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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嫁给城市的妹妹

  她梦想结着花蕾的爱情,梦想婚姻生活的甜蜜,只是,她把迈向婚姻的路弄得迂回曲折,当她把一生的爱情和幸福交给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男人,是不是一种轻率?一种残酷的赌注?

  阿桂是我的远房表妹,按习惯,我应该称她父亲为叔叔。我比阿桂大三岁,她叫我姐。她的家在内蒙古的兴安盟科尔沁大草原。以牧业为主。家境不算富裕,她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

  我对阿桂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见过她一次。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夏天,很想去草原看看。阿桂曾经写信给我,她说夏天是草原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白云、蓝天、绿草、羊群。让我有机会去她家乡那里走走。那才是真正的大自然呢。人一走进草原什么烦恼都没了,她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到草原深处放牧,牛羊在身边吃草,野花弥漫着芳香,连空气都一尘不染。自己则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心情顿时就跟草原一样宽广,跟蓝天一样明净,像是水洗过了一样。我一直没去过大草原,经阿桂这么一说,使我心生向往,心像长了翅膀,开始不安分起来。到草原去看看成了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1992年6月,在阿桂的催促下,我终于去了她天天生活的科尔沁大草原,见到了阿桂。她的模样一如她写的信一样,淳朴、简单、自然、明了。苗条又不失丰满的阿桂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十八岁的她脸上挂满了红润和羞涩。她比我想像的要好看,要耐看。但是不善于说话,性格有点内向。一说话,脸就红,然后再一笑。这就是我的表妹——阿桂。第一次见面,我有点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我的心也简单起来,说话做事都是直肠子,用不着看谁脸色,拐弯抹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阿桂的脸上,无法找到有关世俗的一点痕迹,她也不会世俗,她如小草一样自然、真实。那些天,我跟她玩得很快乐,无拘无束。她教我骑马,教我采蘑菇,教我怎么样吹口哨,吹什么样的口哨牛羊就回来。晚上我跟阿桂一同住在她的小房间里,躺在一铺很小但很暖和的土炕上。草原的夜色来得晚。我们都很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阿桂也不说什么,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我。她的样子很有意思,老是牵动着我的思绪,我试着走进她心里,走进她灵魂的深处。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对未来有着怎样的期待。

  在那个年龄里,我们喜欢谈论理想、未来、爱情,喜欢谈论自己心中的偶像。或者说一个令自己有着模糊情绪的男人。阿桂也不应该例外吧。

  那些天晚上,大都是我一个人在说,有一句没一句的。我说什么,阿桂就嗯嗯地点头,就是不见她主动说点什么。她已经是职业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了,还剩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我很想知道她平时是怎么打发她的时间的,除了做功课,是不是可以跳舞或者跟谁去约会。谁知,我这么一说,一下把她给说火了,她红着脸说,她才不是那种不正经的人呢。一脸的委屈。好像是我说她不正经一样,我后来才明白,我问她跟谁跳舞约会就等于说她不正经,因为在她的思想意识里,这就是不正经。这是我没想到的。

  阿桂很有意思。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走进她心里。明年就毕业了,我问她打算怎么办,是出去打工,还是在家里继续放牧。阿桂的脸上有那么一小会儿的茫然,眼神也空洞了许多。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呆望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呢,可能是找个婆家就了事了吧。

  你愿意那样过一辈子?

  沉默了许久,阿桂说,别人都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她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去。

  我鼓励她,你可以出去打工,去寻找自己青春的天空。不行,这次她坚决地否定了。她为什么要否定?我怎么都不明白,我说,难道打工有什么不好吗?我试着解开她心中的谜团。难道这也会跟不正经连在一起?阿桂笑了。

  她说,她们那地方的女孩还没有一个出去打工的,出去的都是男人,父母不让女孩出去,害怕到外面学坏了。再说,一个女孩自己出去也不好。她要是出去不被别人说三道四才怪。女孩的名声是很重要的,跟贞操一样宝贵。我想方设法去改变阿桂的这种想法,但是,无济于事。她很坚定地坚守她原来的思想,而且很执著,丝毫不动摇。

  一晃我在大草原待了一个星期,必须离开了。之后,与阿桂依依不舍地道别。送我离开的那一天早上,阿桂哭了。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说,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你可以去我那里,我也可以来大草原。阿桂就是不肯说话,眼圈红红的,使我不忍心回头看她的脸,她的身影。

  一晃,就是五年,五年之中,因为没有更深入的交往,我跟阿桂始终没有更加亲密起来,连面也没见。即使写信,也很少。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这些年,生活一直在变,我也一直过着那种所谓别样的生活。忙于生存,忙于所谓的前程和那些不足挂齿的理想。很少有闲心静气的时刻。偶尔,也会在一个人的寂静中想起阿桂,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了,是在家里操持家务还是已经出来打工了?还是结婚了?

  生活中每天都有比亲情、友情更重要的事。但是,我想,如果我再次去草原,她一定还会那样热情地待我,让我在她那里多玩几天。阿桂像小草一样的淳朴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里了。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那是个很平常的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打字员小李说是找我的。因为对方说话的声音很大,我也听到了。阿桂竟然不知道我名字的全称。她只说对了我的姓,半个名字。小李是猜测,可能是找我。还没等我问她是谁,她已经二姐二姐地叫起来。还是她的声音,一点也没变,我一下就听出是阿桂。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尽管她打电话不会把她的声音伪装得纤细、柔媚,我还是那么喜欢她。就是喜欢她的这种无遮无拦。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电话的。她的大分贝声音又振动过来,“我在一个片子上看到的。”

  片子?我也被她给弄糊涂了。

  就是我姐夫给我的那个片子。阿桂不停地向我作着解释。好半天,我才明白,可能是名片。

  就在我快要放下电话时,阿桂急急地说,她正在轮渡码头。让我去接她。原来,阿桂来了青岛。什么都没问,阿桂来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接她。让她在原地等我。阿桂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不知她是来玩玩,还是打工来了。一路上,我想像着阿桂会变成什么样。很快,车就到了轮渡码头。几番搜寻之后,果然看见阿桂正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那一刻,我几乎认不出眼前穿蓝色水洗衣的女子就是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的阿桂。她明显地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许多。车门已经打开,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他是在催促我们快点上车。我对阿桂说,咱们走吧。她说等一会儿,然后,她回过头,快步走向离她不远处一个无法走路的男人,艰难地扶起他。不知阿桂在做什么,是学胃锋还是看这个男人很可怜,同情他。阿桂看到我走到她跟前,脸刷地红了,她对我说这是她对象。

  真希望那一刻是我耳朵出了毛病,或者说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我愣愣地看着阿桂。我在她的脸上寻找真正的答案,而不是她要告诉我的这个。良久,我发现了我的失态。勉强给了他们一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阿桂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又对我说,她结婚了,就在一个月前。我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合适,只是帮她把她对象扶进车里,一起坐进车里。有许多话想说,但又说不出来。一路上,气氛沉闷,找不到该说的话。我一直想跟阿桂无拘无束地说笑,像几年前,我们两个人,在大草原里那样。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笑不出来。我一再强迫自。己,说服自己。但是,都无济于事。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也就是她丈夫的出现,使我们之间又多了层无法沟通的陌生。

  心情一下黯:然了许多。

  这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阿桂的这些消息。她给我写过信,但只字未提。车子在我家门前停下来,因为他不能走路,我只好先回家给他推自行车。十几分钟之后,才回到我家。对这个已成为亲戚的妹夫我还一无所知。中午,我准备了饭菜。他很内向,让他吃菜,他就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他好像对谁都是敌视态度,一副不信任样。

  吃完饭,阿桂的对象就急着要离开。他说,他还得去上班。我留他,他推辞,阿桂也说,他下午得上班,就不要留他了。只好任他去了。阿桂也要跟着走,我不让她走,希望她能住下来,哪怕是一天也好。阿桂为难地看着她对象。我开玩笑地对她对象说:“放心吧,阿桂跑不了。我又不是人贩子。”阿桂只好留下来。不过,她有点不情愿。她的丈夫在离开我家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是他一转身,阿桂就会飞了一样,永远不回来似的。两个人的眼神里传达着我无法理解的情谊。只剩下了我跟阿桂。她忽然有点紧张,有点不敢面对我,好像她做错了什么,而面对我,就像一个犯人面对审问她的法官一样。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墙,无法走近。我们曾经的无拘无束,我们曾经无遮无拦的笑声,我们曾经的手足亲情都变得遥远、陌生。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一样。或者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阿桂很快明白了我目光中的含义。她一直在躲避着我看她的目光。她不想面对我。说句实话,我真的很生气,阿桂是在践踏她自己,践踏她的青春。她亲手毁了她的幸福青春和美好生活。

  她忽然有头没尾地说,我不愿意天天在地里翻土坷垃,放羊,割草,又挣不到钱。她说话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她低眉垂眼的样子又使我在瞬间生出同情,并开始责怪自己。我干吗要管人家的私事呢?她嫁到哪里,嫁给谁,都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她有权选择自己的爱情、幸福。

  但是在我的感觉里,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所谓的幸福,在我看来,一半是盲目,一半是纪想。不愿意种田、放牧,就必须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吗?与其说爱上这个男人,不如说是爱上这个男人身居的城市。我可怜又可恨的阿桂,你这是疯了吗?如果说想离开大草原,有多种形式,比如打工,比如上学。然后,再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去征服自己喜欢的城市,怎么都是一条路,唯独这条路我不赞同。这是对自己的严重不负责任。

  我真的不知道阿桂图他什么?

  我的语气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她的不满。

  “你说图啥?他有大学文凭,有城市户口,有楼房住,嫁给他,我这辈子就可以不回大草原了,我讨厌那里,我渴望在美丽的城市生活!你说,谁能给我这一切?谁?”阿桂突然大起声来。

  轮到我哑口无言了。

  是的,人会慢慢长大、成熟,会有思想的波动、改变,会不断地受到外界因素的冲击。阿桂不再是那个怕人说三道四的大草原上的小女孩了,她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她的爱情了。这有什么错呢?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自己的人生。如果说有错,只能说我们之间的思想、认识,不能统一。她有她的看法,我有我的价值观、爱情观。正是不同的观点,也就有了不同的人生。

  阿桂已经不是原来的阿桂。她梦想结着花蕾的爱情,梦想婚姻生活的甜蜜,只是,她把迈向婚姻的路弄得迂回曲折,当她把一生的爱情和幸福交给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男人,是不是一种轻率?一种残酷的赌注?

  许久,我看见阿桂哭了。是那种无声的哭。对不起,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我不该这样对待她,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心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像在大草原上一样无忧无虑。她抬起脸,泪水模糊了她的表情。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脆弱。说什么都是木已成舟。我不想再往阿桂的心上撒盐了。

  也许,时间真是培养爱情的一剂良药,但愿是吧。这时我对阿桂最好的愿望也是最后的祝福,就是希望她在青岛这座城市找到自己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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