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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祭陵

  小内侍犹豫了一下,才说:“三公主一直留在西苑侍候静妃,一次都没有去过。皇后娘娘说,因为三公主即将远嫁燕国,不如趁此机会祭陵,以示拜别祁国祖先之意。”

  祁舜若有所思,并不停留,踏着月色加快脚步向北苑行去。

  云萝自顾抚弄琴弦,并未察觉宫墙外有人聆听过自己的琴音,更未料到今夜的琴音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云萝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心头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举止,一时间不禁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起来,她额头微带汗珠,发间却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幽香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娇柔姿态。

  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临安郊外碧草青青。

  云萝接到祁皇后旨意,命她随同秦王祁舜一起前去拜祭东山皇陵,虽然觉得意外,但是正值春光明媚、适合郊外踏青之时,她毕竟是少女心性,心中依然无限期待。

  这日,祁舜带着她和数名皇宫侍卫和宫人组成的车马队列从临安东门而出。祁舜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头戴一顶纯金龙冠,身着淡青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披一袭嵌绣金线的纯黑色羽缎披风,佩戴着一柄祁国御赐的黄金剑,越发显得风姿俊朗、潇洒出尘。

  云萝与小雨端坐在华丽的辇车内,云萝轻轻掀开马车的帷幕一角观望沿途风景,见民间的自然风光与临安宫禁的繁花似锦大不相同,原本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向小雨说道:“东山的风景真好,不比京城逊色。”

  小雨点点头,说道:“奴婢小时候在江南家乡时,常常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陌上采桑叶桑葚,站在田野间看远处风景,都像画儿一样。公主若是见到那样的景致,一定更加喜欢。”小雨心情愉悦地随口哼唱家乡的歌谣给云萝听,“青青草,草青青,陌上采桑来,男女耕织忙……”

  听完歌谣,云萝倚着马车壁,柔声道:“我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一件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南是北,只隐约记得漫山遍野种植着杏花树,春天来的时候山间红得耀眼,遇到下雨时,那花瓣就落了满山。”

  小雨顽皮地问道:“公主的家乡既然有杏花林,想必有许多杏子可吃吧?”

  云萝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明明说的是花,你偏偏要说到果子上去。西苑可从来没断过新鲜的蔬果,你怎么就馋成这样?”

  小雨本意是要逗云萝开心,见她展颜欢笑,心中高兴不已,故意道:“开花结果本是人之常情,奴婢可没有公主那般才情,也不懂得咏叹怜惜什么花儿,还是关心果子比较实际一些!”

  祁舜领着几名护卫策马走在云萝的车驾前不远之处,刚好听见辇车内云萝与小雨的欢声笑语,不禁回头淡淡一瞥。

  云萝带着笑意探身向马车外观看风景,抬头之际恰好撞见祁舜深邃的眼神,一时来不及收敛笑容。

  祁舜见云萝睁大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心头不觉轻轻震动,那晚他无意间路过西苑时听见她的幽怨琴曲后,就隐隐觉得她与风菲、月芷以及其他宫廷少女并不相同,此刻如此近地见她柔嫩白皙的肌肤、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笑容,这样楚楚动人的韵味,让他几乎不忍移开目光。

  他的目光在云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轻轻转了过去,继续策马前行。

  云萝无意中发觉祁舜表情严肃注视着她,以为他暗责自己失仪,急忙将身子缩回马车内,以眼神示意小雨噤声。

  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道:“怎么了?”

  云萝轻声道:“三哥在外面回头看我们,或许是我们刚才说笑声太大,让他听见了。”

  小雨在宫中早听说过祁舜性情冷漠、不苟言笑的传闻,现在听三公主这么一说,立刻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惊恐的表情,说道:“奴婢明白!虽然现在是在宫外,还是不可以大声喧哗,否则秦王殿下一定会不高兴而责怪公主的,对吗?”

  云萝点了点头,说:“母妃时常教导我们,无论在人前人后都要一样注重礼仪,如果三哥责怪我,也是我不对在先。”

  小雨想了一想,笑道:“奴婢听北苑的姐姐们说,秦王那边的宫苑规矩最是森严,她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担心犯错被罚呢,奴婢还是觉得跟着静妃娘娘和公主在西苑好!”

  云萝微笑着看着小雨,说:“你觉得西苑好,倒是母妃与我之幸。”

  小雨不禁撇撇嘴,低声嗔道:“公主何必又说这种话?就算西苑平时用度供给比别的宫苑少些又怎样?奴婢可不稀罕!公主或许不知道,东苑、南苑的姐姐们羡慕奴婢的人多着呢……”

  云萝轻轻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说这个话题,二人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马车队列一路行进,天色渐渐暗下来,竟了春雨淅淅沥沥地飘落。

  距离东山皇陵数里之遥有一座皇陵驿馆,驿馆主事听宫中传旨,说皇子、公主要前来祭陵,早已将众人的下榻之处、膳食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亲自率领驿馆的差使跪在门前迎接候驾。

  祁舜在驿馆前下马,小雨扶着云萝走下马车,一班宫人、侍卫整整齐齐地站立成两排,候着他们进入驿馆。

  晚膳的宴席设在驿馆花厅内,厅中陈设简洁精致,四面烛火通明。祁舜坦然落座后,云萝迟疑了片刻,犹豫着移步走近桌案,坐在距离祁舜较远的一侧,她进宫十载以来,从来没有与祁舜单独相处过,两人之间关系原本生疏,厅内过于宁静的气氛,更让她觉得十分局促。

  轩窗微敞,清幽的山间晚风徐徐吹来,将云萝鬓旁的一缕秀发撩起,在烛火的柔光映照下,她楚楚动人的神韵犹如一朵被朦胧烟雨笼罩的初绽杏花。

  驿馆主事躬身趋近云萝,亲自奉上一盏新鲜香浓的冰糖燕窝红枣羹,小声赔笑说道:“这是此地驿馆的御厨最拿手的甜品燕窝,三公主若是喜欢甜羹,不妨试着用些。”

  云萝对饮食并不挑剔,见他一番诚意,轻轻尝过一口燕窝羹,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

  驿馆主事第一次见到云萝出行,对她的口味并不了解,得到她的称赞,不禁暗自欢喜,不料转眼瞥见祁舜面前的枸杞人参汤竟然一口未动,心又悬了起来,急忙恭恭敬敬地走到祁舜身旁,说道:“今日的参汤仍是秦王殿下上次称赏过的那名御厨所制,这次是否不合殿下心意?要不要奴才换别的御厨重做?”

  祁舜并不看他,只淡淡说道:“不必。”

  驿馆主事见他态度冷淡,讪讪地后退到一旁,不敢再说话。

  祁舜突然抬头,看向云萝,说道:“你一向很少出门,如果需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妨直接告诉他们。”

  云萝低头啜饮了一口玉碗中的莲子羹,见他主动关怀问候,迅速抬头看向他,随即又低下头,柔声道:“谢谢三哥。”她略带羞涩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娇柔可爱,那侍立一旁的驿馆主事,此刻也忍不住偷偷以眼角余光窥测着她。

  祁舜仿佛对她视而不见,站起身说:“东陵临近我国与衣国边界,衣国最近局势有些乱,此次你代母后前来祭陵,责任重大,切记不要离开驿馆四处走动,我会多派人手保护你。”

  云萝轻轻放下玉碗,说道:“我记住了。”

  祁舜离开偏厅后,小雨等侍女才敢迈步走近桌案侍候云萝,偏厅内顿时充满了轻松的笑语。

  晚间春寒料峭,云萝在驿馆房间内睡下不久,突然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她原本不以为然,打算强撑着继续安睡下去,不料到半夜时突然发起高烧来。她勉强独自支撑了半晌,无奈病势加重,她不仅觉得唇舌干燥,而且头疼欲裂,只好轻声呼唤小雨取水。

  小雨被唤醒后,急忙掌灯来看,只见云萝满面绯红。小雨忙用手背轻触云萝的额头,温度竟高得烫手,小雨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几乎哭声来,说:“公主生病了,都是奴婢照料不周!驿馆中没有御医,这可怎么办?”

  云萝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勉强回应说:“没有大碍……给我一杯水……”

  小雨急得手足无措,忽然想起祁舜,忙匆匆擦干眼泪说:“奴婢去请秦王殿下过来!”

  云萝无力阻止,过了一阵,听见纱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有一人走近帐前,低声问候道:“你觉得怎样?”

  她隐约听见有人问候,勉强打起精神应道:“不要紧……”

  祁舜见云萝还能说话,便举手将纱帐撩起,悬挂在榻旁的银钩上,俯身观察她的气色。

  云萝就寝时只贴身穿着粉红色的软缎绣花胸衣,外罩一件白色软绸衫,此刻,她那乌黑如瀑的秀发随意地散在枕畔,一双清亮的眸子半开半合,白润的肌肤因热度而泛红,身体却因冰凉畏冷而蜷缩弯曲,她在火热与冰冷之间受着煎熬,身体覆盖的锦被早已滑落到腰际,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尽落祁舜眼底。

  祁舜见此尴尬情形,居然并不退后,反而近前一步,伸手轻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问道:“头疼吗?”

  云萝被高烧所困,意识昏沉,并没有睁开眼睛,以为是小雨或其他身边侍女,勉强摇了摇头说:“不疼。”

  祁舜察觉她额头发烫、面色潮红,侧身转向身边内侍,淡淡说道:“速传医官来开方配药,务必在三日内让公主痊愈。”

  内侍不敢怠慢,应命匆匆而去。很快,医官就赶来了,他先替云萝诊过脉象,随后便开方配药。

  当小雨将熬好的汤药呈进来时,祁舜还站在一旁,深邃的黑眸犹如潭水般沉静,看着小雨用银色羹匙将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给云萝喝。

  风寒草药原本都是性涩之物,那医官因为按旨意要限日治好她的病,于是将各种草药剂量加大了一倍调配,自然更加难以下咽。云萝勉强服下半碗汤药后,摇了摇头不愿再喝。

  祁舜见状,声音微冷地对小雨说道:“后日祭陵大典,她必须安然无恙出席,设法让她喝下去。”

  小雨急忙上前,劝哄着云萝说:“服了药病才会好,公主再喝一口好吗?”

  云萝仍是坚决摇头,不肯张口,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唤:“爹爹……”这声低唤,虽然唤的是她的父亲,所指却显然不是祁帝,十有八九是源于她幼年流落在外的记忆。

  祁舜剑眉一动,沉声道:“都退下,将汤药交给我。”

  小雨不敢违逆他,只得将药碗交与祁舜后退出纱帐外,她隔着薄薄的淡蓝色纱帐,隐约可见祁舜伸手将云萝抱起,一手托住她的肩颈,让她的头微微上仰,另一手迅疾无比地将整整半碗汤药全部倒入她的口中。

  云萝猝不及防被他强迫一口饮下药汁,一时只觉苦涩溢满喉间,几颗珠泪不由得溢出眼眶,挣扎着说:“好苦……”

  祁舜接过内侍早已备好的冰糖,凑近她的樱唇让她舔舐,以舒解汤药的苦涩滋味,随后扶正了她的身子,将她缓缓抱入锦被内。

  小雨侧身站立在纱帐外,目睹祁舜对云萝的细心关注,不禁瞠目结舌,暗道:“宫中都传说秦王殿下为人冷酷高傲,向来不对女子假以辞色,北苑中至今都没有娶妃纳妾,他为什么会这样特别关照三公主?难道是因为公主与燕国太子已有婚约,将来会是地位尊贵的燕国王后,秦王才会有意对她示好?”

  云萝服下汤药后不久就合眸睡去,祁舜回到自己居所时,已至四更时分。

  次日清晨,祁舜按照往日的习惯在驿馆小院中练剑,他身穿一袭黑色短装,手持一柄黄金锻造的长剑,身形矫捷、剑势凌厉,宛如飞燕一般,一阵阵剑气将院内种植的梧桐树叶摧落而下。

  小内侍候着他收势,近前禀报说:“回殿下,显庆将军求见。”

  祁舜收势凝视着手中的长剑,淡然道:“宣见。”

  一名二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应声而入,他虽然不及祁舜风姿潇洒,却也是英气少年,此刻,他在一身侍卫戎装的衬托之下更显得神采奕奕,他正是祁舜心腹手下之一、祁国的威远将军显庆。显庆自幼入皇宫为皇子侍读,行事为人谨慎,深受祁舜信任。

  显庆近前叩拜之后,向祁舜说道:“衣国剑湖宫主冷公子听说殿下近日身在东陵,派遣弟子送来拜帖,说剑湖宫离东陵不远,邀约殿下移驾前往剑湖宫一叙。属下不敢贸然回话,请殿下定夺。”

  祁舜将长剑归鞘,转身说:“回复冷千叶,待祭陵大典完成,我可以赴约。”

  显庆答应着,似乎想起一事,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据属下所知,衣国公主此时正在剑湖宫内小住……”

  祁舜俊颜微沉,反问道:“她在不在剑湖,与我们的行程有关系吗?”

  显庆毕竟跟随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心意,立刻改口说道:“当然没有,属下多嘴!”

  祁舜将黄金剑交给小内侍,径自向驿馆外行走。

  显庆跟随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暗想:“冷公子与衣国皇族关系向来亲近,剑湖宫主冷千叶的表妹衣国公主自去年在剑湖宫见过秦王殿下之后,便对他芳心暗许。衣帝年前曾修书给皇上,有意促成两国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秦王殿下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枉费衣国公主一番心意。倘若秦王殿下前往衣国求亲,衣帝想必是求之不得。”

  云萝清晨醒来,隐约听见远处鸡鸣之声,缓缓睁开眼睛,见床榻旁烛火依旧,小雨趴在房间内桌案上小憩,忙唤醒了她。

  小雨揉揉惺忪的眼,发觉云萝脸上的绯红已退,心头如释重负,忙说:“医官的汤药真见效,公主的脸色已经大有好转。现在还觉得头疼吗?”

  云萝微笑着说:“不疼,昨天晚上你守护了我一夜,回房去歇歇吧。”

  小雨一边侍候她盥洗梳妆,一边笑道:“奴婢不累,昨夜公主突然发起高烧来,奴婢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亏秦王殿下过来,叮嘱医官立刻开药方熬药给公主服下,后来公主一直喊冷,殿下一直在房间里守着公主……奴婢后来竟然糊涂睡着了,都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云萝隐约记得,昨夜糊里糊涂间似乎一直有人守护在侧,却没有想到竟是祁舜,虽然二人有兄妹情谊,毕竟还是不妥,她想起静妃昔日谆谆教导的公主礼仪,好一阵羞赧,不等小雨说完,早已双颊绯红,急道:“怎么是他守护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小雨担心云萝生气,忙说:“都怨奴婢没用,奴婢以为殿下亲自替公主喂药之后就会离开,谁知道他……”

  云萝更加着急,抓着小雨的衣袖问:“你说什么?他亲自给我喂药?我的衣服……他看见了?”

  小雨心直口快,点头说:“公主觉得药汁太苦,奴婢又喂得太慢,殿下才帮忙扶着喂公主服药啊!”

  云萝左思右想当时的情形,不由粉面潮红,说道:“都怪我自己不好,不留神生了这场病,你切记不可以让母妃知道这件事,否则母妃一定会觉得我没有听她的话。”

  小雨不以为然,直言说:“公主当时病得那么重,娘娘怎么会怪公主?要怪也只能怪殿下!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殿下和公主本是兄妹,偶尔亲近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我哥哥还经常背我上山采蘑菇呢。”

  云萝忍不住摇头,说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祁国真正的公主,况且他心里并不愿意亲近我们,无论如何总该避嫌才好。”

  小雨略带不满,撅着嘴说:“在奴婢心目中,您就是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

  云萝见她生气,不禁嫣然一笑,哄着她说:“好,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心中却暗忖,“即使如此,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实际身份?母妃常常对我说,祁帝对我们恩宠有加,假如能有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顺从他的旨意。”

  第一次见到祁帝和祁皇后的情形,令她至今记忆犹新。

  十年前,一个下着茫茫大雪的寒冷冬日,祁王将她带回祁王府,命人用心照料她们数日,教导她们皇宫内的各种礼仪规矩,直至年后春天,才将她们三人送入皇宫。

  皇宫的金銮殿一片金碧辉煌,御花园中处处花红柳绿,宫娥们翠袖招摇,一阵阵香风拂面而来。金殿御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身边侍立着几位头戴凤冠、气度雍容的美妇,云萝听祁王称呼,知道他们是祁帝和祁皇后及二位皇贵妃——永妃和静妃。

  云萝被静妃选中后,曾与风菲、月芷等人一起在御花园中遇见过祁帝的大皇子祁辍、二皇子祁瀛和三皇子祁舜,她按照乳母的教导向他们叩拜呼唤“哥哥”,当皇子们身边的内侍们笑容满面地提醒他们向“妹妹”们问好时,那些幼童们的反应和表情却很让人意外。

  祁辍傲然扫视了她一眼,对身后的内侍说道:“她不是本王的妹妹,本王只有两个弟弟,没有妹妹!”祁瀛更加直白,附和着哥哥的话说:“对,她们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是宫外捡来的野孩子!”年纪最为幼小的祁舜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高傲的神情同样昭示着他对这些“妹妹”的忽视和漠然。

  从那一刻起,云萝幼小的心灵就已经明白,这些血统高贵的皇子们才是锦苑中的孔雀,自己只不过一株从宫外捡来的野草,能够不受饥寒之苦已是万幸,祁国“三公主”的头衔,只是一顶看似荣耀实则毫无意义的空壳。

  她在寂寞的西苑、失宠的静妃身旁长大,没有风菲那样努力学习各种技能以获得皇后和皇子们欣赏关注的“上进”心思;也没有月芷深谙宫廷世故、察言观色以博取祁皇后和永妃欢心疼爱的缜密心机,她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就像生长在宫墙角下的野花,虽然不被人关注,却活得单纯而快乐。正因如此,她才会拥有那一双令秦王祁舜惊讶的清澈双眸。

  次日,众人按照计划一路驱车前往东陵,云萝虽然感染风寒,退烧后并没有特别症状,祭陵典礼如期举行。

  这天的天气十分晴朗,祁国各地司礼官员及东陵附近的百姓,约有万人齐集陵外,远望,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祁舜身穿一袭明黄色绣有云朵的祁国储君皇袍,头戴一顶前后悬挂垂珠串的冠冕,在万众瞩目下,随着悠扬的礼乐声,庄严肃穆地登上东陵高台,代替祁帝主持祭陵大典。

  云萝依照祭祀礼仪,换上祁国公主的凤冠礼服,手捧一炉檀香缓缓登台,她风寒初愈,身体虚弱,公主礼服上环佩、飘带等饰物多而繁琐,凤冠上的宝珠串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跟随在祁舜身后,勉强行走登上几步台阶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香汗浸透内衣。

  祁舜登台后,依序主持着祭祀典礼仪式,并没有留意她。

  云萝努力坚持着走完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直到在祁国先祖牌位前端端正正跪好,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祁舜跪地拈香祷告完毕,台下众人高呼“万岁”叩首行礼时,他发觉身旁的云萝竟然毫无动静,不禁微蹙剑眉,冷峻的目光扫过云萝的面容。

  云萝的小脸一片苍白,粉嫩的额间渗出点点滴滴的汗珠,一双明净的眼眸带着欣慰和坚忍之色,浑然不觉祁舜的眸光关注,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与众人一样向祖宗的牌位叩首行礼,无奈头重脚轻、身体重心不稳,只怕一弯腰就会跌倒在地面上,因此犹豫不决。

  突然,她听见耳畔响起一个男子淡淡的声音:“这次跪拜就免了,暂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后面的礼仪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你还能坚持多久?”

  云萝愕然抬眸,祭台之上仅有她与祁舜二人,依照祁国礼仪,登台祭祀时主持大典者不可以出声说话,她见他居然违背祖制开口询问自己病情,自己却不敢轻易回答他的话。

  祁舜面容沉静,沉稳低声说:“你若是头晕禁受不住,不如趁此机会下去歇息。”

  云萝虽然感觉身体不适,毕竟是第一次奉祁皇后旨意代替她祭陵,心中对此事极其重视,不愿中途退场,所以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祁舜见她执意不肯离开,淡然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要努力坚持到礼毕之时,不可以有失仪之举。”

  云萝闻言,向祁舜凝眸一笑,点头应允。

  祁舜将眸光转过,不再看她。他循着祭祀乐音站起时,云萝知道自己也应该随同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忽然觉得重心失衡,整个人几乎要向高台后方倾倒下去。祭陵事关重大,她身为祁国公主,如果不慎跌下高台让众人看见,一定大大有损祁帝和祁皇后的颜面。

  惊惶失措时,她只觉腰间微风骤起,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了。她借助这股力量定了定神,努力站稳了脚跟,悄悄往旁边一看,发觉祁舜左手宽大的礼服袍袖正微微扬起。她明白了,刚才是他暗使内力相扶。她告诉自己行动要更加小心,不敢再出丝毫差错。

  云萝一直支撑到典礼完毕,前来观礼的祁国官员和东陵百姓们向祁舜和云萝叩首后依序散去,祭台附近只剩下随行的皇宫侍卫及奴仆诸人,方才暗自安心。不料,她紧张过度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整个人都像虚脱一般,身子一软,跌倒在祭台附近的地面锦毡上。

  小雨一直在祭台下关注云萝的举动,见此情景急忙高声大叫道:“公主小心!”

  祁舜听见身后一声惊叫,一转头,瞥间云萝已匍匐在地,表情痛苦。他迅速弯腰近前,以一手扶起她道:“你怎么了?”

  云萝声音低微地说道:“对不起……是不是有很多人看见了?”

  祁舜凝视她片刻,突然伸手将云萝抱起,向东陵外的马车停靠之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安慰云萝,说道:“没有人看见你晕倒,你不用担心。”

  云萝被他横抱而起,感觉身子轻飘飘离地,耳畔风声呼啸,早已吓得玉容惨淡,只好紧紧合上双眸,慌乱之中胡乱揪住他的礼服前襟,低声说:“我,我自己能走路……”

  祁舜仿佛没有听见她小猫般温柔的低语,反而舒展双臂让她依偎在自己胸前,说道:“别怕,我不会让你跌下去。”

  云萝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心头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举止,一时间不禁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起来。她额头微带汗珠,发间却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幽香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娇柔姿态。

  祁舜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尴尬心思,只是泰然自若地抱着她。

  从祭台回到东陵驿馆的路程并不长,以祁舜的武功修为,即使负载着一个娇弱少女的身体重量,也不过半盏茶工夫就可以抵达。云萝却觉得无比漫长,一双手不知该放到何处才算妥当,更不敢睁眼正视祁舜,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见了他胸口传出的激烈心跳声。

  那心跳的速度,决不是正常男子应有的速度,更何况祁舜并不是普通的男子。此时此刻,云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感受得出,他的心情决不会像他的表情一样静若止水。

  祁舜带着云萝回到东陵驿馆内,医官闻讯,立刻赶来诊治。云萝服药后歇息了一阵,直到日暮时分,才渐渐清醒过来。因为觉得房间内气闷,她便独自走到驿馆小院内的一株梧桐树下,抬头遥望天际的暮色。

  黄昏前后,东陵刚刚下过一场雨。驿馆小院内弥漫着一阵新鲜泥土的芬芳气息,梧桐树枝头一片新生的梧桐叶被春雨浸湿,茎叶不堪负重,随着骤起的晚风轻轻飘落枝头,恰好坠在云萝的绣鞋面上。

  云萝弯腰将那片落叶拾了起来,还没有站起,就听见一个冷肃的男子声音道:“小心站稳,别又摔着了。”

  她闻声抬头,见小院内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立着一个风姿俊逸的淡青色锦衣人影,正是秦王祁舜。想起午时二人相处的亲密情形,云萝强自按捺着纷乱的心绪,乖巧地低声道:“三哥。”

  祁舜俊容沉肃,移步走近她,问道:“你觉得好些了?”

  云萝触及他的灼灼目光,不由得心头一颤,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容,只将梧桐叶握在手中,轻轻站了起来,隐约感觉腰间传来一阵温暖的热度,仿佛有一只手在不远处帮扶。她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努力站定后侧转眸光,却又并未发觉祁舜有任何动作。

  一阵风吹来,树上的几片梧桐叶随风飘逝,她手中握住的那一片梧桐叶也被一并卷起,纷纷坠落在梧桐树根处的淤泥中。她目视落叶,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淡淡的惋惜之色。

  祁舜淡然开口,说道:“落叶归根,本是自然道理,何必如此惋惜?”

  云萝心有所感,轻声说:“我读古诗中曾有‘梧叶落山路,杏花明驿墙’之句,还以为是前人杜撰,没想到春天杏花开时真的有落叶,只是现在绿叶落下枝头,未免早了一点,实在可惜。”

  祁舜衣袖轻挥,将随后不断随风飘下的落叶尽数接住,握于掌心,向她说道:“春天落叶,大多是因为枝茎脆弱而不堪风雨,即使勉强支持生长下去,也会远远不及其他枝叶繁茂。”

  云萝听见他的话,终于抬起清澈的双眸,看向祁舜说道:“可是,先天不足并不是它们的错,它们不该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祁舜语气沉肃,淡淡说道:“世间本无绝对的‘公平’可言,弱肉强食才是天道。它们若想生存下去,只有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否则挨过了春天不落,到了夏天、秋天,每一季都可能是它们的生死大限。”

  云萝不想与他辩论,意兴阑珊地说:“既然终究难逃一劫,这样看来,落在春天或是秋天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与其担惊受怕地活着,倒不如安心化作春泥,护佑其他的叶子更好。”

  祁舜看着她纯真的模样,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问道:“今日在祭台之上,你明明身体不适,我让你离开祭台的时候,为什么不走?是想故意在众人面前逞强吗?”

  云萝唯恐他误解,急急忙忙抬头解释说:“不是,我以为我还不至于那么虚弱……父皇、母后第一次让我前来祭陵,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祁舜并不肯放过她,追问说:“你知道母后此次为什么选你前来祭陵吗?”

  云萝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答道:“或许父皇、母后觉得我以后没有机会拜祭东陵,才让我前来。”

  祁舜听见她说“以后没有机会”,随即说道:“的确如此,你若是嫁往燕国,日后祭祀的不会是祁国祖陵,应该是燕国的皇陵了。”

  云萝不料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和燕国太子的婚约,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不禁下意识地含羞垂首,粉面微微泛红,一阵微风掠过她的鬓发和粉色披帛,尽显少女娇态。

  祁舜仿佛不曾察觉她的尴尬,说道:“我明日去剑湖宫一行,三日之后才能返回京城。你风寒未愈,暂且安心在驿馆歇息,不要在外面四处走动。”

  他转身离开后,云萝在梧桐树下伫立良久,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回想起近日与祁舜相处的种种亲密情形,以及他怀抱着自己返回马车时的温柔态度,心头竟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小雨从院外摘山茶花归来不见了云萝,急忙一路寻找,见她默然而立、凝神遥望天际,连续呼唤了数声“公主”都不见回应,不禁走近她身旁,举起手中的花束摇了一摇,喊道:“公主!奴婢将山茶花摘来了!”

  云萝回过神来,接过那一束艳丽的红山茶,赞道:“野外的山茶花真美,还有淡淡的香气,宫里种植的茶花可都没有。”

  小雨笑出声道:“公主还认识这花儿呀!奴婢刚才还以为公主只惦记着天上有什么好东西,留心观看了这么久!”

  云萝微笑道:“三哥说他有事出门一趟,让我们在东陵等候三日,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人在放纸鸢,你在宫中常说纸鸢好玩,明日若是天色放晴了,我们一起到东山郊外放纸鸢去,好不好?”

  小雨心性喜欢玩耍,听了云萝的提议,顿时兴奋不已,极力赞成说:“当然好!听说放纸鸢能祛病消灾,奴婢一定给公主放一个最高的纸鸢,保佑公主长命百岁!”她随即双手合十默念祈祷道,“老天爷保佑,明日可千万不要下雨。”

  云萝想了想,说:“西苑有许多母妃旧制的纸鸢,凤凰、蝴蝶、燕子之类的纸鸢应有尽有,可惜这次没带来东陵,我们只能自己赶着制几只了。”

  小雨拍手说:“好主意,奴婢这就和驿馆主事公公说去,奴婢找些油纸和青竹来,今夜就赶制几只大燕子纸鸢给公主玩!”

  主仆二人计议已定,小雨立刻向驿馆寻来许多制作纸鸢的材料,与另几名侍女合力赶制,连夜造了几只精美无比的大燕子纸鸢,只等到次日天色放晴供云萝去郊外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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