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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冬(7)

  可既然生是无意义,不生也是无意义。既然都是无意义,又何必苦恼?活着的时候也不过纸醉金迷,却为何要为死后的事情担忧顾虑,甚至故作崇高?

  还剩十个月了,若想在死前看到所有的孩子,需要抓紧时间了。留下一些后代,让生命的链条不至断裂。他的孩子们,应该会幸福吧。欧阳家的财富够让几个孩子富贵一生。孩子们会替他把好日子享受下去。他便死而无憾了。

  他再次苦涩地笑起来。他发现自己总在矛盾之中,对自我的态度总是既嘲讽,又悲悯;对生命的意义,时而沉溺,时而超脱。然而一切的缘由,只不过是内心的虚无感得不到医治,对死亡的召唤亦不能甘愿,所以才有这样的矛盾与痛苦。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门,慢慢踱到了房子后面的山坡。雪淋了一身,他身上仅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毛衣,此时已经湿透,变成了深灰色。

  彼得找了过来,撑着一把黑伞,为他打上。可他却似没有察觉。彼得等了一会儿,轻声提醒,“深哥,沈小姐约的设计师到了。”他恍若未闻,兀自盯着白茫茫的树林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轻叹一声,转身下山。

  设计师是位六十多岁的美国女士,在礼服设计领域颇有名望,人称维拉小姐。

  维拉小姐满头银丝,灰蓝眼珠,很严肃,不像裁缝,倒像法官。元深听着她充满激情地讲述礼服细节,看着她涂暗红唇膏的嘴唇一开一合,他不知她在讲什么。维拉小姐的助理,一个二十出头的亚裔女孩,牵着皮尺在他身上比划,他不知她在比划什么。他看着维拉小姐拿出几套礼服效果图,向他讲述方案,征求意见,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就这样持续地走神,但他脸上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和善态度,维拉小姐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那些礼服的照片,禁不住想,如此精致考究的衣服在婚礼上穿太可惜了,倒不如葬礼的时候穿。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还是忍不住想下去,他会在自己的葬礼上穿什么呢?会有谁来参加他的葬礼呢?他苦笑。

  维拉小姐察觉出元深走神,灰蓝色的眼睛从无框镜片后面盯住他,问他笑什么。元深把脸上的笑容扩展至饱满而阳光,说:“您的设计太棒了。真的,我太喜欢了。”维拉小姐侧了侧下巴,有些傲气地微微一笑,“欧洲的皇室们也喜欢。但这只是我的本职工作,您不必过奖。”元深看着维拉小姐皱纹少得可疑的笑脸,心想:还是不要葬礼的好,也不要墓碑。他不要一群人围着他哭。到那日,他将独自搭乘热气球,随风而去。落入苍茫大海,无人眼见,无人知晓。就让他一个人,在大自然的怀中,悄无声息地死掉。所有的历史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结局。

  他的神思游荡回来,维拉小姐已经结束了她的工作,正在打电话。

  电话那端,是沈庆歌。维拉小姐打开了免提,沈庆歌的英语快速而强势,对元深决定的方案又提了若干意见,让大家讨论。

  元深只觉得有些烦,她们说什么他都说好。接着沈庆歌又发来几张照片,是她试穿的婚纱。元深望着照片,突然一阵恍惚。他看到穿着婚纱的沈庆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简汐。他想到,简汐也很快要嫁人了。他的小简汐,穿婚纱是什么样子呢?他望着照片呆住了。

  他这时才明白,原来从岛上回来的这几天,他从没有停止过想她。他这么多天闷闷不乐,是因为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去想她、找她的冲动。

  沈庆歌与维拉小姐还在隔着电话讨论。元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是夏悠悠发来短信:“大元宝,圣诞节去了哪里?新年也不理我。”元深没有回复。短信接着又来:“有新欢就忘了旧爱,元宝你真伤我心了。”元深意兴阑珊,勉强回了一条:“我在睡觉。”没想到悠悠突然就把电话打进来了。元深皱了皱眉头,这小丫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缠人?维拉小姐仍在喋喋不休。元深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外面去接电话。他连假装睡觉都懒得装,劈头盖脸地问:“干什么啊?”他声音低沉,毫不掩饰自己的疲倦与不耐烦。“呵,大元宝。哪个姑娘把你火气惹那么大?”悠悠嘻嘻哈哈。“有话快说。”“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悠悠娇声软语。“好了,乖。”无论何时,只要悠悠一撒娇,元深的脾气马上去掉一半。“人家很乖的嘛,就是想你嘛。”“我在睡觉。”“来我这儿睡。”“改天吧。”“不嘛,人家衣服都穿好了在等你了。”“满大街都是穿衣服的姑娘,有什么看头。”“不来别后悔哦。”悠悠在电话那端笑出些风骚。“来了后悔了怎么办?”“那你就吃了我呗。”元深挂了电话回过头,维拉小姐也已同沈庆歌挂了电话,正打算告辞。

  “我会结合沈小姐的意见,做相应改动。第一次试穿预计在一个月后,我们到时再见。”维拉小姐灰蓝色的眼睛透出一股淡淡不满。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或许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的设计如此不上心且无所谓。

  元深客套了几句,送走维拉小姐。婚礼礼服,葬礼礼服,他都无所谓。他只要人们都快别烦他了就好。

  元深本是没有心情去找悠悠的。

  从伊甸岛回来后,他一直消沉着,心灰意冷,似乎又掉回那个“爱”的无边陷阱。爱让人有太多期许、太多忧惧,让人痛苦沉沦。他觉得自己快被消耗殆尽。

  不能这样,他告诉自己,应该恢复成那个强大而无所顾忌的欧阳元深。

  生命短暂,与其被爱情折磨死,不如醉生梦死。

  悠悠正是那个人,总能在他最痛苦颓丧的时候,给他一针麻醉剂,让他心神获得愉悦,身体获得放松。在某种意义上,悠悠是他的毒品。

  明知无益,却贪图那短暂的享受,无法戒除。

  进门见到悠悠,元深吓了一跳。悠悠一身粉色衣裙,白色网格长筒丝袜,一顶粉色镶白边的帽子,帽子上还有个鲜亮的红十字。她竟装扮成护士!

  元深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刺激与诱惑,紧接着又出来一丝恐惧与反感。

  悠悠见元深愣着,只道他是看呆了,甜甜地黏上来,“先生,让护士小妹为您服务。您不舒服吗?需要我给您打针吗?”

  元深推开她,“胡闹什么,快脱掉!”悠悠愣住,“你不喜欢?”“脱掉脱掉!”悠悠不气馁,一下拉开衣柜,手划过一排衣服,“那你自己来看

  看,想让我变成谁?”元深看过去,柜子里一排全是制服——警察、空乘、女仆……这小丫头现在越来越疯了。“哪儿来的?”元深不禁失笑。“喏,还不是你圣诞节不理人家,人家无聊嘛,叫来一群朋友,开了个化装舞会。好了,舞会开好,一堆戏服有什么用场?扔了又可惜,不是正好拿来讨好讨好元宝你嘛。”悠悠一边说一边脱衣服,“你不喜欢算喽。我脱还不行吗?”“穿那件。”元深朝衣柜摆了摆下巴。悠悠看到元深所指最靠边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哎哟,那是小女孩子穿的好不好?元宝你现在口味那么重?”“就穿那个。”悠悠不情不愿地取下那条白裙子慢慢穿上。元深出神地看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把她想象成另一个人。曾几何时,那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就穿着一条这样的白色连衣裙,被他拉着在商场里跑,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至今没有忘记。那样诚实、善良、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他从未得到过她。他永远失去她了。

  “算了,别穿了。”元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下扣住了悠悠正要拉起拉链的手。这世上何来替代品?哪怕一次,一瞬,哪怕穷尽幻想,也骗不了自己。

  “哎哟,元宝,你怎么回事?人家脱脱穿穿不累吗?”悠悠的手腕被元深捏着,微微皱眉,“你到底要怎样啊?”元深没有说话,顺势将悠悠的手扭到背后,将整条连衣裙从她身上扯下来。

  悠悠的手被扭着,被元深一推便倒在床上。元深放了她的手,一把抓住她浓密的长发。悠悠发出一声尖叫,被迫仰起脸,跪在了床上。元深这时将她身上剩余的零碎衣物除尽,开始了他们一贯的游戏。

  这游戏接近生命与死亡的真相,肉身在情欲的海洋中起伏荡漾。

  悠悠屈膝跪着,在疼痛和欢愉间挣扎,发出娇喘,“你……今天……怎么……了?好痛……好痛……”元深并不理会,只是沉默,并且用力。那条白色连衣裙掉落在地上,揉皱了,踩脏了,碾碎了,像凋零的玉兰花瓣。

  悠悠的后腰上,有一枚小小的刺青,是花体的英文字母LOVE,两侧是一对翅膀。呵,爱情。人人趋之若鹜。可爱情是什么?是荒漠里的甘泉?还是痛苦中的麻醉剂?经上说,爱是忍耐,是恩慈,是永不止息。为何他所得到的爱从来不是忍耐,不是恩慈?倒是这类似毒品、可以致幻的性,永不止息。此刻,元深盯着这枚青黑色的刺青,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神秘而致命的谜团。意志受到莫大的引诱与考验,也沉入混沌的迷茫与空虚。整个人几乎处于失控的状态。

  悠悠却清醒,转过头来看着元深,呢喃着:“我……不在……安全……期……你……不要……”她的话未完,元深又抓紧她的头发,像勒缰绳一样用力一拉。悠悠痛得发出惊呼。她从未见过在性爱中如此跋扈的男人。

  平息之后,两人躺倒下来。悠悠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片刻之后,她缓缓侧过脸,睁开眼睛看着元深,幽幽问道:“要是怀孕怎么办?”元深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被汗濡湿。他眼睛闭着,像是已经睡着,迷糊间只轻轻说了一句:“生下来。” 元深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开灯。他唤了声:“悠悠?”

  无人应答。摸了摸床,也是空的。这时他听到房间里细微难辨的抽泣声。转过头,看到沙发那边有一小簇微微的亮光。再看,是悠悠坐在沙发上。她蜷着两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正在看手机。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光,将悠悠的脸照亮。元深的心被轻轻触痛了一下。悠悠这样蜷缩着的样子,像个可怜兮兮的小乞丐。

  元深起身走过去,看到悠悠正在翻看的是他的手机。屏幕上是沈庆歌试穿婚纱的照片。悠悠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滑过去,一会儿吸一下鼻子。元深不快,夺过手机,轻声吼道:“谁让你翻我手机了。”悠悠的手空在那里,还保持着握住手机的动作,眼睛也不看元深,幽怨地说道:“看看怎么了?皇后娘娘穿婚纱,多美呀。”元深不说什么,自顾自穿衣服,又看一眼悠悠,只见她全身赤裸,就那样缩在沙发上。正是隆冬,房里虽有暖气也还是有些冷。元深拾起地上零散的衣服丢在悠悠身上,“快穿上,别着凉了。”悠悠一动也不动,瞪着无边的黑暗出神。她在拼命克制自己的坏情绪。她知道自己再这样幽怨下去,就和天下所有没水平的小三小四掉进一个档次了。这可不是她夏悠悠。这样的夏悠悠也不可能和欧阳元深走到今天。

  这么想着,她努力聚起精神,抬头对元深一笑,“走,吃饭去。带你去我姐妹开的店,烧烤加小龙虾。我们喝啤酒,好不好?”她说着就快当地穿上出门的衣服,又开了灯到镜子前飞速化了个妆,踩上高跟鞋,挎上小皮包,美滋滋地站到了元深面前。

  这样娇俏可爱、生机勃勃,又不添麻烦的悠悠让元深觉得心安,长吁一口气。

  元深与悠悠的朋友们一起吃饭。烤鱿鱼配香辣小龙虾,一群人吃得热火朝天,酒也喝疯了。悠悠的朋友太多,元深分不清谁是谁,只是敷衍。他们这一帮却都是熟人,喝多几杯就合着笑闹起哄,拿出扑克牌来,让一个据说会算命的女孩子为大家表演助兴。女子腼腆,起先扭捏不肯,于是有人自告奋勇当实验品。女子说出一二三,这人惊叹太准,于是又有几人跃跃欲试。然后不知谁扯出元深,让女子算算他和悠悠几时可成好事。大伙兴奋起来,都说这个一定要算算。女子抓了一副牌,看看元深,又看看牌,竟突然变了脸色。看出点什么?众人问。女子搪塞道,没什么,看不出什么,却掩饰不住脸上“不可说,不可说”之神色。元深纵然不信这些,也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在场的都是高手,不会让尴尬气氛持续超过三秒。即刻有人笑起来,举杯敬元深,又装作熟络地撺掇他快把悠悠娶了,旁边还有人附和,说等不及要吃喜宴。悠悠看着元深,见他面上与众人调笑,内心早已相当不快。悠悠不是鲁钝之人,知道占这种面上便宜最无意义,不待多时便借机带元深先行告辞。

  出了饭铺,两人走到大街上。悠悠只字不提先前的扑克牌谜团,也不提嫁娶,只温柔安静地挽着元深。雪已经停了,户外空气清冷,有舒爽之感。两人微有些醉意,慢慢走着。元旦之夜,街道空旷。远处隐隐有爆竹声,时有烟花在高空升腾绽放。明媚闪耀不过瞬间,寂灭之后仍是久久的黑暗。元深抬头望着夜空,忽然问道:“悠悠,你怕不怕死?”悠悠挽着元深的手臂,侧头靠在他肩上,轻声回答:“怕,但也不怕。”她望着远处,像是出神,顿了顿又说:“有生必有死,人人如此。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都死过了,想必也可怕不到哪里去吧。”元深看她一眼。这小姑娘对待死亡话题的轻松态度让他吃惊。“死,是最公平的一件事。”悠悠慢条斯理地说,“不管你在这世上是什么身份,活得好不好,最后都会得到公平,就是死。现在活着的人,都会死。亲人、朋友、爱人、仇人,都会死。所以,有什么可怕呢?就像生。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会怕生产。但你想,全球几十亿人,个个都是娘胎里生出来的。那么多女人都生过孩子了。有什么可怕呢?生与死,是做人最基本的事情,是最不值得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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