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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有没有灵魂的知音与你共舞

  写信的情绪只是心头偶然一瞬,现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

  几年前的夏天,我去厦门鼓浪屿参加一家杂志社的笔会。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刚毕业参加工作,眼里的人生世界跟我的年龄一样纯真、浪漫、美好,并对这个世界寄托了无限的梦想和激情。

  那次参加笔会的有十几人,都是文坛上颇为活跃的作家。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只有我一个,女性大多是三十岁左右的已婚者。其中还有一个未婚男士,比我大几岁,姓简,叫简宁,他来自内蒙古边境小城二连浩特的农村,穿着白不白黄不黄的一件衬衫,粗布裤子,裤角边破损的痕迹依稀可见,脸膛红中透黑,显粗糙,仿佛能看见大漠风沙在他脸上留下的细碎痕迹。

  说不上我们俩谁先跟谁说的话,也说不上是哪种场合我们之间结束了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陌生,能回忆清楚的是有一天晚上我们蹦迪回来的路上,他忽然红着脸讷讷地说:“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迪厅,所以认为简宁的话不过是随口。我歪着头问他:“为什么偏要做你妹妹?”

  他收住了脚步,用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看见他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我接着说:“男人吞吞吐吐的就不像男人了。”

  他低了头,声音很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想同你说说话,说说这些年城市的生活好不好,说说你们的一天都在忙什么,说什么都行的。我喜欢同别人敞开胸怀说话。”

  他抬起头,我发现他的脸依旧很红。

  哦,原来他叫我一声妹妹只为我能跟他天南海北地聊聊,这是一个最最简单的事,然而我却很没耐心地同他说起了关于草原民歌的话题,而且没多大一会儿就哈欠连天。很抱歉,就这样说了一声,我便睡觉去了。

  笔会的前些天,我对简宁的印象接触也只有这些。他想随便聊聊天的愿望早被我抛在脑后。那时候年轻,心高气傲,是极其不愿意和简宁这种憨厚老实不善言辞的乡下人在一起的,更别说用大块的时间陪他聊天。我一直把简宁当作第三世界的人,眼里闪出火花的肯定不是简宁那种穿肥腿裤模样不酷的男孩。

  我喜欢一种飞扬不羁的神采,喜欢动感精力充沛且成熟的男人。

  简宁不是这种男人。

  有一天晚上,被别人强行灌下两杯啤酒,滴酒不沾的我喝完之后只觉头昏脑涨,就一个人去海边的礁石上坐夜,听涛声看渔火。坐在樵石上,背倚嶙峋山石,眼望波光闪闪的大海,因为有月,一切便显得朦胧有韵味。很久一会儿,感觉背后有人,我回过头,愣了一下,是简宁。他支支吾吾地说:“没吓着你吧?”酷热的夏夜,他依旧穿着那件又厚又旧的白衬衣,看样子是穿了许多年了。

  他慢慢地朝我走过来,显得局促,两手不停地搓着。我想起他跟别人说话好像都是这样子,然后,他诚惶诚恐地说:“咱们说几句话吧,说什么都行。”我那一刻的感觉是这个人真无聊,说话还要郑重声明。但是我一笑,说好啊。

  他这回没低头,就那么诚惶诚恐地看着我,很像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小男孩。

  他又开始支支吾吾地解释:“你别误会,我……我不会往那方面想,我是说……”

  我笑着给他点头,说我知道。

  他告诉我,以前他读过我的小说和散文,读完散文《无家的日子》,他便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他读到一种同样的孤独,孤独是没有性别的,不分男人和女人。遗憾的是他没收到我的回信。

  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简宁一个朋友也没有,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所以临参加笔会前,他一再叮嘱自己,无论如何要交一个朋友,不论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年长者还是同龄人。只求对方是个敞开胸怀说话做事的人。

  他说人最大的需要就是被需要。

  我看着这个被我疏忽也同样被许多人不经意疏忽的乡下男人。问我自己,你曾经不也是强烈地渴望相知吗?

  在他慢慢的讲述中,我才知道为参加这次笔会,为能在笔会上认识几个天涯若比邻的朋友,他狠心地卖掉了家里的四只羊,凑足了六百元,才来到厦门。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走出二连浩特走出大草原。父亲不理解,说是糟蹋血汗呢。

  夜很静,涛声也睡了。

  我注视着简宁的略显粗糙苍老的脸。说到心酸处,他的眼圈很快红了,接着便有泪水一颗一颗地涌出来,慢慢地溢在皱纹里。

  笔会眨眼之间在轻歌曼舞中结束了。

  最后那天,简宁提议要跟我照一张相,说不定一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呢,以此做个纪念吧。

  我犹豫了一下。

  在犹豫的时候,他说看到这张照片,他就会想起厦门,想起人生仅有的一次美丽。而我,便是这美丽的见证。

  很不情愿照这张相片,又不忍破灭简宁的唯一愿望。我坐在沙滩上,简宁坐在我身后的一块礁石上,我们共同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照片就这样定格了。

  回到家以后,我在信件里翻来翻去,才在角落里找到那封落满岁月尘埃的信,不过却没有重读的欲望了。我把笔会期间厚厚的一叠照片拿给家人看,有泳装的,有晒阳光浴的,各种姿势和场地的,母亲在众多照片中一眼就看到我跟简宁坐在沙滩上的照片,她的表情顿时风起云涌。等父亲走了,母亲把我关在她的房间里开始审问:“那个黑糊糊的男人是谁?是不是你们……”

  我觉得母亲真是小题大做,太敏感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张照片,至于阴着脸吗?

  我生气地说,照一张相就这么大惊小怪的,你看我们离得要多远有多远。

  母亲还是不信,说没有什么关系你照什么相?

  非得有那种关系才能照相?只要照了相,没那种关系也有那关系了?我极力辩解。

  我把那张照片从影集中抽出,夹在日记本里,以防被母亲撕掉。看见那张照片,就想起简宁湿润的眼睛,想起他的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呼伦贝尔盟大草原上还没有达到温饱的日子,渴望灵魂的抚慰,渴望灵魂的知音是他眼泪汪汪的愿望。

  两个月之后,我收到简宁从内蒙古牧区写给我的信。信是用小学生的方格纸写的。满满的三页,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无从落目。我还是仔细读了他的信,因为我的缘故,这座海边的城市成了他梦中的南方,他没有来过青岛,青岛却在模糊中变得具体,可感可知。听天气预报时,他特別留意青岛的温度,是冷是暖是阴晴雪雨都在他心里。

  一阵热辣辣的感动充塞双眼,之后因为忙于琐碎,简宁的信一直搁置了许久才回他短短几行字。后来还是忙,忙自己,也忙爱情。收到简宁的信已经快三个月了,才潦草地写上几句,那最初的热的感动已经无影无踪。他给我的信依旧,不多不少。每月一封,告诉我冬天围好围巾,竖起大衣的领子;告诉我夏天最好少吹空调,吹多了会得空调综合症;还有人在城里待久了难免有厌烦情绪,到郊外去爬爬山,到草地晒晒太阳,可以对情绪“消毒”,防止霉变等等一堆的啰唆话。每次他都不厌其烦。

  拿给“那位”看,他不屑一顾地笑,还挺能操心的呢。他的语气里没有往日那种宽容豁达。又有一天,他直接拆了简宁的信,拆看完之后随手丢在垃圾箱里。

  我当即指责了他,他有过什么非分的想法吗?他哪一句说得过分?

  没有!哪一句也没有!跟他交往你不觉得掉价?他直截了当地说。

  哦!我终于明白他的醋意,是因为简宁不够“层次”。

  层次是什么?是有钱人的朋友也必须有钱,有权人的朋友必须有权,没钱没权的人的朋友也一定没钱没权。这才是当代人的社交原则。

  同时,他亲手撕碎了我跟简宁坐在沙滩上的照片。

  我大声抗议:“你不能代替朋友知己的位置,朋友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然后,一阵伤心。

  我听到他冷漠的笑声和虚伪的解释。

  简宁依旧写信给我,依旧啰里啰唆写些草原牧区的生活,告诉我这几年牧区一系列的生活变化,他还娶了一位牧民的女儿做妻子,有了半岁的女儿,并邀我有时间去内蒙古做客,一定带着我的那个他。还寄来一包内蒙古草原特产——黄菇。

  回味这几年,我跟简宁之间的交往,若说是知音是朋友,也许在简宁看来是的。每一次都是他对我敞开灵魂的窗让一缕带着露水味的草原风穿过我的五脏六腑,让我自由地呼吸人与人之间那种无距离无阻碍的湿润的空气,每一次都是他坐在日落的草原里想像我在城市里忙碌的模样。

  而我每一次,都这样告诉他,最近我一直很忙,所以才很晚给你回信。每一次我都这样掩饰了我自己,包装了我自己。而我所谓的忙不过是听CD,跟朋友一边吃零食一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或者去看各种题材的美国影片。

  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有句名言:人的天职是什么?是做自己。

  我发现我自己经过商业的包装已经面目全非了。我的那份与生俱来的淳朴、纯真哪去了?我的善待一切善待过我的人的原则哪去了?我的平凡认真的心态哪去了?

  所以,我被他人视作知己的时候,却不知谁是我的知己。我在喧嚣忙碌的人世里寻寻觅黾。生我的母亲她不是,她给了我健康的生命却不懂我的心。所谓刻骨铭心的那个人也不是,他常常误解我的感情。

  下楼,远远地看见简宁的信正等候在收发室里。

  想起一位散文家说过的话:写信的情愫只是心头偶然一瞬,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

  我相信,简宁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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