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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冬(8)

  “可有人年纪轻轻就死了。而有人活到七老八十。”元深说,“人们其实也不是怕死,不是不肯死,就只觉得,活得久一些更好。活得久就意味着经历更多的人生,获得更多体验与记忆。获得更多快乐。”悠悠轻笑一声,“同时也获得更多痛苦吧?”元深再次转头看悠悠。他一直觉得,像悠悠这样爱吃爱玩爱热闹的女孩必是肤浅的,却未曾料到,这小丫头竟有哲思。悠悠仰脸看着天空,轻轻地说:“上帝是公平的。如果快乐是正数,痛苦是负数,那每个人的快乐和痛苦相加永远等于零。”元深沉默着。悠悠又说:“别想太多了。人活几十年,在宇宙万物中只不过是一瞬间。一瞬间里的一瞬间,有什么可计较的?”她又说:“你我现在眼见的一切都将很快消失。五十年后,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不在了。孩子都成了老人。五十年很长吗?五十年不过一瞬间。你想想看,一瞬间,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换了一批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人生其实是很短暂很短暂的。所以说,青春易逝,行乐及时。”她说着朝元深微微一笑,拉紧了他的手臂。路灯下,元深看着身边的女孩,笑容甜腻,面颊粉嫩,像熟透的水蜜桃,秀色可餐。但不知为何,此刻他毫无亲近的欲望。五十年不过一瞬间。肉身如此卑微。再美好的容颜终将腐朽,沉溺贪恋都是虚妄。唯有爱,或许不朽。但爱是什么?“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两人走到停车场,元深拉开车门。悠悠看着元深,感到轻微的失望。如此良宵,这个男人却要“送她回去”。他不爱她,所以才不愿和她过夜,所以才要像个绅士一样,风度良好地“送她回去”。悠悠什么都没说,坐进车里。黑暗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升腾寂灭。

  此时,就在两个街区外,苏简汐独站寒夜冷风中,望见同一片烟花。她的脸还热辣辣地疼着。李安航刚才那一掌力道不小。安航很快打来电话。她没接。短信跟着来了,安航说:“对不起,我太冲动。请原谅我,简汐。我爱你,没想过伤害你。原谅我。”他一遍遍地请求原谅。简汐哭了,慢慢仰起头,似乎这样泪水就不会再流下。夜晚街道空旷。邻街跑车飞驰而过的轰鸣挟裹着风声在黑暗中裂响。

  远处的天空,烟花升腾。正是一年之初,喜庆的日子。亲人爱人合家团圆,庆祝新年。她却独自流落街头,捂面哭泣。谁之过?前路何在?

  冷静下来,她一点也不怨安航。她哭泣,并不为安航打她。是她做错。是她悔约。是她对不起他。是她伤了他的心,伤了长辈们的心。他有理由愤怒。她只是没有话要对他说。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她自然不能把元深的事情说出来,更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愿。她只是感到内疚。

  回想当初,接受安航的追求,与他交往,或许是个错误。是她一时软弱,并且自私。安航并没有激起她身心对爱的真实感应,茫茫宇宙中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独一无二的认同与渴望。那种强烈的感应只在她十八岁时出现过,之后便再也没有遇到。答应安航的求婚,不过是迫于家里催促,加之安航追求之切,几乎是妥协。但事到如今,反成了伤害。

  午夜空寂的街道。她站在路灯下,形影相吊。看着安航的短信,她想要回答,却只字难表。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关掉短信,打开电子邮件,输入另一个人的地址。字句被飞快地键入屏幕,短短几分钟,写满一屏,然后不假思索点

  击发送。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已发送”,她一阵惶惑,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就这样贪恋不舍,就这样放任己心。她终于迈出了改变人生的一步。

  银色“幻影”从深夜无人的街道飞驰而过。元深开车,忽然听到一声提示音,方向盘旁的电脑屏幕微微亮起,清脆的电子女声轻轻播报:“You’ve got a mail.”元深未及反应,悠悠手快,已在触摸屏上按了“读取”。满屏文字赫然显现:

  深,新年了。我在这个新年。你在别的新年。

  刚才看到烟花。想起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湖边放烟花…… …

  只一眼,元深便知信是谁写的。他伸手关掉电脑屏幕。虽说他在悠悠面前不用避讳什么,但他知道女人善妒。嫉妒的女人会抱怨。他讨厌听女人抱怨。更讨厌女人擅自翻他的手机、电脑,读他的短信、邮件。屏幕沉入黑暗。气氛僵住。元深不说话,悠悠也不说话。“幻影”驶得飞快,从街上呼啸而过。车内却一片寂静。悠悠知道元深有些恼了。她也在心里恼自己。夏悠悠从不是这样招人讨厌的女人,为何今天如此反常?是什么驱使她去翻看男人的隐私?

  手这样快,心这样切,几乎没有理智。这样下去,她和这个男人还有未来可言吗?或者,是什么让她一度抱有幻想,觉得自己和他是有未来的呢?是他随口一句话,让她生一个孩子?还是他今天在床上那般热烈痴狂、野性奔放?只因他在半梦半醒间对她说,如果怀孕了就生下来,所以她就自作多情起来,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

  可笑。可怜。她在心里骂自己。竟会对欧阳元深抱这种幻想。骂完自己,她轻松了,恢复了一贯的娇媚、懒散,还有淡淡的风骚与不正经。

  她闲闲笑着,说:“元宝,你同时下几盘棋累不累?”她侧头看着元深,表情是调皮的,口气是调侃的。元深嘴角微扬,反问:“你呢?你累不累?”悠悠斜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是下棋的人。我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元深不再接话。他以为悠悠满腹嫉妒与惆怅,让她去发作。他自有心事,没劲头去逗她或者安慰她。悠悠却在心里冷笑:棋子就棋子。谁是后谁是卒还未见分晓呢。或有一日,你欧阳元深也沦为我夏悠悠手中的棋子,谁又知不可能呢?

  把悠悠送到,元深折返回家。一路上,他感觉自己一颗心在胸膛里闷闷地撞击,为什么事情急切地难受着。临近午夜,天空又开始零星地飘雪,很安静。

  车在车库里停稳。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智能电脑的屏幕开关。黑暗中,屏幕慢慢亮起,字句显现。

  深,新年了。我在这个新年。你在别的新年。

  刚才看到烟花,想起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湖边放烟花。我把火柴掉在了雪地里。一盒火柴全湿了。还记得吗?那时你说,你是火柴甲,我是火柴乙。我们约定,做两根绑在一起的火柴。这样就不会被折断。一起燃烧,或者一起熄灭。我们永远在一起。亲爱的火柴甲,我会用力记得那个约定。

  那天我们在海上。我躺在你身边。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记得那个傍晚,深蓝色的天空,你的眼睛很温柔。许多个瞬间,我无法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你的微笑。生命的光彩就在于那些让我们呼吸停住的瞬间。我会用力记住那些瞬间。

  我奢望自己拥有超能力,拥有上帝那样的强大记忆。可以永远记得某一时刻天空中云彩的变化,或是我们画在彼此瞳仁里微笑的唇角。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的宝藏。五百年后,这些记忆将在多深的海底?在多远的外太空?

  深,已逝的无可追悔。拥有回忆,已经足够。现今我唯有一个心愿,请你答应我。今年的情人节,再做一次我的情人。权当作对我们曾经相爱的一次缅怀。我应允你,情人节后,再无瓜葛。我所需的,仅是那最后一天、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我将带着那一天的记忆,用此一生来记得我们的爱。但愿有来世,共你游在五百年后的海底。汐读完信,元深感到胸口一团柔软的东西被慢慢点燃。

  他深爱的女人,苏简汐,在这风雪寒夜,望着烟花,给他写来字字真情。可他却无法回应,无法给她哪怕一句动听的情话,或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悠悠先前的话回荡在他耳边——你同时走几盘棋,累不累?原来简汐也成了他的棋子吗?不。不可以。他痛苦地垂首掩面。

  再过一次情人节,再做一次情人。痴情女子,她竟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告诉她,亲爱的简汐,想知道真相吗?我不愿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我多么渴望拥有你。如果我还可以活几十年,甚至,哪怕只有十年,我都会放下一切顾虑和你在一起。可现在,我怎么忍心?

  他几乎能看见她在雪夜含泪的模样,看见她望着漫天烟花绽放,内心寂寞伤痛。当年是他执着地追求她,请求她做他一辈子的妻。她应允了他。

  如今世事变化,他的一辈子只有不足十月。她向他求一天,仅仅是一天的陪伴,他又如何能拒绝?几乎带着冲动,他在触摸屏上飞快键入一个字:

  诺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他点击发送,这极简的一句答复。他生怕多说一个字,多拖延一秒钟,他就错过了这一刻。理智会回来,会让他拒绝。

  一瞬的释然,又是一瞬的后悔。他恨自己。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死,渴望活。若有一生这么长,该多么好。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奈何命运多舛,人需为自己的罪孽承担。他无法逃避命运。可他竟然再次放纵自己,多得一日。诚心相伴,甘心放手。能做到吗?

  他在车里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从座椅下面取出那只特殊的铁皮烟盒。倒出一些绿色的碎草末,用卷烟纸包裹,制成一支最简易的烟。

  这东西他已有数月未碰。此刻,他无法抑制地需要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按下火机,点燃烟卷,深深地吸一口,却久久不吐。

  车厢内弥漫起一股特殊的香味。烟雾描摹出幻境。幻境穿透黑暗,带来光明。他对着静静的雪夜无声微笑起来。

  情人节,再一次相见。是罪的救赎,还是恩慈的永别?

  他微笑着,眼泪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

  冬月发现自己怀孕是从岛上回来后的第三周。

  “好消息”很快经温医生证实。

  从本质上说,温医生和林冬月都是欧阳元深聘用的雇员。现在工作项目已有初步成就,当算一个“好消息”,冬月想。

  但从感受上说,这个消息不算好。它带来的是身体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怪异。连续好几个夜晚,冬月半夜醒来,头晕恶心,忽然不知身在何处,不记得前世今生,片刻后,想起一切,总是阵阵惊惶。自己竟和欧阳元深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如今就在她腹中生长。这像一场噩梦,带给她恐怖的幻觉。

  然而过了几天,冬月的心绪逐渐稳定,浓浓的母性开始滋生。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腹中的孩子产生了感情,有些时刻甚至忘记自己是来工作的,忘记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和她分开。

  她开始注意休息和饮食,开始翻看书报上关于孕妇健康的专栏。有时还会下意识地捧住小腹,轻轻抚摸。她自己都不知道,从那枚胚胎在她子宫着床那天起,她已经无可避免地爱上了这个孩子。无论父亲是谁,她总是孩子的母亲。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没有办法。

  消息在第一时间由彼得告诉元深。元深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竟和冬月一样,是微微的怪异。或许他的潜意识已经对半个月前发生的那桩事情不认账了,对那一晚的尴尬记忆自动屏蔽了;如今听到消息,才靠理智慢慢接受这一讯息。

  接受了之后,却是感到释然和高兴,他让彼得安排,去看看冬月。

  路上,他已把情绪调整好了,觉得自己应该对冬月好一些。尽管他知道她心里在恨他,尽管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她毕竟怀了他的孩子。他们有了某种联结。一种血缘。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亲情。她将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会比较像他,还是像她?想到这些,他忽然怔怔出神,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暖而荒诞的梦中。

  在半山别墅,元深见到冬月。这是那晚他离开房间后,第一次见到她。

  都说怀孕的女人会胖起来,冬月看上去倒是更瘦了一些,脸色也显得苍白。她依然还是拘谨,目光低垂。偶尔抬眼,眸光清冷,拒人千里之外。

  隔着遥远的距离,冬月告诉元深,她要回家。回家?元深看着她,内心的温柔骤然散去一半。面前这个女人只给他一种感觉——冷。如月一样的冷,如霜一样的寒。让人灰心。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名字与她这个人如此相称。“不可以。你只能住在这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冷酷。但对于一个饱尝了贫穷和屈辱,却要维持清高的女人而言,这句话实在冷酷得可以。“我已经怀上了孩子。我想回家。”冬月几乎在哀求。她离家已经两个月,除了女儿,没有见到任何亲人。这座豪华别墅、一切的舒适便利、佣人周到却冷淡的服务,都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缺少人味。

  这里不是家。她宁可回去那个简陋的小窝,宁可吃炒青菜和咸鸭蛋,听隔壁邻居的吵骂声和电视里永远播不完的肥皂剧。那才是她熟悉的人间。

  曾经她对那一切感到厌倦、疲乏,甚至憎恶,但现在,她发现,只

  有在那里,她才是真正活着。她本就属于那一阶层。离了它,她只有一具空壳。“你必须住在这里。”元深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不重,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的,他出了一千万,所以他说了算。冬月不出声,转身往楼上走去。元深看着她上楼,心里忽然开始懊悔。冬月的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说到底,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自己为何这样对她,加重她的不幸?

  来的路上,他想得很好,要关心她,好好待她,给她所有最好的物质,让她快乐。他本来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身体可好?胃口可好?夜里睡得好不好?想看什么书、什么电影,列个单子,叫人去给你买。想吃什么?瑶瑶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叫人带她去。”还有最重要的——“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有些过分。请你原谅我。”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没有说的必要了。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看着空下来的客厅。多么豪华多么舒适的房子,可为什么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许久,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本就说好放手的。一切自有医生、律师和家政打理。他又来做什么呢?这里根本不需要他。他来了,不过是惹她厌烦,招她恼恨。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车沿山路下坡,碾过路面沙沙作响。前些日疏疏下过几阵雨。此时又有些稀薄的阳光。路边的积雪早已化了。一些黑色的树枝已迫不及待地萌出了绿芽。元深望着窗外淡淡的春意,心中颓然。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本是带来无限欢喜的事。然而对他来说,这个冬天过去,便不再有下一个了。他被那美好的景色抛弃了,被季节抛弃了,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这多么悲哀。死亡就是自我的毁灭。失去生命,就失去一切。连一场雪景都再不能够得到。如此想着,他内心凄苦,充满了无家可归的孤独感,以及被抛入虚无的荒诞感。他忽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非常的愤怒,并且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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