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36章 夏(7)

  曾经他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孩子,可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孩子,从未用这样温柔纯粹的目光注视过这些美丽而单纯的小小生命。他们澄澈而清亮的眼睛散发出光芒,这光芒天真却充满生命的力量。他被这景象深深地感动。

  这时他听到身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在生命的终点,审判我们的将是爱。”他惊讶地转过头,看到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望着那群歌唱的孩子,眼中洋溢着慈爱与温柔,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您说什么?”他看着老人。老人微笑不语。“审判我们的,难道不是死亡?”“死亡?”老人笑着,“救赎我们的,才是死亡。”他望着老人,心中疑惑,还想问什么。老人却微笑着,朝他轻轻一挥手,兀自走向甲板的另一头,隐入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

  这座位于南太平洋的小岛,对元深而言,是一个最终的归宿。它纯净优美,又伴随着最珍贵的过往记忆,作为人生的终点站,它再合适不过。同时,它也提供了一种可能,一种渺茫却又冥冥注定的可能,那就是再次遇到简汐。

  那栋白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推开蒙尘的窗户,点上烟,眺望不远处的海岸线。

  他望着海浪一波波冲上沙滩,又急速退去。他听着波涛拍打礁石的节奏。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中,腥咸湿润的气息。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是她。

  日出日落。星辰交替。他守望着海滩,却没有把她等来。

  在有些清晨,天气最晴朗的时分,这片海湾也会有些许游人来休憩、游水。到了傍晚时分,会有些土著居民来退潮后的沙滩上拾捡螃蟹、贝类。

  曾有多次,他将远处年轻女孩的身影误认为简汐。每每在一瞬的恍惚与错觉之后,他除了失望,同时也会笑自己。他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已在命中注定。或许,寻找一个人,并不需要一双锐利的眼,而恰恰需要一颗锐意的心。

  这座岛的西南部有一岭山脉,作为一道天然屏障,将岛分为两部分。东部被开发,是游客集中地。而山后广袤的树林及海湾,是土著居民的自留地,旷远而宁静。他的白房子,就在这交界处的山脚下。

  这日午后,他沿着海岸线漫步,循着过往的足迹,去往曾经的那片树林。

  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望见了远处的那个身影。那年轻女子背对着他,身穿一件米色的连身裙,头发绾在脑后。仅仅通过那背影,他已经认出了她。这次没有认错,真的是她!她怀着身孕,腹部高高地隆起,海风轻抚着她的裙摆。她光着脚在沙滩上慢慢走着,时不时低头,拾捡牡蛎。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因怀着身孕不便弯腰,每一次都是直直地蹲下,拾起海鲜,放进手中的篮子,再直直地起身。她步态缓慢,优雅而从容,宛如天地大海间一朵安静的莲、一首静婉的歌。

  他的眼中浮起一层泪。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找到她,望见她。今日他往这片海滩走来,完全是无心之举。他本已不奢望能够找到她。他来到这座岛上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见到她。他甚至开始怀疑,或许,她根本没有来这座岛。他每日来来去去,恍恍惚惚,总觉得自己已和她一次次地错过,总觉得也许来不及在死去之前找到她了。然而现在,她竟真的出现在他面前。

  一直苦苦追寻的人,就这样真切地出现在视野中,他反倒不急着跑上前去与之相认了。她离他约有百米的距离。他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定定地望着她,用力地调整呼吸,压抑着胸腔中激烈的起伏。他拭去眼角的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她,靠近她。这是他们最后的重逢,永久的团圆,从此以后,他将再也不离开她。这个郑重的、庄严的、美好的时刻,他要慢慢地抵达,永远地纪念。

  蓦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下意识地,他转身回望,看到远处的海滩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在呼喊,顺着她呼喊的方向,他望见一双稚嫩的小手在海浪中舞动,时起时伏,时而不见踪影。

  有孩子溺水!他反应过来。

  一瞬间,他陷入了犹豫。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救人。可那溺水的孩子,在他身后百米开外的大海中,而他终于寻到的简汐,却在另一个方向。他害怕,若是即刻跑向那孩子,跳入海中救他,会不会阴差阳错,与简汐再次失散?

  几乎在一阵惶恐中,他再次转回来,看向简汐。简汐听闻远处喧哗,也正转过身来看向这边。刹那间,他们的目光交会到一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像是被串联在一起通了电那般,怔怔地凝望着彼此。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几乎听得见她的心跳,看得见她眼中迅速浮现的泪水。他明白她心中无言的渴望,渴望他奔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牵住她的手,让彼此再不离散。但同时,远处的呼救与哭喊声一下下刺破两人无言对视的宁静。他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的心声,听到两人共同的决定。他看到她微笑起来,那微笑是一种鼓励,鼓励他去做正确的事情;那微笑也是一种允诺,允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在这一瞬的对视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着那水中的孩子狂奔而去。

  海风逆着他奔跑的方向呼呼作响。他的白衬衣鼓满了风,飞扬起来。他面容沉着,奔入水中,在纵身扑向大海的那一刻,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那是他身心折射出来的一种对死亡的无畏,对世界的告慰,也是对生命的再一次放飞。

  无论如何,他与她再次相见了。尽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总算见过这一面了。这一面包涵了太多太多的意义、太多太多的慰藉。他感觉自己已完成了人生最后的心愿,从此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了。

  他奋力地跑着,跑向远处垂危的孩子。他已是将死之人,此刻却要用这脆弱的生命,去挽救另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是上苍给他的殊荣。

  他像一个生命跑道上的运动员,竭尽最后的气力,把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岸边女人的哭喊与尖叫,此刻却似悲壮的音乐,为他的最后一程伴奏着。

  没入海水的一瞬间,他耳边所有世间的声响静止,只有水下节奏变慢的闷闷的音符杂乱地响着。他往远处游了一段,然后抬起头,世间的声响再次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潜下去,抱住那溺水的孩子,将他托出水面,任由海水将自己吞没。

  他一直托举着孩子,直至把孩子带出深水。

  此时他已能够托着孩子游回岸边,但突然间,他感到手臂上一阵灼烧般的刺痛,痛感迅速贯穿了全身,让他无法游动。

  他感到自己在被某种力量拖回海中,四肢麻木,失去知觉,眼睛失明,只看到黑暗。海水窒息了他,将他带入幻境。

  他翻滚在旋涡与暗流间,黑暗不再。他看到了多年前的简汐,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看到了那一年的爱情和光影,看到了那一次的相遇和拯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回到初始,画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圈。

  他微笑着,微笑着,被海水带到深处,眼前的光影也越发绚烂。就在这亦真亦幻中,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那黑暗、那火烧一般的疼痛、那玄冰一样的寒冷、那在意识与无意识间游走的昏眠……所有的一切,从他身上碾轧过去。他似乎完成了亿万光年的穿越,在混沌中,穿梭了时间与空间,在宇宙无限的维度中辗转,经历了所有的地狱和天堂,又最终落回人间。周身终于轻松下来,他慢慢地睁开双眼。当眼前的景象由昏暗渐渐变为明亮,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她。那熟悉的温柔面庞,那明媚的微笑,如安静的花朵,向他盛开。是她,他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爱人,就在他身边。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下一瞬间,他又诧异,为何她会在这里,与他在一起?他心中一凛,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一阵剧烈的疼痛刺破了他的臆想。没有死。也不是梦境,不是天堂。他竟然,真的,回到了人间,与她重逢。

  一周前,他被搜救者从海水中找到,拖上了岸。在他救起那个溺水孩童的时候,他的手臂被一种叫作伊鲁的无色透明水母蜇伤,浑身陷入麻木,丧失知觉。

  这种剧毒水母已在这个夏季要了三条人命。所有的人都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为他落泪,被救的孩子及其母亲更是泣不成声。在医院里,他昏迷了近一周。毒素发作引起高烧,他浑身火烧一般,四肢和后背都疼痛无比。

  此种毒素亦有致幻作用,因此他在昏迷中经历了光怪陆离,时空巨变。而他迷糊间感觉到人群来来去去,身体被挪动,有人替他清洗伤口,有人喂他喝水,却是真切地发生了。很多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要离开身体,腾空而去,又被某种呼唤的声音拖回来。那声音似熟悉,似陌生,那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在挽留他。

  于是,就这样,他一天天地熬过去,终于熬到这天,睁开眼睛,看到了她,他的简汐,他爱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她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七天,守候着他,寸步不离,只为了让他在醒来的时候,能够一眼看到她。这一刻,她对着他微笑,抚着隆起的腹部,流着幸福的泪水。旁人兴奋地喊着:“医生,医生!奇迹!奇迹!”他们深情地对望着,都只是微笑、流泪,谁都不发一言。因他们心中明白,最大的奇迹,并不是他从水母的剧毒触须下生还,而是这座神奇的岛,以及岛上发生的一切,将经历了百转千折的一对恋人,重新带到了一起。

  他跟着她来到了山后的林边。一排木屋,是岛民们的村落。

  她微笑着,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领着他进来。他看到一间朴素温馨的房间。木床、木桌、木椅,床上铺着红白格子棉布床单,窗帘和桌布也是一样的颜色。窗台上养了几盆绿色的植物,阳光照射进来,充满勃勃生机。接着,他看到了那只八音盒,那一年他送给她的那只八音盒。水晶球已经没有了,小小的新郎新娘被重新黏合在一起。他怔怔地,拿起八音盒,轻轻扭动底座下面的开关。

  新郎新娘旋转起来,音乐叮叮咚咚地奏响,是《爱的纪念》。几乎在一瞬间,他热泪盈眶。那一夜,他在愤怒之下,将水晶球砸碎。她珍藏多年的信物,就这样被他毁掉。后来他回到那个房子,想找到它,修好它,却是遍寻不获。原来是她带走了它。尽管它破碎了,尽管他这样伤了她的心,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带走了它。

  现在,虽然水晶球已经破碎了,雪花也没有了,但音乐还会奏响,新郎新娘还会手挽着手起舞。他们看上去一样很幸福。

  他放下八音盒,回身看向她。

  她穿着宽松的棉布连身裙,耳边插着几枚栀子花,温婉而柔美。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委屈、磨难与动荡之后,她用她的宽容,以及对爱的信仰,抚平了所有创痛。她这样端然自若,仿佛一切人世变换都与她无碍。

  他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颔首亲吻她的头发。他闻到她发丝间悠然的清香。他闭上眼睛,任泪水滂沱。

  音乐缓缓流动。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微笑着,哭泣着,默默感恩。

  他们终于能够这样在一起,抛开一切世俗羁绊,忘却前尘往事,远离所有的威胁,就这样相濡以沫地生活。

  这一片隐秘的海滩与树林,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岛民们保持着古老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他们与岛民们一起打鱼、采摘、劳作。天地自在,花好月圆。

  当然,辛劳无可避免。物质生活今非昔比。从前什么都是现成的,而现在,一果一蔬、一针一线,都要亲力亲为。但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过去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简单明了,却充满力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海观潮,活在天地之间,享用大自然的恩赐。

  究竟什么才是富有?某一天,他忽然有感而发,“富有,不是拥有名车香包、钻石黄金,不是拥有全世界的瞩目。富有,是有时间、有健康、有安详喜乐的心,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照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她微笑着聆听,心中无限感动。

  他又说:“世人总觉得,这样的富有太难实现。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只要愿意舍弃。”人生需要舍弃,才能获得;需要无欲,才得喜乐。

  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安宁。

  这日清晨,天蓝得极高远,白云千里万里。湛蓝的波涛拍打着海岸,成群的海鸥在远方追逐着阳光。海湾边,一场朴素而庄重的婚礼正在举行。简汐身穿纯白丝质连身裙,腹部隆着,浑身散发着温暖柔和的美。

  她的长发松松地盘起,头戴一顶野花编织的花冠,手捧一束香槟色的玫瑰。元深牵着简汐的手,只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动人的新娘。简汐身边,唯一到场的亲友,是裴芳。当初简汐决定来伊甸岛度过余生,远离一切世俗纠缠,回归最纯真的生活时,她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最好的朋友。而元深这边,他最忠实的朋友,彼得,在这最重要的日子,也前来祝福。

  岛上的牧师为两人证婚。一些岛民自发前来观礼。他们带来了乐器,年代久远的风琴和笛子。他们为婚礼奏乐,旋律中荡漾着古典而悠远的美。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欣慰与喜悦的笑容。

  牧师祝福后,新郎新娘相互起誓,交换戒指。那是一双铂金对戒,非常素洁的款式,无任何装饰。两枚戒指的里圈各有一行刻文:

  Love will last forever.

  ——爱是永不止息。

  《圣经》中关于爱的金句。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终于抵达这神圣一刻。元深拥抱着简汐,亲吻他的新娘。他望着她秋水般的眼眸映出天上的金光。他感动得几乎落泪。他从未奢望过如此纯净的喜悦。丈夫和妻子,这样一对一的情爱关系,被固定到永恒的时空,带来这般无可言喻的巨大幸福。这一刻,万物自在,天地完整。

  新婚之夜,他们随岛民回到村落,回到属于他们的小木屋。

  这是二十多年来,元深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个家了,一个真正的家。他是一个丈夫,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切既平凡又珍贵,充满温馨。也是第一次,他由衷地产生了对家的眷恋。

  简汐怀着双胎,这天又累了,很快入睡,因心里觉得踏实安宁,睡得很沉。元深躺在她身边,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却失眠了。

  与简汐完婚,是他在世上最后的心愿,也是简汐一直的盼望。他们历经艰难,如今终于结为夫妻,这是最美好的事情。只是这美好,注定带着残缺。

  想到自己只能活两个月了,他心中充满了悲哀。简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他甚至都无法等到孩子们诞生,无法在她最疼痛、最需要他的时刻陪在她身边,也无法看到一双孩子,无法亲手拥抱他们、守护他们。

  他心里难受,辗转难眠,只得悄悄起身,走到回廊上抽烟。海浪一波波拍打着沙滩。风已渐凉,夏天快过去了。他在回廊的木台阶上坐下来,展开一张纸,开始写信。

  简汐吾爱: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书信,只可惜,也是最后一封。

  八年前你我相遇相爱,之后历经悲欢坎坷,聚少离多。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你相爱相守,无论天涯海角,不枉一生。却奈何,天要绝我。我一生荒诞,却得你痴心独恋,死亦无憾。只可怜你与一双幼子,孤苦无依。

HTTP://WWW.XIAOSHUOTxt.netxiaoshuotxt。com

同类推荐 爱你是最好的时光 如果这都不算爱 情与谁共 上海宝贝 大漠谣 总裁的替身前妻 你和我的倾城时光 小白和精英 寂寞空庭春欲晚 山月不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