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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安眠药的作用

  “千万别吃安眠药,吃了就放不下了。”棒子媳妇劝苏扬,真心为她着急。

  苏扬说:“不吃不行啊,我都好几天睡不着了。”

  棒子媳妇说:“实在不行你去校医院开吧,不过很麻烦,一次只能开一天的。”

  苏扬说:“我在你这儿买吧。”她知道棒子媳妇有这东西。棒子媳妇为了考GRE曾每天熬夜背单词,背得神经衰弱,最后严重失眠,离不开安眠药。她有个表姐是医生,给她弄了几瓶放着,省得她总跑医院。

  棒子媳妇面露难色,道:“我这儿剩得也不多了,回头我还得去找我姐开,老麻烦了。”

  “哎哟,小燕儿,行行好吧。你知道我最怕去小西天(校医院的戏称)了。”苏扬坐到棒子媳妇身边,跟她磨。苏扬很少这样说话,棒子媳妇又是微微诧异。

  “要不,这周末我带你去找我姐,让她给你开点。你也可以听听医生的建议嘛。吃上了可不好咧,真的。”棒子媳妇苦口婆心。

  “哎,等不及了,你先给我一瓶吧。我用这个跟你换行不行?”苏扬拿出两张演唱会门票。

  “Ivory!”棒子媳妇尖叫起来,“Ivory的演唱会!他们在北京就唱一场,黄牛票炒到一千块了,还买不到。你怎么弄到的?”

  “别人送的。”苏扬不经意地一笑。

  棒子媳妇一下抱住苏扬,笑嘻嘻地问:“你打算多少钱卖我?”

  “喜欢就送你了呗,你给我一瓶那个行不?”苏扬也笑嘻嘻的。她知道棒子媳妇和她男友都是Ivory的死忠歌迷。

  “好吧好吧,拿你没辙。”棒子媳妇欢天喜地抱怨着,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小瓶子给苏扬。

  “记住,一次一片,别过量。实在睡不着顶多两片。最多最多就三片!我只试过一次,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你可别学我啊,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

  苏扬连说知道,把瓶子收好。

  棒子媳妇还在啰唆:“记得看看不良反应与禁忌,别不拿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知道了。”苏扬笑。

  棒子媳妇拿着两张门票喜不自胜:“还是VIP位子呢!苏扬,下回还有票子别忘了我啊。”

  苏扬笑着说好。

  就在苏扬与棒子媳妇热火朝天做买卖的工夫,萍萍已经不声不响地啃掉了两根腊鸭腿,背完了一整本“马政经”。萍萍是宿舍里唯一的好学生,不交男友,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活动。她自有一份安稳自在,从不管别人唱的是哪一出。

  此时苏扬看着萍萍,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伤感和失落。苏扬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是萍萍了。她永远都回不去了。她永远都不再是一个好女孩了。

  演唱会的门票是李昂给的。他门路多,常有些来历不明的好东西。一周前,他塞给苏扬这两张票,说他没时间去看,让苏扬去。苏扬说她对那些阴暗晦涩的音乐完全听不懂,给她也是浪费。李昂就让她随便送谁做个人情得了。李昂万万不会料到,苏扬转身就拿他给的门票换了一瓶安眠药,要回头用来把他放倒。

  此刻,苏扬躺在床上,真的失眠了。良心上的不安一丝丝从她心底钻出,将她慢慢缠绕捆绑。她辗转反侧,想要扯断这些丝线。她告诉自己,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想要帮助祉明,想要惩恶扬善,只能牺牲自己的良心。

  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若是退缩,就是提前承认失败。失败的将不止是她,还有祉明。他配得上更大的舞台。他有志向,有野心,有能力。她不要看他英雄末路。

  那么,无论前面是什么,往前走吧。所有的罪她一个人来背,所有的光辉留给她爱的男人。这样,她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隐秘而至关重要的一笔。她也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这无声而痛苦的纠结中,漫漫长夜悄然过去。当朦胧的黎明之光慢慢透过窗帘,苏扬终于渐渐睡去。

  梦中,她见到了祉明。他们在一起,竟真的有个家,一个不大却温暖的家。房子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在教两个男孩踢足球,她教女孩弹钢琴。

  梦是彩色的。有音乐,有欢笑,还有花朵的芳香。她睡得不实,却久久不愿从梦中醒来。因为即便在昏睡中,她也知道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是她的潜意识为她搭建的虚无幻境。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接过那瓶安眠药的时候,所有感官所接受的信号。空气中的气味,皮肤接触到瓶子的温度、外形、手感……阴谋已在心中酝酿,她记得那恐惧和战栗,沉思和焦虑,勇气和希望。所有的情绪和感官记忆,在那甜美的梦境中成为恐怖的背景。

  醒来之前她已知道,梦中的一切不过海市蜃楼。

  竞选的前一天,那个温暖多云的秋日午后,苏扬独自去见祉明。金色的银杏叶已经铺满地面,踩在脚下满是碎裂的声音。这是一个美艳而凄凉的秋天。这是一场告别。

  她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旧式社区公寓的一楼。屋子里很热闹,祉明到门外来和她说话。此时相见,两人都有些沉默,彼此都看出对方有一些悲壮。她扯出一个微笑,打破这短暂的压抑,问他屋里都是些什么人?他说是叶子青和她的乐队成员,他们演出回来了,正在这儿吃喝玩乐。她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一屋子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全穿着黑色的皮衣,她一下没认出哪个是叶子青。

  “你……怎么样?”他问。

  “我很好。”

  “和李昂谈过了?”

  “别管了,交给我。”

  他倚着门框,看着她,有些不信,有些好奇。

  “是不是没有李昂就一定是你当选?”她问。

  他说:“是的。你去三角地看看海报就明白了。”

  “可是……我看那个中文系的女生人气就很高啊。”

  “你说谭菲菲?得了吧,光有漂亮脸蛋,高数考二十多分。”

  “成绩不好,怎么进得了主席团?”

  “嘴甜啊,交际手段活络啊。”

  “既然有那么多人支持,如何可能不选上呢?”

  “工作能力不行,也就是网上的人瞎起哄,真投票时起不了作用。”

  “好了,你也别轻敌。说不定人家就选上了呢。”

  他笑说:“不可能的。”接着又问:“你真说服了李昂退出?”

  “我……”她正要作答,屋里出来两个人。到了面前,她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叶子青。叶子青见到苏扬,哇地喊了一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正好正好,快进去坐!咱们一会儿吃饭了。”叶子青性格爽快,声音热情响亮,一副欢呼雀跃的表情。

  她梳了满头的非洲千百辫。整个人瘦了很多,黑色皮外套里是一件深红色的小吊带。手腕上叮叮当当挂了一大串。指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看上去有种另类的美。

  叶子青对祉明说:“我和阿峰去买点儿啤酒。你招待一下苏扬哈!”那个叫阿峰的男生耳朵上穿了几个金属环,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

  苏扬与祉明互看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她把她的意思都写在了笑里——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的意思也都在笑里——这就是我的生活。

  叶子青是那种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生,时尚、漂亮、善于交际,什么都爱玩,什么都会玩,轮滑、街舞、攀岩,样样不落。组乐队?当然少不了她。或许正是这样的女孩,才适合与祉明做伴。或许祉明也正是需要并热爱这样丰富而放松的生活。

  苏扬望着两人走远,低声学叶子青刚才的话:“招待一下苏扬哈!”她朝他调皮地一笑,“你要如何招待我呀,郑祉明同学?”

  祉明也笑,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好了你!别闹了。我还得准备明天的演讲。”

  “竞选演讲?”

  “是。”

  “你会讲些什么?讲来给我听听。”

  “在人群中感受震撼吧。”他靠近她,压低嗓子,“明天一定要来,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微笑着,她却心里一沉。明天……明天她在哪里?一定还在昏迷中,或许已经长眠了。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他,她已准备迈出那险绝的一步。

  她不会再有机会去听他演讲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这是最后一面了。她鼻子一酸,哭了。

  “怎么了你?”

  “没事。”她强颜欢笑。

  他沉默地看着她。

  屋子里闹哄哄的,乐队那帮人不知在玩什么。

  她拭去眼角的泪,问道:“是不是,明天只要不参加竞选演讲,就算放弃了?”

  “是的。”

  “那好!”她对他微笑。

  “李昂他……”

  “我来搞定!”她一句坚定的回答拦截了他的问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很温柔,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至今仍然记得他们的初吻,记得每一个细节。

  她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做了一个梦……”她想告诉他,梦里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有三个孩子。她想告诉他每一个细节。但远远地,她看到叶子青和阿峰提着啤酒回来了。他们越来越近。

  她只剩下一点点时间。她和他最后的时间。

  “算了……”来不及再说什么梦了。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好好准备你的演讲。”

  他认真地,甚至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叶子青和阿峰已到了面前。叶子青说:“怎么还站这儿啊?快进去呀,要开饭了。苏扬一块儿来吃。我们从天津带了驴肉回来。”

  苏扬笑着推辞:“不了。我说几句就走。”

  叶子青和阿峰进了屋子,里面又起了一阵喧哗。

  苏扬再次抬头看着祉明,郑重地说:“我会让李昂退出竞选的。你一定要成功。”她目中有闪烁的泪光。

  屋子里的人都在招呼祉明快些进去,说就等他了。叶子青也在朝门外看。祉明回头招呼了一句:“马上就来,你们先吃。”

  苏扬微微一笑,忍住不让泪水落下。她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她在等他最后一句话。

  但他没有办法说。叶子青握着一瓶啤酒朝他们走来。

  他们看着彼此,余光感到叶子青正在走近。很快,她就要近得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了。在这最后的时刻,苏扬突然压低声音对祉明说:“我爱你,胜过从前,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非常非常爱你。”最后她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当她说完最后几个字,叶子青已经到了面前。

  “哎呀,你俩进来说呗。苏扬你别客气了,进来一起吃饭。”叶子青咋咋呼呼地说道。

  苏扬微笑了一下,说:“不了,谢谢。我这就走了。”

  叶子青又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她眼里全是祉明看着她的样子。他那样沉着、坚定,目光充满了感动,还有不舍。

  他知道她将要做的事情吗?他知道这也许是永别吗?他最后看着她的眼神,是在诉说他不能说出口的话吗——我也爱你,深深地爱着你。

  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她将他的样子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

  别了,我的爱人。希望这不是永别。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愿离开你。

  夜幕降临。这是京大学生会换届选举的前夜,一个无风的北京秋夜。

  一切的一切,只在这个夜晚。天一亮,许多事情将无法改变。苏扬可以想象,此刻所有的相关人员彻夜难眠。而她,却为自己和李昂设计了一个长眠之夜。

  此时,她手持安眠药,心中百感交集。计划已有,却无法实施,因为——李昂一直没有接她的电话。

  从傍晚开始,李昂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在苏扬与他相处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让一向对她关怀备至、百依百顺的李昂连续几小时不接听电话?她的密谋已经败露?还是李昂出了什么事?或者……只是个巧合?

  她不敢去猜测,只能一遍遍地拨打,在无奈中等待。

  晚间十一点,宿舍楼熄灯。室友陆续就寝,苏扬却依然在桌前枯坐。

  如果李昂不想见她,她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苏扬绝望地想。这个夜晚将很快过去,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会亮,她将没有任何机会。她对祉明许下的承诺也将成空。

  “苏扬,你还不睡吗?”棒子媳妇在半梦半醒间询问。

  “嗯,就睡。”她在黑暗中含糊作答。

  “不是给你药了吗,还睡不着?”

  “就睡。”

  她站起身,摸黑踩着梯子爬上床。手机在这时亮起来,是李昂的短信。

  “对不起,手机一直静音,刚看到。你睡了吧?”

  她到宿舍外面给他打回去,电话里传来李昂的道歉声。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一听到李昂的声音,竟哭了。他对她的过激反应感到惊讶。他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一直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忘记调回来。怎么你哭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你。”

  “真的没事?”

  “嗯,我想见你。”

  李昂略有迟疑,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吧。”

  “我就想见见你。”她又呜咽起来。

  “好吧,那我现在过来,你到楼下等我。”

  坐在宿舍楼外的石阶上,苏扬抱紧自己,仍觉得浑身发冷,喉咙一阵阵的哽咽。为什么哭?怎么就哭了呢?她自己也在想。好像因为李昂一直不接电话她委屈了,又好像终于联系上了觉得释然了。终于有转机了,这个夜晚还是有希望的。是伤心落泪?还是喜极而泣?她弄不清楚。

  李昂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一定是她孤零零地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的样子让他难受了,他满脸愧疚,坐下来轻轻抱住她。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把电话调静音了。”

  这么一来,她的泪又止不住了,她干脆靠着他的肩头抽泣起来。这时连她自己也完全相信,她真是因为他不接电话而满腹委屈,好像她多么爱他似的,受不得他一丝一毫的轻慢。所以此时她尽可以哭个痛快,把该撒的娇撒了,该发泄的情绪发泄了。

  “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一直在和我们部还有团委的人开会。你知道,明天早上选举,好多事要筹备。真对不起,疏忽你了。”

  他再一次解释事情的缘由,并简要地告诉她,他和他的竞选班子如何为第二天的选举做了最后的准备。这些让她厌烦起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思绪早跑开了。她在想,今晚她会不会得手?得手了,祉明会不会真的当选?如果他当选了,他真的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吗?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择手段而看不上她,再也不想理她?她会不会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一丝一毫的爱?

  想到这些,她真的开始伤心了。她把脸埋下去,无声地哭。真正伤心的眼泪不想示人。

  李昂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他搂住她的肩,还在徒劳地解释着不接电话的事情。早就不是不接电话的事情了。她只希望他别烦了。她想自己待会儿。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说:“不早了,你上楼休息吧。”

  “唔……”她模棱两可的回答从他环抱的手臂里传出来。

  “别哭了,乖,上楼去,都快十二点了。”李昂扶她站起来。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一脸疲惫。

  就这样吧。她突然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她失去了勇气。这个夜晚快些过去吧。她真害怕。

  “晚安。”

  “晚安。”

  她转身走上台阶。

  就这样,走上楼。不要堕落,不要背叛,现在还来得及。

  她停下脚步,回头再看一眼李昂。

  “快上去吧。”他说。

  “嗯。”她冲他笑了一下。

  后来,在回忆中,这个笑成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

  也许是这个笑打动了李昂。他迈了几步踏上阶梯,用力把她一抱,就像面临一次长久的告别,把她抱得很紧很紧。他说:“要不,跟我回去吧?”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能说不吗?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从傍晚直到此刻,连续六个小时的等待、煎熬,甚至那些连她自己都不知是真是假的眼泪,不就为了换取这样一个结果吗?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一切就太迟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恢复了正常。没有眼泪,没有责备,没有歉意,也没有怀疑。李昂只是说了一句:“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是吗?”她说,手在口袋里轻轻捏住那包已经被她碾成粉末的安眠药。

  他转过头来看看她,微微一笑,道:“也没有。我只是很高兴你在乎我。”

  “我当然在乎你。”她说。

  将近午夜,道路空旷。李昂把车开得很快。

  时间不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演算最后一道难题。

  房间有些幽暗。苏扬打开落地灯,又在茶几上点了两支蜡烛,然后去酒柜里找酒。

  李昂站在一旁,手抵着下巴,不解地看着她,“我忘记什么了吗?”

  “什么?没有啊。”苏扬浏览着酒柜。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没什么啊。”

  李昂快速地思考着,她的生日、西方情人节、中国情人节……都不是。然后他说:“告诉我吧,亲爱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些天是忙糊涂了。我真怕忘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今天是我们认识700天。”苏扬说。

  天知道,这句话两秒钟前刚刚跳入她的脑海。她只记得和李昂是大一秋天认识的,也许差不多700天吧。谁的脑子也不会转得这么快。并且就算李昂识破,她也可以说自己算错了。

  李昂却信以为真,上前拥抱她,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李昂认真的样子反让她疑惑了一下。她不知李昂是真糊涂,还是觉得这由头即便牵强也无伤大雅,所以暂且迎合她。

  但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了,戏总得往下演。她抬起头微微一笑,说:“所以啊,我们得喝点什么庆祝一下。”她顺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

  李昂笑起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喝这个?这可是我父亲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你喝这个一口就倒了。”

  她朝他调皮地笑笑,“那不是正合你意?”

  李昂伸手来拿她手里的酒瓶,说:“好了,别闹了。你喝不了这个。我们还是喝红酒吧。想不想尝尝1982年的拉菲?”

  苏扬把酒瓶藏在身后,说:“不想。我就要喝这个嘛。”她难得跟李昂撒娇发嗲,所以这一招极奏效。

  李昂马上妥协了,说:“好吧好吧,听你的。不过还是少喝点,我明天一早还要参加竞选。”

  苏扬把酒拿到厨房,取了两个酒杯准备倒酒。正在犹豫要不要此时下手,李昂也走了过来。

  “好了,这么多够了,你会醉的。”李昂笑着制止她往杯子里继续倒酒。

  “醉了就醉了,你怕什么?”苏扬神色间有了点媚态。

  两人拿着酒杯回到客厅里,相视一笑,碰了一下杯。一口酒喝到嘴里,苏扬被辣出眼泪。这酒确实烈,但一想到要做的事情,她只当是为自己壮胆。

  李昂看着她,轻轻地说:“我爱你。”

  她说:“我也爱你。”

  李昂又说:“明天上午你来看我的竞选演讲吧,我让他们给你留个好位子。”

  她心跳得像打鼓,却仍装得漫不经心,往沙发里一靠,说:“演什么讲啊,你别去了吧。”

  李昂怔了一怔,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你当了学生会主席该多忙啊,以后便无暇陪我了。”她又喝了一口酒,尽量把话说得毫不心虚,毫不惭愧。在实行最后的大计划前,她还要再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昂也喝一口酒,在她身旁坐下。他看着她。他的眼睛紧逼着她的眼睛。他在探究她这句话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她也看着他。落地灯在他侧后方,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亮里,显得轮廓分明。此时,他看起来非常英俊,非常沉着,却像一团深不见底的雾。她就那样看着他,想象着如此平和的一张面孔背后会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片刻,李昂笑起来,伸手揽住苏扬,俯身轻轻吻她。他说:“不会的,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苏扬笑笑,不说话了。李昂就像个狡猾干练的政客,谨慎而警觉,清醒而理智,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她找不到他的破绽,也无法说服他。

  “你说我能选上吗?”他突然问她。

  苏扬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用心,于是恢复成那个一贯懒散迟钝的自己,往沙发里一仰,说:“我哪儿知道?我不懂你们那些事。”

  李昂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房间里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气氛。似乎对于某个问题,两人已经心照不宣。有那么几秒钟,屋子里静得可怕。苏扬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但因为那几口伏特加让她心口热热地烧着,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不着边际的蠢话。正恍惚着,她已听见自己说:“李昂,你说你一个物理学院优等生,为何不好好做研究,到造福人类的领域去发光发热?你花大把时间精力去参加这类竞选,不觉得浪费吗?”

  “浪费?”

  “是啊,你所热衷的事情,并不能创造实际的物质财富。”

  李昂笑起来,说:“那你应该建议我去当农民,种地。”

  苏扬说:“我尊敬农民,是他们在养活我们。你想我们这些人,既不种,又不收,凭什么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

  李昂转过来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这个尖锐的、挑衅的苏扬让他觉得陌生了。

  他换了副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我们不需要去读个京大,然后出来当农民。”

  “没错!京大培养了你,所以你该好好当个物理学家。或许你能成为下一个牛顿、伽利略,或者霍金。”

  李昂大笑,说:“然后呢?投身宇宙起源的终身研究?你认为那些东西能让几十亿人吃饱?算了吧,亲爱的,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

  “我什么书都没看。我只是觉得,研究宇宙起源比参加什么竞选、当选什么主席更有意义。关注过去,就是关注未来。”苏扬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李昂。她心想酒真是可怕的东西,自己果然已是蠢话连篇。

  李昂没有接话。静了片刻,他笑起来,说:“你认为宇宙起源于什么?未来人类又将何去何从?”

  苏扬看着他,知道他无非是想扯开话题。经过几番较量,她已清楚自己绝无可能通过谈话诱使李昂放弃竞选。既如此,又何必继续饶舌浪费时间。于是她索性放轻松,就顺着他去扯开话题。她侧身靠向沙发,微笑着说:“宇宙起源于什么?让我来听听准物理学家的高见。”

  李昂放下酒杯,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宇宙起源于大爆炸。我也相信,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决定了一切原子的坐标和速度,而那些坐标和速度又决定了下一刻直到今天现在宇宙所有原子的坐标和速度。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的一切,在大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就好像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我们在一起,这也是早就注定了的。这个世界,遇到谁,认识谁,错过谁,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

  “所以我们不必抱怨,不必假设,不必如果。”苏扬接着把他的话说完。

  “所以,理论上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李昂继续说道,“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我们也可以说,首先有了一个宇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一遍,而我们,只不过是在重复。”他说完看着苏扬,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理论。”

  苏扬说:“我还是相信,我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需要付出勤劳、智慧和良心,去获得成功。上帝拯救自我拯救的人。”

  李昂拿起酒杯,喝完了酒,说:“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个无神论者。”

  苏扬笑了笑,说:“你喝得太多了。”她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你先去洗澡吧。我去冲两杯蜂蜜柚子茶,解酒的。”

  苏扬在厨房的时候,仍有五分清醒。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那个纸包。这一晚,出于紧张,也出于恐惧,她多次将手放进口袋中揉捏它们,犹如一个患了强迫症的猎人在森林里不停地检查自己的枪。而现在,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她发现自己的手颤抖起来。她再次望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门。李昂正在冲凉,里面响着哗哗的水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努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然后她将纸包里的粉末分别倒进了两个玻璃杯。尽管很小心,还是洒了一点在桌上。她又赶紧用手将它们抹掉。然后她看着面前两只玻璃杯里的粉末。少的那份,是三片,棒子媳妇说的那个极限,是为李昂准备的。多的那份,四片,超过了极限,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不知是为了让良心的安稳,还是为了逃避,她决定对自己更狠地下手。如果昏迷,就让她昏迷得更久。如果有人不能再醒来,她也宁可那个人是她自己。今晚之后,她将无法再面对李昂,无论是一起醒来还是一起死去。

  然而良心也好,生死也好,她都顾不上了。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让李昂错过第二天上午的竞选演讲,把祉明稳稳当当地送上学生会主席的位置。除此之外,任何后果,她独自承受。

  卫生间的水声停下了。

  事已至此,不容反悔。她再次看了看两只杯底的白色粉末,一阵伤感。没有过多的时间用来思考。她迅速把蜂蜜柚子茶倒进两个杯子,加了温水,用勺子搅匀。然后她拿起自己的那杯尝了一口。味道甘美,毫无破绽。

  李昂赤着上身从卫生间走出来。他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朝苏扬微笑。

  这是苏扬第一次面对面注视一个男人的身体。李昂个子高挑,身体健壮匀称,有种协调的美感。苏扬突然觉得难为情,加之轻微的醉酒,脸突然火红地烧了起来。李昂笑着,知道她脸红什么。他说:“我每周都健身的。”

  的确,李昂是那种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健身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忘记。他不像祉明那样热衷于足球和冰球那类对抗性强的运动。他定期去健身房,哪怕只是独自跑步,也能坚持。他做事不凭兴趣,只看事情对他有无益处。

  苏扬颔首微笑,把杯子递给他,说:“喝吧,解酒的。”

  李昂毫无怀疑和戒备,接过去喝了一大口。他的大脑被伏特加弄得昏昏然,又被火热的情欲烧得分不清南北。苏扬想,现在就是给他一杯毒药他都会喝下去。

  “祝你竞选成功!”她笑着举举杯子。

  他也笑,和她碰了碰杯。两人仰头喝完了各自杯中的蜂蜜柚子茶。

  罪已犯下,这一天值得记住。

  二十一岁的苏扬,不管外表怎样柔弱乖巧,她内心暗藏的攻击性和天大的胆子在这一刻做了主宰。

  若不这样,她能怎么办?没有背景,不懂权术,甚至没有多少朋友。她能做什么?她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来帮助她爱的人实现理想。她一次次告诉自己,李昂配不上学生会主席的职位,那是他用钱买的。祉明有满腔的热情和才华,为什么要输给这样一个人?

  我们没有你神通广大。我们斗不过你。但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把你打倒。对待罪恶,就用罪恶的手段。你不仁义,为何要我对你仁义?睡吧,睡吧。只要明天中午之前你不醒来,你先前所有的无耻手段统统都是白费力气。

  苏扬走进浴室,希望酒精和药力快点发挥作用,让她在清洗完身上的罪恶之后,就立即进入睡眠。但此刻,当热水冲击到她的皮肤,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她的内心充满了悲壮的正义感。她去欺骗,去犯罪,去堕落,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来换得正义的实现。她一遍遍地冲洗自己,想洗清这一切。为了让她爱的人实现理想,她首先要舍弃他,背叛他。她看着镜中赤裸的自己,终于看清了这残酷的现实。

  走出浴室,窗外是北京的午夜。城市灯光璀璨,天空看上去倒像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此刻,她突然害怕黎明的到来,害怕黎明的时候他们还醒着,也害怕他们再也醒不过来。

  李昂的身体覆盖着她。他在暖色的灯光里看着她,目光清澈而温柔。这使他看上去比平时单纯,仿佛恢复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他温柔的脸庞下,她感到身体里那股暖暖的躁动。出乎意料的,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让她有些难堪,又有些许宽慰。她与他之间产生的柔情多少遮盖了她的罪恶感。她蓦然发现,在那一刻,她爱他,或者说爱他体内那个依然善良单纯的大男孩。那是受这世间浸染前的他,那个依然纯净美好的他。

  在苏扬最终沉入昏昏睡眠之前,脑海里竟是这样一个李昂,纯净剔透。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许她利用了他的爱与信任,伤害了他,而他本是无辜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股疯狂的困意席卷而来,将她卷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直以来,我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无论怎样的灾难都不能让我畏惧,无论怎样的磨炼都不能动摇我的信仰。而今我知道,真正坚强的人是你。对于你曾经给我的爱、关怀与帮助,我怀有感恩。你是那样美好而独特的存在,苏扬。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并勇敢的女性。

  那是漫长的一觉。静极了,没有一丝梦境。

  苏扬醒来的时候,脑中唯有一片空白,仿佛刚刚降临到世上,不带任何记忆。

  那种短暂的,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感觉有种玄妙的愉悦。

  然而,记忆的真空只持续了几秒。很快,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

  苏扬只觉头脑一沉,犹如从天堂落回了人间,也犹如从死里复活,心底突然产生了一股微妙的庆幸与茫然。

  看看身边,李昂不在。他已经醒了?

  苏扬拿起床头的小闹钟。三点。

  下午三点?

  她望一眼窗外的日光。很显然,是下午三点。

  竞选演讲!李昂什么时候醒的?他是否错过了选举?祉明是否当选?一个个疑问让她骤然心慌起来。这时,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她起身走到客厅,看见李昂拿着手机正在和某人通电话。他站在窗口,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很轻。她只听到零星的词句:

  “嗯……知道了……好的……我这就跟他说。谢谢,谢谢。”几声客套的笑传来,“好的……我等会儿就过来。”

  李昂穿着拖鞋和洁白的毛巾浴袍,像是刚刚起床。可他的语气平和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竞选结果到底如何?苏扬满心疑问。

  李昂挂了电话,转身看到她。她来不及抹掉困惑的表情,愣在那里。

  “你醒了。”他说,“我也刚醒。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他在责问她吗?她呆呆的,心跳停了一拍。

  李昂苦笑着摇头,说:“我们竟一觉睡到下午。”

  苏扬不敢看他,假装去看墙上的挂钟,心下感到疑惑,他为何如此淡定自若?

  “呀!你的竞选!”她瞪着挂钟,像是突然记起这件大事,心急火燎地叫了出来。

  “哈,是啊,我连演讲都没去。”李昂的语气犹如在说他早晨没来得及喝牛奶。

  “是我不好。我忘记上闹钟了。”苏扬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李昂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不是的。我用我的手机上了闹钟,只不过手机响得都快没电了,我们也没被吵醒。”

  李昂站到镜子前穿衬衣。刚才他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一阵慌乱。她有些怀疑自己的戏是不是演过了。她可从没如此在意过竞选之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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