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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诀别诗·还你今世

  千般情衷,只一夜还诉说不够。

  归云是觉得时间不够,她真的央了卓阳教会她修自行车和装电灯泡。卓阳拗不过她,只好手把手教给她。

  上链条,转轮胎,直弄得一手油污。归云不注意,往脸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被卓阳指着笑,她就追着打。

  装电灯泡的程序繁复了一些。霞飞坊的石库门比较先进,故自来水管和电线都很齐整。卓阳先教她电线的排线,又教她看电闸,千万叮嘱安装电灯泡的时候必须要先拉闸。

  归云学得仔细认真,叹服,“也不得不服气洋人,发明出这样的东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卓阳说:“我们若是有机会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也不会差洋人到哪里去。”

  归云想,是啊,要有机会休养生息,所以他决定要走。他们才新婚,一场分离就在眼前,这虽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觉得他们的结合似乎就是在等这场分离。

  只剩最后一个裁断了,卓阳等延安方面给他的回信,确定他的编制和要去的地方。不过三两个月。归云在掐着手指算。

  卓阳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们须将报社的事善后,一群编辑记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样要和卓阳准备上前线的,也有留下来改换门庭继续供职其他报社的。旧日《新闻报》所有的资料书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个规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转让,还有的需秘密运送至北方支援前线的新闻工作。卓阳不但需要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这些工作,还需兼顾到家中的事宜。

  他先陪老范将法租界菜场的摊位谈了下来,他为巡捕房警长的太太拍过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给了归云底气。再是将家中的资产整顿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丰厚,只是卓阳担心时势变化,将部分银票券类兑现成金条,在家中辟了隐秘的地方藏着,又对母亲和归云嘱托一阵。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涩,儿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该为国该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说:“你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妈妈也只好学岳母,对你只说四个字——精忠报国。”一说,眼就湿了。

  归云并不过问他的工作细节,只是见他经常晚归,到家后饭也顾不上吃,倒头沾床就睡,有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归云就会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灯下织毛衣缝布鞋。

  时常是卓阳一觉醒来,归云还在灯下缝补或者练字。他就会悄悄站在她身后,看她做事写字,冷不防会吻她的脖颈吓她一吓。归云总会被吓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暂时忘却一切。

  然后,卓阳会如实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

  “今天把原先报社里几台运作良好的印刷机器偷偷运走送去那里,躲过了小鬼子的防线走的水路,想他们也不咋的。今天相帮旁的报社记者一道又见了达人杜先生,他倒还愿意再做一些捐助。”

  归云浅嗔薄颦,“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妈妈说你这张嘴连树上的鸟都能哄下来。”

  “这位杜先生在大节面前还是让人钦佩的。”他却不是钦佩的神色,有着满腔的心事。

  归云拂他的眉心。

  “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阳抓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归云的心紧了紧。

  卓阳也拉开了大衣橱的抽屉,那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只抽屉,由他自己打理,归云并不干预。所以,她没有想到他会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来。

  “这支手枪是救小蝶的时候从日本兵那抢来的。”

  “你想干什么?”她瞪住那支枪。

  “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关系,从两个包打听那里得来一些信息。投弹的那个流氓原是方进山管的车行的黄包车夫。”

  “方进山已经被向先生打死了。”归云道。

  “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进山生前对他言听计从。他最近得了势,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风得意,爸爸和万字斋老板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脱不了关系。”卓阳道。

  “所以你想——”归云不安。

  他又吻了吻她的鬓发,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归云不再说话。卓阳坐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很熟练地划火点燃,猛吸了两口,忽醒觉尴尬地看归云。

  归云转身从客厅里找出烟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

  卓阳摇摇头,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归云看着燃了小半截的烟折损在烟灰缸里,便捡起来,拿过洋火盒子又划火点燃,再递回给卓阳。

  卓阳迟迟不接她手里的烟,淘气地对她一笑,“不要烟,这样就好。”说罢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她手里的烟,再次被摁灭在烟灰缸里。

  她从他的发隙间看到那把枪,他是用过枪的,小蝶和她说过,他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杀了鬼子兵。但她听了心悸,此时听了也心悸。

  卓阳拿起了枪,“一切的罪恶本该由法庭裁判,但是现在没有还我们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着归云的手,“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瞒你。”

  “你一个人做太危险。”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间留着淡淡的烟草香,她该讨厌烟草味的,但他的指尖让她深深眷恋,“但我感谢你的一言九鼎,你说了不瞒我就不瞒,我也知道今后你做的事都会陷你到危险境地,我只好说,你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妈妈,为我们保重。”

  卓阳的眼湿润了,浓眉仍扬着,“我始终相信我的每次选择,但你选择了我,却要担惊受怕。”

  “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她钻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于是,心也安定了。

  卓阳拉住归云的手,说:“来,我们写大字。”

  两人趁着夜色,在玉兰树下点了一盏烛灯,归云为他裁纸磨墨,又添来了家里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阳轻轻抿一口,端的是红袖添香。

  她知他的心意,他的喜好。

  卓阳先挥了毫,是父亲的姿态,写出的是缠绵。

  “一生一代一双人。”

  归云唱过这样的词儿,她懂,从卓阳的身后抱住了他。

  他抓过她的手,他要他们一起写。她也懂,与他并肩,垂首,顿笔。

  雪白的宣纸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浑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线似水,曲线是山。归云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阳的手带着。

  一气呵成。

  归云不认得这草书,问他:“你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但是你不准笑话我。”

  卓阳在她耳鬓边呵气。

  “顶简单的六个字。”

  归云拿起宣纸再认真看。

  他已经低低说了:“卓阳爱杜归云。”

  瞬间,眼泪滑落,将那纸上墨迹淡开。归云胡乱抹着泪,哽咽地笑着怪他,“别写这些不正经的,你得写正正经经的。”

  卓阳听她的话,在桌前撑了会身子,闭目,再张目。提笔落字,神情专注,似是酒醒了,也似还在薄醉着。

  他这次写的字,归云认了出来。

  无愧书汉魂。

  他没有抬头看自己父亲的书匾,但是已经模仿得一点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轻的气势,更磅礴,更一往无前,更直冲九重天。

  归云上前,握住那纸。

  “好,很好。”她仰首看他,冲他灿烂笑道,“现在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样只给雁飞看。

  “一天天好像等待命运判决,我觉得勇气在流失。”

  雁飞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来。”

  归云拼命摇头,“这样他会怨恨我一辈子。我嫁他,原本就带着这个承诺。”

  雁飞叹息:“大城市里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里一片穷山恶水,前有敌寇,后面补给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潜了回来。”

  归云说:“他只会往前冲。”

  往前冲是什么?她看到过闸北的废墟和虹口的狼烟。如同在走钢丝,一个不稳,是性命攸关的事。

  雁飞见她气色不稳,安慰:“也不能往坏处想,如果捱到胜利,不但合家团圆,还能功成名就。”

  归云摇头,“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团圆。”

  雁飞拥抱她,“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不怕,真的别去怕。”

  归云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

  得到安慰之后再工作,她埋首算账,拨打算盘珠子的速度愈来愈快。

  裴向阳总跟着雁飞,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趴着写功课,雁飞为他摇着扇子赶蚊子,再望望归云,叹气,“你都要成老黄牛了。”

  归云不抬头,“世道艰难,我须努力。”

  “从来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难。”

  归云抬起头,“这年月,从来只能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恐怕这样我们才能熬下去,活过来。”雁飞叹了下,“卓记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她把话岔开了,伸出自己的青葱玉指,对归云说,“我是益发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养她?”

  归云果然抬头,说:“自然是有我的。”

  雁飞竖竖眉毛做怪脸,“我还真没想过日后的路怎么走,只盼着这个孩子,可老实说却真没光明大道开给她。”她想了下,“干脆我入干股给你算了,当我给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归云的意思,“我欢迎之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你帮衬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飞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气,先对你这里提些意见。”便真提了许多建议,让归云又生了些经营的主意。

  归云有了念头,心里的愁就淡了些,雁飞的心,也放下了些。

  当归云疏朗的笑越来越少,雁飞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着割舍的痛,她竟肯从心头割舍,放了自己爱的人走。如果换作她,不放,坚决不放。

  然,雁飞转念,不放又怎样?郎心磐石,坚不肯转移,该走的还是要走。

  归云到底比她幸运,也比她坚强。

  雁飞在饭庄的雅间恍惚睡去,归云找了毯子给她盖上,带了裴向阳到外间,自己也轻了手脚做事。

  雁飞睡得恍惚了。

  正值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坠地的声响,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抚摸了她的发。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问:“你走的时候真的不后悔?”

  他轻轻答:“我不能后悔。”

  “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狠?周老爷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岁。”

  “很好的纪念不是吗?”

  雁飞睁了眼睛,坐直了。

  向抒磊只是望着她,回忆当年。她睡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

  那时候她趁着在灶庇间生火的空闲偷偷睡觉,锅灶的黑灰睡到脸上去,醒来像只花猫。

  他不常笑,不愿笑,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却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她眼里的他,俊俏一如当年。一个男子,怎能如斯俊美?

  那时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

  她捅破这层纸,他极力回避。可终于她看见他狰狞的一面。当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厢房的门,却见他好好一个人蜷缩着抽大烟。她去争夺他的烟枪,再然后看到他的伤。

  让他继续抽?不不不。她不让他抽,毁了他的烟枪,坚决要他戒。

  “我早说过,你带我走,是带我脱离苦海,日后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却说在我身边意志不坚定。”

  她记恨他走时的速战速决,抽刀斩乱麻,谁也不比他干脆。让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厢情愿表错情,任性妄为。以后种种,是命运惩罚她,也是她自己惩罚自己,存心堕落到底,豁出去给他看。

  从此心中没有光明。

  他毁了她的情意,还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我后来做过雏妓,再后来做了舞女,现在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这就是被你抛弃后的人生。”

  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辈子,好好生活。”

  她嘴角噙住冷笑,“杀人者终偿命,欠债者须还钱。谁都逃不了自己的债。”

  “对。”他微微笑一笑,“该还的总要还。”

  雁飞眼波渺茫,无所适从。几番相遇,他越来越坦然相待。初时有激动,她看得出来,如今激动荡涤到深处,连条波隙都没了。

  人情世故,她仍稍逊他一筹,虽然这些年她恶补,一如当年恶补文化。

  始终追不上。

  似幻似虚,得失原来多么可笑!

  雁飞再度伏趴下来,只想好好睡觉。耳听得他走了出去,和归云展风告别。又不由想,他来干什么?

  就算天空深到一丝裂痕都看不到,心头的裂痕都永世难补。向抒磊习惯黑到无云无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这样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亲柔弱的背脊上,母亲勉励快步前行。

  “妈,我疼!”他无意识呻吟,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无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时死去,再不用受肉体的折磨。

  他的母亲不准。

  “忍!有口气必得忍。报仇雪恨,但凭这口气。”

  天色阴暗了,东北的天气寒冷,冰凉的雪末子都能覆盖这对逃亡的母子。周遭没有声响,万籁俱寂,母子两人相依相靠,要寻找光明。

  向抒磊终于忍得痛,一口气撑住了,他活过来,从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报仇雪恨。

  不会有其他,生命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

  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前。

  “向抒磊。”又是吴枫露。

  他望望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

  吴枫露脸上不是没有幽怨,“明天剧团开跋,你当真不跟着走?”

  他笑笑,“不走。”

  她和小雁一样执着,一样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动。

  吴枫露也笑笑,“离开上海以后,我发誓要找一个能回应我的男人结婚。”

  “你早该这样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

  六道轮回,人早该抛弃以往,迎来新生。总有人还会有新生。

  “让我亲亲你。”吴枫露说,眼睛发亮,近乎恳求。她喜欢他有多久?一年多两年了吧!夜色让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

  向抒磊摇头,“你应该保留给你未来的丈夫。”

  吴枫露失望了,她故作抱怨:“我以为夜晚能改变一切,谁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你。”一年多还是两年?她的热情耗尽,一切都将结束。

  向抒磊开门,吴枫露离开。

  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会比较容易获得新生。

  屋中本无常物,桌上一张镇纸压着的纸苍白触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纸,上面是他的新任务。他想了片刻,提起钢笔写信。

  “人手紧缺,既无爆破队辅助,又无爆破经验及充足弹药,对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任务无十足信心,请求支援。”停笔,思索片刻,又写,“自王启德就义,本组严重受挫,无论人员还是器械,均已无法胜任愈加繁重的公务,望能增补供给。”

  “增补供给?”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声。

  他再捻起那页白纸,上面黑字分明:“本部获悉最近将有作暗杀用军火枪械存于杨浦某中转仓库,鉴于你对该仓库勘察数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将爆破任务交于你组,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向抒磊再度冷笑。

  他以“维护领袖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为由,申请转编入正规军。这层身份太阴太暗,打他到无底深渊,他想要光明正大干一场,做一个真正可以上战场的军人,但谁都知道这局子只能进不能出。申请一石击起千层浪,大佬冷冷说了一句:“想要食完面翻碗底,他还不够资格!”

  连顶头上司都保不住他,语重心长说他“不懂迂回之术”。

  他不是不懂,只是没有时间去周旋。但此后,样样行动步履艰难,手下熟手被上面用各种借口调走,他只得从王老板旧日的自卫队里选人重组。这群不在编制内的兄弟肯跟着他,他得为他们负责到底。

  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张纸,写下一些人名。最后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便盖上钢笔盖子,顺手在枕边拿起一条带血的手绢,是随信一起寄来的。

  当年这条手绢包裹过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伤口,母亲的泪热烫地滚在他的面上。

  “妈,我已经不成人了!”

  母亲近乎凄厉地在他耳畔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

  他收到的信最后一句写:“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过敌人。我们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遗愿。”遗——愿!

  母亲选择的道路和他一样,留在东北做死士,丧讯传来,死于自杀性爆破。

  仰头倒在床上,满目漆黑,这间屋子的窗口永远进不得光。

  他是真的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展风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传给他的字条,立刻去找了归云。

  “向先生买好了火车票,后天晚上走!”

  归云捂着心口,满心的不放心,“那么快?”她不舍得,那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如今离别在眼前,“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又问,“你们真的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吗?”

  展风虽踌躇满志,这会也默然下来。他静心的时候也思考,自己走着这条路是被逼着上去,但他心甘情愿。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从,他似乎从来都是听别人安排。

  真的准备好了吗?展风被问得一怔。他一向仓促上阵,这时候更是只能进不能退,说道:“我是想好了的。现在中国人万众一心抗日,前线吃紧需要人员补充,这是我要做的。众志成城,不愁赶不走鬼子,届时家家都团圆,都有好日子过。”

  他不忘他的责任,“归云,我会去找归凤。”

  归云明白,浮生乱世,人世离合。归云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时将离去的卓阳,怆然神伤。

  展风匆匆暗中寻了归凤,紧紧握住归凤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与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难也只有她才能与他同当。所以有的话他只对她说:“临走前最后一宗任务是暗杀周文英,他接替方进山替鬼子做事,实在可恶。上头下令要除此人。但向先生安排我做先发部队,带着行李先走。”

  归凤眼中蓄泪,终呜咽,说不出一句话。她的今生终于等到他成为她的夫,她的梦寐以求最后要用分离来成全。泪流下来,他终于把他的怀抱给了她,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多么得之不易的安慰。

  “我这辈子够了。”她低泣,“余下的,全给你,你怎么说怎么做,我听便是。”

  展风将归凤这句话埋在心底,心定,一切都安定。

  只是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雁飞。

  雁飞往他手里塞钱,“一路上用的到。你原先那点积蓄并不多,我虽听说那孙团长为人刚毅,但部队是****的,那些军队嘛总是这样子,关系复杂,一些关节还需打通,有些路子要琢磨着走。更需要钞票保身家。”

  展风摸摸脑袋,“我只一心上战场抗日去,哪里去搞那么多门道啊!不过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防着一手总没错。”雁飞还是把钱往展风手里塞,“你也说是去抗日,自然少不了后备。何况我给你的只是小票子,也不算什么!”

  展风推辞:“真的不能要,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时候样样都要钱,还破费给我成什么样子!”

  “我向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没有保底,我对你那么慷慨干什么?”她说着笑起来。

  展风推不掉,手里抓了一把钞票,他感激不尽,最终最后的坦城,“你是个豪迈人,又处处想得周到,我真是不如你,总会多些愚蠢的小心思。如今想来,直觉得自己可恶。”

  雁飞小心坐下,摇着扇子给自己凉快,笑,“当初认得你的时候是毛躁小毛头,现在成男子汉了。怎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总不能一直不瞻前不顾后?”她用手抹了汗,又问,“秋老虎还真厉害,这天气总凉爽不下来。你们中秋节晚上走?”

  “对,就在中秋节晚上分批走人,五福等几个兄弟和向先生断后。”

  雁飞额头又起了汗,这回忘记扇手里的扇子。她不经意问:“向先生原来是你们的头?他——也要走?”暗思:不在同一个城市里,心或许就淡了。

  以前她爱看燕子窝,是因为羡慕它们能飞回故乡。他也爱看,也是想回故乡的人。只是她在上海扎了根,再也走不出去,而他,还是能南北地飞。

  他比她自由。

  展风见雁飞一下萎靡了,以为她累了,就先告辞。走出亭子间,方觉天地如此之大,上海不过一间亭子间,他即将去大展拳脚。怕死?他想过,在经历了黑屋的那夜惊心爆炸后,他丧失一半听觉,却壮了一倍雄心。

  弄堂九曲回转,在转弯的末角,他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景一闪而逝。

  似是向抒磊。再要定睛看,人影已经不见。

  许是花了眼。展风想。

  向抒磊是存心避开了展风。这群他新组的战友个个敬他,也个个怕他。这样也好,保持距离,他的一切他们不得而知,他们安全,他也安全。

  他连着好几晚来这条弄堂,看那间亭子间的那扇小小窗口射出的微光。

  看一晚少一晚,是舍不得?

  是舍不得。所以一步一回头,这次一步步是准备真的走远。

  他自嘲,他在她身边,不曾保护过她一天,留还是走都于她无益。甚至于他知道她做了舞女,也知道她为王老板做过日本军官的探子,他都不曾现身支援过她。

  吴枫露说得对,谁能比他更绝情?

  他哪里有时间有权力去多情?

  向抒磊找了徐五福夜谈。在一间小酒馆里,灌徐五福的酒。

  “最后一宗任务由你做司机掩护大家,到时候把车停在方家东边的弄堂口随时接应。明白了吗?”

  他用颇信任兼诚恳的眼神看着徐五福,徐五福只低着头,偶尔一抬眼,迅速点头,一声不吭。他有点怕向抒磊这样若有所思的笑容和别有深意的眼神,没来由令他浑身发颤。

  “展风哥——真的不参加?”他小心询问。

  向抒磊道:“素来都是展风做接应工作,他有残疾,最后一次让他先走。”

  徐五福似乎是心里安定了一些,双手握着酒杯,小口抿着酒。

  向抒磊用力拍打他一下,“你们帮过我老大的忙,最后要拖了你们全体下水,我也过意不去。待到了云南,跟着孙团长大家再一起拼死杀鬼子。”他大口喝了酒。

  “如果——如果没有日本鬼子来就好了!大家都有好——好日子过。”徐五福似是醉了般口齿不清,把额靠在酒杯上,呜呜地哭。一句话在嘴边,差点道出来,就怕一语道破。他害怕。

  向抒磊想,他总归在害怕。那晚,他在方宅门外看到他跌跌撞撞出门,怕得几乎腿软,跌了好几跤方才站稳。

  当时他冷冽地看着,不带任何情绪。正如此时喝酒,喝不出任何滋味。他习惯了这样的无味。

  回到宿舍想要收拾一些东西,却发现身无常物,无甚好收拾的。又从门缝里收到回复的纸条,也是命令。他展开看。

  “国难当头,当以小我完成大我。虽物资紧缺,但相信汝等可以万倍勇气战胜一切。王启德之精神振奋内外,亦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团结内外,是吾等之重责。党内倾尽全力抗日,千钧一发,不得因私废公,凡祸及上,必得严惩……”

  还有很多对于行动的意见和鼓舞的语言,向抒磊已经不看了,将信撕毁。

  一切求援都是白搭,前无光明后无退路。

  正像进入那个培训基地的那天,他走的那条路没有出口,他疑惑地拽了拽母亲的手,母亲义无反顾将他拉了进去。

  只有一座暗门,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容纳心中无边黑暗的人。

  在将手中的水果刀扎进周老板那肥硕的心口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那扇黑洞洞的门打开了,漫着血,铺向他的面前。他后来拼命洗水果刀,总觉得刀尖上的暗红怎么也洗不掉。

  向抒磊勉定心神,开始入睡,养足了精神,在展风等人离去的时候,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

  展风瞒了庆姑跑路,意气风发之下,还带着焦虑和不舍。为他送行的是归云,因向抒磊下令不准归凤来送,更不准展风将准确离去的时辰告诉归凤,怕周文英那边知晓。也因周文英早闻了风声,调齐手下人马护住家宅,方家此刻走不了半个人。

  归云免不了叮嘱再叮嘱,她也为展风准备一笔款子,两人推搪一阵,展风又怎拒得了归云的意思,不得不收下了钱。

  向抒磊笑,“卓太太没有顾虑错,那边仍是层层叠叠的关系,有了孔方兄开道,往后路能好走些。”

  展风却道:“我自然是跟着向先生的。”

  向抒磊神色淡淡的,“前方情况复杂,届时并不是人人都能靠得上。军人天职,当以服从为先,战场之上以己之安危为慎,再图智勇杀敌报国,方为良选。”

  展风学生般点头。

  向抒磊往他身上一推,“好好上路!”

  展风临走仓促再问:“我妈那边——”

  归云接口:“我会照顾好,你宽心,我想好法子向她解释了!”

  展风的身影也随着火车远了,归云耳边响起他小时候说过的话:“我想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声音清脆,转瞬他们长大,转瞬他踏上他的征程。

  “走的有走的的责任,留下的有留下的责任,各尽其责。”向抒磊站在她身边说。

  “向先生,你几时走?”归云问。

  向抒磊看表,“快了。”

  在方家门外隐蔽的弄堂里的小汽车中,徐五福也问他:“向先生,几时动手?”

  他依然看表,“快了。”

  徐五福焦急,“时间都过了老久。”

  向抒磊望向车窗外的景,天渐黑,满月起,皓洁无暇。树杈上的小麻雀一只两只趁着尚有霞光飞走,也许也是赶着回去团圆。

  他安排的人们也一批两批地上了火车。

  只留下这车里的两个人,暗中监视着方府的高度戒备。周文英怕,怕的要死,调集了几乎全部的人手保护自己安危。等闲近不了。

  他根本不想接近。

  天全部黑了去。

  向抒磊摇上窗,“去杨浦那间靠近十六铺码头的石库门仓库。”说出地址来。

  “什么?”徐五福惊叫。

  他重复一遍:“上边下午重新下了命令,查到他们藏军火和棉布粮食的中转仓库,要我们将错就错,扰乱敌心,先炸那间仓库。”喝一声,“时间不多,开车。干完这宗即刻可上火车。”

  徐五福不得法,硬着头皮开车,手里已经浸出汗渍,把着龙头的手也不稳。向抒磊扶了他的手一下,“上面行事变幻莫测,我们都要习惯。”

  “车后面有备好的梯恩梯炸药,分量不够,单炸军火库问题是不大的。”他递出手帕给徐五福擦汗,“第一次做爆破任务,我怕的就是你们会害怕。”

  “还——还有其他兄弟?”徐五福虚弱地问。

  “都埋伏好了。”向抒磊淡淡说道。

  到了目的地,向抒磊让徐五福在隐蔽处等好。他提了炸药下车,只转个身,他就看见了那车又启动了,歪歪扭扭沿着来时的路再开回去。

  唇角撇出极为冷淡的笑。

  这里人手被调去方府不少,余下的戒备也紧,但阻不了他。地形他熟,格斗他也行,只要人不多,皆可摆平。打手、密探、杀人、爆破,都是军统局的课程。当然还有心理战术。

  向抒磊单枪匹马潜进去不难,他时间有限,弹药也有限,只能捡核心的地方用。一路进去已经惊动了外边防守的人,他须抓紧时间做完一切。

  引爆的过程只有一瞬,成排的石库门首尾相关,塌了中间段,火势向两边迅速蔓延,他从火光里冲出门。

  外面已经围了几十个日本兵,悬着刺刀举着枪,另还有几十个帮派打手,横眉竖眼,白衫青褂黑裤大裆。

  他们就等着他出来,他也知道一出来迎面就是这群人。

  他一人对视他们。

  他们的头不是周文英,是一位军服革履的日本军官。向抒磊熟悉他们的军服,这位是少佐,等着从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名飞黄高升。

  周文英自然也在,站在日军少佐身后,徐五福站在他的身后,被一名帮派打手押着,缩头缩脑。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向皇军投降!”周文英狐假虎威地叫。

  向抒磊落落站定。

  “不是我们,是我。这里就单我一个,毁了你们几十把手枪、几挺机枪、和几房间的棉布而已。没有意外的话,明天你们的运货船可以休息了。”

  他转头闲闲望着火势,“再不救火,这里一排石库门都烧光了,你们搜刮的棉布、医疗用品、粮食都会落空。”

  日军少佐脸色铁青,先用日语吩咐左右救火,再凌厉地看向向抒磊。

  “玉面罗刹果然机谋百变。”他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这是他要在中国战场建功立业的基本功。

  向抒磊坦然一笑,“跟你回去向皇军效劳,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蒋委员长会丢了面子,戴主任也会暴跳如雷。”

  日军少佐拔出军刀,撑在身前,凝重道:“可惜!”他颔首,“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敬重英雄。”

  “我的命很值钱,所以希望贵国有诚意地来取。”向抒磊仍是撇着薄唇笑。

  “请说。”日军少佐道。

  向抒磊指了指徐五福,“这个人是中国的汉奸,而我,不允许自己比汉奸先死。”

  徐五福惊恐了,双腿直颤,他悲号:“向——向先生——他们——他们用我爹娘性命来威胁我的啊!我——不能——不顾他们!”

  向抒磊厉声道:“你可以犯第一次,就会犯第二次,但糟糕在遇上我,我不容许有第三次行为发生。”

  徐五福颤抖地跪了下来,“我没想要害人,我只想——救我——我家人。”

  “好!”日军少佐再度颔首,旋即转身,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出去。徐五福尚来不及尖叫,已经身首异处,双眼还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

  周文英也吓得呆了,结巴道:“木村少佐,他——他——是我的线人。”

  日军少佐面色不动,一如平常,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说过,日本军人敬重英雄!”

  “是你们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向抒磊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当指尖接触到口袋中某块硬物的时候,停顿了一秒,“炸弹和子弹都用完了,还是你们动手吧!”

  他仰头,中秋的圆月挂在空中,还是黑得没有缝隙的天空,只因为有明月而显得不孤寂。弄堂口的梧桐树上还有麻雀停留,吱吱喳喳,热热闹闹来度中秋。

  他阖上双目,月亮圣洁的光辉洒在他如玉的面颊上。

  麻雀被惊悸的巨响震得从树梢飞走。

  要度完今生竟是如此容易。

  还了今世,也是如此,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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