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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1)

  我可以叫黑暗遮蔽我,让周围的光都变成夜。

  可即使在黑暗中,我亦无处可藏,在你看来,黑夜与白昼同样光明。

  ——《诗篇》 春节前夕,裴芳突然宣布,她要结婚了。简汐瞠目,“这么突然?”博士男友不过交往了三个月。裴芳叹气,“当今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还有女博士。我偏偏不幸沦为第三种。在变成剩女之前把自己嫁掉,这样的机会不经常有,有了就赶紧抓住,趁早摆脱‘女博士’的身份,加入女人行列。”简汐笑道:“女博士嫁男博士,如此家庭让人肃然起敬。”裴芳说:“你少取笑我。跟你商量正事。我同周博士寻遍半座城,未找到合适房子,高不成低不就。正巧这里房东太太要将房子出售。此处住了三年,一切都习惯,离学校又近,实在是好选择,我们想买下来做婚房。”简汐笑着点头,“没问题。我行李简单,随时搬走,不耽误你俩喜事。”裴芳却发起呆,轻轻叹道:“从前年纪小,中了童话的毒,总幻想将来嫁个英俊多金又深情的男子,也不用大富大贵、名车豪宅,只要闲来能带我去地中海晒晒太阳,去普吉岛吃吃龙虾,足矣。”简汐笑,“龙虾造了什么孽,天下人都惦记着吃它。”裴芳却不笑,继续叹道:“耗到这把岁数,终于发现,即便找个条件相当的男人一起买房还贷,也要对上苍感恩谢媒。”两人都沉默下来,怔怔想着心事。她们自大学本科在同一宿舍,后来一起考研,又一起在学校附近合租小公寓,整整七年情谊。如今各自工作、结婚,算是真正长大,踏入社会。就要分别了,心里都有些感慨。

  过了片刻,裴芳说:“没想到还是我先嫁了,要把你赶走,真惭愧。”简汐笑,“哪里话,我也正好要租个离公司近些的房子。”裴芳吃惊,“还要另寻房子?李先生准备的婚房哪里不称你的意?”简汐浅浅一笑,不言语。裴芳正正面色,问道:“苏简汐,你在动什么脑筋?”简汐仍是低头不语。裴芳又说:“难道你想跟那人没完没了?当初我劝你别去他们公司,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他还嫌害你不够惨?你为他犯了四年的傻,好不容易脑筋开窍,寻到良人,有了着落,他又想怎样……”“好了,裴芳。我和他约定,情人节见最后一面,然后各走各路。”简汐在好友面前不愿撒谎。裴芳听了直摇头,“苏简汐,你又开始犯傻。”简汐轻轻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芳沉默。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苏简汐。这些年来,简汐在感情问题上一直让人怒其不争。自然,英俊多金如欧阳元深的确不可多得。但他毕竟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子。那一类公子哥哪个不是滥情纵性?爱情固然美妙,但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忍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感情生活的几分之一?裴芳不明白。看简汐脸上,却是风清月朗、真诚无邪。似乎明知是犯傻,也大大方方承认——我爱他。我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不论他爱我多少,我爱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的自由、我的选择、我的快乐。裴芳心中直叹:自古以来,对爱执着的美貌女子几乎都逃不开类似的命运。红颜薄命,说的或许也就是这个。

  看看眼前这个苏简汐,安静的眼眸、漆黑的长发、象牙般的肤色,浑身透着一股天然的温醇之美,几乎像个孩子。这样文静、单纯的简汐,是裴芳一直认识的。可又不对。简汐身上好似突然有了某种不可见的生猛力量,是裴芳陌生的。温婉柔顺的背后,似乎暗藏了一股野性、一股勇气。

  这一个月内究竟发生何事,让本已心若止水的苏简汐不顾一切去走回头路?

  裴芳轻叹一声,仿佛看见未来的苍凉轮廓。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一个怀揣坚定勇气恋爱着的女人,是不听劝的。

  三天后,简汐搬入靠近公司的租住房。商业区繁华地段的小户型公寓,适合单身白领。运来两箱书籍、随身衣物、笔记本电脑,还有一直伴随身边的水晶球与绒布小狗,便算完成安家。临近春节,买来几盆水仙花放在窗台上,满屋清香。

  收拾停当的第二晚,有人按门铃。会是谁?

  打开门,见到李安航,简汐怔住。自从那晚他打了她一掌,她独自离去,两人一直未见面。安航试过联络,简汐拒听他电话。他如何找来?

  “裴芳告诉我你的地址。”安航隔着铁门主动招来。他目含愧意,态度诚恳,又显出一股无奈和疲惫。简汐心头一阵不忍,开门让他进来。

  安航在客厅沙发落座,简汐泡了茶端来。安航环视这个简单素洁的小公寓,轻叹一口气。他再次为那天动手的事情说抱歉。简汐低下头,“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他们相对,忽然静了一瞬。彼此默默无言。气氛有些怪,却也有些温馨。然后安航终于说:“简汐,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若暂时不想结婚,我不勉强。”简汐抬头看他,略感意外。安航继续说:“你有你的选择。这是你的自由。我不该干涉。”简汐说不出话,眼眶渐渐红了。安航这样坦然大度。而她相形见绌,竟是这样自私。守候三年等不到元深,便接受了安航的爱。元深回来,便立刻抛弃安航。她内心愧疚至极,无言以对。怅惘间,又想到元深时日无多,这辈子是无缘与之相守相伴了。而自己执念不断,一心想生一个他的孩子。这是她内心最原始最迫切的渴望,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离开安航也是不得已。

  安航不知简汐的心思,又说:“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简汐感动。安航是个好人。只是,幸福和快乐,她已顾不上考虑那些。隔着茶几,安航突然握住她的手。简汐稍作犹豫,没有挣脱。“简汐,我有一个请求。”安航看着她,“取消婚约之事暂时不要公开。春节临近,父母面上,总要敷衍过去,不叫他们平添烦恼。你我的事情,以后可以慢慢找机会向他们坦白。”安航言之有理,简汐默默点头。临走,安航再次轻声叹息。简汐送他到门口。安航回身看着简汐,忽然欲言又止,微微动容,仿佛情绪有所崩塌。简汐未及反应,安航突然抱住她,将她紧紧压在胸前,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我爱你,苏简汐。你一定要记住,我很爱你。我会等着你。无论何时,你若想回来,我的肩膀就在这里。这一生,你若不嫁,我便不

  娶。我会一直等下去。”安航哽咽,亲吻简汐额角。

  简汐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她未料到安航情绪突变。他如此表达,是给她压力。她感到一颗心变得沉重,对未来感到担忧。

  片刻后,安航松开简汐,又深深地看她一眼。想要再次吻她,最终还是没有。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中午,元深接到彼得电话,说半山别墅出了些情况,请他最好能过去一趟。彼得在电话里稍事犹豫,说出实情:“林冬月的丈夫来了。”在去往城东的路上,元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名的孤独与悲哀。

  回想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他一直生活得毫无禁忌。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活得自由而无所顾忌。年少时,更有一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能够对所有的事情做出选择。他从不知没有选择是什么滋味。

  而现在,死亡之剑高悬头顶。他忽然意识到,或许真有一股凌驾一切之上的力量,主持终极审判,洗刷一切罪恶。在生与死的事情上,作为生物个体的他,没有选择,与芸芸众生一样,享有绝对的公平与无可奈何。

  这样想来,在冬月或者她的丈夫面前,他连一丝一毫的优越感都没有了。他甚至比他们更卑贱、更不堪、更孤立、更可怜。

  刹那间,他恍惚了,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将要面对的场景。

  或许,只有戴上他的身份与地位所赋予他的面具,才可维持住那一贯优雅从容的高贵形象,以及那不容侵犯的尊严。

  汽车驶入别墅区。整个环境冷冷清清,毫无节日气氛,只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孩子在路边堆雪人。

  阿珍开了门,见到元深,犹如见到救星,忙将他引进客厅。

  元深见到客厅里的几个人。冬月提着行李,旁边站着一个粗壮的男人,想必就是她丈夫。彼得等人站在一旁。双方显然争执过,气氛紧张。

  元深早已将心中的不快压制下去,同时又暗自责备自己疏忽了。前几日冬月提出回家,原是为过春节。他自己一贯不把传统节日放在心上,假期多半在国外度过,竟疏于为他人考虑。

  这样想着,他微笑着走向金洪生,到了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好,金先生吗?欧阳元深。”他的语言、动作、神情都是潇洒大度的,敌意和傲慢藏得很深很深,藏在嘴角微妙的弧度里,还有目光一瞬的闪烁中。

  金洪生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假模假式且滴水不漏的礼节。但只一秒钟,他就把这套假模假式学下来,也照样伸出手去,握住元深的手,“你好,金洪生。”正是在这两手一握间,元深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冬月身子一颤,像是被两个男人这番毫无生疏的热络吓住了。

  就在半分钟前,她丈夫还在这里大发脾气,“孩子都怀上了,凭什么不让走?又没卖给你们!”虽说她也不喜欢丈夫这样闹,但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与快意的。丈夫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他能在外头保护她,让她稍稍有了些底气。尽管这保护其实是无力的,是一次可怕的割舍与无力保护之后的一点微小弥补。

  可她万万没想到,欧阳元深一来,才一句话,丈夫就立刻败下阵来,甚至竟出来一副奴才相。是呵,人家给钱的,得罪不起。她怀孕后,已照合约收到了第一笔酬金——五百万。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大一笔钱,能不稍微奴才一下吗?这样想着,冬月一阵心寒。对面前的两个男人都生出一股嫌恶。

  元深这时对身边人说:“彼得,麻烦你开车送送林小姐和金先生。”彼得迟疑了一下,但见元深微微笑着,看起来心意已定,便点头说:“是。”同时做了个“请”的动作,引冬月和金洪生出门。

  夫妻二人看着元深,都感到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元深却对金洪生笑道:“过年这几天,就辛苦你照顾冬月了。她有身孕,不能受累。饮食起居都要注意。另外,是否需要这边的家政跟着她回去?”他说到这里,又去看冬月,脸上仍是笑着,眼神却出来一点挑衅:住在这里被伺候惯了,回去可别不习惯了。孩子在你肚子里,你给我好好的,别生出事端。

  冬月低下头。金洪生的手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了,粗大的喉结重重地滚动一下。元深刚才两句话是很不客气的,他听出来了。照平时,拳头早抡起来了。但这时,他强力克制着自己。“她有身孕”这几个字多么刺耳。这事不堪归不堪,大家心照不宣就算了。这样当着女人的丈夫说出来,多么恶毒,多么侮辱人格。金洪生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我老婆虽然怀了你的种,但人可没卖给你。什么辛苦我照顾?还想派人跟着?监视吗?孩子都怀了一个月了,还怕给你调包了吗?这么想着,他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恨意越来越强烈。这滚滚恨意中还纠结着羡慕与嫉妒。他弄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运气这么好的人。生得帅气高大,就够惹得天下女人都爱他了。偏偏这么有钱,还有这么好的家世。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所以他恨他,恨他因为有钱而无所不能,无所不可为。甚至能花钱叫别人的老婆替他生孩子。就因为他有钱,他们被欺负了、被侮辱了还得对着他笑。想到这里,金洪生连宰了元深的心都有了。但此刻,他忍住了。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仍挤出一个笑,说:“不劳您费心了。”他拉起冬月的手,走了出去。

  金洪生不知,他眼中这个运气好得不得了的男人,心中对他也是同样的羡慕、嫉妒、恨。元深心里也弄不懂,那么漂亮的一个冬月怎么就嫁给了这个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的“乡巴佬”。这么个“乡巴佬”如何竟然娶了他欧阳元深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是真喜欢她。可她竟然对他这么冷酷。他是有钱,可有钱有什么用?他可以买来一个子宫,但买不到一颗心。所以他羡慕、嫉妒。同样的,他也恨。恨那个“乡巴佬”没有能力照顾一个天赐的佳人,让那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同情那个“乡巴佬”,见钱眼开,竟然能舍弃自己的妻子。到了前院,彼得拉开宾利车的车门,对金洪生夫妇说:“这边请。”“不用,我们有车。”洪生目不旁视,牵着冬月径直走向他的出租车。元深看着那对夫妻坐上他们灰蒙蒙的出租车。汽车绝尘而去。他的心坠入一股深深的挫败与失落之中。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他将不久于人世,并被这人世遗忘。而他们,还能继续活下去。十几年,几十年地活下去。他们很恩爱,还会生许多许多的孩子。若干年后,当他们回想起这件事,只会嗤笑一声——那个可怜的短命的家伙,感谢他赐给我们现在的好生活!

  而他的孩子,会在哪里?会拥有他留下的财富?过像他现在一样的生活?又一次的循环往复?有何意义?忘了这一切吧,忘了吧。爱、恨、嫉妒、怜悯,一切都是虚无。放下,放下。随他们去吧。但愿他们也忘了这一切。但愿他们余生幸福。暮色中,元深低下头,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

  农历除夕,简汐遵从安航的意愿,与安航的父母一起吃团圆饭。

  席间,他们仍表现得与以往无异,装出恩爱的样子。安航尤其入戏,搂着简汐,拉着她的手,为她斟酒夹菜,甚至在父母问起婚事筹备的时候,也应答自如。

  倒是简汐一直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样骗长辈,人都要累垮了。加之安航表现自如,仿佛两人真的还是很要好,简汐心中十分不安。晚饭后,两人离开。走到大街上,安航依然牵着简汐的手。简汐沉

  默着随安航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的手。“你不高兴了?”安航看着简汐。“我要回去了。”简汐很冷淡。安航却再次拉住她的手。简汐挣了两下,挣不脱,说:“你不要这样。”安航不说话,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抱进怀中。路灯下,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正常的恋人。简汐有些急了,挣扎起来,“李安航,你言而无信。说好分手了,说好只在父母面前交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安航情绪忽然失控,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低声吼道,“你就一点都不爱我吗?那这一年来你拿我当什么?”简汐哭了。她说:“是我自私,是我犯错。我已经道歉,你还要怎样?”安航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我要怎样?我要你,苏简汐。我要你嫁给我。”简汐低着头哭泣,“抱歉,我不能。”安航无声地冷笑,轻轻摇头,“苏简汐,那人有什么好?不就是有钱?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贪财之人。”简汐抬起头来看着安航,略有震惊,而后冷静下来,拭去泪水,诚恳地说道:“安航,不管你信不信,以下都是我的真心话。当时我决定去伊甸岛,是抱着决心去与过去告别,然后和你结婚的。可谁知事与愿违。我与他重逢,若他平安无事,我也会努力去忘记他,从此陌路。但是,我没有想到……”简汐忽然哽咽,顿了顿又说,“现在这样,我不能丢下他。我不会和他结婚,我也不会要他一分钱。我要做的事情,没有人会理解。我也不求别人理解。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嫁给你了。这一辈子我谁都不嫁。我不会结婚。你别问为什么。这是为你好。”安航看着简汐,没有说话,眼神很重很重。他突然抬手推她,将她抵在路边的一棵树上,俯首便吻下来,唇齿间的缠绵充满掠夺的气息。简汐羞愤,用力推挡。安航牢牢控制住她。霸道而深长的吻,夺走她的呼吸。这是一次清算,也是一次无力的挽回。他最终放开了她。简汐哭泣着,转身离去。安航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去追。再见了。或许这次真的是再见。他苦涩地笑。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得到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她了。路灯下,安航的影子很长,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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