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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缘孽

  寝榻附近的地面上,凌乱四散着几件色泽鲜艳的女子外衣。祁舜仅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袍,闲闲斜倚在寝殿内的宽大床榻上。他胸口衣襟半敞,露出一大片结实的男子肌肤,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颈项间隐约留着浅淡的红痕,仿佛是亲密过后的印迹。

  云萝辞别冷千叶和剑湖宫诸人,跟随前来迎接她的祁国皇宫侍卫们进入临安城内,心情既激动又忐忑不安。

  她伸手掀开所乘坐御辇的竹帘,用目光扫视着城中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一切依然平静如昔,看样子最近几个月祁国朝中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她脑海中回忆起临别时冷千叶的怪异表情,隐约感觉冷千叶对她此次返回临安之行并不持乐观态度,却说不出他眸光中究竟蕴含着一种怎样的深意。

  御辇进入皇宫后门后,径直在西苑门口停下来,迎接云萝回宫的一名内侍走近御辇前,恭谨说道:“皇上有旨意,公主此番回宫,尽量不要在宫中四处走动,也不必按照礼节拜见太后与太妃。”

  云萝知道自己被钦天监指为“流年不利”,并不受祁皇后等人欢迎,她也不在意,只问:“皇兄今天会诏见我吗?”

  那内侍不急不慢,回答说:“奴才只听和祥公公传了这道旨意,其他事宜暂时没有听说。奴才随后会向和祥公公询问清楚,再来禀报公主。”

  云萝依言走下御辇,沿着熟悉的皇宫道路,按捺着心情的悸动与不安踏进西苑。西苑众多侍女见主人再次归来,自然欢喜不尽,除小雨、小翠仍在花溪等候她之外,其他侍女们几乎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她,唧唧喳喳向她询问别后境况。

  云萝心不在焉地与众多侍女们闲聊,一直等候到月兔东升,宫廷内苑都已上灯,依然没有等到祁舜宣召她前往中宫殿觐见的消息,她心中越发不安,顾不得从剑湖宫来临安长途跋涉了整整三日犹带倦意,向西苑侍女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宫门。

  祁舜所居住的中宫殿后种植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云萝对这一带原本熟悉。秋夜月凉如水,宫中往来穿行的侍女们并不多,她独自沿着御花园的小石子甬路,很快就来到中宫殿外。中宫殿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男子的开心笑声。

  云萝心中极度不安,沿着竹林小径一步步走向后殿,就在她即将登上台阶的一瞬,和祥的身影倏地从廊柱下冒出来,轻巧地伸出拂尘挡住她的去路,谦恭说道:“奴才叩见长公主。”

  云萝抬头见是他,向殿内看了一眼,轻声问他说:“三哥在里面吗?”

  和祥谦和地说道:“皇上圣驾此刻就在殿内,不过……”他似乎面带难色,吞吞吐吐说道,“不过皇上刚才叮嘱过了,今晚任何人都不得进殿打扰他,否则拿奴才是问。”

  恰在此时,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嫣然巧笑和娇声低喃,那声音十分娇嫩动听,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云萝忍住心中的不安,向和祥温柔说道:“和公公,三哥知道我今天回宫吗?烦请你转告他一声,我只要见他一面就好,不会打扰他太久的。”

  和祥依然十分为难,说道:“公主今日归来之事,奴才已经禀报过皇上了。皇上确实没有诏见公主的旨意,请公主恕奴才无能,不敢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见云萝秀眸一闪,纤细娇柔的身影顷刻间从他眼前掠过,她身穿的浅粉色罗裙飞快地飘过廊下的几级阶梯,在他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寝榻附近的地面上,凌乱四散着几件色泽鲜艳的女子外衣。祁舜仅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袍,闲闲斜倚在寝殿内的宽大床榻上。他胸口衣襟半敞,露出一大片结实的男子肌肤,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颈项间隐约留着浅淡的红痕,仿佛是亲密过后的印迹。

  他怀中一左一右拥着两个豆蔻年华的美貌舞姬,年纪约在十六七岁,她们紧紧依偎在他胸口,身上都仅仅穿着一件小抹胸,雪白的肩膀和丰腴的大腿暴露无遗,尽显无边春色。一名美人正伸手替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另一名美人的乌黑发丝,不知在她耳畔说了一句什么,引逗得那美人娇笑不已。

  云萝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那抚摸美人青丝的双手竟是他的,她清澈的眼眸中透出深深的失望之意,豆大的泪珠顷刻间沿着脸颊滚落。她用力咬紧唇瓣,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祁舜仿佛对她的骤然闯入十分不悦,迫不得已放开那两个美人,整了整衣襟坐直身体。

  那两名舞姬不料会有人突然闯入,其中一名舞姬似乎认识云萝,急忙匆匆下榻捡拾起散落的外衣,含羞向她行礼说:“奴婢叩见庆安长公主。”另一名舞姬看见云萝,同样窘得手足无措,愣了一会儿才忙乱地穿上衣裙。

  祁舜挥手让她们退下,黑眸冷静地看着她,若无其事一般,轻声说:“你来中宫殿,为什么不命人提前传报我?”

  云萝硬生生将快要倾盆而下的眼泪忍住,哽咽着说道:“我记得你在剑湖宫时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我想见你,随时都可以来找你,不存在什么打扰。”

  祁舜走下寝榻,轻轻合拢衣襟,淡淡道:“虽然我这么说过,可你今天确实打扰了我,还惊吓了她们。难道和祥没有对你宣过我的旨意?你是祁国公主,怎么可以如此不顾礼仪?”

  云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虚弱地扶住一株高大的松枝盆景,勉强让自己站稳,含泪摇头说:“你说我惊吓了她们?她们在你心目中……竟然如此重要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毫无半点难堪的神色,平静说道:“这几个月来她们一直在我身边侍候陪伴我,虽然我没有还赐予她们正式的名分,将来必定会给她们妃位。她们在我心目中,当然比平常侍女们重要得多。”

  云萝只觉一阵胸闷气短,她虽然很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在短短三月内他就宠幸了两名舞姬,为什么将她抛弃在剑湖宫不闻不问,为什么一边对她许诺今生决不再喜欢别的女子,一边与那些美人做出种种风流行径?但是,这些话只在她脑海中盘旋,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身子一阵发软,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向后摔倒在地面上。

  她隐约看见祁舜脸色突变,似乎准备向她摔倒之处直奔而来,然而,她并没有得到他的搀扶,只听见他用轻淡而冷漠的声音吩咐小内侍说:“将长公主扶起来,送她回西苑去歇着。”

  云萝挣脱了小内侍的搀扶,努力站起,明眸含泪看向祁舜,问道:“你接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见这一切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安心留在剑湖宫里?或者送我去花溪?”

  祁舜语气依然冷漠,说道:“冷千叶连夜送信给我,是他告诉我说你心意坚决想回临安。”他的言下之意即是假如不是云萝自己要求返回临安,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要接她回来,花溪之盟约,如今似乎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她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下,哽咽着问:“那么……我们曾经……我如今又算什么?”

  他听见她的质问,俊容掠过一丝暗淡阴影,过了好半晌,他才极不情愿地回答说:“有些事情是因我一时糊涂所致,你应该知道我的苦衷。况且我早已赐你金册宝印,云萝,你是祁国地位尊崇的庆安长公主,过去那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

  她聆听着他的这番话语,仿佛怔住了一般,静静注视着他的容颜、他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印象中那冷漠中潜藏的温柔早已不见,只剩下从内而外的一片冰凉,凉得透骨彻心,直入她的骨髓深处。她似懂非懂,重复着他的话说:“过去那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她停顿了片刻,缓缓抬起头对他说,“一时糊涂的人不是你,是我在勉强你,对不对?”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泪顺着粉嫩双颊滴落下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毫无避讳之意,脸上仅有一丝浅淡的歉疚,沉声道:“说不上勉强。我以前没有体会过,如今才知道百花丛中还有其他天香国色,不止有杏花……我是一国之君,不可能不娶皇后,不可能没有三宫六院,我给不了你今生唯一的承诺,这些你早该知道。”

  云萝只觉头疼欲裂,那曾经让她心心念念记挂眷恋的俊颜,如今在眼前全部化作一片狰狞,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多听他一句绝情言语,在她还没有晕厥之前,她必须迅速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宫殿。

  她冷静地抬眸,向他投去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从他的寝殿内缓缓走了出去,没有片刻停留。

  祁舜静静注视着她的娇弱背影,如同雕刻的石像一般僵立在中庭。

  和祥闻声而入,他一贯眼尖,立刻发觉地面上闪烁着一团白色光影,急忙弯腰捡拾起来观看,说道:“是长公主的珠钗……”

  祁舜一个箭步急冲而来,将珠钗夺过握在掌心,那是云萝摔倒在地时从发间坠落的饰物,也是当时小雨以为云萝失足落水在河岸边遗失的那一支。祁舜久久凝视着那珠钗,俊颜依旧毫无表情,眼角却已隐然有水色。

  和祥见此情景,顺手合拢了寝殿的门,悄悄转身退出殿外,一名不知就里的小内侍因为平时与和祥关系亲近,壮着胆子靠近他,问道:“皇上今夜不是召幸了两名舞姬吗?怎么庆安长公主突然闯进来,皇上就突然不理睬她们了?”

  和祥摇头叹息,说道:“皇上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哪还有心思召幸舞姬?”

  小内侍察觉和祥的话里大有深意,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和公公,小的最近听后宫有传言说,几位公主其实都不是先帝的亲生皇裔,如今没有出嫁的公主们将来说不准都是要做皇妃的。”

  和祥心中暗惊,停下脚步问:“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内侍忙道:“似乎是南苑那边,御安长公主的侍女们说的……”

  和祥直觉此事内情复杂,虽然是月芷的侍女们走漏风声,或许与永妃的点拨和暗示有关,随意点了点头,咳了一声道:“侍女们胡言乱语,听过就罢了,当不得真的。”

  云萝从中宫殿疾步而出,沿着斑驳竹影一路向御河旁的蒲草园中行走。

  从她进入祁国皇宫的那一天开始,每当她伤心落寞的时候,这一片散发着静静幽香的蒲草园,就是她躲避风浪、平复心情的港湾。

  她抬眸四顾,只见秋夜月暗星稀,皇宫内一片静寂,隐约听见宫墙外临安城内的犬吠之声和几下更鼓敲击,夜风拂动河岸边的垂柳,影影绰绰竟似人影摇动。她静静站立在御河前,任夜风吹起她的衣襟,眼角的泪水不停地滚落。

  “轩辕”这个姓氏的辉煌时代早在十五年前就已不复存在,即使她的父母曾经是威权赫赫的轩辕帝、娇宠尊贵的丹姬夫人,轩辕皇朝都已成过眼云烟。祁国皇宫不是她的家,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所依靠、寄人篱下的孤女,如那丛在宫墙角落处孤独盛放的白色野花一般,静静独处一隅,在乏人关注的风雨中自生自灭,即使成为“庆安长公主”,她在祁国皇宫内的卑微地位也没有任何改变。

  在静妃逝去的满目苍凉之际,是祁舜给了她一丝亲情的温暖。她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会是她将来唯一的倚靠。对她而言,祁国皇宫内仅有的温情仅是来源于他。

  然而,今夜所见的一切彻底击碎了她的想法,他冷酷无情的言语和僵硬的表情一遍遍在她脑海中浮现盘旋,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胸口传来难言的疼痛,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这个所谓的“家”对于她的意义究竟何在。

  她在御河畔安安静静站立了约有半个时辰之久,娇小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

  御河畔生长着一丛低矮的灌木,借着暗淡的月光和宫灯,隐约可见灌木丛中盛开着一朵朵零星的白色花朵,她向来喜欢浅色花,不禁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柔嫩脆弱的花瓣,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花丛间。

  时至三更,中宫殿内灯火依然未灭,数盏琉璃宫灯映照着一个孤独修长的身影。祁舜独自站立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手中依然紧握着云萝从鬓边掉落的那一支白色珍珠钗,仿佛在等待着谁。

  和祥匆匆由殿外而来,带着几分惶恐和慌张之意,说道:“奴才禀皇上,庆安长公主刚才离开中宫殿之后并没有回西苑。皇城四面宫门紧锁,宫中没有发觉公主的踪迹,奴才带着侍卫们寻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公主……”

  祁舜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问:“御花园内有没有去找过?”

  和祥道:“奴才将宫中四处都找遍了。”

  祁舜神情微变,问道:“御河机关今夜有没有报过警?”

  和祥会意,回答说:“奴才去御河边寻过,附近值守当班的宫人们说,隐约看见庆安长公主在御河边站过一小会儿,但是不敢惊动打扰她,随后不久庆安长公主就不见了。据奴才猜想,或许庆安长公主在剑湖修习了轻功身法,从无人值守的宫墙处出了皇宫……”

  祁舜冷静的态度瞬间荡然无存,一个箭步冲向中宫殿外,怒喝一声道:“给我备马!”

  显庆带领着几名侍卫正守候在皇宫西门通往临安城内的护城河外,忽然一眼瞥见祁舜的黑色身影迅速穿过守门侍卫的阻拦飞奔而出,虽然不明就里,但显庆料想是发生了极其特殊的事情,急忙令几名侍卫翻身上马,沿着祁舜的去路追赶出宫保护祁舜。

  和祥气喘吁吁赶来将情况向显庆说明,另几名侍卫没有料到宫中瞬间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显庆听了和祥的叙述,顿时大惊失色,顿足叹道:“这可怎么好!既没有落水,也没有找到人,难道庆安长公主变成神仙飞走了不成?万一庆安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受罚事小,皇上岂不是……”他说到这里,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才说,“希望公主平安无事,大家多活几天吧,你们还不各自分头去找!若是找不到庆安长公主,也不必再回来见皇上了!”

  那些侍卫知道庆安长公主诡秘失踪,事态严重非同小可,亦知祁舜最近性情喜怒无常,不敢稍作停留,急忙各自散开,带领一队人马向城中不同方向飞驰而去。

  城外更鼓敲击四下时,云萝忽然听见附近皇宫角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情急中忙蹲在灌木丛中,把自己藏起。她身姿原本柔弱娇小,粗心的小内侍们刚才提着灯笼来寻人,竟然不曾发觉她的背影,才将讯息误报给和祥。

  御河边依稀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云萝从花丛旁轻轻站起,借着远处宫苑廊檐下彻夜点燃的灯盏,看清那来人的面孔。他神情疲惫,手提一盏羊角避风的宫灯,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向御河畔走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沿着面颊滑落。

  祁舜缓缓走近御河,发觉花丛间多了一个娇弱纤细的身影,黑眸中霎时迸发出掩饰不住的惊喜,飞快地走向她藏身之处,凝视着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你一直在这里?显庆他们在宫外找了你整整两个时辰。”他绝口不提自己深夜狂奔策马出宫寻找过她,在毫无收获之下回到中宫殿,竟然不知不觉向御河行来。

  云萝仰头看着他,发觉他的眼神中毫无半点刚才的冷酷和绝情,如同三个月前她所认识的他一样,只有体贴、关心和温暖,甚至还带着一抹担忧解除后的释然之色,她心底犹豫不决,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后退一步,将视线转向漆黑的御河,说道:“临安皇城不是剑湖宫,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你应该回西苑去。”

  云萝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口气,心头掠过一阵痛,移动脚步向西苑方向行走,看向前方回答说:“我记下了,是我不该在宫中乱走。如果大家都不希望我回临安,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依旧回剑湖宫去。”

  她忍痛说出这番话,心头却还在隐隐期盼着他能够转变态度。

  不料,他仿佛无动于衷一般,言语间毫无挽留之意,淡淡道:“也好。”

  这句“也好”让云萝的心几乎彻底绝望,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御河畔。她的身影迅疾飘忽,粉红色的衣带在夜风中轻扬荡起,如一只颤抖着扑向地面的断翅蝴蝶,虽然在勉力飞翔,却已失却了方向。

  忽明忽暗的夜色中,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西苑南窗外的芭蕉林,猛然想起他昔日征战归来,黄昏时分静静站立在芭蕉林中聆听她弹奏琴曲的情形,心头一阵恍惚,脚下一滑,摔倒在林外的一座遍布鹅卵石的小石桥上。西苑外人迹罕至,此时又正当夜深人静,她料想不会有人出门来搀扶自己,想勉强支持着站起来,右脚踝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感,她咬紧牙关没有呼痛,只是伏在冰凉的石桥拱级上低声啜泣。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石桥拱面渐渐现出一个熟悉而高大的人影,他仿佛犹豫了很久,终于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声音低沉说道:“是不是扭伤了脚?”

  云萝没有抬头,青石的冰凉渐渐透过她的衣衫、沁入她的心底,这冰冷的感觉让她早已失去了再与他说话的勇气。右脚传来的刺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她咬着下唇,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想伸手抚摸揉捏一下脚踝以缓解那痛感。

  他看着她尝试努力的动作和眼中流露出的痛楚,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问她:“很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回西苑去?”

  云萝缓缓抬起头,轻柔说道:“我不疼。如果三哥想帮我,就请转告西苑的侍女,让她们来接我回去。”

  她的声音并不大,咬字却极清晰,那一声“三哥”如同一把尖锥直刺入到他的心底,他黑眸中的神色遽然变化,燃着怒火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将她在黑暗中吞噬掉。

  她静静看向月影斑驳的地面,躲避着他的注视,心中只剩痛意。

  突然之间,他如同饥饿的猛兽扑向眼中窥伺已久的猎物,闪电般迅疾地迅速俯身下来,用力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圈住她瘦弱的肩胛,那力度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拆散一般,他用颤抖的低沉音色说:“不许这么叫我!我不许……”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绝望和疯狂,云萝跌入他的怀抱,脑海中霎时一片恍惚,她隐约听见他在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的泪水落得更加迅疾,他的怀抱却依旧是那样温暖、那样让人留恋,即使明知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刚刚和别人恩爱缠绵过,那一份熟悉的淡淡熏香气息居然丝毫不曾改变,仿佛依然只专属于她一人所有。

  云萝幽幽地抬起眼,泪眼婆娑着静静地看着他,注视着他深沉、完全不透露情绪的眼眸,压抑着泪水说:“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这些不是你想要我做的吗?是你要我忘记过去那些事情,是你说过去的一切都是你一时糊涂……”她说到这里,不得不举手用力压住胸口,却无法阻止胸口沉闷的绞痛,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她说话,面容没有表情。过了许久,他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语气也镇定下来,“我说过,只许你叫我的名字。”

  在他犀利而痛楚的眼光逼视之下,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将心底的痛一起都对他宣泄出来,“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是你真心想要的人,我不能帮你做任何事情,也不能给你什么帮助。可是,假如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当初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你可以阻止我、打消我的念头,不至于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他眸光带着深沉的痛楚,将她的手腕握得很紧,紧得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他的十指深深地嵌进她的手腕上,掌心却不停颤抖,英俊的脸孔因为压抑到极限而表情僵硬。

  她恍若不觉,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视着他,既没有呼一声痛,也不开口要求他放手,任由泪水沿着双颊滑落,哽咽着说:“我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痛过,如果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会自己离开,但是请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会突然变成这样?花溪的你,和现在的你,我究竟应该相信谁?”

  他的眼神迸射出痛楚而隐忍的光芒,僵着声音说:“当日你既然对我许过诺言,若是真的信我,又怎会有此一问?”

  云萝此时此刻心中早已无所顾忌,凄然反问道:“你已经不在乎我了,还要我信守什么诺言?那个诺言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祁舜伸手捧起她的小脸,他的吻重重地落下来,封住她的唇,这转瞬之间的变化让她几乎无法反应过来,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她感觉到唇间传来的疼痛,只能无力地垂下眼睑,纵容他对自己的放肆。

  突然之间,他猛地用力将她从怀中一把推开,仿佛她是一块刚出炉的烫手山芋,唯恐躲避不及一般仓皇疾步退后。

  云萝猝不及防之下再一次跌倒在石桥上。她缓缓抬头看向祁舜,见他的脸色在远处幽晦宫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鬼魅一般,心中泛起无限迷惘,她紧咬了下唇,努力忍痛扶着石桥栏杆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西苑宫门走过去。

  这一次,祁舜没有伸手扶她,他漠然看着她艰难行走的背影,说道:“明日一早,我会让御医去西苑看你。”

  云萝没有回头看他,径自前行叫醒值守宫门的小内侍,那内侍见她脚踝受伤,急忙通传西苑侍女们前来搀扶她。

  祁舜独自站立在芭蕉林外,直到众人忙碌完毕、西苑宫门禁闭之后才独自离去。

  清晨,几名御医奉命前来诊视云萝的脚伤,侍女们替她敷上消肿止痛的药,劝她好好休息,但云萝似乎毫无倦意,沐浴更衣后,还愣愣地睁着双眼,静卧在锦榻上。她仿佛听侍女传报月芷前来看望自己,依旧保持着静卧的姿势。不久果然见月芷袅袅娜娜而来,坐在她的床头叙说别后情景。

  月芷与云萝年纪相仿,为人机变圆滑,善于逢迎,在宫中人缘极好,昔日风菲未嫁之时,在风菲与月芷间,云萝相对而言与月芷交好一些。如今两人都是待嫁的长公主,境况相类似,月芷难免有许多惆怅之言对云萝抒吐。虽然月芷更多的是出于试探而非真心,云萝仍是耐心听她说话。

  月芷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萝一番,才道:“你出宫这些时候,我常常和母后、母妃说起你,如今转眼就到年底了,就算是流年不利也会很快过去,年关时母后必定会接你回宫的。听说你这次回临安是因为皇兄有事诏见,他有没有告诉你究竟是为什么事情?”

  云萝不知祁舜如何对外人讲述诏她回京之事,摇了摇头说:“没有。”

  月芷挥手示意身旁的侍女们都退下,才凑近她悄声说:“我听说燕国太子至今还没有与大皇姐举行婚礼,不知道是真是假?那燕国太子为人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依我看母后与皇兄都没有打算为大皇姐主持公道讨回名分呢!如今大皇姐就被他们这么不上不下悬着,非妻非婢……”她低声述说到伤心处,眼圈微微泛红,又道,“我们本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在这宫里有几个人会真心疼我们呢?原本以为大皇姐运气好,嫁给了如意郎君,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谁知道我们两个将来的结果又会怎么样?”

  云萝原本早已满腹心事,见月芷伤心起来,只得将自己的忧伤情绪放下,劝慰月芷说:“无论将来怎样,只要我们对得起父皇的养育之恩就够了。”

  月芷低着头道:“我们若要对得起父皇的养育之恩,自然是听从皇兄的安排,”她说到这里,忽然眸光一闪,抬头看着她说,“云萝,倘若皇兄随后依旧安排你嫁往燕国,或者嫁往荀国,你可愿意?”

  云萝不料她竟会如此直白询问她这个问题,假装糊涂回答说:“我还没有考虑过……不过据我猜想,既然大皇姐已经嫁往燕国,燕太子应该不会再向祁国提出别的要求了。至于荀国,上次淝水之战的时候荀帝大败,两国关系早已僵化,他想必不会主动向三哥提出联姻。”

  月芷抬眸粲然一笑,盯着她说:“若是按照常理,你的推想倒是不错。只希望不要有什么变化才好!”

  她话音未落,寝殿外传来一声内侍的呼唤道:“奴才奉太后娘娘之命,传口谕庆安长公主。”

  月芷迅速站起身,看向殿外说:“是母后身边侍候的高公公,他既然来宣口谕,想必母后已知昨夜皇兄将你接回临安之事,要诏见你了。”

  云萝简单整理一下仪容后,跟随在月芷身后来到前殿,那传旨的高姓内侍向她们二人行过礼,随即整肃了脸色,道:“传太后口谕,‘庆安长公主前番因为流年不利于出宫避灾整整三月,本宫昨夜再宣钦天监观星相,长公主周身戾气依然未消。但公主本是皇家金枝玉叶,不宜久居宫外,如今既然折返宫廷,也不必再离开临安了,自即日起搬迁至落叶宫吧。’”他停顿了一刻,才继续向云萝说,“奴才已遵从太后旨意将落叶宫的旧宫人都迁往别处,落叶宫极其清幽雅静,公主随时都可以搬迁过去。”

  落叶宫位于祁国宫苑最偏远僻静的西北角,比静妃和云萝如今所居的西苑更加冷清,与其他宫室之间仅有一扇角门、一条小径相连,不但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只要将角门上锁,无异将人软禁于囚笼之中。祁帝登基至今,仅有两位行事放纵不羁、惹他龙颜大怒的妃嫔被贬居至此地。

  月芷神情微带惊讶,她向来乖觉,知道此事必有内情,立刻沉默不语。

  云萝早有预感高内侍此行来者不善,祁太后分明有意将她关进落叶宫,所怀的也决不可能是好意,明为关心体贴不愿让她流落宫廷之外,实则将她幽禁起来,限制她的自由。但是,祁太后的这番敌意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略微低头思索,片刻之后又轻轻抬眸,目光坚定地看向高内侍说:“多谢母后与母妃恩赐。母后处处为我着想,是我的福气,但是钦天监不是已经说过我是不祥之人吗?即使居住在落叶宫,仍然是在皇城内,我担心我的运气会影响到大家,倒不如出宫去的好。其实母后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在宫外居住的三个月过得很开心,并不委屈。”

  云萝平平静静说出的这一番话,让高内侍心头不由暗惊,她坚定地回绝了祁太后的“口谕”,眸光透露出不可逆转的决心,说得严重一些,就是“抗旨不遵”。他万万没有想到,昔日宫人们眼中最文静听话的庆安长公主竟会有违抗祁太后旨意的勇气。

  高内侍脸色肃了一肃,他毕竟是宫中历尽沧桑之人,随机应变是他最擅长的,他带着几分假笑对云萝说道:“长公主的话固然有道理,却是多虑了。太后对公主关怀备至,舍不得公主远离京城,因此才会设法为公主迁居落叶宫,全因一片舐犊之情,公主若是不肯留下来,只怕太后会伤心难过。”

  月芷知道此事棘手,轻轻伸手暗拉云萝的衣带,示意她不要如此,以免让祁太后不悦。

  不料云萝全无反应,依然平静地说:“母后与母妃的心意我领了,我也不想连累宫中之人。如果母后觉得我的身份不适合长居宫外,我愿意从此放弃庆安长公主的封号,即使流落宫外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庶民也没关系。希望高公公能替我在母后面前陈情告罪。”

  高内侍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阴暗,说道:“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请长公主谅解!公主只当可怜奴才一把老骨头,这些话恕奴才不敢通传。”

  众人正在僵持之时,突然有一个冷肃的声音传入,“庆安长公主是我赐封给你的,岂容你说不要就不要?”

  云萝惊觉抬眸,见祁舜头戴冠冕、身穿绣有五彩麒麟的明黄色朝服走进殿来,他身后侍立的和祥抬眼轻咳了一声,西苑内的宫人们立刻下跪迎接,行礼不迭,高内侍也不敢例外,急忙跪地向他请安。

  云萝不知道他此时突然前来西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心中对昨夜之事依旧无法释怀,于是低头不语。月芷面带浅笑,强拉着云萝的手一起向祁舜款款行礼,说道:“皇兄下朝来了,皇兄万安。”

  祁舜目光不看众人,径直走到高内侍面前,蹙眉冷声问道:“你来西苑干什么?”

  高内侍毕恭毕敬叩首下去,说道:“奴才奉太后口谕,前来通传庆安长公主迁居落叶宫……”

  和祥早已上前一步,和和气气打断他的话道:“高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皇上登基那天当着文武大臣的面赐封庆安长公主金册宝印、宫室三所、良田千邑,皇宫西苑就是长公主的闺阁。虽然说咱们做奴才的唯主子命是从,但是太后如今春秋已高,你在太后跟前服侍,就要记着时时提醒提醒,难道太后忘了皇上将西苑赐给公主居住,你也忘了不成?好好的又迁什么新居?”

  高内侍虽然经过些风浪,但素日深知少主厉害,忙不迭告罪,只说:“太后懿旨说长公主流年不利,暂时住在落叶宫比较好……是奴才该死,是奴才糊涂,一时健忘误了事!奴才即刻就回东苑,将长公主的话呈报给娘娘!或者请皇上另赐旨意,奴才必定遵旨!”

  祁舜目光冷厉看着他,说道:“母后既然已有旨意,还要我另赐什么旨意?”

  和祥见高内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看向他说:“既然钦天监测星相建议公主移居落叶宫,皇上怎么会反对?只不过公主身份与其他待罪废妃不同,即使暂时迁入落叶宫,宫苑供给仍应与西苑同等。还有,落叶宫与御花园相连的那个角门,立刻将封锁撤除,原有的宫廷旧制一律豁免。”

  高内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赔笑道:“和祥公公提醒得是,奴才决不会让庆安长公主在落叶宫内受半点委屈。”

  祁舜剑眉一动,目光如刀锋般犀利,淡淡道:“日后我若是发现有半点不妥之处,唯你一人是问。”

  高内侍原本以为他有心袒护云萝,必定要大发雷霆之怒,说不准还要与太后唱反调,到时候吃亏的依然是自己,不料他竟然轻轻松松同意太后的计划,和祥提出的要求虽然苛刻,对他而言也不算太为难,高内侍一边流汗一边暗自庆幸不已,迅疾从西苑退出,自去向太后复命。

  西苑中的宫人们不禁都舒了一口气,他们知道云萝虽然此次非搬迁不可,但是有了祁舜的特别“叮嘱”,必定不会过于受委屈。

  月芷冷眼旁观,她隐隐直觉祁舜对云萝的维护非同一般,不禁柳眉暗蹙,她原本心机颇多,见高内侍已去,略带歉意抬眸向祁舜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母妃让我看过三妹就回南苑去陪她择凤仙花种,皇兄在三妹这里稍坐,我要赶回南苑去了。”

  祁舜果然并不挽留,淡然点了点头。

  月芷带着同来的两名侍女轻巧迈步走出西苑宫门,她低声向身边一名绿衣侍女耳语了几句,那侍女立刻会意点头,一闪身钻进西苑南窗附近的浓密芭蕉林中,她身穿绿裙隐身芭蕉叶下,几乎看不出有人藏身在内。

  和祥见月芷远去,随即向西苑众宫人说道:“皇上亲自赐见长公主,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众人见祁舜面色不悦,纷纷依言退避,一个个忙不迭退出正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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