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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4)

  “也不知你爱喝什么,擅作主张泡了铁观音,希望你不介意。”男人说着,为她洗杯斟茶,“这功夫茶,品的是功夫,其次才是茶。前两泡,先洗尘、烫杯。这第三泡,香气才最好。你试试,先闻后品。”男人把小小一碗茶递到冬月面前。白底蓝纹的瓷碗十分袖珍,碗口只比一元硬币大一些。男人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碗口,中指托住碗底。如此精致细小的物件在男人的大手中显得尤为玲珑。冬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抽搐。她伸手去接茶碗,已极为小心了,手指和手指仍是碰了一下。她心神一荡,抬起头来。这时两人的目光才第一次真正交接在一起。

  霎时间,冬月认出了他是谁。惊惧的感觉难以言表。她的眼神闪过慌乱,握着茶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汤洒了出来。元深微微一笑,仍是一副悠然笃定的模样。仿佛她认不出他或者认出他,他都不奇怪,也都觉得无关紧要。冬月却紧张窘迫得无法自已,茶碗举在半空,进退两难。元深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怕我。”他说完,一口饮下自己碗中的茶。

  冬月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六岁时的一幕幕画面忽然就回到了眼前。当时的嫌弃、憎恶与鄙夷,化为此刻的惊讶、困惑与尴尬。怎么竟是他?!他想做什么?冬月的目光充满戒备。但毕竟已不是十六岁了。人成熟了便懂得不将事事都放在脸上。所以此刻,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元深仍然微笑着,轻叹一声,说:“有十二年了吧?”是很多年了,远得像上辈子。冬月没有说话。“听说你结婚了?孩子多大?”这些与你何干?冬月还是沉默。两人无言对峙了片刻。元深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他嗓音温柔低沉,目光虚虚地看着远方。全身再无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感。问的话也都只是家常。一股莫名的温暖情愫萦绕着。

  冬月慢慢松弛下来。如今过得好不好?她怔怔地,放下茶碗。她想到自己平庸普通的家庭、每日早出晚归的艰辛、开夜班车的丈夫、读幼儿园的女儿,还有常

  年卧病的母亲。这样的日子是说不上好坏的。只是过日子而已。她轻轻地说:“挺好的。女儿四岁。”此时,气氛忽然变了。这样温柔惆怅的对话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情侣或者战友在彼此悲悯、彼此怜爱了。

  他们现在处得比十二年前好多了。他不再年少轻狂、飞扬跋扈,如今展现出来的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不乏儒雅。而她经历了世事变换,也不再那样孤傲决绝,表现得温婉忍耐。尽管曾经彼此轻视,此刻相对,不明所以,却平和自然。

  “快喝茶吧,凉了。”元深指了指她面前的小茶碗。

  冬月重新拿起茶碗,一口喝下茶汤。淡淡的苦涩与清香留在唇齿间。

  元深再次为冬月斟茶。隔着一堆繁复的茶具与空气中朦胧的茶香,两人又对视了一刹那。这一刹那,彼此心里飞过的念头在探讨同一件事。

  元深在想:她心里有没有后悔?当初若与我在一起,现在不会是这样的生活。

  冬月在想:没有用的。就算当初与他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的。他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若真答应他,只会被他始乱终弃。境遇还不如现在。

  一壶茶喝着喝着就淡了。谈话也渐渐少了。起先还可以扯出一些高中熟人的趣闻来做幌子,让两人各自躲在无关紧要的话题后面思索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到了后来,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他无法对她讲述南极的冰山或者西班牙的海滩。她也不可能对他提及还不完的房贷与超市的大减价。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是荒诞的。于是他们沉默下来,准备面对最终的真相。而无声的对峙却在持续。

  冬月毕竟少些城府。她的困惑全在她眼睛里:时隔多年你再次约我出来有何用意?我已有家庭,你又何必费心?我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追逐?你这般条件何愁没有女人?在我身上你又能得到什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深什么都没有流露。他始终是一副平和自然的样子。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每句话都是轻轻的、淡淡的。他不会去说“我快死了,我想要一些孩子。你是我爱过的女人,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这类缺乏水准的话。他也当然不会去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我会给你一千万。一千万你一辈子都挣不到。一千万够你和你的家庭享一辈子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打脸。这样的话决不能从他欧阳元深的嘴里说出来。

  事实上,在与冬月见面、饮茶、闲聊的整个过程中,元深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承认,在见到冬月的第一眼时,他是有一点幻灭的。他在茶室经理安排的监控设备前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观察这个女人。她与他记忆中的人已完全不同。显示屏上的女人不过二十八岁,却已无任何清绝骄傲的姿态,全身都透着疲劳和卑微,是个被生活的重担拖累的女人,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即便五官仍然秀丽,皮肤仍然白皙,眼神却失去了光彩。他坐在显示屏前,看着她焦虑、仓皇、局促不安的样子,犹豫了二十分钟,要不要出去见她。

  他最终遵从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他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他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她是他曾经的梦,是他曾经有过的朦胧渴望。现在,他需要孩子,这确凿无疑。但他已想清楚,他不会走进那些代孕机构或者医学实验室。他心里隐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火种在这生命的末章再次开始燃烧。他强烈地希望能在死前完成一些心愿。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在这世间,他剩下的也只有钱了。他希望得到补偿。如果钱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愿意。他不要毫无感情的细胞,不要冰冷坚硬的手术器械,不要他的孩子在试管中成形。他的孩子应该在温暖的子宫里长大。不是陌生女人的子宫,而是他爱过的女人。他希望将曾经的梦想与未来的希冀结

  合起来。他有足够的钱来帮助自己完成这些心愿。所以,他尝试与她再次面对面。可是,当他真的与她面对面之后,他心中的幻灭感再度升起。他看清了,面前这个女人,其实也已陌生。是他曾经爱过的。但那爱太遥远,已变得稀薄。于她而言,更是无关痛痒。无论是十六岁,还是现在,这个女人心里从没有他。他这样坚持所谓浪漫理想有何意义?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一颗心逐渐平静。元深看着面前的冬月,觉得那个梦已经圆了,或者已经破碎了。但无论是圆了还是破碎了,都已不再重要。他可以放下了。

  一小时后,元深将冬月送到茶室门口,与她告别。他说:“谢谢你能来。与你一起度过这个下午,我很愉快。”车已经等候着。他看着冬月上了车,车开走。他长吁了一口气。放手吧。顺其自然吧。如果就此结束,他也没有遗憾。

  这天冬月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丈夫金洪生正准备出门。女儿瑶瑶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吃饭。碗筷一片狼藉。

  “今天又加班?你再不回来我就来不及了。”金洪生开夜班的出租车,此时正赶着去接班,匆忙间没有注意到妻子眼睛红红的。“我走了。饭你热热再吃,都凉了。”他说完就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冬月望着桌上的半盘炒青菜和只剩一层蛋白的咸鸭蛋,还有女儿糊了满脸的米粒,心里陡然一酸,再度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家之前,冬月已在河边哭了两个钟头。从漫天夕阳红光,一直坐到天色漆黑。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城市到了夜里反比白天更热闹。冬月独自一人坐在阴冷的秋风中,无声地流泪。她知道自己这样默默地对着一江河水哭,一定是在祭奠什么。祭奠什么呢?是祭奠那笔本来可以得到的巨款?还是祭奠她因为一瞬的犹豫而丧失的操守?她不知道。

  在送她离开的车上,彼得将意思同她说了:生一个孩子,一千万。

  她起先是被吓呆了。她没有料到这场莫名的会面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目的。一千万?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千万是多少。要赚一千万,她得不吃不喝地工作四百年。她丈夫得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二百零八年。一千万可以用来还清他们的房贷;可以还清她丈夫搓麻将欠下的大小赌债;可以付清母亲的医疗费;可以让她不用每天十多小时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打字;不用每天看老板脸色忍气吞声;可以让女儿像其他孩子那样去学钢琴、学英语、学跆拳道;可以让女儿上重点小学;可以带女儿去旅游,去南方看海;可以让全家不再顿顿吃炒青菜、咸鸭蛋;甚至还可以换间好些的房子,彻底摆脱下水道堵塞、蟑螂造反、阳台漏风,摆脱各家物品霸占公用走廊,一出门个个怨气冲天的可怕环境。

  可她断然拒绝了。

  她带着一种无法忍受侮辱的节烈表情郑重地说:“请转告欧阳先生,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人并非都如他想的那样低贱不堪。”她以为自己在外面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完了,该发泄的委屈发泄完了。可没想到,她心里的伤痛和委屈远比她想象的要顽固。

  她醒了大半夜,三点起来吃了一片安眠药。重新回到空空的床上,却还是睡不着。她侧身而卧,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枕头被泪打湿了一片。她想着半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金洪生一直想要儿子,想了四年了。这次怀孕,她吃不准是不是意外。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交不出二十万的罚款,孩子只能打掉。并且就算不用罚款又怎样?他们如何负担得起另一个孩子?她若停职在家照料婴儿,工作是肯定保不住的。只靠丈夫的收入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更不用说抚养新生儿

  的各种昂贵支出。

  小生命从体内剥离的痛她至死都忘不掉。十周的胎儿,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就这样被撕裂,化作一团血污,丢弃到垃圾桶内。医生不理会她在手术时的哭泣,冷漠地说:“谁让你不上环?苦头自己吃。”金洪生夜里通宵开车,白天需要睡觉,不能陪她。从手术室出来,她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几乎晕倒在医院的走廊。因为舍不得被扣工资,她休息了一周就回去上班。身体一直虚弱,一两年内是不适合再怀孕了。

  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她被自己吓住了。怎么竟还想到了怀孕?竟然还在考虑那个可能性?难道在她断然拒绝之后,她的心却是不死?难道她竟想去挣那一千万?不。这不可能。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是的。这件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她想。无论如何,它也已经结束。

  彼得是在后山找到元深的。他打元深电话无人接听,便去泳池、篮球场、网球场逐个找了一圈,最后在山上的网球场看到元深和一个年轻女子在打球。

  中秋之后,元深再未去过夜店及声色场所。有谁打电话来约,他都推掉。他开始将所有的夜晚都放在运动场上。

  已是深秋了,元深却只穿着短衫短裤,打得一身汗。休息间隙,元深和女子一起往场边走来。女子或是新来的教练,金棕肤色,标准运动员身材,身着火辣的网球裙。两人一路谈笑。远远听得女子清甜爽朗的笑声,“阿深体力不错呵,偶尔练练就已如此。若是天天练,很快要换你当我教练了。”彼得有些惊讶。已有多年没听过元深身边的人叫他“阿深”了。以往若有女子如此叫他,无论是正经交往的,还是夜店里偶然邂逅的,元深都会有所反感,甚至大为不快。有一次他在酒吧喝多几杯,身边刚刚认识的女孩扶着他,叫他“阿深”,他直接朝女孩扇去一耳光,吼道:“不许这么叫!”女孩被吓哭,仓皇退开。从此圈里人都知道,“阿深”两字是他的禁忌。这些公子哥谁没脾气?谁没个把禁忌?所以没人当回事,不喜欢不叫就是了。

  但此刻,元深非但一点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回应道:“我当你教练?网球就算了。别的或许可以。”“别的?别的什么?”女子佯装天真地侧着脸,拿毛巾擦着汗。元深痞笑,凑到女子耳边悄语,“回头私下告诉你。”女子脸一红,低着头笑,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到了场边,元深丢下拍子,喝了几口水,示意彼得到一边说话。彼得随他走了几步,低声道:“林冬月,她说……”彼得停顿一下,轻轻摇头。元深淡然一笑,像是早有预料。不行也好,他想着,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点上。或许他心里正是巴不得冬月说不行。如今见面也见过了,心愿也了了。没有下文或许更好。少背一点良心债。毕竟,花一千万让一个有夫之妇来为他生孩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隔着烟雾,彼得看出元深走神,在一旁等了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深哥,那么苏简汐……”“已经说过了,不要多事。”元深骤然打断他,同时很快地吸了一口烟。彼得低头,不再多言。元深似乎突然烦躁,将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熄,反身往场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彼得说:“你开车送刘小姐回家。”彼得早已习惯了元深的喜怒无常,应了声“是”,对女子恭敬一请。

  女子掩饰不住失望,不甘地望着元深。

  元深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背起运动包,独自往山下走去。

  元深冲了澡,洗去一身疲惫,还有淡淡的失落。

  站到镜子前,他看到灯光下自己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就是这张脸,让多少女人着迷,让多少女人在爱他的钱的同时,也顺便爱一爱他这个人。但那又如何?所有那些爱,都是带着功利心的。他感到厌倦。

  人生如戏,总有谢幕收场的一天。与其挨到七老八十颤颤巍巍,不如让生命在巅峰状态骤然结束。这未尝不是神的恩赐。元深关掉了灯。他在一片黑暗中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角。趁着电脑启动,他去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一口,再度坐回书桌前。电脑已完成启动,MSN自动上线。苏简汐的名字仍是灰色。

  他对着屏幕呆了一会儿。心里知道结果总是这样,可每次去开电脑的时候,仍是怀着一丝隐隐的希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次都在下意识地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开了机,就走开,去拿点什么,喝点什么,从不巴巴地等着,好像他一点都不在乎。以为这样,等他回来一看,简汐就在了。可是这么多年了,简汐却再没有用这个账号上过线。

  虽然简汐不在线,元深却仍是点开了她的对话框。头像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一朵睡莲。在元深心里,简汐就恰如这样一朵洁净端然的睡莲。多年前,这朵睡莲会通过这个窗口发来一句句温馨甜蜜的话语:

  ——阿深,注意身体,早些睡。

  ——阿深,今天风大。点烟不要给打火机烫到。

  ——阿深,我剪头发了。要不要看?跟你视频。

  有时候,两人聊着天,她会发过来一个动态的“kiss”。

  在元深心里,简汐永远就是那样一个小女孩,会通过网络对话框发“kiss”的图标。如果元深发回一个“kiss”过去,她会真心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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