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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佳期是梦

  展风很晚才回家,踩着弄堂里震天价响的鞭炮声。原是弄堂里有人家办喜事,婚丧嫁娶是任何灾难都挡不住的人生历程。

  归云望过去,窗玻璃上倒映无数人间光影,赤橙青蓝黄绿紫,人生的颜色这样多彩。她拨了拨火芯,灯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觑见了展风手腕上雁飞送的白色的腕带没有了。

  展风吁嗦,“归凤答应我了。”

  归云的心,落定下来,落实下来。

  “但她说现在不能离开方家,他们会用她,她也能帮我。她——比我强。”展风坐倒,好生落寞。他以为是他在保护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顾他。

  归云不再多问,也不能多问。归凤和展风之间,终于有她不能发表意见的地方了。

  她轻轻说:“展风哥,我要嫁人了。”

  展风开怀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给你办嫁妆,用我自己的积蓄来,我也狠积攒了一笔款子呢!”

  归云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头,一针一针,飞着速度,马不停蹄地织着毛线。是卓阳送的蒙古冷毛,蓝色的,在夜里看着更冷。

  但弄堂的上空绽放了灿烂的花朵,霎时开放,又霎时熄灭。

  归云的心,跟着一亮一暗。

  那霎时的灿烂,照亮了整个上海的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亲自来找她去城隍庙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说着话。她的手抚到归云的额头发际,总是暖的。

  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点,不再素淡,她还戴了首饰,是一枚细巧的翡翠戒指,戒环上精雕着玉兰花朵的花样,不张扬。归云觉着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卓太太笑道:“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当年卓阳的爸爸挑了好多给我,我单单看中这一个,他说最不值钱。这些年为了生计和他父子的爱好,家里把金器玉器都当个精光,也就剩下这个了。”

  归云却说:“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总还会回来的,重要的是那份欢喜。”

  卓太太爱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两父子心气很近,真不错!”忽又叹气,“其实卓阳很像他爸爸,并不是我夸自己家的人,他们这样一副侠义心性怕是改不了的。”

  归云轻轻道:“我明白。”

  熏染着蒙蒙烟香气的芸芸众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庙是旧的,但来的人是新的,一朝换一朝,到了这时代,周围的小吃鼎盛了,玩乐场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还依着古礼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实不知让菩萨也沾惹了人世间的风尘。又或者带了尘世气的菩萨才更可亲,他总是纵容地看着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坏。

  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进庙朝拜,由归云代为行了礼,她很虔诚地进了香,心里想着要菩萨保佑的人,悄悄数来,发觉自己关顾的人很多,突然觉着不孤独了。

  对菩萨的礼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携她走入城隍庙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处,更多了尘世的香,什么酒酿团子、南翔小笼包、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热热闹闹,是生活的俗气。

  走过九曲桥,桥下池水并不干净,总有没有公德的人往湖里****,可往绿油油浑浊的湖面看下,竟还有鱼。

  归云同卓太太走进了湖心亭,熟络的堂官来迎接,还泡来了毛尖,并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黄连头。

  卓太太同堂官说笑几句,对归云讲:“卓阳的爸爸很喜欢来这里。以前他在这里招待过一个日本作家,是什么叫芥川龙之介的。回家后发了半天牢骚,说这边优良风景被糟蹋尽,在邻国大师面前丢了分子。”

  卓太太说着笑,归云却在心中隐隐作痛,不由凄然。卓太太见她这样,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纸,并不展开,直接塞到了归云的手中。她的面容还是安详,平静,只是道家常。

  “在打仗前,我们家有十几件卓阳爸爸喜欢的东西,都带回了浙江老家山里的一座旧书洞,怕以后的人不知道路,就画了一幅图下来。卓阳爸爸说了,卓阳性子激烈,好承担,有些责任咱们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让他来担,只能委屈未来的儿媳妇了。”

  归云一惊,直直望住手里的纸卷,“阿姨——您——”

  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纪大了,有些责任担不动了,但真高兴有个媳妇能陪我,这就是最大的福气。”

  她摁住归云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纸卷,“我且自私这一回,这是咱们的秘密,是卓阳不能够知道的。”她诚恳地望着归云。

  归云的眼睛湿润了,她将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递上,微颔首,唤一声:“妈妈,用茶。”

  卓太太的眼也湿润了。

  离开湖心亭的时候,喧嚣的茶楼里有卖艺人吹起了洞箫,归云看见湖底的老龟停在浅洼处深长了脖子喘气。肮脏不堪的地方,其实有无限生机。

  卓太太是在次日携了卓阳到杜家提亲。上海的洋派风气兴盛,可她并没有因此失了古礼,找了媒人,是卓汉书昔日交好的租界华人探长的太太。

  庆姑很是吃一惊,不曾想过卓家提亲这样快,还这样郑重其事,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凭着卓家母子将彩礼放到了桌面上,是红纸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条。她都不敢数。

  卓阳对他鞠躬,“杜妈妈,请您成全我和归云。”

  庆姑因为展风,并不痛快,眼前来了这喜事,她并不甘愿应承。但没想到出面应承的竟是展风。

  展风也对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给您家了,请您多担待。”俨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庆姑十分惊鄂,卓太太又细声说:“本来是想等卓阳过了热孝再办这重喜事,但如今情势不由人,我们也只好变通一下。”

  归云往庆姑面前,屈膝跪下,“娘,这些年来您当我自家女儿似的养,女儿大了,无以为报,终身是您的女儿,往后承欢膝下,奉养终老,都是女儿的职责。”

  庆姑尴尬地轻叹一声,她怎么能不成全?这屋里众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别扭烟消云散,拉了归云起身,这个女孩,她从一点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与卓阳并立,怎不是一对佳儿佳妇?

  只有自家展风还是孑然一身,挂着前途惘然的归凤。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双泪眼只看着自己丈夫的牌位。

  但有喜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庆姑来了精神,合计下日子,将卓阳和归云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讨个吉彩。展风更是积极承办了归云新房的翻新,找来昔日在王老板工厂认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队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将婚筵订到了国际饭店,她说:“卓家娶媳妇虽不是大手笔,可也不能丢了场面,毕竟只有这一次。”

  卓阳嫌弃事情繁琐,就由着母亲和归云筹措,唯一的贡献也就只有写请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请亲朋,林林总总几十号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单愣了一下,问归云:“展风请了向抒磊?”

  归云道:“是啊,他和向先生关系不错。”

  卓阳又看了看请柬,神色古怪。归云看出来,还来不及追问,他又突然问她:“那天早上妈妈找你说了什么?”

  “并没有说什么。”

  归云要转身,被卓阳扳了过来,“真的?”

  归云就信口胡诌:“她问咱们有什么打算?譬如对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么样子?”

  卓阳嘴角一斜,坏坏笑起来,蹲下来就把面颊贴在她的小腹上,戏谑:“哦,宝宝,说不定已经在里面了。”

  归云大羞,猛将他推开,埋头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

  卓阳却一本正经,认真玩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们在讨论家庭大事。”

  归云不理他,生怕又被他说些臊住自己的话。卓阳抱着她深深叹气:“还是等我回来再要宝宝吧!你一个人,太辛苦!”

  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怀里。

  “你说过的,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不过几年工夫咱们都能等,坚持到最后。”

  彼此拥抱。

  卓阳悄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只翡翠戒指。

  归云莫名感动,“你——”

  “妈妈说传女不传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阳唉声叹气。

  归云眼中一热,握住那戒指,一时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悦冲淡不远的离愁,幽幽地说:“卓阳,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早让自己置身那么危险的境地。”

  卓阳真的叹气了,“我真是不能瞒你什么。杜归云,卓阳的一切就是杜归云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险。”

  这次是归云执起他的手,“卓阳,你给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这个名称之于我而言太珍贵,我要好好保有这个名称,更要承担你承担的一切。”

  她凝望他。

  窗外的玉兰长得茂盛,她偷偷在树阴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亲吻他。

  云冉冉,树葱葱,挡不住半米热烈的阳光。

  归云将喜字的红帖子,一张一张喜悦地寄出去,最后的三张,留给小蝶、归凤和雁飞。

  她亲自把请柬送去给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问:“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归云自是满口应她。倒是庆姑并不答应,忌讳小蝶身上的病并不太好,又是脏病。只归云不管,特地请了顶好的化妆师傅给小蝶定妆,还在静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为小蝶定做了时兴的小洋装。

  小蝶装扮起来,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仿佛也轻了不少。

  归云又去宝蝉戏院找归凤,这回往正门走,归凤面容沉定地出来见她。她拿着请柬,百感交集,寻了借口请假出来,拉着归云去功德林吃素菜。

  归云问:“怎么吃素?”

  归凤温和笑道:“净身。”

  归云看着归凤,归凤更沉静了,眉目愈发疏淡,多了一层无奈的又蓬勃的清透。

  在功德林坐下的时候,归云看到归凤手上写着杜班主死祭的展风的平安腕带,她不露痕迹扫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条。它们都来自于雁飞。

  “张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说是要抵销儿孙的孽障。”归凤也常吃素,很熟络地点了素鲍片、素蟹粉、松鼠鱼、素面筋和素菜包。

  “我是抵销我的孽障。”

  归云说:“你没有错。”

  菜陆续上来,鲍片蟹粉,卖相精致,完整盛装在盆内。

  归凤说:“你瞧,佛祖眷顾了,连廉价的素材都能这么体面。”她抚着手腕上的腕带,“归云,你修成正果了。”

  “不,归凤,我们一起努力。”

  “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

  归云无语,两人吃了两口菜,忽忽有两位太太走近,窃窃私语偷偷看归凤。

  “怕是你的戏迷。”归云道。

  归凤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们笑了一笑。那两位太太戏迷走近过来,一人道:“烦您给咱们签个名。”一手备好了绣花手绢和钢笔,颇郑重的。

  归凤签得很仔细,不知何时也练习过自己的签名,字迹极工整娟秀。

  太太戏迷很开心,直道:“来小姐真亲和。”欢喜地走了。

  归云也开心,“你现在很红。”

  “其实方进山在唱戏上并没有亏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这个苦命的人。”归凤默声祝祷,神色安然。

  “展风和你说了他要上前线吧?”

  “我等他。”归凤点头,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不在乎再多等几年。他若死在前线,我也跟着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

  归云一震,竟生共鸣。

  “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坏的,我都经历过,如今还能这般,已是万般侥幸。”归凤指着满桌的素菜,“这样轻贱的东西能上得这样体面,什么都够了。我知足了。展风他有心,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够了。”

  兜兜转转的姻缘牵扯,最后还是在这个乱世成全了一对儿她和他。

  归凤仍不争,只是捡起了留给她的幸福,不再计较,不再挣扎。所以她快乐。所有的平和写在脸上,是过度疲惫之后的松快。

  满足不过那一点点,却要牺牲那样多。

  归云觉着有种钝痛在心底蔓延。

  拆开松鼠鱼的金贵的皮,不过是一层惨薄的豆腐衣,那里面的鱼肉是光鲜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动,零落成泥,那么脆弱。

  雁飞亲自来拿了请柬,还带了她特意备好的礼物。

  “做了好久,昨日才从那家洋裁店拿出来。我就知道你顶没创意,压根没有想好该穿什么。”

  礼物在她的手里抖开,白色软缎镶蕾丝的半袖长旗袍,绣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着开放。绉纱的裹头披纱,织了大朵盛开的兰花。白得如梦如幻。

  归云看呆了,捧在手里欢喜得不自禁。

  “我自己的设计,整个上海滩只有这一件,我同那苏北裁缝说了,不准按这样子卖给旁的人。”

  归云抱住婚纱旗袍,说:“你把我变作公主了。”

  雁飞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

  归云比划,“这样的旗袍和头纱,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盘头才好看。”

  雁飞也觉得对,就说:“那倒是的。来,试试妆。”

  她亲自给归云上了新娘的妆。更衣、匀粉、绘形、上妆。雁飞的手法是极熟练的,她清楚归云的美,那样鲜明的五官,根本不需要浓妆,只要淡扫娥眉,就美出了形。

  然后梳头。她挽起归云的青丝收紧,编结,盘起。

  “小时候你也给我梳头。”归云全心全意仰仗雁飞。

  雁飞微笑,这样一天,扣好了她的发尾,再妥贴地将头纱小心戴上她的辫际。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嫁衣剪剪琼肌嫩,玉容风韵,缱倦风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苹果脸,恍如是一夜之间变成这巧倩含羞娇俊的新嫁娘。

  她的眼,蓦地热泪盈上来,马上用指头印掉,“真好,归云,真的好!”

  归云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白光只一闪。

  卓阳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可这傻子还知道拍照。

  “被新郎官看到啦!这下可没了新意!”雁飞笑着说。

  归云扭捏,被雁飞推进卓阳的怀里。

  “我把她打了包给你,往后一辈子,都须令她像现在这刻光鲜亮丽!”

  卓阳的眼闪闪生辉,他牵起归云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中,“千山万水,此心无悔。”他被她一双翦翦秋水望着,又展眉笑:“我们找时间去拍结婚照。”

  雁飞也笑着建议:“去王开最好。”

  卓阳说:“那当然了。”

  他早约好了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带了归云去拍结婚照。

  结果到了王开照相馆,归云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艺还真是那里资深师傅调教出来的。只暗叹,卓阳端的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交得,什么样的路子都通得。

  “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归云细声嘀咕,“你条条路都通,步步路都计算好。就像当初请我吃馄饨,你可料准我不会拒绝?”

  卓阳正经点头,“我不接受失败。”又一本正经道,“除了被你抢先度了我们的新婚夜。”

  归云早不管他的瞎三话四,巧笑倩兮,不失态,将布景画册塞进卓阳的怀里,“这回让你抢先挑布景。”便提了婚纱旗袍进更衣室换服饰。

  待出来的时刻,卓阳已经挑选完毕,也换了一身西装,西装是新做的,他穿得一树清风,人自傲然,风采烁烁。是怎样的春风得意一少年?

  照相师傅正说:“怎挑这个?素了些。作为婚照背景,色调并不佳。”

  “就这样挺好,我看好那气魄。”

  卓阳拉了归云的手走到布景前,那拉下来的半块幔幕,青山隐隐,绿水天际流,真的是千山万水。归云的心隐隐一震,但听卓阳的,并不发表意见,同他摆一个相扶相依的姿势。

  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

  山水之间,唯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

  她喃喃对卓阳说:“我们有一辈子了。”

  “是,一辈子。”

  归云想,她只想她的一辈子能永远定格在这个瞬间。

  庆姑待归云婚期临近,方生了无数的依依之情,她将展风为归云置办的嫁妆摆放好,又订了上好的莲子和百合,准备在归云婚礼当日亲制甜羹。她还絮叨,不满意雁飞送的白婚纱旗袍,“现在的人怎的成亲要穿白色?多不吉利!”

  “这叫摩登,现在上海流行洋派的婚纱。”小蝶娘道。

  庆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讳小蝶的病,她觉得这场婚礼总有诸多令自己无法满意的地方。最后一夜,归云为她蓖头,只听她将从小的事情一件件数说出来,终了叹气,“当年展风的爹说过我家未必能最后留住你,也真是没有说错。”

  归云着手轻巧,从不会拉疼庆姑的头发。她看见手里的束束发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过。

  庆姑终于像母亲一样叮嘱:“你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顾。我看卓家少爷性子野,同展风不相上下,往后多半不着家,你担的会更多。”

  归云点头,抱着庆姑狠狠哭了一场。

  一场之后,就是佳期。

  虽然完美,但是也有遗憾。雁飞避讳着庆姑,不能一早伴她到晚,只说直接去国际饭店的酒席。

  但小蝶精神格外好,人也容光焕发了,对陆明也理睬了,陆明的闷愁一扫而空,紧紧跟着小蝶,不肯多离半步。

  归凤也赶了大早来,带了旧日交好的戏班子师姐妹张声势。她打扮得鲜艳明媚,在庆姑前行了礼。庆姑拉着归凤的手询问了好长时间。归云暗忖,也许庆姑心底是允了展风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悦。

  直喜到眉梢上。

  新郎官带了兄弟团来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伙计邻居不少,许是在这些动荡的年月里头一回办喜事,这边堵着,那边推搡,都闹腾喧叫得过了头。到头费了卓阳不少红包,还不让他接人。最后卓阳急了,猛推开堵在闺房门边的戏班子师姐妹,大步流星跨进去,打横抱起归云来。

  归云不料他这般霸道地就冲进来,瞠目结舌。卓阳头一扬,“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挡着我!”

  庆姑喜喜庆庆地穿了大红对襟旗袍,俨然岳母的架势,端了莲子百合银耳羹进来劝:“好了好了,孩子们别闹过了吉时。”

  她慈蔼又威严地受了新人的礼,又见着他们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礼。在归云步出杜家门槛的时候,她的慈母泪终于下来了。

  归云也依依不舍。

  卓阳牵紧她的手,“我们回家。”

  她笑着对他点头。

  再到卓家,先给卓汉书的灵位行礼。归云深深敬重杜卓两家已逝的父亲,直叩了九下头。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阳的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欢喜。”又对卓阳说,“从今日起,你已为人夫,日后也会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为,凡事多想想家里。”

  “我明白。”

  复又牵了手,打着红伞,由亲朋好友簇拥着去国际饭店。

  雁飞已经到了饭店,独自一人笼着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

  卓阳知道雁飞和归云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递到雁飞面前。

  雁飞瞅着他笑,“很好。连妻子的朋友都照顾到,我很放心把她交托给你。”

  卓阳认真且诚恳,“归云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雁飞说:“我们打小就认得,那时候无依无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后来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讨过饭。实在饿得慌的时候,我们跑去偷路边馒头铺子的生煎。后来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个劲恳求。人家见她可怜又可爱,就又多送了几个给她。”

  卓阳的眉眼动容,他说:“我不会再让她过这样的日子。”

  “我相信你。”雁飞站起身,迎接走来的归云。

  “小雁我们去拍照。”归云拽着她就走,雁飞只得被他们带到宴会厅门口,一众的亲朋都站好。有展风、归凤、小蝶、陆明、蒙娜。

  蒙娜乍见雁飞,又看到她隆起的腹部,惊诧住。雁飞朝她颔首微笑,她便只用眼神招呼了。

  卓阳请的照相师傅正是王开照相馆的授技恩师,他安排众人站成一排,正要摆手势让大家笑,展风忽而排众而出。

  “向先生,来得正好。和我们一起拍照。”

  他不由分说,就将尚未脱下绅士帽的向抒磊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正正好好站在了雁飞的身边。

  雁飞不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再遇向抒磊,错愕的刹那,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

  向抒磊已经看到了雁飞,低声问:“你,结婚了?”

  雁飞替他拿下他的绅士帽,“拍照要脱帽,这才礼貌。”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照相师傅又重新指挥。

  站好,立正,微笑。

  向抒磊只微侧了脸,看见雁飞巧巧勾起嘴角。她的手上拿着他的绅士帽,正盖在她遮也遮不住的腹部。

  那样成像,竟是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

  他们站在一边,毕竟不是主角,没有新郎的骄气和新娘的浅羞。三度相见,一次比一次习以为常。

  这个城市太大,他们以为今生不再相见。这个城市又太小,他们不得不再三相见。

  雁飞的位置竟然是被安排在向抒磊身边的。都是没有家眷的那一群人,不得已凑在一桌上。向抒磊便知道了雁飞孤身。他尽量不打量她的腹部,只怕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他们都看向台上向宾客行礼的新人。

  “还记得那年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看到的洋人婚礼,那新娘子没有我的归云漂亮。”

  她的回忆勾起他的回忆。

  唐官人会无辜打人。

  第一次给小雁上了妆,周小开垂涎欲滴的模样毫不掩饰。小雁被拽进了厢房,再出来的时候,脸上青了两块。

  他领着小雁沿着霞飞路逛,她咬着唇不说话。

  路边有很多洋裁店,服装店。盛装的模特妖娆动人。小雁时而会驻足呆望。他拉了她的手说我们进去试衣服。

  霞飞路上的老板会做生意,看他们选旗袍的眼光好,也不因他们年纪小就推搪。

  向抒磊为她选了一件白色绣梅花的软缎无袖旗袍。她穿出来的时候,连店老板都看呆。

  “穿旗袍最得体的是那种可口可乐瓶子的身材,最贴旗袍的线条。”

  老板赞的是她的身材,他却掏了口袋数钱,不够。

  小雁傻乎乎地向老板鞠躬,说以后来买。出了店门,满脸的失望。两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悲哀,只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走到徐家汇天主教堂门口。

  西洋的婚礼进行曲,轻缓庄严的音乐从天上洒下,雁飞艳羡的表情几乎是神圣的。黑衣牧师引领新人述说婚誓。他们都听不懂。

  小雁执拗地告诉他:“向抒磊,我喜欢你。”

  婚礼进行曲还在响,他不响。

  她非要他看着她。

  “我喜欢你。”

  怎么能当是他负了她?

  雁飞堪堪记起,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更别谈爱。

  向抒磊很会喝酒,从来喝不醉。只怕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宾客正欢悦,他跟着他们一起灌卓阳。

  “今晚的确不准备让你好好洞房花烛了。”宾客们闹着,卓阳不讨饶,还真一杯一杯倒下去,归云面上担心,碍于新娘子身份又不好说。

  一圈下来,新郎脚步踉跄。

  但是向抒磊说:“这家伙才是深藏不露。”

  他再自灌。

  雁飞拿开他手里的酒杯。

  “一醉万古愁,没有什么好多喝的。”

  归云扶住了卓阳,卓阳顺势搂住归云的腰。

  “他们很幸福。”他淡淡地笑。

  她的记忆中,他不常笑。他是个难得俊美的男子,每当微笑,唇线细薄,有几分红伶人的神韵。弄堂里有淘气的小流子叫他“娘娘腔”。他就更不愿笑了。

  可最后,他还是做了伶人。

  他喝得放肆,满厅的人不会有人关顾他们。只得雁飞陪在身边。也没有人关顾雁飞。那个用心的归云今晚心思都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

  别人的婚礼,他们都是孤单的。

  就算孤单,他都不肯与她相拥取暖。

  雁飞忽而心中恨,牵动内息,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她捂住肚子,哀哀吸了口气。

  向抒磊转过了身,伸了伸手,终仍将手缩了回去。

  彼此不再面对面。他们之间,突兀地隔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依然如故,一字不问,一字不提。在喧闹的人群里,他的冷,令她无端有火。或是她的火一直化不了冰,又因怀孕而反复着情绪,所以所有的苦溃堤。她想,凭什么不让他知道?

  雁飞觉得自己在变得恶毒。

  她说:“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还记得吗?下大雨,是黄梅天。我买了一把水果刀给你做礼物,我以为你喜欢。”

  向抒磊有些迷惑,他一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笃定地喝着果汁。

  “你说给米行的周老板送土特产,唐官人不放心,怕你藏了什么好的给老头子。所以我被派着跟了去。”

  他又看她,她的身影深深浅浅明明淡淡,那么远,又这么近。

  “你偷偷在老虎灶旁边洗了我送你的水果刀,因为下雨没有人注意。可是那洗刀子的水变红了。”

  她也看着他。

  “我回去翻了你的行李,有一张盖印的证件。”

  他的面色还是不动。

  雁飞泄了气,她用尽她的力气和希望,想要拥抱的原来从开始到最后都只是海市蜃楼。

  “你觉得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

  似乎周遭的明亮被黑暗漫越,他们的天地陡然渺小。只有一句话在漂。

  “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

  他还是那句话,如此模棱两可的话。

  “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卓阳被人架到台上,大伙要求他述说和归云的恋爱史。

  他喝多了酒,倒是面上不红,只口齿有点打颤,但声音朗朗的。从小到大的,马路上,法国公园里,戏台子下,老范的馄饨档,他都记得,如数家珍。

  宾客听得兴起,有人带头起哄要新郎给新娘一个誓言。

  卓阳对住归云,朗声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羞了,那是喜悦到极处的羞,眉和眼都动着人。她主动拉住了卓阳的手,十指交握着。

  “你什么都不说,我要你的今世干什么!我的今世已经这样千疮百孔。”雁飞的心事蒙了一层灰,扫不落,怨愤也被蒙住了,要不到明白的光。

  过往都淡了,她也倦了。腹中的孩子也倦了,不再动。

  她觉得聊赖,她今世的辛苦是因为他的撒手不管。他有能力管,只要管一管,也许一切改变。

  最痛是此处,最恨亦是此处。

  因此,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佳期?

  雁飞扶了腰站起身,要向卓阳和归云告别。她的今夜已经结束,她祝福归云和卓阳的今夜能够美好。

  卓阳被送回婚房的时候,是半醉的,走路都不稳,朋友和同事都不好意思再闹洞房。都各自辞去。

  卓太太埋怨:“这孩子,太不知节制,瞧这样子。”

  归云为卓太太做了红豆沙圆子。又为卓汉书上了一炷香,诚心膜拜了一会。

  卓太太微笑,“归云,卓阳娶了你是福气。这么贴心。”她说得真心诚意,曾经她所期望的儿媳妇是门当户对,有些家底也念过大学的小姐。战争改变了很多,但她的家终于重新得到温暖。她知足,今天比谁都高兴,所以一直笑。

  归云还带着新嫁娘羞涩的笑,低头吃东西,半晌,说道:“妈妈,我从小没有家,现在有个真正的家,是我的幸运。”

  照顾卓太太睡下后,她回到新房。婚房里有温柔的昏眩,红帐鸳鸯锦,无尽风流掩不住。

  卓阳仰面躺在床上,西服已经脱下来丢在一边的椅子上,鞋子也脱下踢到了床边,趴手趴脚占了大半张床。

  归云将床边的台灯扭亮。她第一次看到睡着时的卓阳,那次在三马路的小石库门,他醒得比她早,只有她的睡相被他看了个光。

  他睡觉的样子带点迷糊和孩子气,仰着的脸,头发已经睡得歪七竖八,顶不修边幅。她又想起上一次在他的房里睡,这房里乱糟糟的样子。

  以后,这间房间不会再乱了。

  她推了推卓阳,“醒醒,去洗洗再睡。”

  他不动,她只得再凑近他唤他。他的气息急促,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没醉?”

  卓阳眯了下眼,精明相不掩饰,哂笑,“我说过我酒量没那么差!他们都没听进去。”

  “你在装?”

  他轻轻吻她。

  “我可不想别人打扰我们的洞房,如果不装醉,非被他们折腾死不可!”

  “真狡猾。”

  他动手解她的发髻,解她的扣子,埋首在她的颈窝。

  “我问了别人,呃——这次,不会疼。”他抬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她眼若横波,颊颜生霞,羞得没处躲,只好盈盈望向他,还带着三分嗔怪,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还剩些夜宵。”

  卓阳意起情动,等不了其他,深深吻下去。

  春宵千金,细碎的呻吟都带着快乐的韵律,六月的风里带着清新的树叶的香,别样的清佳又异样的浓馥,窗纱上印着庭前玉兰树摇曳的树影。

  归云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身上也有卓阳的细汗,耳边是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她昏昏沉沉,最后只想,卓阳是真的没有喝醉,他竟然骗得了所有的人。

  但卓阳没有骗她,这次是真的有交融的喜悦和欢愉。头一次是激痛的,但她一心向前,忍着,也不说。她以为这是相爱相守的代价。但其实这样的爱是甜蜜的,先痛后甜,相从相就,最后泪光一闪,被卓阳吻去。

  她娇慵无力,只由着卓阳披上单衣去灶庇间烧水,再去卫生间准备好澡桶。

  氤氲的雾气里,她的新婚丈夫俊秀的轮廓,眼眸明朗,眉宇飞扬。她靠在他的胸前,听他说话。

  “我真希望打小就在你身边,好让你少受些苦,咱们聚在一处的日子也能多些。”

  她的心软和,因他的话而精神抖擞了些。洗漱之后,略收拾了新房,必要整洁。

  卓阳拿出两人的婚书,大红织锦缎硬面底,鸳鸯戏水,飞凤展翅。封面上吉词很多:“红烛催妆,青庐交拜,盟定齐眉,欢歌偕老”,“同心同德,合歌昧旦之篇;宜室宜家,预卜周南之端”。他们盟定的百年誓约。

  “宜家宜室。”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着两人相同字迹的签名,“练了有多久?”

  归云不明所以,后见他指着她的名字问,就说:“一个冬天吧!那时候感念连长叔叔,故多用了心思。”卓阳感慨,“归云,你是个聪慧的人,如果从小念书,说不定会是个留洋的女大学生。”

  她笑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命,我唯有在我力所能及的命里做到最好。”她踮脚吻他的额,“我也遇到了最好的。”她又吻了他的唇,“以后你教我写毛笔字,学算术,还有物理,你是念物理的。我不懂,但我想懂。还有修自行车,装电灯,修水管。”

  卓阳抚额笑,“老天,这些你都会了,还要我干什么?”

  归云勾住他的颈子,“你只要走你的路,其他的都又我来。”

  “你真是——宜家宜室。”这次他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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