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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前往威尔城

  久妖一时有些恍惚,目光明明望着她,却仿佛在看着别人,“这双眼睛,真的很像,比我更像。”

  冰依奇怪地推开她的手,左右看了看,“你要怎么逃?这喀布尔城四周都是兰迪斯的手下,要挟持了我出城吗?”

  久妖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靠着一堵又灰又黑的墙坐下来,哂笑,“你以为喀布尔城是这么容易就能逃出去的吗?就算兰迪斯顾忌你的安危不敢伤我,难道其他人也会?”

  她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冰寒,“为了这本《九重水吟咒》,我孤身来到这个国家,受尽屈辱,如今连法力和武功也完全被废了。若不能带着书回去见他,我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冰依想起在奴营中她的惨状,心头微微一紧,挨着她坐了下来,“你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吗?那么你的眼睛……”

  久妖看了冰依一眼,垂下眼帘道:“是被烙印的。在雅鲁帝国有一种世传的咒术,可以以血为媒介夺走一个人体内的所有真元。不是封印,而是夺走,真元一旦消失,此人终生便不可能再习武或修炼魔法。真元尽数被吸干后,瞳孔的颜色就会变成茶金色。”

  久妖的这几句话,是说她再也无法恢复武功或法力了。冰依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久妖将凌乱的头发甩到耳后,冷笑道:“我从不信命,命运却总和我开玩笑。可我偏不妥协,我偏要和它斗。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面前。”

  冰依听久妖三次提起“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他是你的亲人吗?”

  久妖一愣,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久妖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和痛楚,猛地站起来大声道:“是!他是我的亲人!只是我的亲人!”

  久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依旧如乌鸦叫般难听,“你走吧!你是个幸运的人,有那么多人拼尽全力守护你……比起我这个贱人,你的命金贵多了!”

  久妖一边说一边笑,然后又拼命地咳嗽,即便是沾满油污的脸上也能看出不健康的绯红。

  冰依正踌躇着是走还是留,忽然瞥见她眼角盈盈不坠的一滴泪。那如被水洗过的茶金色眼睛,清澈却冰冷,晶莹却绝望……犹如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棵稻草,压垮了她的猜忌和冷漠。

  冰依缓缓站起来,轻声道:“我叫水冰依,你呢?”

  久妖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如利剑般寒冷而锐利。

  冰依不闪不避,笑道:“我叫水冰依,你呢?”

  久妖忽然有些慌,微微喘着,“我是雅鲁帝国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刹魔女久……”

  冰依认真地看着她,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道:“我叫水冰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久妖木然地看着她,直到冰依又问了一遍,才扯出个苦笑,淡淡道:“那个名字,你不会愿意知道的。我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冰依叹了口气,又道:“那好吧,我就叫你久妖。”顿了顿,她抬头看着她,微微而笑,“久妖,需要我帮忙吗?”

  久妖看了她一会儿,冷冷嗤笑道:“你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了吗?你就不怕引火上身?”

  冰依轻轻贴靠住墙,轻笑道:“所谓同情,当然是在自己有足够资本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显摆的东西。我既然决定帮你,就不怕引火上身。我既然决定相信你,自然已经做好被你欺骗利用的准备。你呢?要利用我的同情心吗?”

  冰依说话的时候,久妖一直看着慢慢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似是很认真地在听,又似什么也没听进去。

  冰依转头看去,只见她怔怔地望着远方,眼神虚无缥缈又带着深刻的思念和绝望,仿佛是一个已经坠落悬崖却还没落到崖底的人。明明是又脏又乱、丑得一塌糊涂的外形,那双眼却如流光溢彩的霓虹灯般美得炫目。

  冰依正看着她出神,久妖却忽然道:“那边那座最高的白塔看见了吗?”

  冰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幢在晨曦中异常明显的白色巨塔,高耸入云端。

  久妖道:“那是雅鲁帝国最神秘也最邪恶的慕斯塔。听说,数百年前,曾有几千个巫师在塔中央被炼火焚烧成灰,他们的阴魂不散,盘聚在塔内。从那以后,进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可偏偏在慕斯塔的顶端却供奉着雅鲁神和三件圣物,无一人能取出。

  “为了得到圣物之一的《九重水吟咒》,我多次尝试破塔而入,却差点儿被困在塔里出不来。之后,我又胁迫各种各样的人进塔,为我寻找破解之道。在牺牲了三十七条性命后,我终于取到了《九重水吟咒》。可笑的是,却也在那一刻,被兰迪斯困住,还被废去了法力。”

  三十七条性命啊!冰依心中暗叹,也难怪兰迪斯要如此对她了。用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和自己的一生换来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真的值得吗?

  久妖从怀中拿出一本蓝色封皮、装饰古朴精美的书,五指轻轻抚摸着那凹凸起伏的封面,幽幽笑道:“你可知那慕斯塔为何只进得去,出不来?”

  冰依看了眼那蓝色锦布包裹的书皮,上面用金线绣了隶书字体的五个字:“九重水吟咒”。

  久妖似是在自言自语,根本就不想要冰依的回答,轻声道:“数百年前,那几千个巫师被烧死前曾释放出大量的真元,自行布成夺人性命的死阵,凝结在除塔顶雅鲁神殿外的所有地方。一旦有人进入,死阵自行启动。你想想,几百个顶级巫师的法力是何等惊人,又岂是肉体凡胎之人可以通过的?”

  冰依忍不住抬起头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取到此书的?”

  久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悠然而得意地笑起来,“只因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所谓死阵,即是置人于死地的阵法,但若闯阵的并非活人呢?”

  冰依刷地瞪大了眼,“并非活人?”

  久妖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悠然道:“最后一次,我操纵十个死人傀儡,进入慕斯塔。然而,慕斯塔实在太高,大部分傀儡都在半途中失去了控制。不过幸好,终于还是有一个傀儡到达了顶楼,将《九重水吟咒》从塔顶扔下来给我……”

  冰依听得目瞪口呆,惊骇莫名,忽然脱口道:“你是死灵法师?!”

  久妖浑身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久妖的眼中闪过震惊和杀意,一字一句道,“你明明不会巫术……而且,这世间根本没有人知道死灵法师的存在……”

  冰依只觉全身都因无力和挫败感而微微抽搐着,她实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到了个什么世界?武侠风靡还是魔法当道?

  冰依靠着墙缓缓坐下来,有气无力道:“你继续说你的,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也别动杀我的念头,如今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久妖一怔,随即苦笑,又有些恍惚地跟着坐下来,摇头道:“你说得不错。我能从奴营逃出来,也多亏了你留给我的匕首。我杀了奴营里四十一条畜生,然后用匕首掷破了一张符咒,才逃出奴营。你这匕首,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实在是难得的宝物。现在,物归原主吧。”

  久妖说着,从怀里掏出冰依极熟悉的那把寒铁精钢锻造的匕首。久妖将匕首转了个圈,刀柄朝前递给冰依。

  冰依正要伸手接过,忽然,搁在久妖腿上的《九重水吟咒》滑了下去,掉在地上,并翻开了第一页。

  冰依接过匕首,顺眼瞥过,脑袋想也没想,就顺口读了出来:“The third ancient books: Nine Water-Yin Cursed.In this book, We recorded the oldest top water magic……”

  他想不出在威尔城附近,除了艾丽莎和颜如玉还有哪个功夫了得的姑娘。难道,真是奸细不成?

  久妖懵了,冰依读到这儿也懵了,她们对望着一起沉默。

  久妖声音微颤地喃喃道:“你……你能读懂无上天书?你竟能读懂……”

  冰依拿起书左翻翻右翻翻,难以置信地道:“你们所谓的无上天书就是英语?!”

  冰依从十一岁起接受高等教育,虽不能说精通多国语言,但英语却绝对是手到擒来的。她一边翻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讲解道:“第三本古籍:九重水吟咒……原来这里记载的是最古老的顶级水系魔法……难道这世间真有所谓的魔法?……若是初学者,必先学会冥想,凝聚体内魔法元素。所谓冥想……”

  冰依本是随意地翻下去,谁知越看越心惊。这本英语古籍中记载的魔法入门、提高与精通,虽不是面面俱到却简明精细,读来只觉得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做得到。她心中暗道:莫非这魔法真是人人可学?

  翻到第五页时,冰依微微一顿,只见书中明确写着:After musing, if you also can’t condense the water elements, you have to give up learning. Otherwise you may be seriously injured or killed. Please be sure to keep in mind.

  “冥想后,若你仍无法凝聚水元素,那么必须放弃学习。否则你或许会重伤或死亡。请务必牢记这一点……”冰依暗暗点头,“原来并非每个人都能学习魔法,看来还是要看资质和天赋了。”

  “你可以试试。”久妖忽然道。

  冰依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眸光忽明忽暗,深不见底,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久妖幽幽一笑,又说了一遍:“你可以学学这本无上天书,或许,对你有好处。”

  冰依微微皱起了眉,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好处?”

  久妖看着她,随后勾起嘴角不急不缓地道:“水系巫术是以治疗为主的魔法。九重水吟咒更是最高级别的水系魔法,你若能学会它,别说你和你情郎身上小小的离魂咒,就是再恶毒的咒语也不必惧怕了。”

  “是吗?”冰依淡淡地应了一句,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惜,你拿命换来的东西,我要不起。”

  久妖恍惚一笑,随即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把这本《九重水吟咒》送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冰依慢慢将书合上,垂下眼睑,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说来听听。”

  久妖低低一笑道:“我在鹰王府中潜伏的那几天就已经得知,你们三个是从遥远的东方乘船而来,一直向西航行的,是吗?”

  见冰依点头,久妖茶金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我只有两个请求,让我搭你们的船去下一个离雅鲁帝国最近的岛,然后,替我医治一个人。”

  冰依一怔,忍不住问道:“什么岛?那个人……是你口中的他吗?”

  久妖有些怔愣,随即笑了,那是有些凄凉希冀的笑。她缓缓道:“一别四年,不知他可还记得我,不知他是不是还恨我……”她眼中含泪,略一摇头,又道,“不管他是不是恨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只要能医好他,便是……便是让我死也甘愿……”

  冰依幽幽一叹,只觉已没必要再问了。她伸手按上久妖乌黑油腻的手,轻轻一拍道:“好吧,我答应你。但事先声明,这九重水吟咒并非什么人都能学的,我只能尽力而为。”更何况,即便我不行,也还有祈然呢。冰依在心中暗加了一句。

  久妖的手微微一抖,慢慢缩回来,苦笑道:“我明白,如此便多谢你了。来日,我会在码头等着你们。”

  说着,她站起身来。清晨的风拂得她破烂的衣衫随风摇摆,不知此刻武功尽失、法力全无又被追杀的她,如何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冰依低头看着地上朝阳照耀出的她的影子,竟似乘风御剑的仙人。

  冰依明白她是要独自躲避追兵,不禁有些佩服。这女子,行事古怪,性格古怪,决断选择却是说不出的干净利落。与其说她像妖,不如说她像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收妖之人。在古代,又有哪个女子能如她这般,受过如斯凌辱虐待还能潇洒地坦然自处?

  这么想着,冰依胸中忽然有些澎湃。久妖可以为了她所爱的人漂洋过海、受尽屈辱,连性命也置之度外。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执著和肆意,竟远比她这个21世纪的女子要来得洒脱。

  冰依想着久妖的爱,想着祈然的包容和宠爱,眼眶微微有些热。她忽然笑了起来,将蓝色封皮的《九重水吟咒》塞入怀中,笑道:“久妖,我们后会有期。”

  久妖一怔,随即恍然道:“你不打算回鹰王府了?”

  冰依脚尖轻轻一点,挑起一块棱角尖尖的小石头握在手中,随即一笔一画用隶书体在墙上刻写:兰迪斯,我去威尔城了,不必担心。离魂术已有办法可解,一切安好。后会有期。水冰依留。

  久妖看着这几十个占了大半面墙的字,嗤笑道:“你可真够嚣张的啊!”

  冰依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回身向她抱拳嬉笑,“彼此彼此,这可是我向你现学现卖的。”

  久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又有种痛到绝顶的恍惚。

  冰依别开眼,指了指西面道:“我走了。”

  久妖看着慕斯塔的方向,并不看她,默默点头。

  冰依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微提了声音道:“别死了。”

  “别死了。”谁知久妖竟也脱口说出这么一句。

  两人对视半晌,都笑了起来。冰依道:“所爱的人不爱自己,总比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真心想守护的人好,是不是?久妖,再见。”

  久妖默默看着那高耸的白色巨塔,默默回味着方才那句不轻不重的话,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居然……跟我说这种话……简直跟那个傻瓜……”

  久妖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慢慢从眼中淌下,在乌黑脏乱的脸上,留下两道苍白的泪痕。

  坎贝尔城城主威廉姆的儿子托德今年十八岁,是雅鲁神祭司亚瑟最年轻的弟子。他五岁开始离开父母,跟随师父亚瑟在神殿中学习巫术,十几年未曾离开过喀布尔城,哪怕母亲病危,他也忍着眼泪没有回来看望过。

  然而今天,他却回到了这个出生的地方,也见到了自己明显老迈的父母。原因无他,只是为了听从师父的吩咐,无条件协助那两个不知来历的男子守护国家。

  在抱住眼眶泛红的父亲时,托德还在注视着那两个让人完全看不透的男子。

  一个如神祇般绝世俊秀,一个是将自己融入空气中的黑衣刀客,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组合。可奇怪的是,两人站在一起,无论是一前一后、并肩而立还是遥遥相对,看上去都是那么浑然天成。仿佛……仿佛这天地万物都只成了他们的世界,别人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

  当年,五岁的托德第一次得见师父天颜时,真的以为此生再不可能见到第二个拥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容颜和气势的人了。谁知……谁知……

  托德的思绪不自觉又回到了几日前,那个站在城楼上谈笑风生、从容飘逸,却让艾丽莎公主脸色大变的年轻男子。那是何等的风姿,何等的高雅,何等的君临天下?

  坎贝尔城数十万守军和百姓通通撤到了威尔城,后有追兵,城镇拥挤,粮草不足,可威尔城中却没有出现太大的恐慌,兵士将领也没有垂头丧气,为什么?

  都只因为那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在城楼上说的一番话。

  托德永远也不会忘记艾丽莎听到这番话时,又气愤又痛恨的表情,更不会忘记自己当时那种难以描绘的震惊。

  一身朴素浅蓝长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衣袂飞扬,嘴角还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仿佛他不是那率领千万兵马的将领,而是赏景观花的文弱书生。

  可那由他潺潺如溪流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听到的人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说:“艾丽莎,我可以跟你打个赌,赌这一场仗的胜负。”

  穿着戎装的艾丽莎公主抬头看着他,眼神复杂,“只要你肯帮我,我……”

  “打赌的内容我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了。”男子用那漠然的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打断艾丽莎的话,眼中蔚蓝的光芒竟比那蓝天更晴美,“我赌你,三日后,会夺下坎贝尔城;五日后,会退出坎贝尔城,绕道进攻威尔城;七日后,你将跪在威尔城下,亲自投降。”

  话说到此,男子浅淡的笑容瞬间变得宛如冰锥般冷而利,“十日后,就是你雅鲁帝国第一公主艾丽莎的……毁灭之日。”

  托德当时就站在他的身边,所以亲眼看到了那个让人颤抖的魔鬼笑容,也看到了艾丽莎公主脚下一个踉跄后,惨白的脸色,眼中的屈辱、愤怒和痛恨。托德想,自负一生又善于隐忍的艾丽莎公主,恐怕是第一次受到这样极端蔑视羞辱她的挑衅吧?

  然而那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蓝衫男子所做的宣言、所下的赌注,竟不仅仅是恫吓和激怒艾丽莎的胡言乱语。更没有人会想到,雅鲁帝国历史上著名的耶鲁政变,竟会在这个神秘男子的操纵下,一步步按轨迹进行下去。

  回想结束,托德叹了口气,将毛笔蘸了蘸墨,继续写要呈交给师父的报告。托德伏案的书桌是正对着窗口的,窗前围廊直接通向祈然和步杀居住的场所。那两人喜静,所以围廊上一般都很安静,托德专心地伏案书写,直到……两个士兵的对话声传入他耳中。

  “他奶奶的,真的要去报告吗?每日想要见主帅的姑娘多了去了……”

  “你没见她一出手就把克里和汤姆制伏了?普通姑娘能那么厉害吗?还是让主帅去定夺吧。”

  “可是,万一那娘儿们是奸细……”

  “嘿,阿天你真是越长胆子越回去了。你不想想主帅身边那男人武功有多高,莫说是个娘儿们,就是千军万马,恐怕也挡不住他一刀。”

  “这倒也是……”

  声音渐渐远去,托德心中微惊,他想不出在威尔城附近,除了艾丽莎和颜如玉还有哪个功夫了得的姑娘。难道,真是奸细不成?

  想到这儿,托德脸色大变,连忙站起身来,正要出去,忽见眼前蓝影一闪,有个人影竟如离弦的箭从他眼前蹿了过去。

  托德只隐约看见,那是他眼中面对千军万马仍坦然微笑的主帅,是他心中比师父亚瑟更神秘强大的存在,是他潜意识里以为永远不可能会失态的男子。可是方才,托德却看见他那焦虑震惊,又气又急,仿佛天塌下来的恐惧表情。

  那会是他吗?会是他们强如神祇的主帅吗?怎么可能?!

  托德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一定是……眼花了吧!”

  祈然冲到威尔城北门,心中只反反复复地吼着一句话:她竟跑来了,竟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战场!

  祈然这几日过得并不舒心,不,是非常不舒心!

  战策布局都已经安排得天衣无缝,所欠的只是把现成的操作指令下达到各个军营和将领。他明明无所事事,却答应了亚瑟和兰迪斯必须留在战场,直到政变结束。

  谋害他们的罪魁祸首艾丽莎和颜如玉就在眼前,明明随便一个办法都可以让她们死无葬身之地,偏偏为了她手中的十几万罗比军,暂时无法动她一根汗毛。

  和步杀下棋,稳赢,而且棋路永远如一;和步杀比武,不到生死相搏,根本分不出胜负;问步杀从前的事,从他的回答里受到很多打击,渐渐不再问了;想念冰依,担心她中的咒术,更担心那个心怀不轨的鹰王,却无能为力……

  总之,直到方才,祈然也只是无聊地喝着一杯新泡的茶,一边和步杀下棋,一边思考着,怎样才能让步杀改变棋路,让生活稍微不无聊一点儿。

  然后,那两个诚惶诚恐低着头,却时不时抬头偷看他一眼的士兵就走了进来。

  祈然仿佛丝毫没察觉他们的局促和紧张,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道:“有什么事吗?”

  祈然最大的领袖魅力,不在于他的智慧,不在于他出色的领导能力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而在于一种微妙的亲和力。常人可能很难想象,在祈然温和的犹似悲天悯人的笑容下,其实从未真正在意过人命和旁人的喜怒。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一种天生的冷心冷情和看尽红尘的淡漠,反让他不需任何掩饰,就能将属下的崇敬和亲近维持在一个最佳的平衡点。

  所以,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微笑,马上就让两个士兵镇定下来。年长一点儿、有一脸络腮胡的守门兵忙道:“报告主帅,门口有一可疑的女子,声称一定要见您。”

  “女子?”祈然收回放下棋子的手微微一愣,“是何人?”

  那年轻一点儿的连忙抢着答道:“属下不知她是何人,但有一点很古怪,她明明是个奴隶,可是武功却极高……”

  “砰”的一声,祈然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一阵摇晃。伴随着他的是步杀手中的黑棋,脱手落在棋盘上。

  祈然走前一步,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属……属下……没说……什……什么啊……”那年轻的士兵被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天人般的主帅如此失态的样子,“她……她的眼睛是茶……茶金色的,所以属下以为……”

  话音未落,他们难以置信地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主帅的影子,哪里还有黑衣刀客执手下棋的影子?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虽然还摆着棋盘,棋盘旁还放着冒热气的茶,可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在做梦。

  祈然其实是在跑的,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围廊、阶梯、广场和大门。可在旁人看来,那只是一阵风,一阵呼啸而过不算强烈的风,几乎没有人能看清祈然全力奔跑时的样子。

  当然,只是几乎。步杀倚在城墙上,看着奔跑中头发微微扬起的祈然,又看看城门外不停走动的浅绿衣衫的女子,漆黑的眼眸中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笑意。

  祈然冲到威尔城北门,心中只反反复复地吼着一句话:她竟跑来了,竟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战场!

  所以,一看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他一时完全不记得要惊喜,要拥抱,要偿还思念的苦,而是气急败坏地将她拉到身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吧,夸张了——总之就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三遍,才抓着她的肩膀怒吼道:“你一个人来的?不知道很危险吗?!不知道这里是战场吗?!”

  然后,他看到那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女子、自己每日挂在心头一遍遍牵挂的女子,打了个哈欠,满脸委屈地看着他,“按常理说,你突然看到我,不是应该很惊喜很感动吗?怎么一见我就吼我?难道……你在这里招惹了花花草草,心虚了……”

  “水——冰——依!”祈然终于忍不住,彻底发飙了。

  冰依用手指堵着耳朵,很无辜很无奈地妥协,“好嘛!好嘛!你没有拈花惹草……不过,你看我千里迢迢从喀布尔城赶来。风餐露宿、长途跋涉,鞋都磨破了,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了上顿没下顿……”

  当然,除了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他都是假的。她头上的饰品虽然不多,却都是鹰王府上的珍品,随便哪颗珍珠当出去,都够她的路费了,怎么可能风餐露宿?不过嘛,同情还是要博取的。

  冰依理所当然地想着,笑眯眯地冲祈然张开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都该先给一个重逢的拥抱吧?”

  说出“重逢”这个字眼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冰依调侃玩闹的心境忽然消失了,看着面前忧心气愤的人,眼眶竟慢慢湿热。果然是……很想他啊!

  冰依轻轻歪着头,用比溪水更清澈的声音说:“祈然,你要是再不抱住我,我就要……”

  祈然一惊,猛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恶狠狠地道:“你以为我还会让你离开吗?!”

  冰依在心里偷笑了一下,安静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喃喃道:“其实,我是想说,祈然,你要是再不抱住我,我就要倒地昏迷了。这几天,真的是睡眠严重不足啊!”

  祈然额头的青筋暴跳了一下,狠狠收紧手,“我真想掐死你!”

  冰依嬉笑着,抱住他脖子,“你舍不得。”

  祈然叹了一口气,拿怀里的女子没一点儿办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横抱起,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冰依在祈然的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喃喃念了一句什么。

  祈然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冰依摇了摇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嘴角的笑容分外温暖醉人。

  祈然无奈而又宠溺地收紧了手,低头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想起冰依刚刚呢喃的话,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却还是弄不懂究竟是何意,只得作罢。

  祈然当然不会知道冰依方才说了什么,因为她说的是一句英语。一句被千千万万人说烂了、说厌了,却从不曾停歇的话——

  I……love you!

  久妖,《九重水吟咒》,下一个岛屿……

  第二天,祈然在听了冰依的叙述后,良久沉默不语。步杀虽然面无表情,但冰依从他眼中还是读出了不豫。

  冰依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在路上试着凝聚过水元素,比想象中成功多了。只是一路匆忙,所以来不及医治,但是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祈然叹了口气,随即严肃地说道:“冰依,我只给你两日时间,若两日后你仍治不好身上的离魂术,我便让步连夜送你去鹰王府。”

  冰依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自己千里迢迢跑来见他,他却用这么冷漠的语调说送她回去。其实严格说起来也不是特别难过,呃……小小委屈一下总可以吧?

  更何况,自尊心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受损,谁让她来的路上一直幻想着祈然见到自己后欣喜若狂的景象呢?结果,从昨天见面直到现在,他却总是一副隐忍不快的样子。

  有士兵禀报艾丽莎攻城,于是祈然抛下冰依,去了城头。冰依原本想要跟去,可祈然坚持要她留在房中学习魔法,还让步杀监视着她不许乱跑。

  冰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郁闷地抓了抓头发,随后呈大字形把自己扔在床上。

  步杀收回看她的目光,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歪歪扭扭一个字也看不懂,他又甩在桌上,冷冷道:“他是担心你。”

  冰依哼了一声,“他可以换一种方式。”顿了顿,“我只是想他了。”

  步杀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冰冷淡漠的声音,“该换一种方式的是你……起来疗伤吧。”

  步杀将《九重水吟咒》丢给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方。虽然早被屋舍遮住了视线,耳中却还是能听到战场上的嘶鸣交击声。

  冰依默默翻开书,想着步杀的话:该换一种方式的是你。然后心底莫名地慢慢发酸。

  其实,她知道是自己错了,鲁莽跑来战场的决定,太冲动、太任性。祈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安危。而自己冒冒失失跑来的最坏结果,就是让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

  冰依一字一句地在心里翻译书中的内容,然后一遍遍默念着自己的任性和愚蠢。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办法减轻那种委屈的酸涩感。

  明明错了,却还希望他安慰;明明太任性,却还希望他包容;明明又鲁莽又愚蠢,却还希望他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水冰依,如此自私的女子,还是你吗?

  冰依微微扯了扯嘴角,盘腿,手结莲花印,慢慢进入了无我境界。

  当步杀回过头的时候,诧异地看见眉头微皱的女子,双手拈了个漂亮的手结,盘膝而坐,周身慢慢散发出淡淡稀疏却清晰可见的蓝色光芒。

  然而诧异只是一瞬,步杀正要转身,忽见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下有晶莹闪烁的微光。他一愣,呆呆地看着那微光很久,随即心头如被压了巨大的石头透不过气来。

  这几日,他只看到了祈然的焦躁,祈然的殚精竭虑,祈然的恐惧害怕,却从未想过,远在喀布尔的冰依孤身一人,思念担忧,其实远比他们更为煎熬。

  更何况,这漫长的路途,人生地不熟的国家城镇,她一个女子不顾辛劳,千里迢迢赶来。虽然这样的举动让他和祈然一瞬间差点儿被吓得呼吸停滞,可是又何尝没有惊喜呢?

  然而,祈然没有给她惊喜,自己也没有给她安慰,她甚至连为自己的委屈撒娇哭泣的权利也没有,只能默默地盘膝闭目,默默治疗身上的伤……

  步杀想得有些痴了,随后倚在红木制的雕花窗栏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睁开眼的时候,冰依欣喜地发现自己脑中的记忆清晰多了。虽然还是有很大一段空白,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这里有一段空白,以及空白前后发生的事情。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冰依抬头刚好对上步杀漆黑的眼眸,她不由得脸上微红,索性大叫道:“饿死了,饿死了!有东西吃吗?”

  步杀的目光瞟向桌上,冰依只看了一眼,就惊喜地冲了过去,对着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

  食物的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比起祈然的手艺简直差远了。但却胜在刚刚好的温度和新鲜爽口,冰依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你不吃吗?”

  步杀走前几步坐下来,接过冰依递给他的一块糕点,面无表情地道:“最多再过五日,我们就能回去了。”

  冰依愣了一下,才想起步杀说的是回船上。冰依恍惚间想起那巨大的白色船帆、船帆上漂亮的北斗七星,还有船上爱开玩笑的船工、拘谨的侍卫、脸上总挂着笑容的侍女。

  回去吗?冰依想着,步杀说的不是走,而是回去。仿佛那是个家,是个疲了倦了就可以归去依靠的地方。她的眼眶忽然有些热,一种奇异的幸福温暖感充斥了胸口。

  记忆可以逝去,可感情呢?那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感情,也会随之消失吗?

  步杀道:“你失踪那天,祈就让侍卫们回船上待命了。”

  沉默了片刻,步杀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五日后,我们一起回船上,重新起航。”

  冰依看着步杀漆黑若澄澈夜空的眼眸,缓缓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然后重重点头。

  祈然专一炽热几近疯狂的爱,与自己一点一滴缓缓累积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平等的。

  冰依猛地睁开眼,额上背上汗湿一片。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就像刚刚洗出来的照片。轰隆隆的雷声、刺目的闪电还有少年绝望的脸,全部像一把刀将往事一点点刻在她心头重现。

  冰依一下从床上跳下来,随意洗了把脸,就往祈然的房间跑去。

  一天一夜的工夫,水吟咒让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却也仿佛将她的全部神经残忍地摆在当年的刀刃上,再狠狠切割一遍。

  她的苦、祈然的痛、步杀的哀、卫聆风的伤,一切的一切就如荆棘编织而成的网,笼住了她,也笼住了记忆里的人,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跑到祈然的门口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便听到了祈然淡淡清雅的声音。

  “第一队从这里绕到坎贝尔城后,无须真正进攻,以骚扰突袭为主,只需让艾丽莎稍有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便算成功。第二队、第三队伏击在鲁慈道,我会让主力切断艾丽莎的所有后路,只余此道……”

  “将她们一网成擒吗?”一个粗嘎的男声兴奋地接道。

  “自然不是。”冰依听得出祈然的声音里带了微微的笑意,只是语调却有些森冷,“我既说过要让艾丽莎亲自跪在威尔城下投降,又怎么会让她退入鲁慈?我要你……”

  祈然的声音忽然一顿,随即屋中一片沉默后,他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冰依倚在窗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聊地叹气。她很清楚,祈然已经发现她了。

  果然,窗户被利落地推开,差点儿便撞到了冰依的脑袋。她吓得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转身,已听到了祈然的声音:“杵在那儿干吗,还不快进来?”

  冰依一个劲儿地点头,真恨不得把下巴点到地上去,脚下步伐却迈得一点儿也不利索。

  门在身后吱一下关上,然后是轻轻的木块撞击声,冰依不知道为什么,浑身竟随着那声音轻轻抖了下。

  手腕被温热的掌心覆住,祈然拉着她来到床边,然后十指搭在她腕脉上,道:“毒素已经基本上清除了,看来那巫术确实有点儿用处。”

  “魔法!那是魔法!叫巫术多难听啊!”冰依一听顿时把惶恐紧张忘了个一干二净,抬头兴奋地道,“真的有效吗?久妖果然没骗我。祈然,你身上的离魂术还没解吧?不如让我来帮你……”

  祈然忽然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记起了多少?”

  冰依一愣,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喃喃道:“很多了……从我们分离到重逢到……再分离,我都记起来了。”

  “冰依,”祈然看着她,深蓝的眼眸此刻幽深得恍如一个万丈深渊,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无论这里是不是还记得你,”他的手轻轻下移,点在胸口,“我的这里,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可你呢,你有真正把我放在心里吗?”

  冰依猛地瞪大了眼,“祈然,你落的这个罪太大了,我怎么可能……”

  祈然的手轻轻一挥,打断她的话,神色不耐而躁乱,“若是有,你怎会一走几天音讯全无,任由我为你担惊受怕?若是有,你为何还总是和别的男子扯上关系?若是有,你怎么忍心在我为你的安危打拼的时候,由着自己涉险?

  “冰依,你明知你失踪那几天,我有多心急、多害怕、多绝望,为何你还能安心地留在鹰王府里,与兰迪斯打情骂俏?!”祈然一把扳住她的肩膀,近乎低吼地喊,“冰依,你心里真的有我吗?还是即便有,也不及你在我心里的万一?!”

  她忽然想起祈然发狂地撕扯她衣服的那一夜,虽然她以为自己最终解开了他的心结,可此刻想来,她才知道还没有。

  祈然不说,不代表他不介意。他真正介意的不是自己与卫聆风的关系,而是……而是两人之间付出与爱的不平等。祈然专一炽热几近疯狂的爱,与自己一点一滴缓缓累积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平等的。

  它们就如一根芒刺,扎在祈然的心上,扎得很深。谁都以为不存在了,然而却会在某一时刻突然窜出来,刺得两人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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