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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跳墙(11)

  第三回谢娘心事

  谢君恩离府两日,府中一切照旧,管家打点好谢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不在,谢府依然呈现出一派安定和幽静。沐风,倚栏,云颜看似漫不经心地侧耳听着谢盈有板有眼地背诵诗词。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明明念念有词的人是谢盈,可云颜同时也在心里默背,背到伤心处,胸口滋生出一股难忍的酸痛。纳兰的词细细品来,竟比李后主的更凄艳悲伤。后主的词充满物是人非的沧桑及对故国往事的沉痛悲哀。而早逝的纳兰之词,字里行间却透着无法比拟的抑郁,每一个字都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天生的悲情。不华丽,如冷秋月华般清清亮亮且充满深入骨髓的寒意。

  “先生,词里的谢娘是谁?为什么纳兰要提她?”

  自莫名的哀伤中回神,她一笑,为学生解惑。

  “谢娘是晋代王凝之的妻子,有名的才女谢道韫。她曾因咏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享有盛名。纳兰的这首《采桑子》是咏雪的,其中又将自己的妻子卢氏比作才女谢娘。卢氏死后,纳兰便生了不慕人世间荣华富贵,厌弃仕宦的心情。”

  “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未解儿女私情的孩童眨一下眼,黑漆光亮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卢氏死,纳兰如此伤心难过,连官都不想当。但我娘死,我爹怎么还继续当官呢?而且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娘。”

  几乎被问得哑然,她轻轻抚摸抬首仰视自己的天真脸孔。

  “因为每个人难过的样子不一样,纳兰难过就不想当官,你难过的时候就会哭,我难过的时候就不喜欢说话,而你爹难过的时候也许大家都没法看出来。他不在你面前提你娘,就是怕惹你难过,也怕让自己难过。”

  “真是这样吗?经先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爹其实一直都很难过。因为就算每个人难过的样子不一样,但高兴时都会笑,我爹从来不笑。”不经意蹙起眉的模样竟有七分酷似谢君恩,云颜一念之间还以为看见了幻影。

  谢君恩眉宇间的愁她也知道,那份竭力抑制的忧悒分明正是纳兰词字间透出的无尽伤感。而立之年就当上正四品的左副都御使,娶格格为妻,有皇亲国戚的背景,仕途一帆风顺,有足以使朝中许多官员羡慕的境遇,却独独不见他展露笑意。

  “先生……先生……”谢盈摇摇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的人。

  “啊,什么事?”

  “我也姓谢,将来能不能成为像谢娘一样的才女?等我死后,也会有纳兰那样的才子把他的妻子比作我吧。”

  一怔,无法掩饰的笑声溢出云颜的朱唇,她这个学生的心思竟比自己儿时更古怪。

  “这就看你如何努力了,如果像现在每天就只惦记着放纸鸢的话,绝对成不了另一个谢娘。”

  “当才女很难吗?”想到不能随心地玩耍,另一人还没开始就已经泄气。

  “要天分,也要不断地努力。”

  “先生知道很多东西,先生算不算才女?”

  “当然算不上,如果我是才女就不会在这里教你念书,早就盖座茅庐,在门前挂块匾,然后不食人间烟火地窝个十几年,写个几本子诗词集。”

  圆睁双目,信以为真的女孩装作老成地叹口气。

  “先生,我还是不当才女了,听上去才女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当的。我就想在有风的时候放纸鸢,无聊的时候背背词,有空的时候逗哑儿玩,还有最好能每天都看到乐呵呵的爹。”

  听似很简单的心愿,然天底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如此潇洒度日?越成长,人就越发不由自主,与其说不愿听天由命,倒不如讲是因受到太多贪求的欲望及经历过的悔恨束缚。

  “小妮子,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大家早就饿死了。”爽朗的女声介入谈话的师徒,不等看清说话者,谢盈已飞奔出水榭,扑进来者的香怀。

  “姨娘,您怎么今天才来?有没有帮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就想着玩,我倒要问你有没有跟你家云先生好好念书?”爱怜地捏捏外甥女小巧挺直的俏鼻,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颐贞格格仍最疼爱逝世姐姐的女儿。

  “有啊,我们念了很多纳兰性德的词。刚刚我还背了首,您听好……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怎么样?盈儿没骗你吧?”扬起下巴的骄傲与自信令所有人不禁微笑。

  “你就只记得你的姨娘,眼里没有我这五舅了?”说话者端正的五官因举止神态表现出的散漫而略显轻浮。月白的锦袍外罩一件银丝滚边的玫瑰紫马褂,挂于马褂上的金银牌又垂挂着耳挖子、镊子、牙签,以及戟、枪之类古代兵器样式的数十件小东西,一副盛世贵族公子的打扮。

  “爹要我别和五舅亲近,说五舅性喜留恋烟花之地,身上不干净。”向被其话语怔住的长辈扮个鬼脸,谢盈跳下颐贞格格的怀抱,乖巧地立在云颜身侧。

  童言无忌,其余年长的三人都莞尔一笑。

  “给格格、五贝子请安。”

  “你是越来越见外了,连同我们都要请安。”并不乐见闺中好友的彬彬有礼,颐贞笑嘲。

  “应该的,毕竟你是格格。”云颜一笑置之,看向旁边欲言又止的贵公子,“许久未见,五贝子可好?”

  “好……”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五贝子颐祥一反平日在众女子面前的风流倜傥,有些愣愣的。

  见不得兄长的丑样,已作他人妇的颐贞依旧不改少女时的鲁莽。抿嘴一笑,她拉起不解状况的谢盈抬步就走。

  “走,盈儿,你陪姨娘去挑些玉器、胭脂。”

  “唉?可是先生和五舅怎么办?”频频回顾,小孩子永远不懂成人间不用语言就可意会的世故。

  “他们有事要说,我们走我们的,随他们去。”

  一路都能听到颐贞格格的大嗓门,目送一大一小远去的两人难堪地互望一眼。

  “颐贞的脾气,唉……”颐祥先叹一声,为自己妹妹的多言多语,并偷偷观察云颜的神情。

  “嗯,还是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直爽得很。”未显一丝不悦,她自然地走上前,“不过,您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噢?哪里不一样了?”他露出兴味的笑容,一直他都喜欢和她说话,和她亲近。

  “或多或少,减了往昔的年少轻狂。”

  “怎么说?”

  “若是以前,谢小姐照方才那样说您,您绝对会辩解一番,说什么‘人不风流妄少年’的酸话。”

  “的确是,老喽。”发出爽朗的笑声,即使被调侃了,他也没有一丝不高兴。

  “怕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现在已经很少听到您同八大胡同里某位姑娘的风雅趣事了。”毕竟是旧识,不用避讳,两人沿湖岸漫步。

  “已经错了很多事,总不能永远错下去。”颐祥感慨地叹一句,一双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视过去的红颜知己之一。

  了解他话语里隐隐的试探,她暧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赏花,避开他的视线。雪白的夹竹桃花衬着深得几近墨色的叶子,竟有一股说不过来的刺目浓艳。热烈的日光下,此时非彼时的时空差异令她的心落得一阵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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