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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夏(4)

  他在某一时刻停下来,隐约感觉到屋中有人。借着窗外忽一阵的电闪雷鸣,他看到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剪影。却足够看清,是个高大的男人。

  雷电停下,雨声隆隆。他看到黑暗中一点红光明明灭灭。男人手中夹着烟,却不抽。他就那样坐着,纹丝不动。面前一地的烟头。

  元深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不速之客。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钟头。从傍晚到现在,他一直是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这样坐到死。

  中午和夏悠悠在机场见的最后一面,悠悠说的那些话,让他重新审视了这几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自己的感情、生活,以及所做的选择。一些他不愿面对、不愿正视的问题,被撕去一切伪装,摆在他面前。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懦弱和自私,伤害了许多人。并且,正如悠悠所说,最爱他的人,受了最多的伤。

  那夜决然离去之后,他以为自己动怒过、流泪过、酒醉过、放纵过,便可将伤心事抛诸脑后,无论孰是孰非,他都可以彻底放下那段情,忘记那个人,如四年前一样,远走他乡,了却余生,可他没想到自己到最后一刻仍是做不到。

  明天他就要走了,去美国,或许永远不回来了。无法控制地,他想念她,想再见她一面,无论她是否骗了他,无论她怀着谁的孩子,让他再见她一面就好。

  可她不在这里。

  屋子空空荡荡。这间他们相处了十天的屋子,曾经装满了快乐。他

  们唯一一段真正快乐相守的时光啊。可眼前只有满地狼藉,他暴怒后的杰作。他不能想象她离去时是怎样的伤心与绝望。痛悔的情绪如洪水般淹没了他。

  最爱的简汐啊,就算她骗了他,一定也有她的苦衷。或许她缺钱,或许是那个男人逼迫她这样做。她从来不是爱钱的人。她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不得已。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那样粗暴地对待她。看看地上,砸碎的电脑、满地的书、大束的玫瑰花,已经全部枯萎。还有那个水晶球,简汐珍藏了多年的信物,也摔碎了。满地玻璃碴儿。她的心,一定也碎了。她是怀有身孕的人,两个孩子在她腹中啊。不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总是孩子的母亲。他怎么竟那样凶她?万一有闪失,她会怎样?他无法想象。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怎么样了?她去了哪里?他一遍遍拨打她的手机,却是永远都无人应答了。她一定,一定,是伤透了心了。脚步响起的一刹那,他以为她回来了。疲惫引发了迟钝。也就在迟钝的一瞬,他察觉到了,这来者的步伐和气息,属于一个男人。他没有抬头。除了简汐,他无力抬头去理会。直到来者走进了房间,走到了他面前。他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垂首坐在沙发中,一手撑着头,一手夹着烟,眼望着沙发前一小块地面。虚无而荒谬的感觉,在黑暗中蔓延。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下意识地丢开烟。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李安航。

  半年前,圣诞节,伊甸岛,大雨中,那一幕两人都难忘。这一刻,李安航站在这里,看着面前这个叫欧阳元深的男人,他的敌人,还有满地狼藉,心中唯有一个想法:简汐怎么了?

  他们吵架了?是为了那件事吗?如果是因为那件事,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可现在简汐在哪里?她有没有受伤,是否安全?他想问。但看着沙发里的这个男人这样安静,这样颓废,浑身都是消极、漠然,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他一时无法开口。他本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可如今却成了罪人。一个罪人,一个闯入者,有什么底气来兴师问罪?

  这时,元深慢慢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他缓缓地踱步,缓缓地走到窗边。他望着窗外,沉默许久,缓缓吐字,“你幸福吗?”幸福?李安航抬起头来,望着元深的背影。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幸福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他说:“自从你出现,就没有幸福可言。”呵,元深默默冷笑,转过身来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你们缺什么吗?缺钱?缺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一片沉寂。李安航苦笑,“我们?有你在,哪里还有我们?”元深不理,继续说道:“你们的孩子缺什么吗?两个孩子,是不容易。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们。只要你们能幸福,只要她能快乐,我愿意。”“孩子?”李安航看着元深。简汐腹中的孩子没有流失?他感到欣慰,又顿觉诧异——我们的孩子?简汐分明在那之前就已怀孕。他看着元深,字字清晰地对他说:“孩子不是我的。”这短短六个字,像一声惊雷响在元深的头顶,令他全然呆住,无法动弹。他感到一个真相在慢慢逼近他。他对那真相感到恐惧。

  “孩子怎么会是我的?”李安航低下头,艰难地说道,“那天……我昏了头,她拼命地求我,对我说,她有身孕。我不信,仍去伤害她。”他说着哽咽起来,“我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告诉我,简汐她在哪里?请让我见她一面,让我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发誓,我只需要见她最后一面,然后我决不再纠缠。我会从你们的生活中消失。”

  元深看着李安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的思维空白。下一秒钟,所有的因果和逻辑一齐向他涌来。那一个接一个冒出的念头简直要让他发狂。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试图让情绪平静。他深深吸气,慢慢转过身,看向窗外。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城市星光点点。这幅图景有如黑暗童话,又如末世寓言。

  雨水模糊了玻璃。他望着玻璃上流动的水珠,朝各个方向急促滑动。那些晶莹的痕迹四散、拐弯、联结,最终织成了一张水淋淋的网。

  是的,她是无辜的!他的简汐怎么可能骗他?她是从不撒谎的人啊。他竟怒令智昏,全然不相信她。

  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发生的时候,她已经怀着身孕。倘若不是极为恶毒之人,又怎能容得他人虐待腹中自己的骨肉。简汐必是为人所迫!

  他转过身去,盯住李安航。一个大学教师,品行端正、踏实本分,有着被自己视为神圣的各种礼教规则。投药、施暴、拍下录像——他不是做得出这样事情的人。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即便那录像是这男人自己偷拍,又辗转寄出,他目的何在?或者,这事情是偶发的、私密的,但这种录像被窃取而外流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所以,拍录像者另有其人!

  现在想来,那段录像确有不少可疑之处。只是当时气昏了头,竟拒绝去分析思考。录像地点分明是酒店房间。从画质来看,更像是针孔录像。显然是预先放置的。和提前放在家里卧室不同,要提前放到酒店里并起作用,只能是第三个人——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人,设了这个局。

  他看着李安航,轻轻问道:“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一个女人?”李安航不答,却跪倒在地上,摊开手,把脸埋进掌中。他的心志崩溃了,已不想再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他闷闷地喊着:“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只求能再见她一面,请她听我说一句对不起。我那么爱她,可我不配。我想让她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请她听我的忏悔,请她宽恕我。”窗外,雷光闪闪,风声大作。跪倒的男人久久不动,仿佛生命已经枯竭。

  元深发出既空又悲的一声长叹,颓然道:“现在能够宽恕你的,只有上帝。能够宽恕我的,也只有上帝。” 元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楼下。他失魂落魄,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已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空。

  那一刻,当他站在十八楼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雨雾,听着李安航断断续续的忏悔、自白;当所有的历史、表象、因果、逻辑,被串联到一起,勾勒出事情真相的全貌,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坍塌了。

  他的世界被刹那颠覆了。他整个人陷入了崩溃。

  这是怎样糟糕的世界呵。这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呵。

  所有的事情,都搅和在一团巨大而荒谬的谎言中。多么讽刺。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做不到的,可以用钱买到。

  他根本不在乎钱,不想要钱。他想要的,就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可他偏偏就是得不到。

  那一刻,他发现,他什么都得不到!

  他富有,但他什么都得不到!

  并且,他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都是谬误的,他对所有人的判断也都是颠倒的。

  他是多么自我、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可他蓦然发现,他的自我完全

  不可信任。他是控制欲多么强的一个人。可如今,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甚至无力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的,他多么愚蠢。他爱的女人被人设计、被人侵犯,他非但没有拯救她,反在迷途中愈行愈远,变本加厉地伤害她。这世界多么无情,多么可怕。所有的人都在欺骗他。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他。沈庆歌,他的婚姻伙伴、事业合作者,却从不能对他坦诚以待。夏悠悠,这小女孩,他宠过她,爱过她,愿意成全她,可她也骗了他。林冬月,他以为自己给她金钱,给她好的生活,便能让她幸福,结果却适得其反。他摧毁了她的家庭。他带给她的是巨大的不幸。还有简汐,他最爱的人,他却伤她伤得最深。她一片真心,怀上他的孩子,却被人陷害,遭受摧残。而他,竟颠倒是非,像魔鬼一样地发怒,同恶人一起侮辱她。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对的。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没做过一件对的事情。他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彻底的失败。一个将死之人,一个骄傲、自我、对世界充满掌控的人,在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失败,他整个人完全陷入了崩溃。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种要将他身心毁灭的愤怒与绝望。

  他冲出大楼,冲入雨幕。候在楼下的保镖打着伞迎上来。他看都不看来者,挥起手臂,反手一掌将保镖打翻在地。他怒火太盛,无处发泄,瓢泼大雨也无法将其熄灭。他走到车前,扶住车顶,低着头大口呼吸,像是要努力支撑自己,不让体内那狂吼的猛兽撕破他的肉身冲逃出来。而他终是克制不住,双手握紧拳头,对着车顶猛砸下去,疯狂地,一下又一下,直砸得车顶的金属板凹陷下去,一双手皮破血流。手上的疼痛亦止不住他心里的疼痛。他扶住车门,仰天长啸。那绝望悲愤的怒吼在漫天风雨中回响。雨水把他浇得浑身透湿。痛苦仍然无法化解。冲动之下,他坐进车里,砸上车门,将油门一脚踩到底。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车驶上公路,在雨夜中飞驰。车速越来越快,他脚下的油门没有松开过。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是要去找简汐,找到她,再见她一面,请求她的原谅。可她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他的思维是混乱的,他的意识是模糊的。他只是盲目地往前,再往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整个人是癫狂的,失控的。他已经无法思考,无法用理智指挥行动。茫茫雨雾中,路越来越荒凉。他没有打开雨刷,任玻璃上的水幕模糊着视线。周遭的整个世界仿佛坠入一个黑暗末日。轰隆隆的雨声响在他耳边。水雾中,一盏盏路灯所发出的光团飞速地划过他的身旁。他发现自己上了一座大桥。宽阔的桥面上,只有他这一辆车。车速太快了,在湿滑的、一望无际的桥面上,车身像是离开了地面,几乎毫无分量地飞行着。这一切,亦真亦幻。他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妖冶荒诞的梦境,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然而,胸腔中的疼痛是这样真切,告诉他,这不是梦。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让他无可否认、无可逃避。这是他一直所处的世界。

  他不知这座大桥为何如此空旷。然后,他看到了前方的黄色警戒线。他蓦地想起,这是一座尚未通车的大桥。

  他没有感到一丝恐惧。这一夜,这一刻,他心中充满的,是死亡的激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聚亦何欢,散亦何苦。茫茫人世,滚滚红尘,不见来时路,不知去时途。世间万物本来无,贪恋何所图?他愿意放手了,愿意放下一切了。他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此刻,他不想停车,不想掉头。就这样往前吧,保持这令人窒息的速度。唯有如此,才能宣泄心中无边的苦痛与绝望。就让死亡来终结这一切吧。车头撞翻了警示牌,又撞翻了护栏。闪着荧光的金属护栏远远飞了出去。车速却没有丝毫减慢。隔着茫茫雨幕,他看到路的尽头,是断开的桥面。这座尚未竣工的跨江大桥,中间尚存一道几十米宽的缺口。这一瞬间,当他飞速穿越着生死的桥梁,他脑海中一片荒漠。爱与恨,得与失,去与留,坚持或者放弃……这些早已全无意义。脑海的荒漠中,死一般的寂静,却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海市蜃楼。那越发清晰的,正是那张他最珍爱,却也最没有勇气去面对的脸。简汐在浩瀚的天际微笑着,望着他。他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已放下了尘世的所有,再无留恋,然而此刻,尘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却将他牢牢拉住。布满血丝的眼眶瞬时盈满了泪水。这一刻,生的念想突然回来了。他想再次见到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可以再次见到她!一念之后,他竭尽全力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凄厉的啸叫,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的天空。雨太大了,路太滑了,车速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车身沿着路面滑出十几米后,在路的尽头骤然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忽地腾空而起。这一刻,世界突然静了。他感到自己在空中的失重。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仿佛飘浮起来,在生与死的临界上,开始了一段最美最痛的舞蹈。汽车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壮烈的弧线,然后直直坠落下去。“哗——”一声巨响,车体砸入水中。他听到轰隆隆的水声响在四周,仿佛有无数的旋涡、暗流、挟裹纠缠着他身处的这座金属外壳。他被关在这个封闭空间中,与整个世界隔绝。车体似乎在水中静止了一刻,甚至往上浮了一浮,而后开始下沉。他望着车窗外暗沉沉的江水开始吞没整面车窗。光线越来越暗了,周围全都是水。他有过一瞬的犹豫:如果这是命,就让它去吧。既然那图景只是海市蜃楼,就别再妄图反抗了。只有不足四个月的生命了,就这样吧,何必再徒劳挣扎。他坐在车座上,静静地、安逸地望着车窗外混沌的江水和世界。然而那海市蜃楼却再次浮现。这一次,简汐的笑脸变得忧郁而无奈。她顾恋的神情中,充溢着孤独和寂寥。他向着莫须有伸出了手,想去抚摸简汐的脸,这影像却在江水的帘幕中破碎。不活下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剩余的时间不足四个月了,一百来天。还有什么理由要选择不活下去?猛然觉醒,他伸手去开车门,但车门纹丝不动。车体还在不断下沉,车厢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转过身,打开副驾驶位前的抽屉,取出枪。他犹豫了一下,举枪对准侧前方的挡风玻璃,扣动了扳机。随着三声巨响,挡风玻璃破裂。他抬起腿,一脚蹬上去,将整面玻璃踢碎。江水顷刻间涌入车厢,车身瞬间急速下沉。他借着车座,奋力一蹬,离开车厢,往上游去。这一段自下而上、自黑暗到光明的路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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