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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1)

  程松坡相信他父亲至少是个好人,他和满星叠的掸邦人一样住铁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和床一样是竹制的。

  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一丝不苟,定期检查他的功课,尤其是汉语。学校里新来一位女汉语老师,从云南过来的,程松坡知道云南不是父亲口中的“家乡”,但有时候,它又好像是“家乡”的一部分。

  新来的汉语老师很漂亮,和掸邦本地女人不一样。老师夸他的画画得好,程松坡很高兴,因为父亲很尊敬老师,如果新老师认为他画得好,父亲也许就不会再那么反对。他画掸邦的铁皮屋,湄公河的渔船,还有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他问明老师,是否见过那种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丽的罂粟花,老师没有回答,却教他背了一阕词,词作者是一位亡国之君,“家乡”的亡国之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见他默下的这阙词,良久不语,往后的黄昏里,他似乎曾听见父亲轻诵那阕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时父亲的眼里,仿佛有泪。

  再后来,漂亮的女老师不见了,同学神色诡秘地问他:你不知道吗,明老师是奸细,程将军派人抓走了她,听说要枪毙!

  奸细,是敌人派来偷情报的人,是和叛徒一样罪大恶极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他去找父亲,说你们抓错人了,明老师是好人,怎么会是奸细呢?

  父亲讶异地问:老师,什么老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那位老师。

  父亲听说原委后答应亲自调查。

  所有的祸端,由此开始。

  后山上有祖父的墓园,父亲从不许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师开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明老师被枪毙好了,枪毙她也不冤。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情愿永不学画,情愿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训练。至少,在缅甸政府军攻入满星叠的时候,他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放下武器,签署投降书。

  按照投降协议,父亲和他都要到缅甸首府仰光接受软禁。

  受降前的最后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泪,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未来,等待父亲的又是怎样的未来。父亲一反常态地微笑,声音却是哽咽的,他说:“松坡,这是我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从今往后,张副官才是你的父亲。”

  然后父亲替他抹掉眼泪,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笑着说:“松坡,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张副官用自己的儿子替下他,趁缅甸守军松懈之际,护送他逃出仰光。张副官死在国境线上,临死前告诉他说,一路向北,一路向北,会有人来接你。

  进入父亲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国”,程松坡却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湄公河的开端就是发源在这个山河秀丽的国家,只不过在这里它不叫湄公河,它叫澜沧江。

  在湄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亲度过此后囹圄岁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来接他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明老师。

  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人还是那个人,却已换了身份,她不是他的老师,她是名动天下的战地玫瑰。

  报纸上白纸黑字的写着,明爱华的《潜伏金三角》一书,开启外界了解金三角的大门;若无此内容翔实的报道,国际禁毒部队与金三角二号毒枭程将军的对峙,至少还将延续五年以上。

  在上海的那几年,还有后来远赴亚平宁半岛的日子,程松坡一直也未曾弄明白,为什么在满星叠被众人视为救星神祗的父亲,在外面的世界里,被人们称为魔王。相对这外面的世界,他的父亲,还有他在满星叠的同胞,过的都是最朴素最艰难的日子,为什么外面的人们,却说他们是地狱的使者?在掸邦满星叠的人们,拿起刀枪只为保护家园,放下刀枪便要下田劳作,战死的枯朽在草木之中,侥幸活下来也是为天地所不容。

  如果这样的人是恶魔,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天使?

  那位靠出卖他父亲而功成名就的战地玫瑰?

  她以为抚养他的功劳,可以抵过她对满星叠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过?

  很多年后,他在意大利收到大使馆的邀请函,观看中国话剧团赴意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场演出的剧目叫《赵氏孤儿》。

  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为主人保存一丝血脉。

  历史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有人忠诚,有人背叛,忠诚者死无全尸,背叛者名利双收。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程松坡暗自发誓要让背叛者身败名裂。

  命运却总爱和人开玩笑,他遇上一个叫茗眉的女孩。

  晚风轻拂的黄昏里,父亲曾拈着一枚翠绿的茶叶香片,怅然若失地说:“你看,这就是婺源的茗眉。”

  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然而他爱这曼妙的名字,最后爱上叫这名字的人。

  程松坡知道他父亲常用一整年的收入,去黑市买那份量少得可怜的婺源茗眉。

  彼时他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交易,现在他方明白:父亲愿意用全部收入换取那种叫茗眉的茶叶,而他,愿意用全部生命换取那个叫茗眉的人。

  生为背叛者的女儿,这不是陆茗眉的错,在日日夜夜如毒蛇噬心的思念里,程松坡这样说服自己。

  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死讯,缅甸政府公布得十分低调,掸邦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叫缅甸政府心惊胆颤。

  最初的最初,他还曾天真地以为,他和父亲的分开,只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后来他读到一位旅欧的华人女作家的文章:这世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上乱世,就成了永别。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天涯的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来离去,终不知自己魂归何方。

  他只是无法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在这样的异国他乡,头顶青年画家的光环,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老歌星的歌声里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程松坡暗下决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回哪里去?

  他不知道,他没有家,很多年前他已无家可归;他也没有国,在祖父跨越国境的那一刻就没有了。

  游荡在亚平宁半岛,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下,贡多拉上船夫的歌声里,遇到一对度蜜月的中国夫妇,听说他是学画的,便邀他为他们画像。那对夫妇只当他是美术院的学生,街边卖艺为生的匠人,他也是因在异乡遇到黄色面孔,鬼使神差地答应。

  画到一半,才惊觉他把那新婚的女孩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只好重头画过。

  程松坡猛然发觉,他居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陆茗眉。

  现在回过头来,程松坡以为那十年慢慢填充的都是刻骨的相思,其实不是,真的不是。人普遍是健忘的动物,重遇沧海,那中间曾经历过的江水溪流便都不能称之为水。

  重忆起陆茗眉的那一刻,他在亚平宁半岛上所认识的红男绿女全化作灰飞烟灭。

  有那么几年,Stella缠他缠得很凶,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更难得的是,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她没有背叛过他父亲的母亲,Stella这个名字也和茶叶没有任何渊源。

  似乎有一段日子也过得很快乐,他承认和Stella交流一切都是很愉悦的,意大利的风土人情也好,西班牙的教堂建筑也好,什么都行,只要和他的过去没关系。

  Stella也给他做模特,然而连Stella自己都能看出来,那些画或面目模糊,或通通像另外一个人。Stella还说:“你知道吗?莫奈以他的妻子卡米耶为模特画过很多画,每一幅都充满爱的光芒……卡米耶死后,莫奈所有的画像都变得黯淡无光。”

  Stella还说卡米耶是莫奈的肋骨,而她呢?她不是程松坡的肋骨。她对程松坡的作用,好似做手术时的麻醉药,药性短暂,不过逃避一时的痛苦。

  几年后拿到意大利的护照,在那里的生活也趋于稳定,踏遍欧洲大地,那里处处都是艺术的殿堂,有数之不尽令他沉迷的建筑,引人回味的绘画和雕塑……

  他的生活,仿佛真的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会忆起东海孤岛上的木吊桥,波光粼粼下的候鸟孤影。

  父亲的死讯叫他惶恐,湄公河的那一岸,还有手足兄弟,用他的名字继续囹圄生活,而他在这人间仙境的世外桃源以为能超脱世外?

  他日日夜夜,良心难安。

  国内开始有画商和媒体来联系他,希望他回国举办画展,他原是不想回来的,回来又能如何?偌大河山,早无他立足之地。

  一眼却瞥见有上海的报业集团,还是明爱华原来在的那家,不知怎地就动了心思,答应坐下来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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