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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冬(4)

  是的,他就是个恶人。纵容一己私欲,凭权财为所欲为。衣冠禽兽。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所以他活该这么可怜,这么孤独。在这渺茫世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了,各种人事来来往往,热闹不已。他却再无机会获得真爱。他的真爱,已经永远失去。无可追悔。眼前只有现实的虚空与破碎。这样失落,这样寂寞,这样疲惫。他是一个罪人,希望得到宽恕,却不知该去向谁忏悔。不知那永恒的救赎在哪里。月亮被云遮挡。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冬月是否能怀孕,他这辈子都绝不再碰她了。一千万也一定会给她。又一声雷响。他对着越来越狂躁的海风,轻轻地说了一声:“冬月,对不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他点上一根烟,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

  元深不知何时下的雨。他在那片沙滩站了很久,神思跑到遥远的时空,对现实世界丧失了感知力。待他知觉恢复,身边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他浑身湿透,犹如受到某种感应,猛然惊觉,转过身去。

  离他数米远的地方,苏简汐站在那里。

  他惊呆了,无法相信自己所见。那……怎么可能……竟是她?

  他伫立在暴雨之中,连呼吸都忘了。

  这定然是幻觉。这一幕定然是四年前分别的场面,就是这样一场大雨,就是这样湿透的两个人,就是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的无言对视。

  这张脸,一如往昔。他分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一双眼眸漆黑明亮,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却紧紧抿着,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那样单薄的肩膀,那样瘦弱的身体,那样温柔却又倔强的一个女孩子。

  一定是幻觉,是他的臆想。

  自从那日在公司偶遇,随后他悄悄命人安排她入职,遂她心意,又派心腹暗中照应。他做一切所能做的去帮她,让她快乐。而自己却再不亲临,暗自发誓今生不再相见。可为何会在这片海滩重逢?在这样一个雨夜。

  难道是因为太想她了?还是因为太心虚了?他适才从另一个女人的床上离开,却在这里遇见她这样看着自己。一定是太心虚了,所以才会有这样惊悚的幻觉。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停止过爱她,却非要告诉自己,不爱任何人。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忘记过她,却不断和其他女人嬉戏缠绵。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犹如在这隆隆巨响中分崩离析。雨水砸在海面和沙滩上震耳欲聋。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

  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幻觉泡泡,将他们俩笼罩其中,也保护其中。这一刻,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而下一秒,若有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泡泡旋即破灭。

  一个人打伞跑来。一个男人。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什么。更近了,他听到他在喊:“简汐!你怎么独自跑那么远?快来,都淋湿了。”男人到她面前,把伞撑到她头上,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幻想破碎。现实如此清晰无误。元深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真真切切。的确是她。真的是她。同一个日子,同一片沙滩,她竟然也来了。他看到她脸上的泪。雨水打在她脸上。水和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泪,什么是雨。四年过去了。当年的约定灰飞烟灭。她曾说,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水。水遇到水,就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可现在抱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仍是无人说话。男人看了元深一眼,搂着简汐离去。她却再也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头。

  元深独自站在大雨滂沱的海边,直到整片沙滩空无一人。

  苏简汐醒着躺了一夜。天亮之后,她听到房门咚咚响了两下,知道是李安航来叫她起床,一起去吃早餐。机票是早上九点半的,吃了早餐他们就要往机场赶。

  酒店的自助早餐很丰富。李安航端来几个盘子,面包、水果、奶酪、煎蛋、甜品,样样齐全。简汐却心不在焉,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刀叉,望着窗外出神。他们住的这一片游客密集,早晨七点已有不少人在沙滩上嬉戏玩耍。

  李安航看出简汐有心事,却也不问什么,只说时间还充裕,让她再多吃点。数小时飞行,别饿着。简汐把一团心事揉来捏去,终于开口说道:“安航,你先回去。我坐明天的飞机。”李安航的刀叉都停下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简汐,脸上没有“为什么”。他知道她魂不守舍推迟归期是为什么。昨夜沙滩上那个男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前男友了。李安航知道简汐曾谈过一次伤筋动骨的恋爱,也是唯一一次恋爱,分手之后多年不曾交往任何男人,直到一年前认识自己,经长辈催促,口头允下婚事。

  上周,简汐提出圣诞节来伊甸岛旅行,他只道是为庆祝订婚,却不料暗中还有另一个故事。此时他未流露任何情绪或者猜疑,只淡然说道:“你明天要上班。”“我会请假。”简汐像是早有准备,立刻回答。“若是爸妈问起……”“就说我遇到一个老同学,要多留一天。”“老同学?”李安航趁势追问一句,目光展露些许逼迫之意。“别问了,我就想独自散散心。你给我一点空间,好吗?”简汐说完轻叹一声,靠进座椅,再次转头看向窗外。李安航沉默了。是什么让一向乖巧懂事的苏简汐信口扯谎?闷了片刻,他说:“那也好。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手机保持畅通。”简汐对他点了点头,心思却早已跑远了。

  四年前,圣诞过后的情人节,元深送给简汐一份神秘的礼物。

  他要她当面打开。她照做,袋子里竟是一套内衣。白底黑色蕾丝边,半透明,特别成熟性感的那种。简汐当即羞红脸。因她和元深从未有过亲密关系,这样的挑逗与暗示让人尴尬。元深却在一旁看好戏,笑着问她喜不喜欢。

  简汐佯怒,“不知羞!”又笑道,“我才不穿这种东西!”元深还是笑,“那为我穿呢?”“为谁也不穿!”“好姑娘也需要偶尔坏一坏。这样,等我娶了你,你就穿给我看好不好?”“谁要嫁你!”简汐嘴上不饶人,脸上还是忍不住笑。

  那套内衣简汐当然没有穿,只是洗干净了准备收起来。可没想到,衣服晾在宿舍楼道里,第二天竟不见了。因为以往也发生过女生内衣被盗事件,所以简汐也没太当回事,只后悔自己太大意,可惜了元深的一片心意。本还想着好好保存,将来婚后说不定还是会穿一穿的。

  几天后,简汐在一堂选修课上被一个高年级男生截住,男生自我介绍说是学校绘画社的,见她容貌秀丽,想为她画一幅素描,作为学期作品,会支付一定酬金。简汐对酬金无所谓,只是见男生真诚且无恶意,便答应下来。

  他们约了周六下午在艺术楼的画室见。那天简汐本来和元深约好去看电影。男生说,画一幅肖像很快的,一小时足矣。简汐便算好时间,提前到达。

  谁知当男生开始画的时候,一小时又一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

  简汐坐得久了,有些着急。男生总说:“快好了,快好了,马上就好了。”让她不要动。简汐太单纯、太善良,别人说快好了,她就真以为快好了;让她再等一会儿,她就再等一会儿;让她不动,她就真的不好意思动。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无数遍,她都没有去接听。

  走出艺术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简汐在楼下与元深迎面相遇。

  元深脸色很难看。电影早结束了。他找了她一下午,打她手机不接,问了无数人才打听到,苏简汐好像是跟着一个男生进了艺术楼。简汐自知理亏,误了两人的约会,只好连连道歉,又解释,答应了人家画一幅画,总得画完了才走吧,不然多不礼貌。元深说:“哪个王八蛋拿我女朋友当模特?吃了豹子胆了。”他拉起简汐的手往楼里走。简汐说:“不过画一幅肖像,人家的学期作品,何不助人为乐?”她知道元深素来霸道不讲理,脾气上来了就不理智,所以温言相劝。

  “你这人就是太善良!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欺负你你都不吭声。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元深仍火着,拽着简汐在楼道里四处找,“人呢?在哪里?”简汐陪元深把整栋楼找了一遍,没看见那个男生。画室里空无一人。

  事情出在第二天。元深突然收到一封快递。打开,里面竟是一幅女人的裸体画。画中女人侧躺在地上,搔首弄姿,神态妩媚。再一看女人的面容,不是苏简汐又是谁!画的空白处,题有一行小字:

  为艺术,借苏女简汐一用,特此赠裱留念。另,汐着衣匆忙,落下一物,代为奉还。多谢。

  快递封内另有一物,抖落出来,竟是那件白底黑边的蕾丝内衣。元深气炸了,当即把简汐叫出来,也不问究竟,上去就是一巴掌。简汐被打蒙了,手捂着脸。元深手劲大,一掌下去,她脸上柔嫩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来,热辣辣地痛。简汐瞪着元深,又害怕又委屈,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

  元深也不说话,把那幅画往简汐面前一丢。简汐一看便崩溃,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她从来是不善解释的,此时急急辩白:“根本不是这样。我一直穿着衣服坐在那里,只是画肖像。根本没有画过这种……”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只觉不堪入目,别开脸,泪水流下来。

  元深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简汐说什么,抓起她的胳膊,吼道:“快说,那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简汐被他抓得一踉跄,差点摔倒,胳膊被掐得生疼。她忍着疼痛,说:“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道是绘画社的同学,在课堂上遇到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跟他走?对着陌生人脱衣服?我怎么从没发现你这么贱呢!”元深怒吼,摇着简汐的胳膊。他心里的邪火一点一点蹿上来。他们交往了快两年了,简汐都不让他碰她。圣诞节的时候,都答应求婚了,都在一间屋子里睡了。她都不愿意。以为她多么纯洁,原来一个画画的就能叫她脱光衣服。

  简汐被元深摇晃得站不稳,一边流泪一边徒劳地说:“不是的。我没有脱衣服。我没有脱衣服……”“那这个呢?你作何解释?”元深拾起那件内衣,摔在简汐脸上。

  简汐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了,但她仍说:“衣服我晾在楼道里,被人偷了。你尽管不相信。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说完她挣脱元深的手,转身便走。

  被人陷害并不可怕,但元深竟如此不信任她,甚至用恶毒的言语辱骂她,让她难以忍受。她心中悲愤,泪水流淌不止,只想快些离开这个男人。

  元深却不放过她,上前再次抓住她的胳膊,拖着她走,说:“你带我去找那杂种!不杀了他我不是人养的!”简汐拼命挣扎,却再也犟不过元深,被他拖着来到艺术楼。

  元深问遍了所有人,却没有找到简汐所形容的那样一个人。事实上,简汐也形容不出什么。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男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斯斯文文的样子。

  事情没有结果。元深找人去调查绘画社。绘画社共有三十多名成员,其中十几名男生,没有一个承认与此事有关。元深叫简汐去认人,简汐不肯,认为元深无非把事情越闹越大,正中了别人的计。毕竟,此事传扬出去,吃亏的是简汐。

  简汐不肯去认人,元深觉得是她心虚。于是他叫来一帮人,把绘画社所有的男生挨个痛打一遍,一个都没放过。

  事情闹得很大。有伤重的被打得多处粉碎性骨折,险些致残。

  这是一件大范围的、影响极其恶劣的事件。元深被警方拘留调查。几经周折,事情被摆平。但元深受了学校处分。

  其实元深心里也知道,这件事简汐多半是被陷害的。简汐本就是个美人,是看上去特别朴素、干净、温和的美人。在她与元深确立关系之前,也有不少男生追她。而她最终和元深交往,被不少人骂攀附权贵、见钱眼开。却只有元深自己清楚,简汐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曾傻乎乎地打工挣钱,让他别吃馒头吃包子。女生中嫉妒简汐的也不在少数,明的暗的都有。曾经被元深甩掉过、拒绝过的女生,保不准有因妒生恨、刻意谋害的。虽说本本分分的小简汐是不该有什么仇人的,但因着元深的关系,她恐怕已不知不觉把天下人都得罪了。

  虽是这么想,但元深年轻气盛,觉得这事弄得他很没面子。他又揪不出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只好将气全撒到简汐身上。打她那一巴掌他是有些后悔的。他是第一次动手打女人,竟打在他最爱的人身上。很快他又想,这事简汐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那么轻信他人。那么傻,那么蠢。自己的贴身衣物都保管不好,还是他送她的情人节礼物呢,居然会这样稀里糊涂地丢了。元深心里一团火久久下不去,便故作强硬,不肯原谅,也不愿意主动去见她。

  那是阴沉的一个傍晚,天要黑不黑、快要下雨的样子。简汐主动来找元深,到校门口等他。

  元深走出来,远远地看到简汐,那么孤单柔弱的一个小姑娘,站在风中,等着他。他心里温柔的一团突然就被点着了,觉得应该与她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她是那么单纯善良的好女孩。他真不该那样对她。

  可是到了面前,他却发现,简汐脸上一点温柔也没有。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简汐不再是个柔顺的小女孩了。往日她哪怕沉默着,脸上也总有嫣然笑意。但此刻,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以为她是来和好,甚至来道歉的,他想错了。

  她看着他,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法官吗?上帝吗?你认为谁有罪谁就有罪?你想惩罚谁就惩罚谁?你凭什么伤害无辜的人?那些人有什么错?我去看过他们,没有一个是害我的那个人!你简直就是流氓!恶霸!你有钱就好了不起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不可理喻!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个浑蛋!”元深惊呆了。他从没见过简汐这样疾言厉色。事实上,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他这样讲话。他按捺不住心头那团乱蹿的火,差一点又要抬手打她,但他克制住了。只是越克制着不动手,越是气得发抖,脸色发白。

  他压住怒火,唇角慢慢泛起一丝冷笑,“好。很好。我就是这么个流氓、浑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流氓归流氓,至少还没脱过你衣服。真正脱你衣服的流氓,你倒不追究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后悔。明知是诬陷,明知会伤害她,却仍要放纵自己,让嘴痛快一下。

  简汐气得哭起来,“你这人真是没救了,疑心那么重,对人没有一点信任!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是,我不懂。那你就去找个懂的人来爱你吧。”元深话音未落,天际一声惊雷。一场瓢泼大雨就这样倾盆而下。两人都被这突变的天气吓得一怔,仿佛看到一种可怕的预兆。事实上,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面。隆隆雨声中,元深冲着简汐大喊:“你滚吧!快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不是没有后悔,但此刻,尊严、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一向骄傲不可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不肯停下脚步,也不肯回头。大雨滂沱。简汐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她望着元深的背影渐渐远去。

  就这样,明明还在相爱的两个人,中间却已隔着千山万水。

  简汐沿着海岸徒步,沙滩越走越荒凉。

  这片沙滩位于小岛的西南部,环境幽静,只有零星别墅。离沙滩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古老的树林,极美。林子的那一边,是原住民的自留地。

  这片海湾虽然荒凉,但天蓝沙白,依山傍林,别有一种古典的安宁。

  四年前,元深曾带她去过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奇景,流连忘返。那时他们说好,将来要再次一起回到这里。

  然而,所有说好的浪漫,所有约定的温暖,都没有发生。

  随着时间流逝,她早已在心里原谅了他。她知道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大男孩。他的心其实不坏的。她知道他不过是想保护她,只是太骄傲,一赌气便不愿再回头。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最重要的,她心里切切实实爱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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