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胡杨的世界没有童话(3)

　　“听蓝……”高扬转身看着她，刚想说什么，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他对她说了声“抱歉”，回头按下接听键，“容秘书，什么事？”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高扬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眉头紧紧蹙起，“好的，我马上过来，你在原地等我！”

　　挂了电话，高扬回头抱歉地对苏听蓝说：“听蓝，收购案出了点儿问题，我要过去处理。你先去上课，我下次再找你。”

　　话落，不待她回应，他连忙站起来。刚跨出一步，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郑重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凭自己的努力，把你拉出胡杨的世界。”

　　说罢，他不再停留，匆匆离去。

　　夜色中，高扬的背影孤单落寞，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苏听蓝默默地看着，没有发现自己的眉头在不自觉间蹙起，眉心凝着深深的心疼。

　　那天过后，高扬又消失了。确切点说，也不算是消失，只是整整十五天没有再来找她。

　　苏听蓝每天都能在各类财经报纸和杂志上看到高扬的照片，镜头下的他总是一副神采奕奕、自信满满的样子，仿佛钻石世家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天晚上，他说过的话，苏听蓝还记得。她每天都期盼着他出现。她告诉自己，她不是想见他，她只是想弄清楚那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工作闲时，她又变得心不在焉，目光老是往店门的方向飘。凌巧巧以为她在等叶东城，没事就取笑她说，再这样下去，她快要变成望夫石了。

　　这天晚上，苏听蓝没课。

　　叶东城来店里接她，见她的精神状况不太好，脸色苍白得连粉底也遮盖不住，心疼得连连叹气：“听蓝，你又瘦了，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变成白骨精。”

　　苏听蓝轻轻地笑了，目光柔软得像是三月的樱花花瓣，“叶大哥，你越来越幽默了。”

　　面对她避重就轻的回答，叶东城无奈地摇头，“巧巧说，今天你吃午饭时，把辣椒酱当成奶精，全倒进了咖啡里。听蓝，你最近做事怎么老是恍恍惚惚的？”

　　“可能是夏天到了，天气变得炎热的缘故吧！”苏听蓝垂下脑袋，有些心虚地攥着双肩上的背包带。这是她自小养成的小动作，每当她撒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拉着手边的小物件寻求安全感。

　　叶东城注意到她的动作，发现她今天背的竟是自己送的背包，不由得有些惊喜，“听蓝，你换背包了？”

　　苏听蓝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双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嗯。”

　　叶东城由衷地赞美道：“很漂亮，这个背包很适合你。”

　　“是叶大哥的眼光好。”

　　叶东城扬唇微笑，突然而至的好心情让他决定不再追问先前的沉重话题，“工作了一天，你也饿了。我知道西区有家餐厅的甜点味道很好，不如我带你去尝尝？”

　　“嗯，谢谢叶大哥。”

　　苏听蓝没想到叶东城说的餐厅居然是雅藤阁。

　　雅藤阁是当地很有名气的法式餐厅，虽然消费颇高，但食物的色香味、服务员的素质以及餐厅的装潢却是无可挑剔的。听说这家餐厅的大厨都是从法国当地最好的酒店高薪挖过来的，就连下单、传菜的服务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就业前曾受过公司的特殊培训，而且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俊男美女。值得一提的是，雅藤阁的食物品质在本地是有口皆碑的，特别是这里的甜品，美味得让人一吃难忘。

　　苏听蓝记得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高扬带她来过这里。那时，高扬才十七岁，高盛峰担心他学坏，每个月给他的零用钱并不多。为了请她吃这里的甜品，他骗高盛峰说不小心把补习费弄丢了，却不幸让高盛峰识破。高盛峰让他把补习费交出来，否则就不让他吃饭。他饿得胃痛，却死活不肯交出钱。她在旁边哭着求他，说自己不要吃甜点，让他把钱交出来，他却不愿意。最后还是费美清骗高盛峰说，儿子已经把补习费交给她了，事情才得以了结。那天晚上，他拿着补习费，带她来到这里，然后一脸满足地看着坐在旁边的她红着眼眶吃着他给她点的各种各样的美味甜品，他自己却啃着白面包。

　　想到他当时傻呵呵地看着她吃冰淇淋的表情，苏听蓝忍不住红了眼眶，唇角却悄悄地往上扬起。

　　坐在苏听蓝对面的叶东城敏锐地发现她的表情变化，忍不住问：“听蓝，你在想什么呢？”

　　苏听蓝回过神来，拿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轻啜一口，清凉的水沿着喉道滑下，平复了她的情绪，“没有，只是想起一些往事而已。”

　　“是吗？”叶东城淡淡一笑，微垂的眼帘遮住了那双墨色眼瞳里的复杂神色。他没有再说什么，绅士地把手边制作精美的菜单推到她的面前，“你想吃什么？”

　　脑海里浮现五年前高扬推荐她吃的那些美味甜品，苏听蓝没有细想，一连串的甜品名称便脱口而出：“樱桃慕斯、帕夫洛娃、焦糖蓝莓馅饼、香草冰淇淋。”说完，她自己先是一怔。她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些细节，原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一刻也没有离开。

　　察觉到她的失神，叶东城无声地叹了口气，略微提高了音量，“怎么都是饭后甜点呢？你不吃饭净吃这些，肠胃会受不了的。要不，先吃些正餐？这里的香草羊小排不错。”

　　叶东城的话拉回了苏听蓝飘远的心神，看着对面那张写满关心的俊脸，她不由得心生愧疚。叶大哥好意请她吃东西，她却频频失神，真是太不应该了！想到这，她温顺地点头，“好，那就香草羊小排吧！”

　　叶东城点点头，扬手示意不远处的侍者过来点餐。

　　苏听蓝百无聊赖，趁叶东城和男侍者说话的间隙，目光随意地扫过餐厅的其他客人。不经意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进她的眼帘。

　　苏听蓝怔住，定睛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高扬！

　　他坐在离他们甚远的靠墙的座位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啜着杯中的红酒。今天的他穿着米白色的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没有扣上，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小麦色的颈部皮肤。昔日那头总是凌乱得不成样子的头发不知道被他用什么处理过，泛着墨色光泽的刘海正服服帖帖地散在他的额前。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看起来接近五十岁、举手投足间皆透着文人气息的美丽女士。她盘着端庄的发髻，穿着一袭粉白色的礼服长裙，配上粉紫色的流苏披肩，美丽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脖间闪着优雅高贵的光泽。

　　苏听蓝认得她，她是学校校长的夫人，苏听蓝在校庆时见过她。

　　只是，校长夫人怎么会和高扬出现在这里呢？

　　苏听蓝正想着，就见高扬放下高脚水晶杯，满脸自信地对坐在对面的校长夫人说了几句什么。两桌的距离太远，苏听蓝听不清楚，只能隐隐从他的口型辨别出一两个词，比如股票和钻石世家。

　　原来他们在谈收购的事！

　　校长夫人礼貌地听高扬把话说完，化着精致淡妆的脸上漾起了一抹抱歉的神色。她轻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苏听蓝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就见她拿起旁边的晚宴包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他们这么快就谈完了？

　　苏听蓝怔怔地看着校长夫人离开的高贵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高扬还坐在那里。

　　她回眸朝他看去，却见刚才还自信满满的高扬此刻正失落地垂着脑袋，额前的刘海无力地垂在他的眼前，俊美的脸庞寻不到一丝往日的飞扬神采。

　　他刚才不是还神采奕奕的吗？怎么校长夫人一走，他就变成这副样子了？难道他的自信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的心早已累得连一根稻草也负担不起？也就是说，她每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神清气爽的他都是假的？

　　“听蓝，听蓝！听蓝！”

　　苏听蓝想得专注，眼里装的都是高扬，连叶东城唤了她好几声也没有听到。直到他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摇了摇，她才蓦然回过神，回头傻乎乎地看着他，“呃，叶大哥，你在叫我？”

　　“嗯，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专注，连侍者上菜也没有发现。”叶东城边说边拿过她面前的瓷碟，细心地帮她把碟中的羊小排切成小块。

　　“呃，是吗？”苏听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双颊微红，“对不起，我又走神了……”

　　“巧巧说，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看来一点儿也没错。”叶东城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把切好的羊排放到她的面前，“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谢谢叶大哥。”

　　拿起刀叉，苏听蓝叉了一小块香嫩的羊肉放进嘴巴里，一向敏感的味蕾此刻却感受不到任何滋味。忍不住，她又朝高扬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而，那里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只剩下穿着制服的帅气服务员在收拾桌子。

　　他已经离开了吗？

　　怔怔地盯着空空的座位，一抹落寞染上她的眉梢。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苏听蓝丝毫没有发现，她的一举一动毫无遗漏地落在对面的叶东城眼中……

　　吃完饭，苏听蓝回到家已将近晚上十一点。

　　从包包里掏出钥匙，她刚把门打开，一个高大身影突然从暗处闪出来，一把将她拉进房子里。她一惊，刚想尖叫，一只宽大的手掌已捂上她的嘴巴。

　　“唔唔唔……”她吓坏了，伸手拼命掰着那人的手，试图把那禁锢着自己的铁臂自身上拉开。

　　“不要怕，是我。”

　　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那温暖熟悉的气息就像是女巫口中的咒语，瞬间止住了她的挣扎。

　　竟然是高扬！他不是忙着谈收购案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的？

　　一连串的问题自苏听蓝的脑袋中冒出，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可笑。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只要愿意拿钱给侦探社，别说是她家地址，就算是想知道她的银行卡密码也不是多难的事。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中，高扬紧紧地抱着她。两人靠得很近，中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缝隙。随着呼吸，他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喷洒在她的脖颈上，苏听蓝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全涌到脑袋中，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双颊红得像熟透的草莓。

　　见他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她忍不住动了动，伸手试着推了推他的手臂。

　　看出她的意图，高扬的浓眉微微皱起，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不要动，让我抱一下，好吗？”

　　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让苏听蓝的心狠狠地揪紧，想起餐厅里，他失落地垂着头的那个画面，推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一抹心疼在她的眼底浮现。

　　“你怎么了？”

　　“没什么。”高扬的嗓音略带沙哑，低沉地自她的身后传来，“就是有些累。”

　　他声音里的疲惫骗不了人，苏听蓝显然不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迟疑了片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收购案……还顺利吧？”

　　“嗯。”

　　明白他不想多说，苏听蓝轻轻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安静地让他抱着，不再乱动。

　　确定她不会再挣脱自己，高扬安心地抱着她，沿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不一会儿，他平稳的呼吸声便自她身后传来。

　　他睡着了。

　　这个信息让苏听蓝紧张的心渐渐变得放松。

　　把那些带着疼痛的回忆暂且抛在脑后，这一刻，她放纵地让自己窝在他的怀抱里。他的胸膛宽厚，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和记忆中一样温暖，轻易便使她放下心底的防备。闭上眼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她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当苏听蓝睡得正熟的时候，那个本该比她睡得更熟的男人轻轻地睁开眼睛。看着睡得一脸香甜的她，一抹温柔的微笑在他的唇畔绽开。爱怜地在她的发间印下一个吻，他安静地抱着她，满足地闭上眼睛。

　　窗外，圆圆的月亮遥挂在天边，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温柔地映照着这座沉睡中的城市。

　　夜，美好得就像一个甜蜜的梦。

　　第二天早上，苏听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风吹过窗帘的声音都能听见。

　　她下床赤着脚走出房间，四十多平方米的空间一览无遗，里头并没有高扬的身影。

　　也许他在洗手间里。想到这，她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边试探性地轻唤一声：“高扬？”

　　那个记忆中略带磁性的声音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响起，洗手间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回应她的是满室的沉默。

　　他已经离开了吗？或者，昨晚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他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心空落落的，就像是缺失了一块，隐隐地发痛。

　　轻叹一声，她转身返回卧室，经过厨房时，却被一股甜甜的香味拉住了前行的脚步。

　　香味是从饭桌的方向传来的，她走过去一看——只见桌子上放着几个透明饭盒和一盒鲜牛奶，印着雅藤阁LOGO的饭盒里头分别装着粉嫩可爱的樱桃慕斯和色泽金黄诱人的焦糖蓝莓馅饼。饭盒旁还放着一张小小的便条，拿起一看，洁白的纸面上有一行黑色的楷体小字——

　　五年前，我最大的成就是把你养胖了八斤；五年后，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你这些年弄丢的肉找回来。

　　没有署名，但苏听蓝知道，这肯定是高扬留给她的。

　　五年前，她刚遇到他时，比现在更瘦，一百五十八厘米的个子，体重不到四十公斤。他说，她看起来就像是从难民营逃出来的孩子，瘦得能去演《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了。他不喜欢一点儿肉也没有的女生，誓要把她由病西施喂养成珠圆玉润的杨玉环。为了摆脱他的“不喜欢”，她像是执行天皇老子下达的命令般，一天三餐外加夜宵，每餐都吃到撑得想吐才罢手。偏偏她的肠胃不好，吸收能力差，怎么吃都不长肉。那时她已经搬到学校住，除了寒暑假，几乎都不回家，吃喝拉撒都是在学校解决的。高扬见她瘦巴巴的，很不高兴，全怪罪到食堂师傅的头上。他不再相信学校的伙食，开始天天给她带早餐，每次都有她最喜欢的樱桃慕斯和蓝莓馅饼。

　　雅藤阁定位高端，食物的质量无可挑剔，消费自然不便宜。高扬那时还是高中生，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父母给的零用钱。自那以后，他每个月的零用钱，大半都花在她的早餐上。这些，都是后来她从高家养女周芷韵那里得知的。

　　这早餐一送，便持续了大半年，风雨无阻，甚至在高扬有了女朋友后，他也不曾忘记过，直到她离开……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他还记得她喜欢吃雅藤阁的点心……

　　鼻子酸酸的，苏听蓝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睛涩涩的疼。

　　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下，打开包装精美的盒子，她用勺子挖一小口慕斯放进口中，绵软的奶油在舌尖融化，和记忆中一样香甜。

　　含着甜甜的奶油，她心里的闷痛不自觉地被冲淡，记忆中那段悲伤的往事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苦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