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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夏(8)

  近日我时常祷告,祈求上苍恕我罪孽,让我在这世上多陪你一日也好。并非我畏惧死亡,不甘放手,实在是不忍看你伤心……写到这里,他停笔,又把信纸揉掉。新婚之夜写遗书,太惨了。他写不下去。他想,要是能活下去,该多好。要是再多给他五年,哪怕三年也好。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死、贪恋生。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懊悔,懊悔过去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时光。二十九年的光阴,他荒诞无稽地度过,深陷欲望之壑,苦苦挣扎,无法满足,却迷失自我,白白浪费了生命,二十九年的生命。

  这一刻,方才醒悟,世间的一切都脆弱而无常。繁华落尽梦一场。

  他想起那天,她说,这座岛真美,有海有沙,有山有林,要是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多好。如此简单朴素的盼望,却偏偏难以实现。他们刚结为夫妇,只盼能长相厮守,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天人永隔。

  此刻,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若能携手相伴,哪怕遁迹荒山也是人间天堂。只要能一起活下去,他们愿意抛弃一切,不需要金钱、证件、身份,只需要大自然所赐之物,也可维持一份相濡以沫的团圆。

  大海、山林、满天繁星,渊默苍谷,如此安宁、静谧、柔美,正是人间至美至纯的所在。他们向往的、需要的、赖以生存的,也只是这些。生命太美好了。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就这样丢下她。他望着深蓝无尽的海和天,内心复生了强烈的生存意愿。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

  事隔十月,他终于再次回到这座绿树茂盛的庄园,坐到了曾经为他宣判死刑的高医生面前。他问高医生,还有无办法可想,他渴望活下去。高医生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办法了。”但他似乎犹豫着,欲言又止。元深看着高医生,示意他说出来。高医生沉默片刻,说道:“有一种伊鲁卡因疗法,仍在实验阶段,临床上还没有成功案例。这种办法鲜有人愿意尝试,所以……也称不上是办法。”元深听着,面色严峻,一语不发。高医生又说:“并且,这种药只能在患病早期使用,越早越好,拖到现在,恐怕已无治疗效果。再者,药剂的成分之一是从剧毒水母中提炼的毒素,多数人没有这种抗体,用药后会立即死亡。”听到“水母”二字,元深一怔,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水母蜇伤后留下的疤痕。高医生凑近察看那道浅色疤痕,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元深说:“半月之前。”高医生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你能够抵抗水母的毒素,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迄今为止,全世界仅有十例用伊鲁卡因药剂治疗纳克索斯症的案例,尚未有一例成功。请听如下数据。”高医生翻看卷宗。“五例,用药之后,当场死亡。“三例,用药之后,陷入昏迷,分别在第二年、第五年和第八年死亡。“两例,用药之后,昏迷至今,分别已有七年、十年,仅靠维生系统支持呼吸,未有任何复苏迹象。

  “只有在极个别的动物试验中,药剂被论证为有效,实验对象从昏迷中醒来,全然康复。”高医生顿了顿,看着元深,“所以,从理论上说,什么都可能发生。但,那只是理论。”

  元深沉默着,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日照、碧绿的湖水、茂密的森林、生机勃勃的万物,心中涌起温柔的感动和悲伤。

  理论上说,他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他可以选择安心度过这两个月,与简汐好好地相聚,甚至有机会陪伴她生下孩子,然后,永远地告别这一切。

  或者,他可以尝试这风险极大的疗法,理论上说,也有成功的可能。或许他昏迷一段时间,醒来便全然康复。那么,他将有许多年能够陪伴简汐和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看这美好的世界。但,也有可能,他会即刻死去。

  这是一次赌博。用最宝贵的两个月生命,换那微小的可能性。他回过身来,看着高医生,说:“我同意用药。”“请你慎重考虑。不用药,你或许尚有数月,若是用药……”“用吧。”他简单而冷静地重复。高医生看着他,沉默少顷,叹道:“我钦佩你的勇气。你的案例将对我们的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若是能够成功,或许我们就找到了攻克这种疾病的办法。”元深莞尔一笑,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愿将遗体捐赠给实验室做医学研究。我若昏迷个五十年……”“我们的研究基金足够你沉睡一百年。”高医生说,“但我期待你能够苏醒,期待你为我们创造一个奇迹。” 在元深赶回伊甸岛的途中,高医生的嘱咐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用药需尽早,再不可拖延了。但他坚持回来一趟,回来见她一面,回来与她告别。只是,这所有的一切,必须隐瞒,不可让她知道。

  让她知情,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有可能当场就死了;也可能昏迷几年,然后死去;甚至可能长久地昏迷下去,像植物人一般挨过几十年,最终还是死,却会让她无望地守候,伤心一辈子。这太残酷了。

  他不能给她这种希望,不能害了她一生。所以,此去即是永别。他要再看看她,陪陪她。他要好好地同她告别。

  元深回到简汐身边,仿若无事。他要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让这个夜晚看起来与每一个平凡的夜晚无异,也让这个夜晚在记忆的长河中永存。他要给她最温暖愉快的时光,也要在内心深处对她郑重地道一声告别。一切都将在这个夜晚终了,这是他必须承受和面对的生之重负。

  漫天星光下,他们相拥着靠在沙滩的躺椅上。为这一刻的花好月圆,他们都背负了太多牺牲、太多风险。而这一夜,究竟有多长?这一生,还能有多长?他忽然抑制不住伤感,望着满天的星辰,轻轻说道:“你知道吗,那些闪亮的恒星中,有很多已经熄灭了。”“已经熄灭的星星?”她转过来看着他,望见他眼中的悲伤。“是的,熄灭。已经死去的星星。但是,它们的光,我们还看得见。那是因为,它们离我们足够远。”他说,“远得有几万光年。它们发出的光要经过几万年才抵达我们眼前。所以,在它们熄灭几万年后,我们仍看得见它们燃烧时的样子。”他望着星空,十分专注,十分伤感。他又说:“放眼望去,我们眼见的,都是宇宙的历史。恒星在燃烧,在一盏盏熄灭。熄灭早已发生,现在,此刻,那些星星是冷的、暗的,甚至早已塌缩成了黑洞。光再延迟,也终会把那消息传到我们眼前。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们也不会在意。谁会留意到夜空中的黑暗呢?人们眼所见到的,永远只是那些闪

  亮,新的闪亮。”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什么,禁不住伤痛,一下子抱住他。他却微笑着,“我们既在宇宙中,在时间之内,就应顺应时间的规律。”他低下头,看到她眼中晶莹的泪光,于是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别难过,与浩渺无垠的宇宙相比,我们的一切苦楚都至轻至暂。”星光绚烂,海风一阵阵拂来。她沉默少顷,黯然问道:“真的有天堂吗?”他不出声,沉思着什么,而后慢慢地说:“很久以前,我读过一本书,有一句话印象深刻——天堂不在云端,不在星星之外,不在彩虹上面。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脚底下。天堂的物理位置就是地球。”她依偎着他,无声地流下眼泪。何必寻找什么天堂?两人相爱,就是天堂。天堂就在身边,就在脚下。他抱着她,克制住眼底的泪意,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头发。

  夜深了,他们一起回到木屋。

  简汐似乎意识到什么,迟迟不愿入睡,搂着元深,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她说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说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光晕里。她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一向矜持内向的她,说出这表白的话,让他讶异,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她多么舍不得他。她心里该多苦。他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他声音喑哑,压抑着悲伤。他忍住没有说出的是——你要记住这个夜晚,我们最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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