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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冬(5)

  无论是那时,以为他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男孩子,还是后来,知道他家世显赫,她都一样爱他。自从她落入湖中,被他救起,从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爱上他了。她早就诚心诚意想要嫁给他。只是他年少气盛,一去不返。

  她等过他、盼过他,悄悄打听过他的消息。什么都没有。

  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他要消失,要离开,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她为他守候了四年。他一丝讯息都没有给她。

  她自己身世坎坷,幼时亡父,母亲殉情自杀。孤苦无依的她被叔叔婶婶收留。叔婶待她是说得过去的,但家里还有堂弟堂妹,孩子一多,总无法照顾周全。叔叔婶婶都说,女孩子二十四岁论婚嫁已不算早,不要耽误了自己。她明白,自己若能早早嫁出去,长辈们自然高兴。

  李安航是她的校友,毕业后留校任教。二十九岁的大学教师,年轻有为、稳重顾家、仪表堂堂,没有大富大贵,但一份小康的安稳日子是给得了她的。

  婶婶说,这样好的男人,还犹豫什么?叔叔也找她长谈,劝她投奔这样的好归宿。叔婶的用心,她何尝不懂?那日在公司与元深重逢,是她所料未及的。但后来的日子,他再未出现。彷徨中,她决定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打一个赌。她要在圣诞节这天,回到这座岛,回到这片海滩,来看一看,曾经的纪念地。

  如果他不在,她就对着大海说一声再见,然后离开,彻底忘记他,开始新生活。可如果他在呢?她没有想好,如果他在,将会怎样。她一直对自己说,他不会在的。他怎么可能在呢?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和她去往同一个地方呢?四年过去了,他们早已是陌路人。何来灵魂相契?这个可笑的赌,不过是她给自己的借口,让她顺理成章地放弃顽抗,安心去嫁人。

  可谁料到,那暗藏的渴望竟感动了上苍。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竟然真的在那里。在那里等着她吗?在那里怀念他们已逝的爱情吗?她不敢相信。她伫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生怕一动,梦境就破碎了。哪怕只是梦境,她也希望多一刻好一刻。又是一场大雨。有一刻,她相信那真是梦境。她不过是梦见了他们最后分别的场面。直到李安航远远跑来,找到她,带她离开。她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等了四年的男人,真的和她在同一时间,来到了同一座岛屿、同一片海湾。一场神秘的暗中约定。某种临到身心的启示。

  昨夜,在海边相见的那一刻,元深内心的震惊与简汐一样。

  他们隔绝了四年。这四年里,他想过要找她,每一次却还是放弃心里的念头。

  曾经的这场真爱带给他的痛苦和甜蜜一样多。分手之后,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任何人。后来他远远躲到美国,认识沈庆歌,确立正式的关系,之后亦和无数女人游戏,心里却一直保持一份轻松自在。

  他身边从不乏出色伴侣。沈庆歌也好,夏悠悠也好,在那一时一刻,他都是真心诚意地喜爱并善待她们。她们也的确是美的,是吸引他的,是让他快乐的。只是再也找不回热恋的感觉。那种纯粹地想要奉献一切、豁出一切去保护一个人、想要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和简汐在一起的时候,他认为爱一个女人,就是爱她一辈子。后来他觉得,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四年里,每一次想到她,他都不让自己沉溺超过一分钟。

  直到他得知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直到他列下名单想要留下后代,他将她的名字写进去,又划掉。

  他不忍心。简汐在他心目中,一直就是那么稚嫩、那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他那么喜欢她。如果他这辈子得不到她,会是永远的遗憾。但要是他真的放任自己去得到她,他至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数周前,那次出乎意料的偶遇,他克制了自己。之后亦是。他加倍地沉溺辗转于其他女子之间,努力忘却她。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

  可是,昨夜海滩上如梦似幻的一面让他崩溃了。满腔的悲伤与克制决堤了。取还是舍,进还是退,他迷惘了。他看到那个男人把她带走了。他震惊、痛心,还有愤怒。可他有什么资格震惊、痛心,或者愤怒呢?她当然应该拥有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四年了。这四年里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却要她在原地等他吗?

  不能找她。放她走。放她走。放她走。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仍在整座岛上疯狂地、没命地找她。当他徒步穿越了黎明,他开始看清自己心中黑暗的渴望——他不放她走。

  不会再放她走了。无论他怎样骗自己,无论他怎样克制忍耐,那些注定都将成为无用功。从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注定不会再放开她。

  一夜在雨中徒步,他不知自己何时晕倒在沙滩上。

  迷糊间,只觉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听到海浪涌动,击打礁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梦境渐渐远去,真实的知觉却在清晰起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脸。他找了她整整一宿,最终却是她找到了他。“简汐……”他嘶哑地唤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泪水。她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抱着他哭。四年的等待与煎熬在这一刻消融了。她相信这样的重逢是天意。有这样的果,一定是有一个因。就在他们相拥而泣之时,简汐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接近他们。她看到那人的影子投在她身旁。转身抬头,她看到李安航。简汐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想问安航为何没走。但有什么可问的呢?他自然是放不下她,所以悄悄留下来,跟着她。李安航面色沉郁,并没有话,只是看着面前两人。男子奄奄一息,简汐抱着他,泪流满面。安航心中自是愤怒,但见所爱的女人这样痛苦,忽然不忍,又十分无奈,沉闷半晌,只是拿出手机一面拨打急救号码,一面说:“送他去医院吧。”元深被送到医院。一夜淋雨让他发起高烧。医生担心会发生肺炎,用了药。

  简汐在元深身边相陪。李安航在病房外等候。到了医院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说过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质问和辩解,又似乎都想留有挽回的余地。毕竟都是成熟的人,知道冲动无用,事情真相如何,前途何在,还需时日定夺。

  元深一直在昏睡,睡梦中间歇性地叫着简汐的名字,抓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过。简汐守在他旁边,哭红了眼睛。

  即便是在昏迷中,在一片混沌中,他也能看到她的样子。在海滩边,那短短片刻的清醒,他无言地看着她。她如此美丽、温柔,却强大。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化了,像是和她进入一种无形的大团圆。即便立时就死了,他也无憾。

  她是多好的女孩子啊。可他当年为什么那样无情地对待她?若是给她一点理解,或者不要那么自负、自尊,或许他们就不会分开;或许他们早已结婚,生了两三个孩子,现在幸福得不得了;或许他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或许他会一直健康地活下去。心中的悔恨让他流泪。在昏迷中,他流着泪,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不知何时,连那一点模糊的、残存的意识也消失了。他彻底失去知觉,沉入一片深深的黑暗。或许死亡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元深还在沉睡。来了一位白衣男子,对简汐招手,请她到一旁说话。

  白衣男子问简汐,是不是欧阳元深的家属?简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男子说:“那你跟我来,我有话说。”他看上去十分严肃并沉重。简汐跟着他走。

  十分钟后,简汐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目光空洞,犹如魂魄被摄走。她茫然地走了几步,忽然支持不住,在窗边无人的角落蹲下身,暗自嚎

  啕起来。她的脸埋在膝间,整个人缩成一小团,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在狂声哭泣,却发不出真正的声音。胸腔中的悲痛无法释放,被压抑得几乎爆裂。五内俱碎的痛苦不过如此。身边传来脚步声,她感觉到一双男人的脚,立定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隔着厚厚的泪水,看到李安航。安航沉默地扶她站起来,轻轻地拥她入怀。她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被他抱着,试图稳定呼吸以平复胸口的疼痛。安航轻抚着她的脊背,“别哭了。我不会逼迫你立时做出选择。我先离开,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你,留给你们。我不想我们未来的生活中存有过去的阴影。你知道的,未来的生活,我能给你幸福。简汐,无论怎样,我深爱你,至死不渝。”他说完,紧紧抱住她,手掌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像是抚慰,像是承诺。然后他松开她,对她微笑,“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简汐泪眼婆娑,看着安航。安航再次微笑,转身离去。她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始终未发一言。安航,他理解错了。他以为她流泪是舍不得元深,难以抉择。多么大度而隐忍的一个人。未婚妻邂逅初恋男友,哭泣难舍。他不动怒,反来安慰。他先行离开,给予时间空间,让她处理过去。多么执着而深情的一个人。他说他爱她,至死不渝。可他真的理解死的含义吗?对常人来说,死太遥远,用作修辞、煽情,或者赌咒发誓,倒是动人。可当死亡就在近处,就在眼前,当死亡真正来临,威胁至爱者的生命,至死不渝这样的词汇,显得多么无谓?简汐幼时失去父母,死亡对她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因为这世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亲人都已死去,所以她从来都并不真正畏惧死亡。

  可现在,她害怕了。她害怕再次面对死亡带来的伤害。她深知那种被迫分离、阴阳两隔的痛苦。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将发生在她与元深之间。

  泪水无声地汹涌起来。她太难过了。现在她不仅是面对情与爱的纠结。生死面前,一切都太轻,太无力了。回去、留下、选择、放弃、忠实、背叛、谎言、善意,一切都轻如鸿毛。事关一个生命的存亡,那生命是她此生最爱,还有什么其他的人与事值得挂心?

  李安航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望着那背影,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安航,对不起。”一个决定已在她心中成熟。

  简汐拭去泪水,振作精神,回到病房。病房里多了几个人。简汐认得其中一人是元深的随从,彼得。另两名是保镖。

  元深已醒了,正对彼得交代什么。简汐听到一句“先送她走吧。后面的事情交给医生和律师。”简汐不知元深要送谁走,但见彼得朝自己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了,面色亦有些沉重。

  简汐在元深旁边坐下,看着他。元深刚醒来,有些疲乏,对着简汐无力地微笑一下。两人陷入沉默。穿越了四年的隔绝,他们在这一刻清醒地重逢,一切的陌生和疑惑都消散了,只是仍没有任何语言来表达此时的感受。

  简汐努力微笑,却止不住泪水滑落。“阿深,我留下来陪着你。”她轻轻地说。元深的心被暖暖地碰触了一下,充满了感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哭过之后,双眼皮双得尤其厉害,温醇天真。连厚厚的齐眉刘海都是四年前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手指修长,指甲总是修剪得很整齐,从来没有刻意修饰。手背上淡蓝色的静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的手这样干净。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这双手的温柔与安静。似乎这双手就是温柔与安静这两个词本身。

  元深的沉默与他眼中的深情让简汐再次泪如泉涌。她突然控制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她的脸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曾经熟悉的气息。

  她这样抱着他,就没能看到他的表情。她没有看到,他平静自持之下,强力克制,却依然无法克制的痛苦的泪水。

  这一刻,元深的内心矛盾到极致,痛苦到极致。他多么想告诉简汐所有的真相,告诉她,自己来到这座岛,的确是来缅怀曾经的爱情,但也是为了另一桩事情,一桩不堪的事情。他快死了,他想留下后代,他找了一些女人。他想告诉她,他曾想过要找她。甚至现在,他仍有这样的欲望。他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不对她犯罪。但此刻,他没有勇气去坦白。真相太残酷。他宁可骗她,给她幻境。

  他对自己说,保持理性,战胜内心的魔鬼,战胜邪恶的欲望。上帝送她回来,给他机会,不是让他去造孽,而是让他悔过,让他赎罪。

  她是拯救他灵魂的天使。他不能辜负这份仅存的美好。

  简汐陪元深在医院观察了一天。

  他们都知道,彼此已有了恋人和婚约,这不过是他们侥幸获得重逢,不免都有些伤郁之情,神色间充满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惆怅。

  两人不得不谈话,也只好说些不紧要的事情。

  元深问简汐:“在公司上班还顺利吗?”口气平淡自如。

  简汐笑一下,轻轻点头,过了片刻,又说:“他们都有点怕我。”“他们是谁?”简汐就笑笑,不作声。

  “现在就怕你,日后你做到经理,做到总监,岂不要对你下跪?”

  元深表面嘻哈,一副玩笑口气,心中却在正经计划年后为简汐升职一事。如此,在他最终失力护她之前,可让她做得部门长,往后也总有路可走。

  简汐看着元深,目光饱含清冽的理智与温柔的深情。她说:“你知道我的,对事业和财富无过高期望。不过希望每日所得一蔬一饭都由自己劳力赚得。自食其力,不妄其他。”元深看着简汐,微微笑着。就是知道她是这样的,所以才如此安排。若不然,直接取出支票填一串数字交予她岂不更好。

  简汐也知道元深在想什么,不禁暗自叹气。她的工作和前途,多么无关紧要。他们在一起时日无多,为什么偏要说这些?也许因为,那些他们真正在乎的事情,比如生死,比如情爱,比如未来,是他们无法去谈论、去直面的。

  第二天,元深烧退了,也无炎症,便可出院。他问简汐,离岛前想不想一起去那片树林看看?四年前他们曾约定要一起再去的地方。简汐欣然点头。

  海湾边的那片树林,他们终于一起回到这里。这宁静深邃的古老树林,是他们爱情的纪念地。行至密林深处,他们见到了那堆由白色巨石组成的废墟。她还记得自己初次看到这堆乱石时的震惊,记得那次他们的对话。她不敢想象,这座小岛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她问他,这是由什么样的建筑坍塌而成的?似乎不像出自人类之手。他说,相传这是数千年前圣殿的断壁残垣。她望着那些白色的石头,感觉到某种不可亲近的神秘与神圣。数千

  年前的圣殿,是什么摧毁了它?战争?还是自然灾害?他笑说:“或许是远古的巨兽。”“远古的巨兽?”“当哺乳动物终于离开海洋,踏上陆地,自是要摧毁一些什么宣扬新的统治。”她怔怔凝望废墟,问:“真的吗?”他哈哈大笑,“我随便说的,你也当真?”他有时喜欢信口胡说一些事情,逗一逗她,而她单纯幼稚,常信以为真。他笑个不停。她却仍望着废墟,心中怅然,似有什么东西在柔柔牵扯。

  他说:“好啦,我猜这就是近代土著的村落遗址。不过是些石头建筑,年代久远,风化雨蚀,荒废了而已。”他拉过她,“快来看这里,看这棵树。”他拉着她来到一棵参天大树前。只见此树异常粗壮,顶端枝繁叶茂,遮云蔽日。树干需数人合抱方可围住。树底下盘根错节,根脉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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