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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2)

  年初二,元深和沈庆歌应邀参加一家俱乐部举办的新年酒会。酒会设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参加者都是商界头面人物及社会精英。男士们一律着西服领结。女士们的晚礼服争奇斗艳。恭敬的侍者端着点心、香槟和葡萄酒穿梭于人群。

  沈庆歌这天难得一身中式打扮,一件湖绿色织锦旗袍,配一对翡翠耳坠,肩上搭一条雪白的狐毛披肩。旗袍裁剪得极为合体,显得她身形俏巧,婷婷袅袅,整个人看上去富贵清丽,又透着妩媚英姿,在会场很抢风头。

  元深则是一身黑色修身西服,配黑色领结,更显得风度翩然,气质不凡。他是人群焦点,如此年轻便继承了几百亿家族产业。O.V.集团这些年如日中天,风光无限。它旗下拥有四十多家子公司,涉及领域包括能源、化工、制造、金融、房地产,还有度假村和足球俱乐部。在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新朋友还是旧相识,都乐于同这位年轻富豪亲近交流。更有不少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对其悄悄打量,议论纷纷。得知他身边那位风姿绰约的女伴是其未婚妻,沈氏家族万悦集团的千金,无不欣羡。

  这般衣香鬓影的社交场合,元深素来游刃有余。纵使他对这满目的珠宝、华服、脂粉,及其背后真假难辨的笑容心存倦怠,甚至厌烦,在公众面前他仍是优雅洒落,风度雍容,无懈可击。

  沈庆歌这晚也尤为开朗,与一众熟人应酬得极好。逢人问起婚事,她大方作答:年后即将完婚,届时设宴,敬候光临。她说完,朝元深投去深情一瞥。

  元深回报得体微笑,跟着附和。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下,多少双羡慕与祝福的眼光聚集而来。他却突然明白,这世间,但凡人前光彩夺目,幸福无敌,人后必有不可言说之苦痛。只是人们都乐于活给别人看,游走于谎言与幻象之间。

  钱财也好,成功也好,其实无用;唯一的用途,不过是作为炫耀和攀比的资本,惹人艳慕。

  他打起精神与人对话、调侃;与男人们握手拍肩,畅谈经济、政治;对女人们施展笑容,言不由衷却恰到好处地恭维。这就是社会身份赋予他的角色任务。他的秘密不可让人知道。他懂得掩饰。若此时透露自己活不到一年,想必立时天下大乱,股价大跌。他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有人因他而破产甚至跳楼。

  酒会进程过半,元深喝多了几杯,觉得有点累,寻着机会丢下沈庆歌,独自走了出来。

  这家酒店位于领馆区,外围街道十分幽静,欧式花园别墅毗邻。路边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微凉的月光从枝桠间洒落。本是一片美景,不知为何,看在他眼里,却有些荒芜。早春的夜风一阵阵吹来,吹得他心里发冷。

  彼得为他打开了车门。

  他坐进去,一阵颓然,扯松了领结,顿了顿,干脆扯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幽静雅致的街道,听着墙内隐隐的宴乐与谈笑,心里有些难过。

  他拿出手机,翻出简汐的号码,想给她发送一条短信,新年快乐之类的简单问候,写到一半,又突然全部删掉,想写些别的。

  正在此时,沈庆歌走过来,坐上车,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累了。”他简单地回答,关掉了手机屏幕。

  “累了咱们就走吧,管他礼貌不礼貌呢。”沈庆歌似乎是非常高兴,语调轻松活泼,挽起元深,吩咐司机开车。

  回去的路上,沈庆歌一直依偎着元深。她当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却脸颊绯红,一直微笑,好似醉了一般。元深觉得非常累,看着沈庆歌笑意盈盈的样子,又不觉地走神。宴会上成群结队的富贵女子,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娇丽妩媚,身姿妖娆,目如朗月,齿如编贝,连笑容都几乎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又开始想念简汐。他心中那个天真温醇的女子,没有华丽的衣饰,仅仅穿一条旧的纯白棉布连身裙便美得惊艳。她从不戴首饰,耳垂上没有耳钉,脖子上没有项链,没有文身,从不染发烫发,从不染指甲。就那样清爽自然的一个人,却让他爱到一颗心微微地疼痛。

  相比高贵清丽的沈庆歌,简汐是至为普通的女孩子。他记得简汐有轻度近视,还有一颗蛀牙。像沈庆歌这样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需要从小护理。沈庆歌曾说过,判断一个人的社会阶层,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牙齿。平民百姓从小不拘此类细节,也没有习惯定期看牙医,成年后牙齿出问题,也都已定型,无可挽救。此刻,元深看着沈庆歌,想起她的论断,觉得虽然有理,却不免刻薄。

  他想起那一次,简汐半夜牙疼得睡不着,给他发去短信。他赶到她宿舍楼下,要带她去补牙。半夜,诊所没有人。他就陪她一起坐在诊所门外的台阶上等。

  她痛得坐不住,站起来又跳又跺脚。他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来冰块帮她敷在脸颊上。疼痛稍得缓解,她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他心疼她,嘴上却还忍不住要嘲弄她几句,说她馋嘴,吃零食把牙吃坏了。她骂他是坏蛋,又说,蛀牙会传染,以后可别再接吻了。他说,要是真会传染,把疼也传染给我吧,让我为你分担一点,这样两个人的疼痛都能忍受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已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嘴唇。

  分别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起过诸如此类的往事,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想起了那么多。所有的细节都那样清晰,仿佛就在昨日。路灯下,简汐清亮无邪的目光穿越了四年的时光,照亮此刻的回忆。

  他竟不住地微笑起来。那个凌晨蕴藏了如此多的细微美好。那是他与简汐最快乐、最难忘的日子。那样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真实的人间。

  “Marcus,好不好?”元深回过神来,看到沈庆歌仍是明眸皓齿地笑着,在问他什么。“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Marcus。源自古罗马。”“你有孩子了?”元深惊异,且恍惚。“是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沈庆歌低头一笑,“本想等消息确凿了再告诉你,但今晚我实在太高兴了。”元深看着沈庆歌,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心里出来一股怅然。“本想再等一年的。但如果上苍安排这个小生命到来,我乐意接受。”沈庆歌说着,将头靠上元深的肩膀,脸上是晕红的笑意,“或许你说得对,早些要孩子也好。毕竟,人忙忙碌碌一生,最后一切不都是给孩子嘛。”元深怔怔地沉默,心中百感交集,又听沈庆歌说:“这样,结婚的事情也需要抓紧了。不如我们情人节去澳洲,那里二月的薰衣草花田很美,拍婚纱最好。”元深不语。情人节,他已答应了简汐,最后的相聚。“情人节,你有安排了吗?”沈庆歌看着他。元深微笑,搂住沈庆歌的肩,“安排都是可以取消的,只要你高兴。”沈庆歌笑着靠入元深怀中。飞驰的汽车划破城市的夜。月光被风揉碎。

  这个春节,林冬月和金洪生过得有些不同以往。

  五百万,这样一个天文数字,让他们的生活陷入一种莫名亢奋。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让他们有些惶恐,像是踏在云端,兴奋之余,又觉得脚下太飘浮,没有实在感。冬月的意思是,暂时把钱存着,等整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做打算。而金洪生却想尽快买房买车,尽快改善生活。冬月依了他。假日里两人就开始看房子。

  一圈看下来,在市区买个三房两厅,加上装修,再买辆车,交了税,五百万也剩不下多少了。金洪生不由感慨,“早知那厮这么有钱,就该狠狠讹他一笔。一千万太便宜他了。”又说:“他山腰那栋房子就不下一个亿吧?早知就该要他一个亿。”冬月闷着没说话。这些天,她从丈夫身上看到一些不好的苗头,可以说是贪婪,一种急躁的贪婪。他们本是生活底层的人,自怜自艾惯了,怨天怨地惯了,一直守着原本的生活倒也罢了。真有一天成了暴发户,会急于获取更多,为的是快速跻身另一个阶层,获得之前无法拥有的一切。金洪生此时的心态就是典型:让你们有钱,让你们享受,等老子有钱了,也要照式照样地过一把大爷生活。

  这种不好的苗头让冬月觉得丈夫变得很遥远,有时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当他昂首阔步地对着房产公司的小职员指责房子这里设计欠缺、那里档次不够的时候,冬月跟在后面,又羞愧又疲惫。仅仅一个月前,他们还一无所有,还清那套一居室的房贷还是个奢望。

  冬月淡淡的不满与嫌弃,金洪生是有感觉的。他问冬月怎么了。冬月只说,累了。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另一只手撑着后腰,步子慢吞吞的。这副模样在金洪生眼里也别扭起来。不过怀个杂种,还真上心了。

  这种别扭与隔阂到了夜里更显著。在床上,冬月拒绝丈夫的求欢。金洪生来气了,“外头人碰得。我是你丈夫,倒碰不得了?”冬月说:“你讲不讲理?妊娠期头三个月不能同房,不然孩子容易流掉。”金洪生哼地冷笑一声,“咬文嚼字,瞎讲究。”说完翻个身睡了。冬月知道,他这么轻易打了退堂鼓只不过是记挂剩下的五百万,心里顿时有些寒冷。

  类似这样的别扭一天天多起来。虽说他们现在有钱了,但家里的事情自己做惯了,也没想过请佣人。只是冬月怀着身孕,身体有些不适,又要洗衣做饭,容易疲劳。但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些倦意,想休息,或提起想吃个什么菜,金洪生就冷嘲热讽,说她变了,说她想做豪门少奶奶了。

  那天冬月又吐了,吃不下饭,随口说想吃酸辣菜。金洪生冷笑一声,说:“怀瑶瑶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娇气。还真让那西门庆给惯坏了。”冬月倏地抬头,盯着洪生,目光透着冰冷的惊恐与愤怒。他在说什么?暗指她是潘金莲?难道她不是为家庭去做了牺牲?难道她是去偷情、去背叛、去对不起自己丈夫?金洪生被冬月的目光盯得发憷,自觉有些理亏,讪讪地说:“好了好了,我用词不当,你别往心里去。”丈夫心里的别扭冬月全明白。她也不怪他。要怪就怪他们两个。决定是他们共同做的。要怪就怪这不公的世界。此时冬月渐渐体会到,真的有钱了,似乎也没什么快乐。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快乐。

  虽说他们曾经说好,那件事发生了就当没发生,谁都不要提,尴尬的问题一律不要问,但金洪生有时还是忍不住。

  有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金洪生突然在黑暗中问:“他和你搞了几次?”冬月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闷闷地痛。这话太粗,太侮辱人了。虽说她了解丈夫一直就是个粗人,但不是这么个粗法。冬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金洪生又问:“他和你那个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他改进了用词,冬月却仍是不理。

  沉默。沉默。空气重得像要凝固了。

  寂静中,金洪生突然一下翻身坐起,在床头柜上稀里哗啦地摸索香烟和打火机,又从椅背上拎起长裤套上,然后趿着拖鞋带着一股风走出去,哐当一下带上了房门。等这一大番动静平息之后。冬月才用被子蒙住脸,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个春节他们过得非常不好。除了买下新房子的时候高兴了一下,之后尽是没完没了的别扭与争执。冬月知道洪生心里不好受。她让他去闹,去发作。她想等这事结束就好了。这事终有结束的一天。她只在很偶尔的时候抗议一下。比如洪生在房间里抽烟。她会轻轻地提:“孕早期吸二手烟容易造成胎儿畸形或者体弱。”金洪生就笑笑,眼睛盯着电视机,嘴里吐出大口烟雾,“就让那小杂种吸点老子的二手烟嘛。就给他生个畸形,生个怪胎!”冬月怔怔地看着丈夫,不声不响地流泪: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要是孩子有什么好歹,你忍心看我伤心?

  金洪生朝她瞪回去:你还真是弄不清状况了?不是早说了吗,孩子一出生就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了。你现在紧张什么?难道将来还想跟着孩子过去做姨娘?

  这样无声的争执之后,就是冷战。

  本应皆大欢喜的一个春节,被他们过得冰冷冰冷。

  年后,O.V.集团在总部召开董事会,公司上下都忙起来。之前因种种原因,有大半年一直开Conference call。此次因新能源公司的产品遭欧洲双反,集团总部不得不召开面会商议对策,所有董事都会参加。

  每个办公室都热闹起来,生出暗暗的沸腾。女员工们不约而同穿上更时髦性感的装束,妆容也较平时略微不同。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平日忙出许多,接一个电话、递一份文件都有不一样的动静。嗓音动作都带着

  卡通式的兴奋与夸张。“还不是因为太子要来,一个个都骚死了。”下午,简汐在卫生间,忽然听到外面盥洗台处有人低声说话,是Evelyn。“也难怪了。太子几个月没现身,大家闷坏了。”另一个女子说。“瞎起什么劲。太子妃也一起来的。”第三个女子的声音。“太子妃还是那个?”“可不还是那个,沈氏千金,又是O.V.的股东之一,这么大一面红旗怎么倒得了?”“那也没准。男人哪个不花心,何况那种男人?沈又非绝色倾城。”“在公司里呢,说话注意点。”Evelyn小声提醒那两人。两女子静了一刻,然后其中一人轻声笑道:“咱们又没讲过分的话。再说,哪家公司高层不是员工茶余饭后的谈资?英国皇室还给老百姓调侃呢。”Evelyn不再接话。简汐正犹豫着要不要此刻走出去,又听那女子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听人讲太子在公司里就有一个情人。”“这种谣言年年有,谁信?”Evelyn很淡漠。“这次是真的。”说话者言之凿凿,“听说Chloe沈这次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董事会。参会是假,扫除余孽是真……”就在此时,烘手机忽然轰隆隆地响起。后面的话简汐听不分明了。片刻后,三人离开,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远去。

  在烘手机的轰隆隆余音中,简汐发了一阵呆。不多久,机器自动停下,一片寂静突兀地袭来。简汐回过神,推门走出去。她一出去便吃了一惊。原来先前离去的只是那两名女子。Evelyn还留在盥洗台旁,正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画眉毛。简汐怔了一怔,略有尴尬,尽管她不是有意偷听她们三人谈话。Evelyn却表现如常,从镜子里对简汐微笑着“Hi”了一声。

  董事会开两天。简汐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她一直担心会在什么场合撞见元深。在公司相见,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流露什么,或叫旁人瞧出破绽,给元深带去困扰。同时,她又对元深的现任未婚妻,也就是众人口中的“太子妃”心存好奇,倒盼着能有机会见其真人。

  可直到第二天傍晚,董事会结束,简汐也始终未见到元深或者任何公司高层。她终于渐渐松了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又有些失望。

  这天下班前,简汐去茶水间喝茶,感觉有个人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她回头,见到这名女子,俏丽五官,金红色短发,穿白衬衣和深灰色套装,身材高挑,神采奕奕,气质不俗。平日没见过,想是其他部门的新职员,简汐便微微一笑算打过招呼。陌生女子却热诚回应,笑着递来两颗糖,说:“尝尝看,从夏威夷带来果仁的巧克力。”简汐接过,道声谢谢。又见这女子在咖啡机旁边放下两只糖果盒。

  在盒子旁的一张卡片上写下一行英文:Thank everyone for your hard work.Have a nice day!——Chloe Chloe,很特别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简汐正恍惚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说:“他们说你在这里……”简汐转身看去,只见元深和几名特助正在茶水间门外。由于简汐站的位置靠里,元深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她,此时突然看到简汐也在场,并且就在沈庆歌身旁,不禁微微一怔,话语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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