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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3)

  元深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抱怨烟味太重。沈庆歌说话已养成习惯,很少流露真实意图,也不会把自己的不满当作指责的由头。元深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死要涵养、话里藏话的样子,于是说:“那我回自己房间去了,免得熏着你。”沈庆歌暗自一愣,转过身来。她本以为元深会像往日一样,把烟熄了,过来抱住她,哄一哄,也就和好了,却不料元深是真的不高兴了,匆匆套上衣服就往外走去。她看着元深离开房间,没有挽留,也没再说什么,心里却知道,元深碰到的事情非同小可。

  元深做了一夜乱梦。

  梦中,他再次回到那冰冷刺骨的湖底。他救了她上来,却怎么也唤不醒她。她浑身冰冷,没有呼吸,双眼紧闭。与此同时,他听到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空旷处传来:“阿深,你不要走,不要走……”他正茫然无措,却听到整个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然后冰面破裂,裂纹四散撑开。他感到身体猛然下坠,和她一起落入水中。她不住地下沉,而他不愿放开她,拼命地抱住她。湖水太冷了,他已经无法游动,只能随着她一起沉下去。黑暗窒息了他。

  他挣扎着醒来。房间仍是黑的。

  瞪着无边的黑暗,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他伸手拧开床头灯,在一片微光中看到房间里的陈设,仿佛突然落回人间,一阵长吁。

  他想起刚才的梦境。苏简汐,她是他心头的一块伤。如何才能不再痛?

  或许只有彻底忘记。可如何忘记?如何忘记?他的简汐……迷糊间,他又沉入睡眠。

  元深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跳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生命只剩下三百六十四天了。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到外面是个晴天。气温有些低了。淡薄的阳光照过来,却是暖的。他浑身的恐惧便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慢慢地发酵。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过一天少一天,但没有人觉得害怕。人就是这点有趣。明知是必死的,但未知死期便不害怕;而一旦知道了,就陷于莫大的恐惧。

  死亡,是自我的终结。生存,是人最本能的意志。繁衍后代,或许正是延长生存时限,用以抗衡无法避免的死亡的根本手段了。

  若不然,这宽敞华美的庭院、豪车、镶金边的盘子碗碟、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银行账户里的存款、公司的股份、基金,在他死后都将流向何方?

  元深对着窗外崭新的一天,在恐惧的同时,对自己微微一笑,自嘲的笑。曾经他认定生儿育女不属于个人意志,而是种族之灵强行植入生物个体本能中的潜意识。犹如霸王条款。受控于它,就意味着付出自我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投入一场浩大的苦役。纵观整个人类社会乃至生物界,个体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消耗自我,延续后代。每个人都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每个人都只是在为种族的延续而毕生服务。曾经他是多么不屑于屈服本能中的这一意志。他从未料到,当他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要孩子,不止一个。

  他一生风流,亦从不缺女人,可至今膝下无一子半女。他在人世拥有太多太多。照世俗准则,他有必要,也有能力,生下许多的孩子,继承他的财富,让他在人世存在的意义得以证明,并且延续。原来他并不能免俗。原来他最终还是逃不开种族之灵在他体内埋藏的繁衍意志对他的控制。

  信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到彼得的信息:“深哥,安排在今天午茶时间可以吗?”彼得通过手机联络总十分谨慎,话都只说半句。

  元深看着手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彼得在说什么,回复道:“可以。”想了想,又添一句,“选个好地方。”彼得很快回复:“深哥放心。”彼得跟着元深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元深所说好地方的标准就是顶级私家侦探都跟不到的地方。

  放下电话,元深洗漱,然后下楼去吃早餐。他刚到餐厅就听佣人来报,沈小姐一早走了,回美国了。

  元深只嗯了一声,什么表情都没有。

  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姐头天晚上留宿,翌晨即走,准是与少爷闹了别扭。

  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大气不出地躲在扫帚抹布后面,竖着耳朵,装作忙碌,只求元深的火气别撒向自己。

  元深背靠座椅,两条长腿交叉着搭在空旷的大餐桌上,手里端着咖啡慢慢喝着,脸埋在报纸的体育新闻里。

  他瞪着昨晚球赛的报道,克制着自己,不让心里的一团阴冷和愤怒浮现到脸上,末了还是克制不住,把报纸往餐桌上狠狠一摔,骂了一声:“臭球!” 元深从餐厅出来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一楼的书房。

  书房平常没人来,佣人也只是每天进来打扫一次。他们都知道元深的习惯,书柜上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书还是什么,一律不准人碰。

  元深在书柜的某一排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本相册。相册的上缘积了一层灰。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打开这本相册是什么时候,至少也该是十年前了。

  相册一页页翻过去,他找到了那张高中毕业集体照,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林冬月,站在第二排最右侧。清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头发梳成一根马尾,额头很光洁。拍照那天阳光很好,有些刺眼,所有人都微微蹙眉,冬月尤其,好似对面前整个世界抱有不满和怨恨。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十八岁。照片上的元深站在第四排最左边。与林冬月的位置是最远的对角线。事实上,在拍这张照片之前,他们已有两年没有说过话。不仅没有说过话,在林冬月眼中,欧阳元深就是个无赖、恶棍、大仇人。

  林冬月可算是元深的初恋,十六岁时懵懂的好感。但这好感只是元深一厢情愿。高一的时候,冬月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名副其实的班花,众人眼中的冰雪女王。她是那种一门心思读书、成绩拔尖的学生,还是班级的学习委员。暗恋她的男生不在少数,却只有嚣张跋扈如欧阳元深敢明目张胆地追求示好。

  但冬月根本看不上元深。元深是那种整天都不学习、成绩最差的学生。他能进这所重点中学读书全是靠家里付钱赞助学校。元深在学校里和一帮像他一样的男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上课捣乱,捉弄老师,下课拉帮结派,欺负同学。在林冬月这样正正经经、好好读书的女生看来,元深这样的只能算人渣。

  就是这么个人渣,从高一入学的第二天起,每天给玉洁冰清、一脸孤傲的学习委员写一封情书。元深不学习归不学习,一手字还是漂亮的,是从小被父亲用尺子揍出来的一手好字。情书一封不落地经过林冬月的手递到了教导主任手里。那些递上去的信起先还是拆封过的,后来便全是完整未拆的了。于是,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成了元深一封又一封情书的首位读者。再接着,整个教导办公室的男女老师都成了元深的读者。好在元深的情书只淡淡抒发了些许浪漫情怀,并无任何污言秽语,加之字体俊秀,龙飞凤舞,老师们看了并不反感,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欣赏。原来这位富家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几句小情诗还是押韵的嘛,至少几个字还是漂亮的嘛。他们把元深叫来不痛不痒地教育几句,“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啊,留着写信的工夫,好好写你的语文作业吧。”元深停止了写情书,却在圣诞节的时候往冬月的课桌里放了一只小盒子。冬月起初不知盒子是谁放的,就打开来。里面竟是一条钻石项链。女同学们都围过来了。有眼尖识货的立刻说这么大颗的钻石值多少多少万。女生们都被吓住了。这颗钻石能把整座学校都买下来。

  冬月当场羞红了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她从钻石折射的光芒里看到元深的意思:只要我高兴,整座学校我都能买下来,何况区区一个你?

  钻石项链赴了那些情书的后尘,来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这一次老师们震惊了,觉得有必要严肃对待了。他们请元深的家长来学校。元深幼年丧母,父亲忙得满世界飞。来学校的是管家。老师们把管家教育了一顿,说再不管管这孩子,整个学校都要让他给祸害了。当晚回了家,元深对管家说,若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明天就让你滚蛋。管家低头哈腰,不敢不敢。

  正是那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元深带着七八个狐朋狗友,骑了五六辆摩托车,将林冬月围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非要问一问究竟:你在清高什么?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起?

  冬天天黑得早,又是个阴天。冰雪女王学习委员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被吓没了,面色惨白地晕倒在这群匪里匪气的大男孩面前。

  事情闹大了。女孩的家长报了警,说这群男生猥亵女生。

  欧阳元深作为主犯被拘留调查。他辩驳:“碰都没碰她一下。”警察可不像教导主任那样慈眉善目,“你还想怎么碰?再碰一碰就直接送你去少教所劳改了。”出了这样的事情,照理该被学校开除的,但元深身份特殊,而女孩也的确没有大碍,所以最终只是得了一个校内警告处分。元深被换到另一个班级。他的初恋就这样很没面子地结束了。

  这是他人生的唯一一次单恋,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挫折。

  元深在事情了结的第二天就轻轻松松成了没事人。上课说话捣乱顶撞老师,下课笑骂打闹调戏女生,笑声照样爽朗,毫不收敛。放了学也还在篮球场蹦跳,有女生结伴经过驻足观看,他也像以往那样没正经地吹一下口哨,帅帅地露一手上篮动作。什么班花、学习委员、冰雪女王,早给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年少气盛的他需要做出这副姿态:谁说我真心喜欢过谁?开开玩笑而已。开不起玩笑就拉倒。我可没放在心上。

  元深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事他一直放在了心上。若不是被宣判了死期,他恐怕不会想起她,也不会发现这事始终窝藏在他心里,窝藏得发酸发苦了。但酸也好,苦也好,毕竟十几年了,酸和苦都是淡淡的,甚至酿出一丝甜了。

  高中毕业后,听说一向成绩拔尖的林冬月在高考时中暑昏倒,数学只做了一题就被抬出考场。她的数学成绩最后是三分,但其他几门考得不错,最后仍是上了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而元深却凭资金赞助进了名校。

  元深用指尖轻轻抚摸照片上林冬月的脸,感慨万千。十六岁的时候她是多么光彩照人。老师心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羡慕的榜样,却因一次考试失利,前途尽毁。大学毕业后不过找了份普通工作,匆匆嫁为人妇,过起平庸生活。

  如今再见,不知是如何情景?或者,她肯不肯再见?

  元深合上了相册。

  林冬月在这间茶室坐了已有二十分钟。对方没有出现。

  奉茶小妹第二次进来添茶的时候,冬月怯怯地开口:“能否麻烦问下,订这个包间的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茶几乎没动过,但奉茶小妹仍以一系列极为恭顺并略显繁复的动作为她换了一杯新茶,同时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真是一道极甜、极委婉的笑。从那笑,你可以看出她是多么真心诚意在为你服务,并且对于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多么真心诚意地感到抱歉。

  正是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微笑,让冬月不安的心更加忐忑。她已看出,这不是一般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自卑与惶惑的心绪让她弄不清奉茶小妹微笑着摇头是“不知道订包间的是谁”还是“不能问,不能说”。局促不安间,她再次下意识地抬手看表,已经等了二十三分钟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冬月想,会不会是个恶作剧?

  昨日下班后,有个男人将她拦在公司楼下。男人高大俊朗,自我介绍叫彼得,倒是温和恭谦、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冬月便听他说下去。他说,有位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请她去参加。冬月再问什么细节,男人都只说“去了便知”。告别前,男人说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又给了她一个信封,说是“车马费,一点心意”。男人走后,冬月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冬月吓了一跳,立刻关上信封,回去后才取出来数。共有两千。两千块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块可以买到去全国任意一个地方的机票。

  这种未知的谜团与凭空出现的钱财在冬月二十九年的平凡人生中极少出现。上一次出现还是十多年前,那已是很遥远很模糊的记忆,她甚至记不清那个让她讨厌的人的名字和样貌了,只觉得那是青涩岁月中一件无关紧要的烦心事。

  而此刻的冬月,在走过了近三十年单调乏味的人生之后,对这样突然出现的谜团感到一股新鲜的兴奋。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两千块,也该去一趟。去一趟,这两千块“车马费”就收得心安理得了,就不是白拿了。

  所以这日午后,她请了半天假,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去那个约定的地点。刚下车,还没离开站台,一辆黑色的轿车徐徐在她身边停下。车窗降下,副驾驶的位置上正是昨天那位彼得先生。彼得下车为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冬月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又一时说不准。她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从这辆车到彼得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都让人难以拒绝。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一路上冬月都魂不守舍,老在想是什么让她这样恭顺、听话、轻信,这样毫无抗拒地上了陌生男人的陌生汽车。想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是那该死的两千块钱。多少拐卖妇女的恐怖故事就是这样开头的。

  好在车子开开就停了,停在一家店铺前。冬月未及看清店铺门面的样子,就被里面迎出来的服务小妹领进了包间。

  这绝不是昨天说好的地方,冬月心里判断。她再次抬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

  正在此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冬月抬起头,看到一个胖胖的经理模样的男人进来,对她浅浅鞠了一躬,微笑道:“林小姐,这边请。”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极其谦卑。冬月跟着他出去,经过弯弯绕绕的走廊,而后被领进了另一间包厢。

  这房间比原先的那间大,光线却稍暗一些。已有一人坐着,在竹帘后面,正在独斟独饮。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看不清样貌。

  胖经理又朝冬月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几步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冬月一颗心怦怦乱跳。她犹豫了一下,朝竹帘走去。

  竹帘后面的人影却似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个人,仍是悠然自得地饮茶。冬月走到竹帘前,顿了一顿,伸手掀开帘子。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请坐。”冬月没有认出男人是谁,只觉得似曾相识。一条木茶几隔开两边的沙发座。她暂且在男人对面坐下。男人的面容是和善客气的,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些傲慢。他上来也不自我介绍,也不说明到底是谁让谁等了。似乎整个局面都是她在明处,他在暗处。这让冬月非常不自在。

  “你喝什么茶?”男人问。

  冬月轻轻说了声:“随便。”此时她心里已经清楚,同学聚会什么的都是胡扯。面前这人是谁,想干什么,她吃不准。但立时就走似乎也不妥,暂且只能等着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她能察觉出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无以应对,只局促地坐着,双手紧紧抓住放在膝上的人造革皮包。一双眼睛低低地看着面前的茶具。一壶茶其实早已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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