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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宜春香质(1)

  江南形胜之地,东吴斗分之所。西以峨眉为壁垒,南以长淮为伊洛。衔远山而据大江,控湖海而望南广。黄旗紫盖,虎踞龙盘。蔚为艺文儒术之胜,长叹风帆海舶之饶。衣冠萃止,斐然有章。金陵真王地,然,非帝宅也……

  正如《侠客游记》中所记一般,大魏虽开国于金陵,但守成于北方。太祖皇帝感怀龙兴之地,在此设立应天府,与北直隶顺天府遥相辉映,故而在大魏治下,金陵又称南京。

  时值三月,正当金陵花期,只见鸡鸣山上春樱如雪,玄武湖畔山色渐青,恰是一派水蓝天染的好图景。台城下一纵小市,沿街的酒家刚接到衙门的消息,圣德皇帝七七已过,挂了许久的白幡终于拆下。见此情形,踏春游湖的儒生们不免议论开来。

  “据说先帝是因为失德而死。”望着坠地的幡布,为首一名青衣书生开口道。

  “王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圣人云:帝王失德必有天象,君不见先是两河同涝,再是冬至成霾,然后是关外兵灾。你再看先帝大行之后,民乱止息,阴霾骤散,关外平定,前因后果清楚明白。陈兄若还不信,可去府衙的昭民榜看看,先帝遗诏的抄本上清清楚楚写着‘四海之乱,盖出于朕’,明明白白的罪己诏啊。”

  周围听客恍然称是,却不知皇帝遗诏多为大臣拟就,加上圣德帝驾崩前多是昏迷,这份“归罪于朕”的“诚挚”诏书应是出自顾命大臣之手。

  顾命大臣啊,那一位因为子愚的关系差点丧命,为何在起复后不对金陵官家下手?

  余秭归不由心头微疑,放慢脚步,这时就听——

  “唉,管他先皇新皇,只要少收点渔课(渔税)就是好老爷。”

  卖鱼的小贩喃喃着,见她瞧来,马上堆笑,“姑娘,买条鱼吧,新鲜的乌鱼,刚捞上来的。”

  她停下脚步,俯身看着盆中肥鱼。

  “您瞧这鱼多精神,看您刚从药铺出来,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这鱼贩倒眼尖,她道:“替我家老爷抓药来的。”

  “那姑娘可算碰巧了,这乌鱼可是最补的。”

  “哦?这鱼多少钱。”

  见她有心要买,小贩愈发热情,“大的那条七十文,小的那条四十文,您要两条都要了我算您一钱银子。”

  “倒比上月便宜了不少。”她目测着两条鱼的斤两,“方才听小哥的意思,市价跌半是因为渔课减了?”

  “姑娘真是聪明人,小老儿不过随口一句,姑娘就听出影儿了。不错,上月河泊所的税官来了消息,说新皇体恤渔民,减了大半税银,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看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余秭归笑道:“那新皇真是个好皇帝。”

  “可不是,小老儿打得起鱼了,姑娘吃得起鱼了,可不就是个好老爷。”

  只要给百姓一条生路,管他是七尺大汉,还是襁褓婴儿,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盛世明君,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余秭归眉轻展,取出一钱银子,道:“这两条我都要了。”

  “好嘞!”接过银子,小贩从盆中捞起乌鱼,干净利落地以草绳扎了,递给她,“吃了我家的鱼,保准你家老爷能吃好几海碗的饭,身子见天就好!”

  “谢您吉言。”一想到那人能健康如初,她便有了喜意,笑容由心而发,弯弯的月眸映出湖光,正是一池风皱,妙语天生就。

  这一展颜,看得小贩闪了眼,待余秭归稍稍走远,才听身后叹息道:“可惜是个丫头……”

  老爷,丫头,怨不得别人误会,她啊,如今就是上官老爷的贴身丫头。

  那夜他们趁乱逃离北狄,来时五天的路足足走了半个月,他伤得虽不重,可恢复得极慢。路上他烧得糊涂,以至于一度只认得她,不论是吃饭还是渥发,最后连擦身都经由她手。江都时他拖着断腿尚且走了两日,没道理两年后就“娇气”许多,这人的病弱多半是装的,她自始至终知道。即便被他黏到羞怒,可只要对上那双黑眸,她便没了脾气,任他去了。

  如今这位老爷愈发入戏,前几天她只说了句“丫头命苦”,他便来了精神。

  “丫头?是烧火丫头、粗使丫头,还是管家丫头?”老爷抬起胳膊,等着她来服侍。

  “贴身丫头。”手把手替老爷更衣,她认命道。

  老爷难掩失望地叹了声,“我还当是通房丫头。”

  指尖一滞,她狠狠瞪他,瞪着他,瞪到他颤颤悠悠地回望,那般小心翼翼,像在怨她心狠似的,看得她愈发不忍。忍,怎能不忍,谁让她欠他的。怪不得娘曾说男女之间也有一口气,举案齐眉齐的是谁的眉,燕燕于飞是谁在前面飞,她虽不指望像娘那样强势,可也不能处处被人压制。尤其那人是上官意,若习惯了被压制,想翻身也就难了。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且看他。

  余秭归微微一笑,拨开眼前的柳条。只见台城下行人如织,十里长堤,垂湖烟柳,太平门外本就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如今随着大魏时局的安定,南来北往的商旅愈发多了起来。摩肩接踵间,只见一男一女牵马入城。

  “阿鸾!”

  余秭归挥了挥手,前头的从鸾回头一看,连忙拽住充耳不闻的萧匡。两人停下脚步,待余秭归近了,从鸾看眼她手上的鱼和药,道:“怎么,都三月了,上官还没好?”

  余秭归白她一眼,“你也知道快三个月了,当日说好了,你和萧匡先同濯风公子回京师交涉,待处理好了就来金陵和我们会合,这一等新皇都登基了,你们还乐不思蜀。”瞥眼萧匡,她道:“我让你们带的信,我师兄收到了么?”

  藏起眉间的郁色,萧匡勉强挤出一丝笑,“收到了,是玉罗姑姑亲自送去的。”

  “那怎么说?”她小心翼翼地问。

  “似乎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长兄如父,六师兄看起来很温和,可绝非慈父,这回她一逃家就是小半年,还擅自跟子愚来到金陵,照理说师兄该不会这么放过她才对,怎么……

  正想着,就听萧匡道:“舅母你们先聊,阿鸾,马绳给我。”说完牵过从鸾的马,他颔首一礼,随即向前走去。

  “他怎么了?”她很是诧异地看着那略显寂寥的背影,待回神只见从鸾幽幽一叹,欲语又愁。

  “怎么,朝廷不认账?”她问。

  从鸾摇摇头,“禁刃令的废除下月就能施行,除此之外,‘朝廷不语江湖’也列入了兴平元年的新皇初赦。”

  “那萧匡……”

  “我也不知道。”从鸾的声音轻到发痛,“见过那人后他就这样了。”

  余秭归瞥眼看她,那双褐眸中沉郁着凌乱伤色。

  “天下只有一个人的秘密,我不敢偷听也不敢偷瞧,而偏偏那是我最想知道的,你道可不可笑。”

  一寸江湖无可付,两点眉山春已销。

  两人久久无话,余秭归默默陪着她,见她走进北极阁下的南山分院,这才转身向上官府走去。

  才进门,管家林伯便迎了出来,“少夫人,您去哪儿了?”

  虽未成亲,上官府上下便以夫人称之。余秭归知道这是上官意有心让她习惯,这男人连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她。

  “我去给子愚抓药了,怎么,他醒了?”将手中的鱼和药交给林伯,她道。

  “少夫人刚走一刻就醒了。”

  看林伯有苦难言,她微疑,上官老爷最近虽不免“娇气”了点,却也不至于见不着她就拿旁人撒气,必定有事发生。心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待进了花厅,就见先一步回来的萧匡负手站着,一双星目紧盯廊外。庭除荫竹,隐隐透着两个赭色身影,仅眈一眼,也看得出这二人纹丝不动,明显是习武之人。

  有贵客上门?她以眼神询问。林伯瞥眼萧匡,欲言又止。

  敢情他苦的不是上官老爷,而是——

  余秭归暗讶,顺着老眼看去,就听萧匡道:“林伯,门外是谁?”

  老脸一抖褶子,林伯颤巍巍地看向余秭归。

  这眼神像以她马首是瞻似的,看得她不由眼一抽,好啊好啊,不愧是上官家的邪恶门风,这分明是嫁祸!

  “舅母?”果然,纯洁的孩子上当了。

  压抑着眼角的冲动,她一叹,“唉!”沉重的语调果然镇住了两人,她扶着墙,痛心疾首道:“半月前我和你舅舅回金陵,不知怎么地就被个浪荡子看到了,他垂涎你舅舅病中美色,竟……竟带着家丁每日上门骚扰!哎,至于是哪家的浪荡子,林伯会和你说的。”

  哼哼,让她解释?亏得她前日得了本好书,浪荡子垂涎病秀才,恶家丁逞凶劫美人,不枉她滋润了几日啊,如今信手拈来,真是好书、好书。

  “林伯,这都是真的?”萧匡的表情只可以用“精彩”形容。

  “假的!当然是假的!”两眼一直,老头愤恨了。

  “那来的是什么人?”

  “是……是……”

  透过袖角,见林伯风中凌乱地挤眉弄眼,她完全无视,转了个头看向萧匡,“你放心,有我在,你舅舅就不会出事,我这就去会会那个浪荡子。”

  说着她抬脚就走,任林伯如何唤她,她耳朵合起,自动消音。能让上官家的老仆如此忌讳,宁可由她乱说也不道明的来客。她兀自想着,走过庭除,只觉几道视线狠狠瞪来,原来是那两个赭衣人。她停下脚步,笑笑回视,目光落在两人的腰刀上。

  禁刃令下月才开始废除,在此之前能公开佩刀的就只有官了。不可对萧匡言明,又带着两个大内高手,该来的终归来了么?

  春光无限好,随园里染抹浅淡春色。静静走到书房外,余秭归撩开侧间的门帘,径直走到通门边坐下。她拨开竹帘一角,只见上官意面对侧间,坐姿随意带点狂态,他微微勾唇,狭长眼眸淡淡一瞟,讥诮目光一点不漏地落在对面。

  “哦?季大人是念及旧情,才暂且放过助纣为虐、搅乱朝纲、谋害先帝、意图倾覆大魏河山的区区在下——我的?”这声完全听不出半分惧意,甚至可以说是轻松讽笑。

  闻言,对坐那人冷冷一哼,“上官意,你又何必让本官道明,若不是看在与阿匡的情分上,本官早就让应天府尹锁了你。”

  见他发间虽有银丝,可听声又非苍老,好奇那人的长相,余秭归不由将帘子掀大了些,刚探头就对上一双黑瞳。

  目光始终凝着她,上官意戏谑一声,“情分?季大人为官向来公正不阿,该心狠时就算是恩师也绝不手软,又何必为了这点情分坏了大人的名声,不如现在就锁了在下吧。”走到那人身侧,上官意两手一摊,看似配合,袖袍却十分精准地挡住她的打量。

  可惜,差一点点就能看到了,她沉痛扼腕,就听那人怒道:“上官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上官偏想吃这罚酒呢?”

  “你!”那人拍案而起,眼看就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余秭归兴奋睁眸,却见上官意适时偏身,刚好遮住那人的脸庞。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她瞪,他回瞪,直将她瞪回帘里,上官才转过身,露出那人的真容。

  隔着帘,余秭归隐隐看了个大概。面相清癯,有点显老,也不是什么旷世美男啊,怎么子愚防贼似的防她。余秭归正疑着,就见季君则不经意地瞥来,眸间精明,像在时时算计,看得她不由警惕,原来子愚防的不是她啊。好一双上位者的眼睛,她微地警醒,向后挪了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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