍计策,崔佩沉默良久,忽然幽幽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韶光不知道她是不忍心,还是觉得尚且不够,不由抿唇,轻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嫁祸于人更好的办法呢?”

  崔佩一咬牙,随即恶狠狠地道:“没错,现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崔尚服放心,即便最后嫁祸不了,太后也不会将此事归咎在您的头上。”

  崔佩抬眸,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韶光微笑看着她,将手覆在她略显粗糙的手背上,慰其宽心。

  却也不再多言。

  如同晋王一样,在整件事情上,太后怕是……另有打算。天机已测,就绝对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推翻全盘卜算。或许,她此时正巴不得出现更多的是非,好一并推到卜算出的那八个字上面,使其更具说服力。

  崔佩喝完姜茶,就提着琉璃灯盏走了。

  外面的风势依然很猛,天空乌云密布,将一轮满月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下一丝光线。沉闷的空气,像是随时都能下起瓢泼大雨。

  韶光靠在门廊上,目送着崔佩离开的背影,目光渐渐地沉郁下来。

  内局倾轧,如今已经演变到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地步。即使出了那道宫门,仇恨、嫉妒、诡计、阴谋仍旧是如影随形。让人防不胜防。

  正如……佛像的事。

  更有机会接近佛像,并且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夜宫婢的人,不是钟漪兰,而恰恰是余西子。不是么?因为没记错的话,侧殿里那十八尊佛像是要披帛的,就在明日一早,以作诵经酬神之用。倘若佛像锈蚀,布帛必定被潮气沾湿,钟漪兰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她犯得上不惜将自己搭进去,也要陷害余西子么?

  崔佩未必想不到这些,只是此时怒火攻心,再加上余西子的火上浇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是钟漪兰。然而事后即便她明白过来,钟漪兰也已经被赶出宫闱局,只剩一个余西子了,再想算账,暂时是不可能的。而且她无形中帮助余西子铲除了一个劲敌,却为自己树立了更强大的对手。

  可她们绝对想不到,佛像的事,成了一切祸端的引线。

  九月十五,天阴欲雨。

  场院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积水,一摊一摊,映着两旁竹林的倒影。天井边的好些花卉都凋零了,地上堆积了大片的落叶。木栏里,只剩下平素不精心打理的几丛野菊,经过一夜风雨洗礼,艳姿凄凄,愈加绽放得强盛。

  韶光起得很早,然而比她更早的,却是宫正司的人。

  “侧殿那边出事了!”

  “听说,是佛像的事,惹得太后大发雷霆,现在好些女官都在殿外头站着呢!”

  尚服局里的事,其他几局却是一清二楚。韶光刚穿戴齐整,就看见青萍在回廊前一闪而过。余西子应该是一早就跟着崔佩去请旨的,青萍的出现,意味着言锦心也跟了过去。然而像她和青萍这一品阶的女官,尚不够资格直接去向太后复命。

  韶光挽着胳膊,闲闲地靠在窗棂边,过不多久,果然就瞧见青萍又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显然是铩羽而归。

  片刻后,有宫正司的宫人复命回来,随即向宫闱各局宣布太后懿旨。

  佛像锈蚀,太后当即震怒——尚服局四房公事怠惰,上命不达,均罚俸半年;此外,将司衣房掌事革职,驱逐宫闱,并永不录用,手下宫人有十五人,同罪;其余宫人罚俸两年,回宫后禁足三月。

  钟漪兰如何也想不到,只一夜,便祸从天上来。

  而且她已经等不到回宫,就要跟皇城永别。余西子这一招,是让司衣房在内局再无翻身的机会。韶光忽然想到绣儿和青梅,赶紧将东西拾掇了,踏出屋院。

  山上山下已经被戒严,内有宫婢管束,外有禁卫军把守,一旦自山里下来,就再难往上走。韶光凭借着凤明宫的腰牌,绕走小径,取道后殿,在第四道山门口,忽然看见有宫正司的婢子正推搡着一对宫人,往第三道山门下面带。

  对她来说,那是一段最单纯而无忧的日子。然而,看到队伍中的娇小少女,涕泪横流却不敢哭出声的模样,不禁一阵恻然。

  是绣儿。

  她是自浣衣局大劫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偷了自己的凤牌,最后又十分委屈地还了回来。在司衣房烦闷而辛苦地操持堆积如山的活计,当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她又总会贴心地分担过去。就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菊,开在绮丽的百花之间,不惹眼,却同样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可终究,还是受牵连了。

  韶光自问,并没有那样的本事,能算计到每一件事,能照顾到每一个无辜的人。否则,就不会有昔日朝霞宫的怨恨和遗憾,还有对宁霜的无可奈何。绣儿……成了一连串阴谋下的牺牲品,如同跟她一起被驱逐的另外十四名宫人。

  青梅并不在其列。十五人中均是宫婢,并无女官。看样子,桃枝、阿彩、金银也都被一并保存了下来。说到底,崔佩始终不想让司衣房太伤元气,否则另一边的司宝房、司饰房若要反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崔佩是给自己留了一个余地。

  然而昔年情谊已如烟尘,风拂过,就散了。

  再不留一丝痕迹。

  韶光折身,顺着山边古道往回走。前面的路,蜿蜒曲折、崎岖艰难,距离第五道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需要走。

  红箩捧着托盘踏进殿门时,成海棠正窝在长榻上看卷轴。刺眼的光线投射在上面的字句间,连纸面上都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成海棠眯着眼,似有些困倦。

  “娘娘,该起来用膳了。”

  托盘里的午膳,是从小厨房端来的,三菜一汤,俱是斋食,清爽可口。在宫里尝惯了珍馐美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红箩将托盘搁在西厢的描金云纹桌上,随即拿来银针,一一插试,又端来白玉盏,每一样菜肴都夹出一小口,送入嘴里咀嚼过后,才复又端到长榻前的案几上。

  成海棠看着她做完这些事,捧着书,有些喃喃自语般,轻问了一句:

  “去看过了么?”

  红箩低着头,只忙着手上的活儿,含糊地道:“都往下三道山门去了。管事宫女不让奴婢上前,奴婢只得站在平台上远远地往下看了几眼,司衣房的人好像这就要被赶下山了。”

  “你先别忙,陪我说会儿话。”

  熏笼里,有烟气弥散。

  成海棠放下书卷,腾出一只手拉着红箩的手腕,示意让她坐下。

  “这几日,芸妃那边还在频频召见司药房的人么?”

  红箩是个实心眼的,听她这么说,不答先问道:“娘娘为什么对那个新来的侧妃如此关心?”

  成海棠抬脸看着一脸纯真直视自己的红箩,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化作一抹无奈的笑,“同在浣春殿,如今出了宫门,互相关照是应该的。不仅是殿下,我……也很在意芸妃的身体啊!”

  “娘娘,那芸妃可没有您想得那般娇贵呢!”红箩信以为真,愈加觉得眼前的女子温和亲善,笑了笑,贴心地将靠垫放在成海棠身后,“晨曦时,奴婢正好在小厨房里遇见了在那边伺候的小锦。她说芸妃娘娘精神很好,食欲也不错,昨个儿夜里还特别招了膳食,连糯米团子那么甜腻的东西都一连吃了两盘。倒是娘娘,前几日染了风寒,该多多进补才行。”

  那么好的食欲么……

  成海棠眼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炭火有些旺,噼啪了一声。

  熏笼里的香,味道却更加醇郁。一缕淡白色的烟丝,顺着镂空小孔缭绕而出,袅袅升空,宛若女子纤长的手臂,勾引着窗边的花木都沉浸在一片迷蒙中。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爽脆的女音:

  “成妃娘娘在么,我家主子来看您了。”

  东宫皇子妃这边,只来了成海棠和沈芸瑛两个。太后没有特别嘱命,管事宫女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随意走动。

  幔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静美的脸。弯弯眉黛,眉心嫣红,是特地点了一颗朱砂痣,衬着如玉的脸颊,愈加光彩照人,顾盼生辉。

  女为悦己者容。

  成海棠不明白,为何出了宫门,沈芸瑛还能每日描眉画目,置备妆容。但看得出,那一件洒金烫红的宫装也是精心挑选的,就连纹饰和图籍都严格按照皇子妃的定制,丝毫不差。相比较而言,自己则是中衣单纱,云髻稍绾,显得过于简单朴素,不禁有相形见绌之感。

  “成姐姐。”

  沈芸瑛脱下肩上的大氅,里面是一袭高腰长裙,宽松的裙摆和垂坠的流苏,恰好遮挡住了略显圆润的腹部,很有心思的搭配。

  看来,有些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芸妃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快过来坐。”成海棠扶着红箩的手坐起来,脸色微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仅披着一件软白小袄,柔弱堪怜。

  “听说姐姐身子不爽,本该早些来探望。成姐姐不要责怪才是。”

  沈芸瑛的声音很静,伺候的宫人是从家里带来的,面无表情地将一应软垫配好,周到得体。女子落座,双手规矩地交叠,充满大家闺秀的风范。

  成海棠看在眼里,一边摆手吩咐小妗上茶。

  “福应禅院里山岚调和,是聚灵气之地。妹妹身体康健,不像我这副痨病身子,该多出去走走才是啊!”成海棠就着手中的热茶抿了一口,很自然地拿出了老人的姿态。

  “山寺虽好,却比不得皇城更自在。刚来的第一日,帐子、纱帘竟都是潮的,连那香木枕都散发着一股子霉味。若不是姐姐之前命人送些香料给我,想要住上这几日还真难。”沈芸瑛说罢,拿帕子掩唇咳了一下,倒不曾有宫里人一贯拿捏的矫情和刻意,却愈加显出是殷实家底出来的女儿,举手投足,很自然地高人一等。

  成海棠款款一笑,“都是闲来弄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若是妹妹喜欢,再多取些过去就是。”

  沈芸瑛点点头,抬头时,忽然注意到了成海棠的衣襟,不禁道:“成姐姐这衣领子是怎么了?”

  银绒软白披肩下,只穿了一件朴素的单纱中衣,滚锦边的水纱料子,因侧卧时被压在胳膊下,有些皱了,荷叶滚边儿还翘着一角,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成海棠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如何也抹不平。

  “这几日躺在榻上,也不出门,就没那些个讲究了。”成海棠撑着笑脸,道了一句。

  沈芸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在家时,宫廷师傅就总教导,女子修养和仪态尤其表现在装束上。姐姐若还在宫闱局,便不打紧,现如今身在东宫,一切都应以殿下的颜面为重。这水纱料子本就易起褶,更要细心打理才是。小锦,待会儿把本宫房里的熨斗给成姐姐拿过来。”

  暗含指责的话,偏生挑不出错来。

  然而面对沈芸瑛的指手画脚,成海棠脸面有些挂不住。饶是好脾气的红箩也看不下去了,一挽手,语气冷淡地道:“芸妃娘娘在内宫的日子还短呢,而我家娘娘则是老人儿了。这点事情,还轮不到娘娘来操心吧!”

  一席话说得沈芸瑛有些呆住,成海棠低声呵斥了一句“放肆”,转过脸,向着沈芸瑛微微一笑,“你别听她的,都是我给惯坏了,没规矩。妹妹这么贴心,姐姐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出宫在外,若是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怕宫人私下里要说东宫的妃嫔招蜂引蝶、招摇过市,便不好了。你说是么,芸妃妹妹?”

  沈芸瑛的脸色有些讪讪,“成姐姐,我可是好意呢!”

  毫不掩藏的优越和矜贵,只会显出别人有多么浅薄和卑微。可真是个不讨喜的姑娘。成海棠朝着沈芸瑛又是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以一种温和的姿态睨视着眼前女子,“姐姐在这宫里边儿,看到过很多女子,都如芸妃妹妹这般纯良和善,可惜,宫里的人情无法用一颗暖心就捂热。妹妹的话,在姐姐这儿不打紧,换了其他地方,可要得罪人而不自知了。”

  沈芸瑛闻言一怔,看着她好半晌,须臾,眼睛里那层蒙着的东西忽然散了,笑靥如花,“打我进宫,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成海棠眼睛一闪,果然,还是让韶姑娘说准了。

  “妹妹家底殷实,在宫里面自然不用多做避讳和退让,”成海棠握着茶盏的手,腾出一只覆在沈芸瑛的手背,笑意宽和,“但在不久的将来,这内宫,却会有比妹妹更尊贵、更优渥的女子进来,而不会再逊色。姐姐是来日无望,妹妹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算妹妹不为自己考虑,为了殿下,也要及早挑起这担子。总是这般横冲直撞,将人都得罪光了,可是不行。”

  成海棠的话,说得沈芸瑛一阵耳热。

  “姐姐……”

  “更何况,芸妃妹妹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成海棠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视线下滑,落在那被锦缎遮挡的小腹上,“倘若他朝麒麟入梦,前途必定是矜贵无双,无人能出其右。越发要多考虑着点儿,多承担着点儿了!”

  到底是年轻,不懂得人心险恶。只三言两语,就被哄出了真心。沈芸瑛闻言,先是脸面一红,而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成海棠的心,在一刹那猛地抽紧。

  竟然,真的是……

  韶姑娘半分都没说错!

  可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她也刚进殿没多久不是吗!自己比她虚度了几月,到头来,仍是敌不过一个新来的女人!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好生休养……”成海棠的脸色有些扭曲,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又绽开笑容,“倒是妹妹,这么大的喜事,竟然还瞒着。要不是姐姐略懂药理,识得脉象,真要被你给蒙惨了。”说罢,轻轻动了一下搭在沈芸瑛皓腕上的手指。

  “都是小锦,说什么宫中不比家里。非不让往外说。”

  沈芸瑛脸颊更红,一说完,略带嗔怪地看了旁边的侍女一眼。

  成海棠抬眸,素妆清丽的小侍女也正一脸冷漠地看着自己。

  真不简单,竟还有一个搅局的!

  “其实该早点说出来的。若是殿下知道,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沈芸瑛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脸上显出一抹温柔,素日里的端静,此刻因动情而惹人怜爱。

  是啊,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

  说不定,还是将来的小东宫!

  成海棠在心里冷笑,脸上越发笑意和暖,“就是啊!届时,若是殿下一高兴,将妹妹请进雏鸾殿去,姐姐可要跟着沾沾喜气呢!”

  沈芸瑛低下头,笑而不语。不知是羞涩还是被说中了心事,连耳朵都红了。

  就在这时,外面来人禀报:

  “成妃娘娘,芸妃娘娘,太后命两位过去。”

  除了祈福当日的临场,这几日都没有格外召唤。沈芸瑛听到后,不免有些担心地瞄了成海棠一眼。海棠老练,让小妗将禀报的宫人带过来,温声询问:“可知道,太后召我们二人,所为何事?都有何人一同前往?”

  前来的宫婢行过礼,回禀道:“奴婢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只知道殿前的夫人和嫔女,后殿的诸位女官,以及山寺里的住持、僧侣都在场。现在,太后让奴婢也将两位娘娘一并请过去。”

  除了宫人,倒是都全了。

  两女这才稍微安心,成海棠一摆手,示意传话的奴婢先回去,等她二人梳妆完毕,即刻过去承旨。

  此刻的殿前平台上,人头攒动。

  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等鼓乐器具,宫人拿着击锤,正按照音律奏响“永平之章”,有光禄寺人奉福胙,进至祭案前。随后,宫正司掌首谢文锦代太后,上前受祚拜位,跪受福、受祚、三拜,行三跪九拜礼。礼毕,宫人奏“清平之章”。诸般祭品送燎炉焚烧,谢文锦又至燎位,并宫闱局一应女官,在“清平之章”中,观看焚烧祭品,谓之“望燎”。

  其间,有披着袈裟的僧侣站在祭坛前,旁边有盘腿坐在地上的沙弥,手中转动佛珠,口里念念有词的是经文。间或有一个拿着玉净瓶的僧人,自殿南走到殿西,随时洒下甘露。

  竟是在进行前几日未完成的祈天仪式!

  当成海棠和沈芸瑛来到殿前平台,正看见祭品焚烧后的熏气升腾,鼻息间是一股焚烧的味道,都有些傻眼。

  “请太后安!”

  两女颇有些惶恐地朝着高座行礼,吕芳素才缓缓地睁开眼皮,一摆手,颇有些疲乏地道:“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

  随后,示意她二人站到一侧。

  山岚氤氲,拂过来的风中,含着一丝熏料的燥气。

  成海棠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站到西侧靠近丹陛的地方,抬眼环顾了一周,发现殿前平台上除了正得宠的陈宣华和蔡容华,竟然连扶雪苑的几个夫人和嫔女都到了,包括黎红薇、骆红渠……其中骆夫人身畔的两个侍女倒是很惹眼,素纱白绸,细看之下,端的是生了一副艳丽面孔。

  这时,哀萃芳端来红漆托盘,里面盛着一盏铜樽,吕芳素虚饮一口,而后朝着正南方向洒下。等哀萃芳又端着铜樽退在一侧,吕芳素才在宝椅上坐正,挽起双手,道:“今儿个原本是祈福的最后几项事宜,然而,自从哀家来到这福应禅院,诸事不顺。哀家心里忐忑难安,不得已让谢宫正代替哀家完成仪式,深感对诸佛的不敬!”

  话音未落,诸官皆俯首,“太后恩泽天下,大隋福祉绵长。臣等惶恐!”

  吕芳素对顶起双手,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去,“哀家知道,你们心里念着哀家,念着皇上。可现在,就在这玲珑山上,就在这佛殿前,有人却不希望哀家安好,更在诅咒大隋国祚衰败!”

  话音落地,有片刻的沉寂。

  随后一片哗然。

  就如同是滴落的一颗水珠,一字一句都落在这殿前平台的池面上,荡开了诡计和阴谋的涟漪。等到池面上雾气消散,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所遁形:两位皇子妃一阵惊疑和惶惑;几位夫人和嫔女有的面露狐疑,有的沉默不言;宫闱局的女官们则是一片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一位深绯色官袍的文官站了出来,拱手道:“太后息怒。臣等忠直之心,可昭日月。倘若有妖邪小人,太上犯冲,臣必在这大殿之上将其手刃。臣等万死,不足以报太后之恩、皇上之恩!”

  鸿胪寺大夫的话,引来在场官员的一阵附和声。

  太后眼底显出笑容,一摆手,让他先退到一侧,“前日,哀家与福应禅院的住持大师参禅,大师卜算出一卦‘妖邪作祟,为祸社稷’的谶语,你们都是知道的,哀家在震惊的同时,心中甚是不安。本想将此事压至回宫后请皇上定夺,谁知,连老天都不愿意放过那等奸佞之人,特地在这福应禅院里下了昭示!”

  吕芳素说罢,复又扬声道,“来啊,请佛像!”

  一阵轴承转动声,须臾,便有持香花的内侍推宝车而来。宝车上安置着十八尊罗汉像,纯铜打造而成,在阳光下闪烁着无瑕之光。宫婢执着熏灯香引,开列在宝车之前;另有打竿的僧侣,长竿上悬着皇幡,猎猎作响。提着花篮的宫婢一路走,一路撒下花瓣。

  山雾冷窒,连熏气都散了。

  导引的宫婢停驻在殿前,十八尊铜人佛像,神态各异,端肃而悲悯。然而等宝车折过一道方向,铜铸金身陡然露出了真容——那佛像背面,原本光滑平整的肩胛处,竟然遍布着大片锈蚀,以藤蔓的蜿蜒方式疯长一气。然而,等众人定睛去看,却忽然看见了——

  桃花……

  佛身上,在大片锈蚀的表面,开满嫣然的花朵。不是纹饰,也并非彩绘,那些丛丛簇簇的桃花花瓣就似生长在佛像的血脉和经络里,新鲜欲滴,宛若刚从枝头摘下来,那么冶艳、妖娆。

  罗汉像,染花身。

  在场诸人都惊愕地捂住嘴。

  佛音袅袅。众僧盘坐在地,正转动手中的佛珠,愈加彻耳的经文如同漫天的雾霭,缭绕在佛殿上空,试图驱散掉殿前平台上陡然而起的阴冷之气。

  “都看见了么?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兆,竟然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发生,难道不是上天对哀家的警示么!‘妖邪作祟,为祸社稷’这八个字,简直就像是一道火焰直接烙在了哀家的心头上。倘若哀家置之不理,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对得起皇上!”

  “太后息怒。”

  众臣再一次叩首,呼声震天。吕芳素深重地吐出一声叹息,片刻,将目光转向一直闭目的住持,“不知道大师对此事,有何高见?”

  福应禅院的主持在这时睁开眼睛,双目深陷,胡须已然花白,对着念珠道了一句佛语,蹒跚起身,躬身道:“回禀太后,依老衲所卜算的卦象显示,那一直作祟的妖邪力量,不仅以实体存在于这玲珑山,更是以灵识的方式尚在孕育中。”

  吕芳素不解地皱眉,“何为灵识?”

  “乃是婴灵之力。”

  吕芳素怔了一下,随即,面色一沉,“大师的意思莫非是……”

  女眷之中,正有人怀有身孕?!

  主持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地道:“若是老衲卜算没错,那妖邪……正是某个女眷腹中孕育的胎儿!”

  一语落,宛若平地惊雷。

  尤其在两侧的妃嫔和女官之间掀起无数波涛。

  南侧的丹陛下,沈芸瑛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惨白,脚步虚浮,险些要摔倒。身旁的成海棠伸手扶了她一把,轻声询问,沈芸瑛摇了摇头,咬着唇,眼底含着点点泪光。

  吕芳素也似很震惊,沉默了好半晌,惊疑莫定地问道:“大师是说,杨氏子孙……”

  “据老衲所算,那妖邪只是占了杨氏的身份,却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倘若任其生长,不仅邪力日隆,恐怕还会累及江山社稷。需……及早清理才是……”

  前朝卜算吉凶而引发的祸端很多,几桩耸人听闻的血案,历历在目。然而皇家的人对这些一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这一次牵扯到了皇室血脉的纯正、江山社稷之福祸。捕风捉影就很可怕,更何况,还是福应禅院德高望重的住持大师所卜算出的卦象!

  吕芳素眯起眼,脸上一时间阴晴莫定。这时,哀萃芳弯着腰,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道:“太后,住持大师说得不错。此次事关国祚,不能因为您心存怜悯,而放过奸邪之人啊!”

  在这样的氛围里,捉拿妖孽,似乎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没人在乎是否在怪力乱神。

  吕芳素静默了一瞬,顷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断然抬手道:“来人啊,去传唤医署医官和司药房的医女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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