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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早嫁的二姐

  生活使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个愚木的农妇,我说不出这是男人的不幸还是女人的不幸。

  在乡下的老家,生活着我的二姐。

  二姐是我的堂姐,四叔的二女儿,长我两岁。

  二姐在我印象中最深的是性格好,天大的事都能一笑了之。她很少生气,似乎也没有气可生。

  和二姐在一起,我们形影不离地读完了小学,又上初中。到初中二年级时,二姐就不念了。四叔说识多少字都白瞎,早晚要嫁人的,能认得自己姓啥就行了。

  四叔在决定二姐不去读书这件事时跟在田里拔一棵草一样轻松,说拔就拔了,听不得任何人的意见。

  四叔说完,二姐真的就不去念书了。

  每天我跟二姐形影不离,最后还是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那条弯曲窄巴的土道上。我恨四叔的独断专行和偏见。二姐学习好,人也聪明,她有理由上学。放了学我就去找四叔,他不在,下田收麻去了。二姐正在炕上纳鞋底,我开门见山地问二姐:“就这样纳一辈子鞋底吗?”

  二姐抬起头,停下手里穿动的针线,看看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坐吧,我拿柿子给你吃。”

  我看出她是有意回避我的话,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我说:“二姐,你心里还是想上学,那你上吧。”

  二姐看着我的笑脸僵在那里,悲哀在脸上交织着心事重重的阴影。“求求你,别说了!”二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她的眼里顷刻间涌满泪水。我看不清泪水后面那双失去光彩和希望的眼睛。

  这时,柴门吱嘎一声响了,是四叔。我转过身问候他。他阴着脸,不答话。二姐立马笑着说,“爹,麻收完了?”

  四叔仍旧不答话,屋里笼满了阴气。二姐放下鞋开始到灶台上弄饭去了。

  我倚在门框上看着二姐的身子在厨间利落地穿行,灶膛的火烧得劈啪作响。

  二姐才十五岁,就是一把理家好手。

  第三天就传来二姐要定亲的消息。那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简直呆若木鸡。我追着母亲的身影问:“二姐才十五岁,她非得嫁人吗?”

  母亲说是四叔的主意。四叔家的大哥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未娶亲,定在下一个月,彩礼一定要过的,要不女方是不会答应嫁过来的,四叔拿不出这份彩礼,只好将二姐的婚事提前。

  听到这个消息,我去找二姐,希望她放弃这件事。她和我一样,应该在学校里读书唱歌,领略生命是一个充满歌唱的过程。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仍没有二姐的影子。

  四婶正在给大哥的婚事做最后的准备,炕上还有几个邻家女人,她们正扯着一块红花被面在比量大小。炕角已经做好了一床新被。屋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仔细想二姐可能去的地方,没有别的地方,也只有麻田了。麻田在向阳坡上,坡下是一条不太宽的河。

  麻田是我跟二姐放学后常去挖野菜的地方,但是跑遍麻田、河沿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二姐。二姐,你躲在哪里?

  回家的路上,心情很沉重,明天就是二姐定亲的日子了,她很快就要成为一个陌生男人的女人。想到二姐以后的日子,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淌出了眼窝。

  回到家里,我问母亲,二姐见过那个男人吗?母亲说明天去相亲才能见到。

  那他要是瞎子聋子缺心眼二姐会同意吗?我真希望二姐去见的那个男人是瞎子、缺心眼,那样,二姐就有理由拒绝婚事重返学校了。

  “他怎么能是瞎子聋子呢?”母亲反问我。

  “我是替二姐担心。”母亲说你明天也去嘛,看看你未来的二姐夫哈模样。

  一夜的等待是那般漫长和久远,仿佛一个世纪。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一个女人的命运是如此的柔弱和简单。不知二姐这一夜会想什么。

  如果那男人英俊有文化,二姐会高兴吗?我在心里隐隐升出一股期待。

  定亲是乡间除了结婚之外最隆重的事情。定亲人数多少,场面大小,是显示一个家庭或家族实力大小的重要标志。

  四叔请了邻村一台四轮车,满满的一车亲朋好友还有我美丽的二姐,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五月,向三十里外的董村进发。

  二姐穿得喜气洋洋,那身衣服我从未看见二姐穿过,有点肥大,二姐显得更娇小一些。她一点也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忧郁,她的脸上跳跃着跟阳光一样的笑容,红唇间露着纯白的牙齿。一双杏眼波光粼粼,样子像是去见一位心仪已久的男人。我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沉默地看着二姐,许久一句话都没有。二姐终于在众人的笑声中看出了我的异样,她蓦地低了头。我的目光有点冷漠和敌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

  酒宴开始时,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差点脱口而出什么鸟男人,简直是一朵花插到牛粪上了。

  我失望极了,替我美丽的二姐。

  那男人姓董。干瘦,面色红黑,单眼皮,严重营养不良。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这副尊容怎配做我美丽二姐的男人?

  喜庆的气氛一下在我心里凝固了。我在心里抗拒这样一桩婚事。但是看见其他人吃得心满意足杯盘狼藉我就知道事情的结局了。

  这回我真的哭了,是没有泪水的那种哭。

  回来的路上,二姐捧着男方家给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料子,笑逐颜开。有几个浅薄的女人直夸董家出手大方,送二姐这么多衣料。

  二姐不说话,只哧哧地笑。我忽然觉得二姐也是浅薄的女人。起码,她们有着相同的心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男人就是为自己找个终生的依靠。依她们的推理,女人有饭吃有衣穿就是幸福。

  女人的悲哀是女人把自己看得如此轻贱和简单。二姐没有逃出这样的悲哀。

  中国五千年领先的文明进程最后又落后于西方,是不是缘于女人在成为母亲的时候,忽视了对孩子素养的教育,对知识的淡漠?!

  二姐定亲以后,我们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二姐忙着下田,偶尔也去那个男人家走一趟,每次回来,二姐都能带回一些五颜六色的衣料,有她自己的,也有给四婶的。

  二姐一改往日的补丁衣服,将男家送的各种衣料加工成衣服,逐件穿出来。

  再后来,我就离开乡间到城市读书去了,渐渐跟二姐就没有联系了。二姐十五岁的忧郁和定亲之后的快乐永远留在了我心里。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二姐,一直没有忘记通向故乡的路。

  1995年的秋天,我回故乡看望一别数年的二姐。乡下的老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土围墙、木樟门,依旧是我走过的那条黄土路,印着深深浅浅的车辙。似乎年少时与二姐玩耍过的印痕仍然浸在风雨中。

  四叔家门前的土丘上,三棵柳树已经老态龙钟了。我想起我和二姐雨天握着手,湿湿的肩头靠在一起,凝望着树叶外的天空。田里,唧唧喳喳说着长大后的理想……

  一切依旧。

  我有点失望,是没有准备的失望。

  去二姐家是四叔赶着马车送我们去的,他的背已经驼得不成样子。黑瘦黑瘦的,不停地咳嗽。一路上,他不说话,只是叹气。我问起二姐,问起娶二姐的那个男人。四叔勉强说了一句,女人家能咋样,生娃,侍候男人呗。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从四叔的表情和语气中隐隐感觉到二姐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我所猜,推开一个破烂的木樟门,一个腰身松松垮垮的女人正在扶一个摔倒在地的哭泣的孩子。孩子大约三岁。四叔叫了一声我已陌生多年的名字,那是二姐的乳名。那个腰身松松垮垮的女人直起身,一手拎起哭泣的孩子,一边骂着脏话,另外两个满脸泥巴的女孩从她身边怯怯地跑到门后去了,露出一双机警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着黑鱼干一样的女人,眼睛发涩,喉咙发哽。她是我的二姐,风华正茂的二姐呀!

  很久才在自己失态的注视中喊了一声二姐。

  她朝我憨笑着,两只手在衣襟上抹来抹去,却不知说什么。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彼此像路人一样陌生。

  生活使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个愚木的农妇,我说不出这是男人的不幸还是女人的不幸。

  因为没有男孩,二姐一连生了三个。家里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她的男人跟随建筑队到城里做工去了。我已经没有要见他的欲望了。

  二姐曾经寄予跟这个男人过美好日子的希望,像苦役一样从她粗糙的手中流过。

  寄托有时便是断送。

  爱过就没有白活,是不是有爱,二姐回答我的只有她那皱巴巴的脸、木呆呆的表情和不知所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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