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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里。

  ——迪克牛仔《三万英尺》

  没有一个人能听我倾诉。于是我只好吃回头草,又打给自芳。她听着我哭了有几分钟,然后说:“我现在有件紧急事情要办,五分钟就好,你等五分钟再接着哭行不行?”我只好停住,人在屋檐下,有什么办法?

  五分钟后自芳果然如约打过来。我问她:“自芳,你说我这人有优点吗?”

  自芳显出了铁杆姐们的道义:“当然有!”

  “是什么?”

  “嗯,让我想想。你很有义气。”

  “还有呢?”

  “虽然你长得一般,还不算难看。”

  “还有呢?”

  “你脾气不好,可是骨子里有种温情,跟你在一起就像跟家人在一起一样,觉得亲近,温馨安全。”

  “啊,我要晕倒了,快继续。”

  “还要继续啊。咦?电话里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打电话,别理他。”我懒懒回答。

  自芳立刻说:“那怎么行,我挂了,你接电话吧。”

  我一边咒骂着自芳的不仗义,一边左手去找纸巾擦眼泪,右手摸索着按了接通键,一个久违的声音说:“我在你家楼下,能不能约你出来陪你聊天?”

  我像见到亲人一样,忽然放声大哭,他没有阻止,静静听着。

  哭累了,我拿纸巾使劲儿擦擦,然后问他:“为什么是小欢接的电话?”我可不打算情人节的晚上拉有妇之夫陪我聊天。

  他答:“因为我告诉她,如果是你的电话,我不在的话就让她接。我怕你这只兔子等太久没了耐心。”我赶紧解释清楚:“那首歌不是给你写的。”他淡淡应声“我知道”,然后我就放心地说:“那我现在下来了。”

  知道刚哭完吹冷风容易感冒,所以我穿得像只熊一样。

  楼下一个白衣少年,靠着白色的敞篷车,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红色棒球帽,

  手中捧着一束鲜艳夺目的红玫瑰,每支玫瑰都有手臂那么长,还带着露珠。

  刚刚下午,阳光尚且温暖,把他整个人都罩进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之中。

  这样一幅画面,是不是曾出现在所有女子的梦中?那么我又是怎样弄丢了它?我收住眼泪走过去,可是鼻子还是吭哧吭哧的。他抬头冲我笑,眼睛亮闪闪的。

  那一束新鲜的玫瑰被推在我面前,他说:“情人节快乐。”

  我为他的郑重觉得自惭,浑身上下摸索半天,很沮丧地说:“可是我一颗糖果也没带。”

  他转身就把那束花扔在车上,我连碰都没能碰一下,光过眼瘾了,立时大恨:“我说你这人可够小气的,听说没有糖就连花都不给我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束玫瑰啊。”

  他先是怔了一下,听到后面大笑起来:“不会吧,你有这么惨?”

  我气哼哼地说:“再惨也不如你小气。我跟你谈几个月恋爱,一束花都没收到过。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哪有别的机会?”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不喜欢送女朋友花,那么大一个东西隔在两人中间,算什么?我要零距离接触。”说着他暧昧地挤挤眼。

  “是的,我现在不是你女朋友了,所以反而可以收花了,快拿给我吧,别便宜外人了。”

  他依然笑着没有动,停了半晌说:“我刚刚本来是想抱抱你,跟你说你自己就是一颗酸甜酸甜的‘加应子’,可是现在彻底没气氛了。”

  我哼哼鼻子:“为什么是‘加应子’?‘大白兔’还苗条些。你是嫌我穿得太邋遢么?”

  他看到我身上穿着臃肿的羽绒大衣,回身去把车子顶篷支起来,一边还叹息:“今天天气多好啊……可是你这么怕冷。”

  一如旧日,他服侍我坐好,然后问:“想去哪里?”

  我说:

  “哪里都行,只要有酒。”

  他开去一家酒类专卖店,拎了一箱啤酒出来。我说:

  “我要喝白的。”他答:“你不是要聊天吗?喝了白的就没得聊了。”

  我不服:

  “你蔑视我的酒量。”

  他看看我:

  “我没蔑视你的酒量,倒是你曾经相信我喝了一罐啤酒就真的开不了车了。”

  我回视他:“原来你一早就苦心经营,却跟我一样,到最后一场空。”我仰头笑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喝酒!”

  打开一罐啤酒,我灌进胃里去,头有点晕了,痛苦的事情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你说我这人有优点吗?”

  他说:“有很多。”

  我问:

  “是什么?”

  “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念旧,跟你在一起很温馨,很安全。”

  “这个自芳已经说过了,换个花样吧。再说,我可没让你安全过。”

  “你很漂亮。”

  我大跌眼镜:“这个太过了,我有自知之明。”

  他很认真:“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往常我一看到你就情难自已地冲动。”

  “现在呢?”我侧过头斜斜睨着他,反正我喝醉了,说什么都可以。

  他微笑:“现在我学会了控制自己。”

  我醉得越来越深时,他带我到了一所房子跟前。我模糊地记得他把我抱进去,我还记得他抱我的时候身子有些抖。

  我倒在沙发里,一边继续喝酒,一边讲了我跟傅辉十年的感情故事。细到每次见他是什么天气,我都还记得。这些记在我的日记里,早已经烂熟于心。

  我说:“我那样那样喜欢他。”

  他答:“我知道,但是世上总还有其他的。”

  我说:“不,他是最好的。”

  他答:“就算他是最好的,如果不是你的,你也只能换一个。”

  我皱起眉:“我不要换,我就要那一个!就是那一个……拿在手里化掉的那一个,不小心吞下肚去的那一个,丢掉了、毁掉了、再不会出现的那一个,就是那一个!其他的,再好也不要了。”

  我开始哭,他过来抱住我,帮我擦眼泪。擦了一会儿擦不干净,他开始吻我的眼睛。

  我抱住他,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么你肯不肯跟我走?”

  “去哪儿?”

  “美国。我已经联系好了工作,签证也办好了。”

  “什么时候走?”

  “下月十二号的机票。”

  他有些吃惊,低头犹豫,我笑:“算了,说着玩的。”

  “你怎么突然想走那么远?还这么急?”

  我看着天花板,说:“我跟你分手后,就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哭,一点都没有。

  是的,我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从麻木中渐渐恢复过来,然后心痛一点点显现。

  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已经开始喜欢他了。虽然这段感情相较于对傅辉十多年的相思还是不够,但这却是我第一段正式的双向的感情,所以伤心起来也格外难受。

  而他在我们分手之后的胡乱发泄也让我非常不以为然。所以,我,一向懦弱喜欢逃避的我,又一次选择了离开,甩下烂摊子走掉。

  他听到我的话立刻疯了一样地抱紧我,开始吻我的唇。我将他推开:“你的定力还是不行。说了说着玩的,我就是试试你。”既然已经要走,既然他不肯跟着我,那么,就别惹那么多事了吧。

  他看着我,想从我神色里分辨出一丝真假。我不再理他,一口一口继续喝酒。后来就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先是发现自己穿着睡衣,随即想到我昨夜来时不是这般打扮,于是开始尖叫,惊醒了趴在我身旁小桌上睡觉的人。他急忙跟我解释:

  “我让阿姨帮你换的。”

  我坐在床上不说话,回忆昨天的事情,回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是钻心疼痛。

  身旁的人眼睛红红的,困倦不堪,我顾不得自己的心痛,先问他:“你没睡好?”他笑了一下:“怕你想不开,刚刚才打个盹儿,你这不是又难受了。”

  我摇摇头:“再想不开我也不会做傻事,你不用这么寸步不离守着我。”

  他揉揉眼睛:“不是怕你去自杀,是怕你半夜醒来一想,发现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孤单一个人了,那种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我看了看他:“所以你就找了人来陪睡,是不是?”

  他愣了一瞬明白我在讽刺他,垂下头不敢看我,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说: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只不过,你有点对不起你自己。”

  他被我说得无地自容,羞愧之下想撒娇往我怀里钻。我抵住他肩膀不让他靠近:“我下个月就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总是这么乱七八糟的让人担心。”

  他惊恐抬头:“你是说真的?”

  我点头:“是,昨晚就说了。”

  他仍是不相信:“你后来又说是开玩笑。”

  我叹气:“让你跟我走是玩笑,哪里有那么容易,可是我要走是真的。”

  他依然目不转睛看着我,似乎还在等我告诉他刚刚全都是骗人的。他整夜未眠,眼睛混沌泛红,面容满是疲惫,皮肤连一点光彩也没有了,乱蓬蓬的头发诉说着他的疑惑。我看着这样的他,却是一下就松开了抵住他肩膀的手,把他扯进怀里。我说:

  “我就是想静一静,合约都没有签满一年。”

  他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其实我真的挺想就这么跟你走了。”

  我沉默不语。谁知道这是真的假的,会不会变卦。我的签证都已经办好,对方给出的薪水诱人,机不可失。而且,关键是,我不再是十七岁遇到傅辉的年纪,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给。

  太阳慢慢爬上窗户,他依然腻着不肯离开。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硬推开他:“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收起孩童般眷恋的面容,正色道:“什么时候的飞机?”

  我用不耐烦掩盖住自己的心虚:“昨天不是说了,下个月十二号。”

  三月十日,我去探望傅辉,跟他道别。

  他家里真不是一般的乱。

  我说:

  “你怎么住这么远?”他苦笑:“穷啊,有什么办法。”我还是不解:

  “那你现在总可以换了啊。”他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听到他说这句,我自然想起来那首《白兔》,急忙跟他解释:“那首歌不是我交出去的。是我给了自芳,自芳卖出去的。”他笑说:“没什么啊,现在大家还不是都各自发展,曹文和晓光的作品我从不过问。”

  我愈发觉得说不清楚,干脆往明里解释:“我不知道那首歌最后交给欧阳昕唱了,当时所有运作我都没有参加。”

  傅辉继续笑:“给他唱有什么不好,他一唱就唱红了。对了,石勇那件事,最后还是多亏了他。”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度以他为敌人么?

  傅辉说:

  “那件事后来张伯伯怎么也不肯放手,他是怕跟我爸难以交代。

  盛夏那边也不肯交石勇,一个是怕我们真的往死里整,另一个是他觉得张伯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把这事告诉我爸惹他生气。他们一直是让欧阳昕出面来处理这件事的,毕竟他帮过我那一次,算有交情,后来他就劝盛夏交了石勇给警察,我和张伯伯也都觉得这样不错。不过听说他本来是要跟盛夏约满了,这样一闹他又续了一年来安慰盛夏,还加了抽佣金,毕竟那人也对他有恩。”

  哦,原来是这样,他是为此才犹豫吗?

  我低头不语。傅辉说:

  “你们怎么样了?真的分手了?”

  我打趣他:“被你当面那样整法儿,能不分手吗?”傅辉一下脸红起来,我继续笑,“做都做了怎么说说倒不好意思了,不像你啊。”他忽然又低又快说了一句:“也许我存了私心,所以不好意思。”

  我怀疑自己听错,没敢接他的话。我在屋里看了一遍,说:“你的丹丹也不帮你收拾收拾。”他笑:“你真以为啊,我那天也就是做给他们三个看,别让他们整天用一副臭脸来对着你。”我愣住,没说话。

  两人都无语,傅辉随手拨拨放在手边的琴弦,忽然吼出一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我重新坐在他对面,问他:“如果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你会吗?”

  傅辉抬头:“去哪里?”

  我答:“美国。”

  他低头沉思。

  我说:

  “算了,别想了。如果两件事情难以抉择,通常是因两方差别不大,

  势均力敌。既然这样,还是遵从最初的选择吧,反正也是差别不大。”

  傅辉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我其实也就是问问,试探一下他今天说的那些似含深意的言语到底什么意思,然而他又让我失望。回到故乡大半年,收获的是两段不及格的爱情,没有一个人肯不惜一切跟我天长地久。

  我拿起手袋,说:

  “我走了,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和自芳一起去送我吧。”他点头。

  我到楼下,又朝他房间望了一眼,听到他在楼上唱了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嘹亮的高音直冲云霄。我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傅辉,我爱过的傅辉。

  三月十一日。

  我在机场和自芳与傅辉话别。自芳抱着我哭,我说:

  “你是女强人,哭什么哭。”她哭得更厉害。

  我走过去抱住傅辉,久久不放。他抬起我的下巴,我听到他的心跳。他说:

  “其实我曾经吻过你。”我说:

  “是啊,就是太轻了,轻得随时都像要忘记的样子。”

  他说:“不是那一次。”我不敢说话。他低头问我:“要不要留一次重的,让你永远记得。”我有点紧张,如果是数月之前,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会答“要”。

  可是如今,我有了一点犹豫,我明白了我的爱和吻都是有人深深珍惜的,所以我不免踌躇,不免告诫自己不可太过狷介。所以我抬头问他:“是给女朋友的吻吗?”

  他没想到我会跟他讲条件,考虑了一下,然后反问:“你对男朋友有什么要求?”

  这个问题我已经跟自芳讨论过无数次了,所以即刻作答:“要很爱很爱我,很宠很宠我,永远听我的话,不能有二心;还有,难看了不行,但也不能太帅,否则我不放心,穷了不行,但也不能太有钱,那样我也不放心;还有,会做饭加分,会抽烟减分,一米八以上加分,一米七以下减分,体重根据身高来,你现在刚刚好,不过以后胖了要减分;还有,每天晚上要说‘我爱你’,每天早晨醒来第一句话要说‘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好想你’……”

  我还没说完,在一旁站着的自芳已经被我罗唆得笑起来了。傅辉退了一步,笑:“那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刚转身,他忽然又加了一句:“当初就是知道会这样,所以就算喜欢也得忍着。”我张大了嘴巴回头看他,他笑一笑挥挥手:“快滚吧。”

  我过了安检,在门口向机场大厅又望了一眼,欧阳昕没有来。也许他明天会来吧,那时我已经在异乡,想来他也没人可以抱头痛哭。我不想他哭。

  我当然心疼他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就是开出再长的条件列表,他也会一直听我说完,不会像自芳和傅辉这样当我是开玩笑。别人对我好,我也愿意对别人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而爱情这个东西,却偏偏很多时候是力所不能及的。

  我也不是草木,分手的伤痛让我知道了自己对他已经有了感情,只是这感情还不足以让我重新跳入泥沼。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月,天天想着分手却又发愁该怎么说,实在是已经够难受,不想再次尝试。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想,也许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更何况他的放纵让我相当失望和担心,更加认识到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曾经相处的那些朝朝暮暮,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多年之后写在我笔下的一个故事情节?还是将来他与娇妻交代往事时的谈资?

  新的环境让我暂时忘记旧事,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在美国的席梦思床上可以安心呼呼入睡,这也是我想远远躲开的原因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机场遍寻不获而伤心落泪。

  其实,我在飞机上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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