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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夏(5)

  这样的漫长遥远,几乎要耗尽他最后一口气。然而终于,他冲破水面,深重地吸进一口空气。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一下一下艰难地游着,终于抵达江边。爬上岸的时候,他筋疲力尽,跪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雨夜纯净的空气。他从未如此贪婪地呼吸过身边的空气,似乎每一口吸入的都是最宝贵的生命。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静了,犹如死过一次,获得重生。这一场雨、这一场坠落,彻底洗去了原先那个他的陈旧外壳。一件厚重的大衣从后面裹到了他身上。他回过头,看到彼得。彼得身后,几辆车一溜停在江边。

  这一夜,对元深来说,是崭新的一页。昨夜从死到生的过程,让他的心深受震撼,灵魂获得重生。周遭的一切已不再那么混沌不明。他借着黎明的微光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只余百来天生命的人。他还能奢求给自己什么呢?他拨出了简汐的电话,妄图获得这个被自己伤害了两次的女人的原谅。然而,电话那头反复播放着语音提示,几乎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回应。

  天亮后,元深穿戴整齐,让彼得叫上几名律师一起过来。一沓的文件很快被准备好,摊开在桌面上。不消半小时,他将这些文件一份一份签好。

  全部签完之后,他合上笔盖,后仰放松自己的身体到沙发中。他望着大厅的拱顶,上面是《创世记》的一幅临摹。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探向拱顶,然后缓缓放下,释然地微笑起来。彼得握着刚刚签罢的文件,去旁边接听一个电话,听了几句后,紧步走到元深面前,神情严峻地说:“是林冬月。”冬月半夜在浴缸内割腕自杀,割开手腕前,还吞服了大量安眠药。本是必死无疑的,却亏得女佣阿珍及时发现。冬月送医院抢救后,终于脱离危险,只是……腹中七个月的胎儿没了。冬月做了手术,却不成功,将来无法再生育了。

  元深沉默许久,像是在用尽力气支撑自己,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最后他艰难地开口,“她丈夫呢?”“她丈夫没有出现。”彼得停了一停,又说,“前不久,她丈夫曾提出离婚。想必她也是为此一时想不开……”去往医院的一路,元深只觉心如刀割。不仅为失去的孩子,更为冬月,以及他们之间这一场悲剧,他一手打造的这场悲剧。

  他不由得想,去看她的那一晚,若是给她一点温存,或是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是否就能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她生活中的每一扇窗都被关上了,她置身于黑暗牢笼,看不到一线光明。那牢笼正是他给她的。她一定是绝望透了。她被伤害得如此彻底,却没有力量反抗。她一无所有,最后只能付出自己和腹中孩子的生命,来痛击那些伤害她的人。她的确做到了,她让他们背负一生的愧疚。

  元深走进病房,远远看到冬月。她刚从生死线上被挽救回来,面色苍白,整个人又瘦又虚弱,仿佛轻如片纸。元深走近,在床边默默坐下。冬月不语,只望着窗外天光云影,神情平和远淡。元深面对的仿佛是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话,抚慰的,或者忏悔的,可他不知如何开口,似乎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徒劳的。这时护士进来查房,要为冬月检查伤口,注射药剂,请元深回避。元深刚要起身,冬月却突然朝他扑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从护士的推车上抓起针筒,直直地刺向他的胸口,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元深看见那杆针筒直刺过来,白森森、亮闪闪,像夜黑风高的夜晚,一抹不祥的月光。他不及作出反应,站在一旁的彼得已箭步冲上,伸手隔挡住冬月,抢夺她手中的凶器。争夺中,针头扎进了彼得的手臂。

  另两名保镖也赶上前来,拉开冬月,挡在元深前面。彼得拔下了手臂上的针头,鲜血涌出。如此细长尖锐之物,若扎进胸膛,后果堪虞。在场者无不唏嘘后怕。冬月行刺不成,仍不甘地朝元深扑过来,一边喊着:“你这个魔鬼,你不是人!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一边哭出声来。冬月毕竟刚刚流产,虚弱不堪,很快被两个保镖控制住。保镖要拉开冬月,元深却喝住他们,让他们退开。“你说什么?”元深看着冬月,怔怔发问。他神色凝重,仿佛陷于深深的茫然与恐惧,“你刚才说什么?”冬月不理元深,兀自流泪,“你太狠心了。就算你不想要女儿,就算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也不能这么做啊……”元深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惊。冬月,她不是自杀!如此善良软弱的女人,怎会忍心割舍腹中的骨肉?那么,是谁想杀死她腹中的孩子,还伪造了自杀的假象?可怜冬月竟以为这一切的主谋是他!想到这里,元深心痛如绞,悲愤难当,唯有上前抱住冬月,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用出所有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这无言的拥抱,是解释、是忏悔、是抚慰,也是保护。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安抚她,不再有感情的纠葛,也不再有欲望的邪念,他只想让她感到温暖、安全。他的拥抱平实自然,他的胸怀充满力量和温柔,犹如一个慈爱的父亲抱着哭泣的女儿。这份无以言表的温暖,让冬月全然崩溃了。她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瘫软下来,在元深怀中发出哀嚎般的喃喃自语:“那是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尽管我是不得已怀上她,但毕竟是一个孩子啊。七个月了,生下来都能活了。”冬月哭着,“她多么无辜。她还没见过这世界。她还不知海是蓝的,草是绿的。她还不曾尝过牛奶的香、草莓的甜。她还没听过雨水,没吹过清风。她还什么都没见过、没尝过、没听过、没摸过。她还没机会睁开眼睛见到妈妈,你就这样狠心杀死了她。现在她没了,她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一向寡言的冬月无法抑制地哭诉着。只有被夺去孩子的母亲才会发出这样无尽的嚎啕。

  是谁制造了这惨绝人寰的悲剧?

  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掀开帘幕。

  元深不停地拨打简汐的电话,语音台却一如既往地播报,对方的手机已关机。

  彼得派出所有特助,遍城寻访,甚至动用警力进行协助,没有得到简汐的任何消息。所有熟人皆不知其去向。

  元深把脸埋在掌中,犹自摇头,“如果简汐有事,我一定杀了她。”司机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彼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元深捂着脸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彼得知道,那个“她”,指的是沈庆歌。

  沈庆歌正陪着一对台湾夫妇参观画廊。这间桃夭画廊是三年前她初次和元深一起回国时开的,一直由她经营。生意谈不上好坏,只寄托一份情趣而已。

  元深一行赶到的时候,沈庆歌刚和台湾夫妇签好出售协议。

  她搁下笔,抬起头,望见元深阴冷肃杀的目光,即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恩情也已断绝,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但她不慌不忙,仍微笑着,起身将台湾夫妇送出门。客人一走,画廊的大门即刻被关上了。元深走到沈庆歌面前,克制着愤怒,冷冷发问:“苏简汐在哪里?”沈庆歌神色从容,并不作答,转身看向正对门口的一幅画框,里面装裱的是一幅水粉桃花,题词正是《诗经》中的名篇——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吗?我们一起选了这个地方,开了这间画廊。”沈庆歌看着那幅画,微笑着轻轻问道,“那时候你是很爱我的吧?”元深不理会,只重复,“苏简汐在哪里?”“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画廊取名‘桃夭’吗?”沈庆歌兀自问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桃枝摇摇,女子出嫁。桃子圆大,女子生育。枝繁叶茂,她将繁衍新的家族。”沈庆歌望着画上的题词,慢慢地释义。

  元深一再克制冲动,重复问题,“苏简汐在哪里?”“一篇祝贺新嫁娘的诗。多么美好的愿景,多么单纯的寄托,现实中却如此求而不得。”沈庆歌说着,轻叹一声,脸上的笑变得恍惚,“你痛苦吗?无奈吗?觉得人生荒谬吗?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吗?我也一样。”元深忍无可忍,猛地回身从彼得怀中抽出枪,直抵沈庆歌的额头,“最后一次问你,苏简汐在哪里?”几乎在同一瞬间,沈庆歌身后那名女助理也拔出枪来,直指元深。气氛瞬时剑拔弩张。彼得惊讶,沈庆歌身边那貌似文弱的小姑娘竟手势利落,临危不乱,看来平日小觑了这些女人。他欲劝元深不要冲动,又因势格形制,不敢妄动妄言。沈庆歌却始终镇定,依然浅浅笑着,迎着元深的目光,“就算你要杀我,我也无法告诉你苏简汐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别逼我。”元深几乎是从齿缝里咬出这几个字,他眼眶潮红,手指扣上了扳机。“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我没有动苏简汐一丝一毫。”沈庆歌平静地说道,“她走了。她自己选择离开。但她没有告诉我她会去哪里。”“你对她说了什么?”元深痛苦地追问。沈庆歌轻轻发笑,“能说什么?当然是实话。她离开,对所有人都好。你懂我的意思。你难道希望她像林冬月那样?”提及冬月,元深情绪崩溃,难以抑制悲愤,“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林冬月这么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残忍?我不放过她?”沈庆歌失笑,“这些女人难道不是你害的吗?不是你一直在操纵这一切吗?”她目光凛冽,透着控诉和嘲弄,“找那么多女人为你生孩子续种,你也真够魄力。古代帝王也不如你风流。”这句话点到了元深的痛处。他自知有愧,无以应对。

  “是,我全都知道了。纳克索斯症,本世纪初发现的新病种,极为罕见,潜伏期长,几乎没有症状,不易诊断,所有患者皆在一定时限内暴毙,无药可治。”沈庆歌一字一句地说着,“Ethan,我为你难过。你信不信?我曾彻夜为你流泪。”她说着,抬起手放在女助理的枪上,女助理听命垂下手,把枪收起。“我爱过你,Ethan。或许我现在仍是爱你的。我们原本不必这样把

  对方当作仇人。”她缓缓诉说着,充满真诚。她把手轻轻放在元深握枪的手上,用她的坦然和温柔,让那只手慢慢地随着她的手垂下,“多想回到那时候,在纽约,我们还是有过好时光的,对不对?那时你心里没有别人,真真切切地爱我。”“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宽容的、善良的、坚强的、无所畏惧的,应该可以承担很多,忍受很多,所以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了。可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善妒的、自私的、脆弱的、需要保护的呢?我也是女人,我也想做个小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当成你的小姑娘来疼爱、来怜惜呢?”“当我知道你让别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嫉妒?我也想生啊,我巴不得给你生十个八个孩子,可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你知道我有多伤心?”“所以你就要杀死别人的孩子?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任何人得到?”元深忍着悲痛和愤怒,冷冷地反问,声音充满绝望。

  沈庆歌面色淡然,轻声道:“我有我的原因。” “想必你当初找那些女人给你生孩子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传承欧阳家的事业与财富。”沈庆歌笑着,“人就是这点看不开,姓氏、血脉、继承……你是这样,爸爸也是这样。可谁知道自己曾经姓什么呢?谁知道传给子孙的东西最终传到哪里去了呢?千万年前,所有的人类都只有一个祖先。所谓氏族,多么可笑。”“到了今天,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了,Ethan,你根本就不姓欧阳。你是爸爸的孩子。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爸爸,为了沈家。你是沈家的孩子,你知道吗?”元深看着沈庆歌,一丝森冷的笑意慢慢浮现在嘴边。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八岁那年,那场惨烈的车祸。血泊中的母亲在临终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打给父亲,而是打给了沈伯父。

  他一直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眼中的光芒正在黯淡下去,而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却骤然一亮,几乎是燃尽生命最后的灯油,吐出那几个字:“阿深是你的孩子。”然后那光芒就熄灭了,带着又痛又幸福的释然。

  那一幕印刻在他幼小的脑海中,永不磨灭。八岁的男孩,出于生存的本能,出于无法选择的爱与恨,学会了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沈祥肃。沈祥肃与发妻一直没有孩子,他在三十五岁那年领养了沈庆歌。他与欧阳以恕是多年的朋友,两家素来交好。他与元深母亲的那一段私情,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他却不曾料到,那个男孩,是他的骨肉。欧阳家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他沈家的血脉。

  沈庆歌说:“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你才是爸爸的孩子。我们两个能够结婚,是爸爸最欣慰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爸爸。”元深笑着,慢慢地摇头,“不,你不是为了爸爸,你是为了你自己。”沈庆歌不语,元深道破了她的心结。一直以来,沈庆歌有些怕元深,其实就是怕这个秘密、这个心结。

  她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养女,无论于哪一家,都不是血亲。而元深冠有欧阳的姓氏,更有沈家的血脉,在两个家庭,他都有继承权。说到底,他是她的竞争者,是她财富的争夺者。同样,他也是一张王牌。她得到他,就得到一切;失去他,就失去一切。

  若她不能嫁给元深,那无论将来她嫁给谁,沈祥肃最终也不可能把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外人。只要元深有子嗣,欧阳家的事业,及沈家的大部分财产,最终都可能与她沈庆歌无缘。所以她才竭尽所能去欺骗,去争取,要和元深完婚,获得继承权,甚至不惜制造一个试管婴儿来加重自己的砝码,争取全部的财产。

  “你说你都是为了沈家,为了爸爸,那你为什么害死冬月的孩子?那个孩子姓沈。爸爸知道你害死了他的孙女吗?”元深悲愤地笑着,“沈庆歌,你只为你自己。”“你每年出席慈善宴会,募集善款,捐助非洲饥民,做公众面前的慈善大使。可你心中有爱吗?你救那些不相干的人,却害死未出生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本来也是未出生的孩子。”元深这几句揭露性的话让沈庆歌无言。这一段身世,她自己当然是清楚的。

  三十年前,教会的修女们进行了一次拯救活动,救下一些原本将被堕胎的孩子。她们资助那些怀孕的母亲生下孩子。孩子出生后,若生母无力抚养,孩子就被教会收留,然后送到北美和欧洲,让好心的家庭领养。

  沈庆歌就是这样被拯救的。她原本没有机会降生世上,却在修女的帮助下,获得了生命,以及一段光辉的人生。但却是这样一个人,因嫉妒和私欲,残害了两个甚至更多的胎儿。这一刻,沈庆歌由于内心深处的愧疚,无言以对。

  元深说:“你一直觉得不公。为什么你拥有一切,却没有生育的能力。你有一颗这样歹毒的心,如何还可能结出果实?”沈庆歌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我是歹毒,我是结不出果实。可你又好到哪里去?看看你多么失败。爱你的女人没有一个幸福。”元深摇头,“我确有许多过犯,现在我只想了结这一切。我愿意成全每一个人,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我,或者我的一切。”元深笑起来,“说了半天,你还是要钱。”“你明知我活不久了,你要我?你要我,或者要我的一切,最终只是要我的一切,对不对?”他眼中的笑意浅下去,仿佛看透了一切,最终心凉。

  行乞之人会为一只热汉堡而感恩喜乐。富者坐拥金山银山却还是痛苦。人心是大海,想投石填满是万万不可的。石投下去,水就涨上来了。人心是填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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